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紅斌
老瑞又來逢春診所找我,這次有些反常。他沒頭沒腦地問我關(guān)于稻草的功用問題。往常他找我,總是糾纏不清地問我關(guān)于癱瘓老婆的病情,事無巨細。
我只好放下一貫敘述醫(yī)學知識的套路,歪起腦袋仔細想想,我說:“稻草可以打草繩、織草包、編草簾、喂牲口、墊豬窩、漚農(nóng)家肥、制草木灰水。”我一口氣把我平生對稻草的認識說了一大堆。
老瑞笑了,說我跟稻草打了半輩子交道卻對稻草知之甚少。我不服氣,但我這只被大米飯喂得流油的腦袋再也想不出稻草的其他妙用。
老瑞問:“兔子臨盆前是不是要向窩里銜稻草?”
我說這不算,跟墊豬窩一樣的道理。
老瑞又說:“沒有席夢思床以前,咱們是不是在木床上鋪了厚厚的稻草?”
我說這也不算,還是跟墊豬窩一樣的道理。
老瑞就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人剛死,就在死人臉上蓋一塊白布,把三根稻草用紅頭繩扎住,另一頭叉開,分別支在死人頭的頂部和兩側(cè)。最重要的是,人死后,放棺木房間里的地上也要鋪滿稻草。”這是李莊鎮(zhèn)一種古老的喪葬風俗,我居然忘了。但我的疑問來了,一個地道的老農(nóng)民,問這個不著邊際的問題有啥用。
老瑞說:“耕地都流轉(zhuǎn)給公司種觀賞樹了,閑了就想寫本書,名字叫《豫北風物志》。”
我豎起大拇指說:“老瑞不耍鋤桿兒改耍筆桿兒了!”
老瑞羞澀了,說:“不種莊稼,玉米大豆稻子高粱沒了蹤影。鎮(zhèn)里的人幾乎都搬到城里了,啥風俗也不見了,我怕下一代把這些東西忘了?!?/p>
我不免擔心地問:“老瑞你平日不善言辭,跟鎮(zhèn)里的人說個話都臉紅,寫書要采訪好些人,說好些話,能行?”
老瑞嘿嘿一笑說:“人是可以改變的?!?/p>
一封村,朋友圈就成了觀景的出口,從疫情拐點到吃喝拉撒睡無所不包無所不談。突然有一天,一條“老瑞老婆去世”的消息刷爆了朋友圈。
老瑞本人就低調(diào),他的老婆也不善交際,腦梗癱瘓之后,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誰也不知道她的病情。我非常疑惑,按常理,但凡李莊鎮(zhèn)人病重了都會先找我,可老瑞連咨詢我一下也沒有,太不正常了。
有人就說,如今全國人民都在自我隔離,誰會去找你?人要死了,你又不會起死回生。
我想想這話對。可人死了總要埋葬,咋連個幫忙下葬的人也沒有一個?
有人就駁斥說,疫情期間,不允許人員聚集。
我想想這話也對。我還是疑惑,大家都宅在家里,怎么就知道老瑞老婆死了?
有人言之鑿鑿地說,他早起去解手,見老瑞戴了個大口罩,從別人家的柴堆上抱了一捆稻草回家了。
我不以為然地說,也許是墊豬窩吧。
有人就笑我,說,如今誰家還養(yǎng)豬?老瑞雖說家里養(yǎng)有兔子,可兔子是自己往窩里銜稻草的。他家用稻草,唯一的可能就是給他老婆用,而且是死了。
我再也找不出理由了。
……
終于等到解封的日子。街巷里傳來陣陣跑調(diào)的曲劇《寇準背靴》唱段,老瑞騎著一輛破舊的腳踏三輪車,嘴里哼唱著慢悠悠從街角拐了出來。三輪車上坐著他的癱瘓老婆,用棉被圍著身子,只有頭露在外面,雖說一側(cè)嘴角耷拉到下巴,卻也滿面紅光。
我攔住車,問老瑞一個李莊鎮(zhèn)人都在想的問題:“那天,你往家抱稻草究竟干什么?難不成看著稻草就會有靈感,寫你的書?”
像是早就預(yù)料會有人問這個問題,老瑞停了唱,說:“疫情期間,不能去超市買隔尿巾,只好用老辦法,用棉布包了稻草做幾個厚厚的褥墊子,給老婆墊在身下替換著用?!?/p>
提到老瑞老婆,我突然明白老瑞唱這出戲的用意了。
我跟老瑞開玩笑說:“幾十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在大街上唱戲呢,像耍猴?!?/p>
老瑞卻不惱,指著他老婆對我說:“我就是要讓鎮(zhèn)上的人們看看俺老婆還活著?!?/p>
我突然想起老瑞跟我討論稻草那天,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像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