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晚風從東江里吹上來,天就黑了。
村頭約我,出去走走。
這是我駐村的第一天,這地兒叫吊鴨瀝回眸村,我上午想找村長了解下情況。婦女主任盼娣說,村頭不在,晚上才能回來。
我一愣。盼娣笑著解釋,村頭就是村長,就好比包工頭一樣。
聽她這樣一說,我也樂了。我問,其他地方也叫村頭嗎?盼娣說,不,只有這里。
村頭叫吳貴,一米八。南方人普遍稍矮,吳貴是個例外。他說話聲音有點蒼老,像敲銅鑼后捂住的回響。
來之前,我從多篇新聞報道中看到過關于他的報道。
吳貴當過兵,退伍后開加工廠,做板材生意。他的板材用木板壓成,很實在。不像有些廠家,用鋸末壓,看起來挺漂亮,遇水一浸,就粉了。
吳貴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僅七八年的光景,就住進別墅、開起大奔。沒想到前幾年,他扔下城里的生意,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小山村,當起村頭。上任兩年多的時間,就為村里捐了一百多萬。修村道、鋪瀝青、裝路燈,還開挖了下水道,雨污分流,把鄉(xiāng)村當成城市來打造。老婆罵他,圖啥?村民們也有很多疑惑,怕他放長線釣大魚,是預留先手棋。我也想問問,他那厚實胸膛里的真心話。
吊鴨瀝緊依東江邊,“瀝”是指水溝。村名的意思,就是有水溝能放鴨子的地方??珊竺鏋槭裁匆絺€回眸村呢?
吳貴說,是晚清一位老族長改過來的。那老族長曾中過舉人,算是半個官老爺。一來,他嫌這名字的諧音太粗俗,有損村人形象。二來,這村子是從后面一個村子分出來的。他們原本瞧不起后村人,可后村人爭氣,無論經商做生意,還是讀書做學問,都比前村強。老族長盛怒之下,讓年輕人在每月祭祖時,都扭頭向后看??纯春蟠迦说臉s耀,自己的衰敗。久而久之,這村就叫“回眸村”了。但這是口頭叫,所以,就有了現在這個名。
吳貴說,那老族長,就是他高祖爺。
我倆順著村道向外走,新鋪成的瀝青路面充滿彈性,落腳無聲。兩旁的民房很多已租賃出去,有辦民宿的,也有開書吧、咖啡廳的。各家的招牌很有意思,像云中客棧、邂逅時光、一品花堂等,給人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
吳貴說,四年前,他回到村里,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垃圾成堆。年輕人都外出謀生,留下的是孤寡老人和孩子,很多土地被拋荒,讓人倍感恓惶。他在村里轉了三圈,總想尋找點什么。最后在村小學停住腳。小學早已合并,校舍無人照管,像萎縮多病的老人。當年他上學時,因交不起書雜費,校長就說,那你每天來值日,為學生們敲敲鐘吧。他敲鐘很認真,當——當——當,預備鈴聲均勻、悠長,送到每家每戶。村民、學生一聽,就知道要上課了。那時他就想,要是能敲一輩子鐘,多好。
那棵香樟還在,可樹上的鐵鐘已不見蹤影,只留下鐵環(huán)摩挲的印痕。院內荒草滿園,蔞蒿、藤蘿、芭茅、艾草,旺旺地長。他蹲下來,奮力扯著荒草,為自己扯出一片空凈之地。那一晚,他把奔馳車開進校園內,打開頂窗,讓星星伴月光灑進來。他在車里呆了一宿。吳貴說,就是那個晚上,讓他決定回來。
過年祭祖,趁年輕人都在祠堂,他當著大家的面說,要回來當村頭,讓回眸村舊貌換新顏。
話沒講完,就引來一陣哄笑。他讓大家盡情地笑,待笑夠了、笑累了,才蒼蒼地說,這是我們的家,這是我們的根,無論走多遠,我們都會回來。我希望當我能力用盡時,你們能幫上一把。
一席話,說得祠堂內一片寂靜。
挑起村頭的擔子,吳貴才知道什么是艱難。修村道,修到潘茂才門口。老人出來了,拄著拐杖,不準修。
吳貴說,潘爺,不用你花錢,把泥巴路修成瀝青路,好走。
潘茂才搖搖頭,寸土不讓。動了風水,會死人的!老人堅持自己的理由。吳貴費盡口舌,并找人來勸說,都無濟于事。
那真叫一個難?。琴F仰天長嘆。
聽說,老人還拿出軍刀對抗。我小聲問。
吳貴苦笑著搖搖頭。
出了村莊,外面就是一片片稻田。習習涼風送來陣陣稻香,頓覺神清氣爽。原有的田埂已被吳貴替換成木質棧道,在田間詩意地穿梭。
吳貴說,呆在學校的那晚,他想了很多。其中有一項,就是要讓城里的高跟鞋,在鄉(xiāng)野間敲響。
我問,值嗎?
吳貴說,你聽——
田野間,有人在黑暗中唱歌。那都是抽空鉆出來的城里人,他們擁抱著這沒有燈光的夜色,大口呼吸著青草芳香,看星星眨眼,聽蟲螢伴唱。他們笑,他們鬧,惹得村里的小狗也跟著一起汪汪地叫。
夜色漸濃,有蛙聲鳴起。先是一聲,再接一聲,聲聲呼喚,立即便響成一片。吳貴反問我,你這樣下來,值嗎?
沒想到他有這樣一問。剎那間,我倆一起笑了。
笑聲伴著稻香,在夜色中迅速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