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忍之愛

喬葉

明媚的陽光下，兒子正在聚精會神地玩沙。造過“樓梯”和“城堡”之后，他用小桶打來了一些水，把沙和水拌在一起，和成了沙泥。然后，我看見，他用手指蘸了一點兒，往嘴邊送去。

他是想品嘗一下“沙粥”的滋味嗎？

我沒有阻止他。

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沙泥，很快便吐了出來。然后，他扭過頭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怎么讓他嘗沙子吃？”一邊的鄰居問。

“讓他嘗嘗他就不會再去吃了。不然他老是想著去吃?！蔽倚Φ?。

鄰居詫異地看了看我，這個溫厚的老太太一定覺得我的邏輯十分奇怪。可是，我用這種邏輯對待兒子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基于這樣的原則，兒子被開水燙過手，被火燒過袖子，被針扎過皮膚，被酒辣出過眼淚。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我都在一旁視若無睹。然后，他嚎啕，他哭泣，他來到我的身邊企求安慰。

“你是怎么看孩子的？”開始家人只是以為我粗心。

“你可真做得出來?！焙髞?，他們終于明白了我的“險惡居心”，紛紛指責(zé)。他們是笑著批判我的，我知道他們的善意，于是，我也往往是一笑了之。其實我知道，他們在這些問題的認識上和我沒什么太大的不同，他們也明白讓孩子自己去親身經(jīng)歷而取得長進的效果比父母喋喋不休、嘮嘮叨叨的效果要好得多。唯一的不同是，面對孩子的實踐，他們再怎么明白也還是不忍心只袖手旁觀，而我真的就能舍得在一邊隔岸觀火。

是的，我是真做得出來。看起來，我比他們要“冷漠”，要“狠毒”，要“殘忍”。但是，我始終不悔地堅持著自己的這份“殘忍”，因為我知道，這種殘忍的源泉，是理智。而這種理智的最終指向，還是愛。父母之愛的表現(xiàn)方式有千千萬萬，而我在這類事情上，選擇了一種偏冷的色調(diào)。因為我看見過太多的父母用他們無微不至的囑托和警告把孩子培養(yǎng)成了一個不知道冰怎樣冷也不知道火怎樣熱的人，這些孩子機械地聆聽著父母的經(jīng)驗，麻木地使用著父母的經(jīng)驗，任性地叛逆著父母的經(jīng)驗，甚至頑劣地褻瀆著父母的經(jīng)驗，并且，在脫離父母獨立走向生活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們還是會缺乏完全純粹的自我體會，同時也很難建立起健康的人格和充分的自信。

曾經(jīng)的我就是這樣，我不想讓我的孩子也是這樣。

世界容納著每一個人，每一個人也容納著世界。于是，就注定了這個世界在表面上是所有人的，而在本質(zhì)上的歸宿卻只能是屬于每個人的。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擁有了自己的世界。真的，無論父母愿不愿意承認，這個世界就是他們自己的，他們終究要躍出父母的搖籃邁開自己的雙腳。父母的經(jīng)驗再豐富、再精華也只是個體的經(jīng)驗，對孩子來說，這些經(jīng)驗也許都是隔靴搔癢。因此，過分地強調(diào)和灌輸這些經(jīng)驗往往會成為一種沉重的壓力，讓孩子變得古板、懦弱、膽怯，也讓孩子覺得陌生、累贅，甚至厭煩。在某一段時間之內(nèi)，也許只有孩子自己的經(jīng)驗，才會讓他牢記和成長。當然，我相信，他的成長終有一天會和父母的經(jīng)驗重合，那時候，他會準確地理解父母在人生之路上的所得，同時深切地融入自己的生命中。那時，他已經(jīng)真正地長大了。

以前一直不明白，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重復(fù)的生活。后來才知道，之所以重復(fù)，不是因為生活的內(nèi)容不同，而是經(jīng)歷生活的人不同而已?？蛇@種重復(fù)也許是必要的，也是無法省略的。那么，當你的殷殷叮嚀被孩子稚嫩的小手劃拉到一邊的時候，不要再去打擾孩子，靜靜地站在一旁，就讓孩子去體會他的世界吧。他的體會只要不會帶來致命的傷害，就給他這種自由吧。因為，那是他的。

是的，我知道父母都愛孩子。但是，我更知道：即使是最親愛的人，也不能去代替孩子生活。

愛只是情感，生活才是教育。

從某種意義上講，對他殘忍，也許是一種更為深情的慈悲。

【文本解讀】

愛只是情感，生活才是教育。經(jīng)歷即是財富，真正明智的父母之愛是學(xué)會放手，讓孩子直接經(jīng)受生活的體驗教育。這種直接教育所帶來的不愉快經(jīng)驗，會讓孩子銘記終生，永不再犯，而一味講大道理或是剝奪孩子體驗挫折的間接教育，因為缺少切膚之痛，只會成為孩子耳邊一股無關(guān)痛癢的風(fēng)。吃過泥沙的孩子，更懂得“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