漢唐之際圖像資料中的女性帔服形制類型探析

施爾樂

一、帔服

《春秋左傳正義》載：“雨雪，王皮冠，秦復陶、翠被”，晉杜預注云：“秦所遺羽衣也；翠被，以翠羽飾被。”唐孔穎達疏：“冒雪服之，知是毛羽之衣，可以御雨雪也。”楊伯峻認為“被”當讀為“帔”，蓋以翠毛為之，所以御雨雪。揭示出“帔”產(chǎn)生時披于肩背用于遮風御寒的實用性維度。

劉熙《釋名·釋衣服》中曾描述“帔，披也，披之肩背，不及下也”，與下帬（裙）進行了區(qū)分。直到此時古人對“帔”與身體發(fā)生關聯(lián)的部位才趨于明確。但在此之前，古人似乎對“帔”與“帬”的辨別較為模糊。西漢揚雄《方言》云：“帬，陳魏之間謂之帔。”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謂：“帬，繞領也?！庇衷唬骸俺＃聨犚??！笨梢妿犚仓溉梗聨犞^之常，而上帬謂之帔。故最初帔很可能是用鳥獸羽毛所制，而所謂的“不及下”的“下”應是對應人體的腰圍處，具有“披之肩背”“不及下”“繞領”的形制特征。但相較于圖像資料中形制的豐富性，文獻中的描述仍十分有限且不明確，但“帔”這一稱謂卻一直流傳至唐。唐初小說《補江總白猿傳》中又曰：“婦人數(shù)十，帔服鮮澤”，將“帔服”作為女裝的代稱，可見其在唐代女性生活中的普及及重要性。孫機先生認為唐代的“帔”像一條長圍巾，又名“帔帛”或“帔子”，與漢、晉時指裙或披肩的“帔”不同。

可見在漢唐之際，帔不斷受到多元文化因素的影響，經(jīng)過了復雜的發(fā)展演變，形制表現(xiàn)多樣，還需細化梳理。筆者將符合上述三個形制特征的服飾都納入帔服的討論范疇。

二、帔服形制類型及溯源

1、覆肩二分式帔

目前所見出現(xiàn)較早的符合“帔”形制特征的，為西漢偃師辛村墓壁畫中著覆肩式青綠“仙帔”的西王母形象（圖1），該帔披著后下不及胸圍線，左右肩各呈一羽翼狀三角形。王充《論衡·無形》中載：“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yōu)橐?，行于云，則年增矣，千歲不死?！边@是時人對于升仙的想象，可見羽翼、羽毛這類意象都是對羽化成仙這一思想具體的符號性表達。而漢代畫像石中也常見肩生雙翼的西王母形象，如山東莒縣出土的東漢畫像石、武氏祠左石室東壁下石畫像等。其中陜西神木大保當M24墓畫像石中的西王母已著覆肩式的羽毛帔，并開始向世俗化的服飾形態(tài)過渡?？梢?，最早用羽毛所制的帔服在成為古人對仙人進行世俗化形象塑造重要手段的同時，也被賦予了神圣性的維度。任何時代的文化思想都必然在物質(zhì)文化中留下印記，上述“羽翼、羽毛帔、仙帔”這一由神圣性向世俗性過渡的演變脈絡在漢畫像石中清晰可見。可見帔服在漢人心中所具有的特殊地位及象征意義，是對肩生雙翼神仙形象的人格化表達，通過對其羽翼進行服飾形態(tài)的轉化，使得仙人形象更接近于成仙的人。而帔服產(chǎn)生的淵源與先人的鳥信仰以及漢代羽化登仙的神仙思想密切相關。

圖1：偃師辛村漢墓壁畫西王母

從形制上看，北魏之后出現(xiàn)的一種覆肩二分式X型帔服與西王母的“仙帔”具有明顯的承襲關系。如麥積山第76窟壁畫中北魏世俗女供養(yǎng)人（圖2）所著即為胸背部都不相連的二分式結構，但在仙帔左右兩片形制的基礎上，前后又分別延伸出兩條長不過膝的飄帶，左右分別連接，各形成一帶狀環(huán)，穿著時兩環(huán)交叉，更具有穩(wěn)定性。但X型帔還是因缺乏便事利身實用功能的先天缺陷，在北魏之后的女性著裝形象中銷聲匿跡。佛國圖像中的女仙形象還有飄帶曳地，未連接成環(huán)的著裝表現(xiàn)，能清晰地看到其背后的二分式結構。故筆者以為這種二分式的帔服結構，實際上最早即是出于對雙翼形象的模仿。由于受到外來佛教藝術中披帛形象的影響，最遲在北魏時，帔服的形制即開始出現(xiàn)了加長趨勢，突破了最初“不及下”的限制，進行了本土化融合演進。

圖2：北魏麥積山76窟女供養(yǎng)人

2、一體式帔

（1）帔巾

西漢揚雄《方言》卷四：“帍裱謂之被巾?！睅忨咽怯靡該碜o肩領的罩衣，被音披，被巾即“帔巾”。清錢繹箋疏：“帍裱所以護領，與襮同，故謂之被巾?！睍x代郭璞認為“帔巾”即當時婦人的“領巾”?？梢娖湫沃铺攸c同樣為繞于領際、覆蓋肩領。晉后的圖像資料，如北魏楊機墓（圖3）、北齊婁睿墓中出土侍女俑所著領巾形制都較為短小，與描述相符，披著后也不過腰線。此外，可以觀察到其固定方式為兩端繞領后于胸前系結固定，且為便于系扎，材質(zhì)應較為柔軟。傳世繪畫《北齊校書圖》中侍女所著領巾已有所加寬，但穿著時仍覆于肩領，未及胸圍線。

圖3：北魏楊機墓抱嬰女俑

領巾也因其便于系扎固定的實用特性為南北朝侍女、社人等社會下層人士及軍人廣泛使用，并一直流傳至隋唐，逐漸為上層女性所接受。《隋書·五行志上》中又載：“開皇中，房陵王勇之在東宮，及宜陽公王世積家婦人所服領巾制同槊幡”，一度被視為服妖?？梢韵胍娰F族女性所著領巾的形制已經(jīng)如同長條形的旗子，有加長的趨勢，形制開始趨同于披風。而領巾形制也一直沿用至唐，出現(xiàn)于之后唐金勝村337號墓、郭行夫婦墓、韓相墓、盛唐敦煌莫高窟45窟等的女性形象中，所著領巾系扎的位置和披著方式亦有細微變化。

（2）披風式帔

與帔巾相類似的形制還有西安博物院藏隋代騎馬女俑（圖4）、唐遼寧朝陽孫則墓出土騎馬女俑所著的服飾形象，可稱之為“披風式帔”。 體質(zhì)人類學的相關研究表明唐代女性平均身高為 157.08 厘米，變異范圍是148.15～170.81 厘米。若以身高157厘米為準，該圖像資料中帔的形制大約寬30厘米，長80厘米，明顯受到北方草原民族鮮卑以實用性為主的服飾特點影響，材質(zhì)厚重硬挺，不再方便于胸前系扎固定，故用單獨縫于披風上端兩角的帶子來系扎固定，穿著者多為宮廷貴族女性。該形制最早出現(xiàn)于何時不詳，但應主要承襲北朝的服飾形制，出現(xiàn)于寒冷的北地。值得注意的是東漢嘉祥縣滿硐鄉(xiāng)宋山出土西王母著裝形象（圖5），同樣也滿足帔服的基本形制特征，長度也不及腰線，但其形制最初并非為一塊長方形裁片，更接近于圓領偏襟的成衣結構，故可稱為“成衣式帔”?？上У氖莾H此一例，尚不能判斷其與帔巾、披風式帔的關系，但可以肯定的是帔服的形制發(fā)展日益趨于簡便，基本固定為一條長方形裁片，但卻有寬窄長短厚薄的豐富變化，這也是其得以長時間流行的重要原因。

圖4：隋西安博物院藏女騎馬俑（筆者攝）

圖5：東漢晚期嘉祥縣滿硐鄉(xiāng)宋山出土西王母畫像石

披風式帔出于增加披搭時穩(wěn)定性的實際需要，再加之受到佛教藝術形式的影響，同樣也出現(xiàn)了加長的趨勢。也使得帔服的披著方式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垂墜感強的厚重材質(zhì)，也增強了直接披搭于肩部時的穩(wěn)定性，無需系扎或借助系帶、鉤鈕。唐顯慶元年（656）賈敦賾墓、顯慶二年（657）張士貴墓（圖6）中出土女俑明顯較上述騎馬女俑所著帔服形制有所加長。若仍以身高157厘米為準，該圖像資料中帔的形制大約寬30厘米，長120厘米，覆肩繞頸兩端下垂于臀部，披著方式及長度與唐時所流行的“帔子”更為相近。

圖6：唐張士貴墓出土侍女俑

三、帔服形制類型的演變

1、帔子

若檢索唐五代文獻，即會發(fā)現(xiàn)“帔子”才是唐時常用的帔服名稱。根據(jù)語言學者葉嬌的研究，“帔子”一詞在唐代首見，是漢語詞匯“帔”發(fā)展雙音化的結果。形制較之前的“帔巾”和“披風式帔”更長，敦煌文獻中記錄的帔子，最短五尺，最長竟可至二丈四尺。唐代一尺為29.5～31厘米，若以30厘米為準，最短的帔子也長約150厘米。從形制上看，帔子應為上述帔服加長后的演變形式。

事實上，與文獻資料相符的 “帔子”形象最早出現(xiàn)于東魏崔混墓的侍女俑中，較上述“披風式帔”的長度有所增加，約為160厘米。北周統(tǒng)一北齊后，帔子又再次出現(xiàn)在北周安伽墓（圖7）石槨侍女形象中，且從同一圖像資料中男墓主身披毛皮大帔可看出其時天氣嚴寒，帔子應多具保暖的實用功效，材質(zhì)硬挺厚重。之后又陸續(xù)出現(xiàn)于唐蔡澤墓、楊溫墓、蔡須達墓、崔大義及妻李夫人合葬墓、洛陽孟津朝陽宋莊唐墓及牛進達墓、賈敦賾墓、張士貴墓等所出女俑形象中。從東魏到隋唐帔子的穿著者多為底層侍女或普通樂伎，北朝時貴族女性則多穿成衣式的“帔襖子”，披著方式相同，但為形制不同的二物，不應混同。

圖7：北周安伽墓石槨侍女

隋唐時期由于氣候溫暖，帔子多使用輕薄的材質(zhì)，多透出里層衣物顏色，這也是唐開元后帔子被五代人稱為“披帛”的重要原因。如莫高窟隋62窟、莫高窟初唐375窟、唐執(zhí)失奉節(jié)墓、新城長公主墓（圖8）、韋貴妃墓、李爽墓、燕妃墓中的帔服形象等。之后披著方式又出現(xiàn)了新變化，形制于唐中后期繼續(xù)加長。

圖8：唐昭陵新城長公主墓室東壁北幅侍女

學者大都認為唐代帔子是受到了西亞波斯服飾的影響。北周麥積山4窟壁畫中卻發(fā)現(xiàn)了一身著輕薄帔子的胡人形象（圖9）。若參照其他同樣來自熱帶地區(qū)的胡人著裝形象即會發(fā)現(xiàn)，不論是印度地區(qū)雕塑中佛教人物著裝形象，還是《職貢圖》（國博本）卷中狼牙修國，傳唐閻立本《王會圖》（臺北故宮本）中北天竺、中天竺、狼牙修等國使者的著裝形象，都與之不符。使者多上身赤裸僅披纏一條長帛巾，其形制為立體卷曲多褶皺且垂墜感較強的帶狀。古印度是棉紡織的發(fā)源地，帛巾應是采用了當?shù)爻Ｒ娗乙灼瘃薜拿蘅椢?。而麥積山胡人所著明顯更為輕薄飄逸，且形制與帔子完全一致，故筆者推測該北周胡人所著帛巾即應是中國本土的帔子，這與帔子最早出現(xiàn)于東魏的時間線也能夠吻合，其所著更可能為本土的帔子形制，是由披風式帔進一步演變而來。筆者以為在民族交流極為頻繁的歷史時期，服飾文化間的影響是相互的，甚至是多點交叉的，至少目前看來，帔子的外來影響說并無直接有力的證據(jù)。而佛教真正對帔子形制及穿著方式產(chǎn)生影響，則是在唐代時才開始逐漸顯現(xiàn)，這將另文論之。

圖9：北周麥積山石窟4窟壁畫胡人形象

2、飄帶式帔子

形象史料中還有一類材質(zhì)硬挺形制狹長的帔子，如敦煌莫高窟北周第296窟（圖10）、第301窟中的女供養(yǎng)人，北周安伽墓出土石槨床中侍女，莫高窟隋第305窟、第390窟、第295窟及隋炳靈寺石窟第8窟中的女供養(yǎng)人等。其帔子披搭肩部，飄于身后，穿著者多為貴族女性或樂舞伎，出現(xiàn)于禮佛的信仰空間，與寬袖袍衫相搭，具有一定的裝飾性及象征意義。這對之后晚唐、五代帔服形制的演變產(chǎn)生了直接而深遠的影響，如敦煌莫高窟第98窟中曹氏供養(yǎng)人像中的于闐國王后、敦煌第9窟東壁南側下的女供養(yǎng)人所著帔子形象。

圖10：北周敦煌莫高窟296窟女供養(yǎng)人

若向上追溯，該二分式飄帶還見于西安草場坡出土北魏女俑的著裝形象中，只不過是固定于后背裙腰處。這一服飾形制也多為服裝史研究學者所提及，沈從文先生稱之為“花帔”，雖與唐代開元中的“奉圣巾”少有共同點，但是與宋代婦女固定于肩領間的繡花領抹多少有些相合。而周錫保則認為是唐代的暈帔，宋代的霞帔或是由此發(fā)展而來?？梢娫趦晌幌壬男哪恐?，北魏飄帶式帔子形制多少都與后代的帔有關聯(lián)。

圖11：唐燕妃墓葬壁畫侍女

圖12：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木板漆畫《烈女傳》故事

圖13：山東莒縣博物館藏莒縣沈劉莊墓西王母畫像石

不同于世俗服飾，女仙服飾形象中對“蜚襳垂髾”的表現(xiàn)較為夸張，飄帶多向上揚起，有飛升成仙之感，世俗服飾中受到重力作用，穿著形態(tài)當有所區(qū)別。但其共同點在于與身體發(fā)生關聯(lián)的部位都在后背，這也是此類二分式飄帶與帔具有淵源關系的又一表現(xiàn)。

3、大帔子

四、結論

筆者以為唐時盛行的帔子是多元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共同選擇，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適應性。我們在承認外來因素影響的前提下，更需要客觀看待本民族藝術及中原本土神仙思想及其身體觀念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該類服飾本質(zhì)上還應是一種 “洋裝”化的“土裝”。之后唐時的帔子又在披著方式上受到佛教因素的影響，進而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成為唐代士庶女性服飾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分。

注釋：

① 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303-1304頁。

②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下）》，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164頁。

③ [東漢]劉熙：《釋名疏證補》，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74頁。

④ 郝懿行，王念孫等：《爾雅廣雅方言釋名清疏四種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39頁。

⑤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358頁。

⑥ 張玉安：《六朝“錦帔”小考》，《藝術設計研究》，2012年第3期，第34頁。

⑦ 李時人：《全唐五代小說（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9頁。

⑧ 孫機：《唐代婦女的服裝與化妝》，《中國古輿服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44頁。

⑨ 李松：《中國道教美術史（第一卷）》，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3年，第162頁，圖1D03-2。

⑩ 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6頁。

? 中國畫像石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畫像石全集（第3卷）山東漢畫像石》，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年，第120頁，圖137。

? 中國畫像石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畫像石全集（第1卷）山東漢畫像石》，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年，第52頁，圖77。

? 同注⑨，圖1D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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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美術全集：繪畫編17麥積山等石窟壁畫》，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年，第56頁，圖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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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方：《北朝晚期莫高窟壁畫中世俗人物服飾研究》，上海：東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78頁，圖3-154。

? 同注?，圖版29。

? 同注?，第71頁，圖59。

? 同注?，第70頁，圖57。

? 同注?，第70頁，圖58。

? 同注?，第103頁，圖101。

? 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80頁，圖96。

? 同注?，第2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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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錫保：《中國古代服飾史》，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第1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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