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志鴻的詩

蒙志鴻

新林木

這群林木作為對另一個城市的敵意而被種植。

枝葉里充分流動著新的血，新的劇本，新的觀看者。

我們因為觀看而被種植于此。在數(shù)不清的神經(jīng)元里

想象比鏡子更加可怕的倍數(shù)∶用我們本身。

我們來到這里，參與一種秩序，

無需隱喻或者修辭，只需要時間，

永恒的柵欄將我們圍成花園，而這花園里

坐著查拉圖斯特拉和尼采。

我們忽然意識到那寫我們的人就在這里，

我們是他們的鏡像，是無窮之中的一個獨立的

不循環(huán)，仿佛不隨葉子晃動的影子。

我們奔走，慟哭，求取自己的真實，

但只有我們完全忽略、打碎自己時

才有可能認識自己。

當我們醒來，發(fā)現(xiàn)

這群林木其中就是那座我們不曾離開的城市，

它抬起頭仿若一輪月亮，望向我們寂寞的額頭。

你如何理解這城市或城市的敵意，你就以何面目出現(xiàn)，

枝葉之間輕微的風，已將你吹向荒原——

仿佛生活遣返，萬木震蕭，

你恍然，在無盡的樓群的形象里，一切是一個漩渦。

狐貍

狐貍料定你不敢在杯中摻假，

勞作的含義、過程，已被無限分解為

飛矢、幀數(shù)、阿基里斯

甚至是芝諾，這個制造杯子的人。

你無法從一個悖論里爬出，

所以畫像上沒有你的命運。

你想到清澈的水，

但它不適合做鏡子。

你想到一個桃源，

但它拒絕外人的到來包括你。

每天，你組裝精密的反差，

讓螺絲帽套在螺絲釘上，

讓梔子花和工業(yè)訂單，不再互斥，

讓愛人和椅子，變成晚景里的部件。

你已被磨損得很安全，

不再失蹤于愛。

星期一到星期六朝圣，

星期天做禮拜。

春，夏，秋，冬，

你抬頭望望，

時間不再強烈。

家庭美滿，偶爾喝干濁酒。

如此，甚至談不上忍耐，

你厭倦的只是厭倦本身，

而狐貍已為你的神經(jīng)元，

斟滿了同鄉(xiāng)、炎癥、虔誠。

風暴

沒有避風港以后，

窗簾飄揚如斗毆，

之上的破碎枝葉二次飄落。

風暴三月不歇，

先拆街頭，再拆巷尾。

每晚，我們咀嚼雞肋，

討論守城的可行性方案，

舉行擴大會議、報告、聽證會，

但我們畢竟不是風暴，

對摧毀懷有虔誠之心，

不如躲之，躲之。

趨利避害，這沒有錯。

更利的劍和更頑固的盾，

總有傷口，哭訴。

堅硬的石頭陸續(xù)倒下，

草木被連根拔起，枯萎如典故。

不說話。在那場十級臺風里，

再無港口招攬故人。

關掉燈塔，牽著孩子，

馬匹背著九月的糧食，

一只只人形酒器叮叮當當，再也難見，

還好，至少，月亮不會死。

今天

守靈使一張張臉孔消瘦;

我們的眼睛就像耶穌正在高處死去。

——博爾赫斯

你窮盡一生，也被他人目光窮盡，

深坐在黃昏里，

數(shù)時光下落的聲音。

鐘擺鍍上一層青銅銹。

可憐的印象派吸著牡蠣殼。

但你曾撫摸過龍（不是在似是而非的夢中）

秋季陡峭，

在一畝三分地的背部走馬燈。

各各他的哭泣聲如稻谷揚塵，

陶罐的腹部刻著：唐朝夕照圖。

你像十幾尾風箏里最低的一尾，像一大群云中

最深的雪。

繁花滾燙的街道上，你是眾多幽暗里掉隊的影子。

你是天花皇帝和衰孩子;太陽神和火種。

你曾是眾生，

是遙遠的下午由灰轉黃的

姓氏的墳墓，

你甚至沒有什么秘密。

困倦的黑夜在守靈

黑暗的無窮鐵幕，黑暗的萬事萬物。

誰在沉默占領的地方，

提起某人的萬古閑愁？

青瓦上坐滿了真菌，烏鶇成群，

你為何還不開始唱戲，

唱悲苦，反抗

唱驟雨，磷火

敘述來自于遺忘，正是因為我忘了

所以你沒有死

風從花園里帶走更輕之物

我從你的抒情里走過。我未必不是更輕的那個。

烏拉尼亞

烏拉尼亞，你曾坐在天空的空中，

令夜擁有知覺，幾乎是無限的

修復被光明淋濕的塔檐。

（睡夢是彼端，你卻在更高的此處）

你是泠泠的浪花

我已翻閱無數(shù)遍

那灰燼中依然圣潔的，

再也不能描繪的永恒。

一千零一夜滌蕩的微風。

微風下粼粼的裙擺。

摔琴后，我將沉睡。在果核的內(nèi)部。在回憶的雪，

以回憶構建梅花的你。

烏拉尼亞，我試圖挽回一個積年的錯誤。

而如今你在哪里呢？

我仰望天空卻無法原諒。降落卻無法飛歸。

我不是安寧的枝條，我有響動的波紋。

希臘只剩下抽象，謊言蒙住萬物

引力波穿越宇宙的兩端

銀魚竄走，幕布倒塌，長明燈凝視幽暗。

我用手掌淹沒眸色，窒息——

從荊棘，從花園，從風中醒來，

鮮血淋漓，和你提及的詩，

是下弦月，是別離。

而永難離世的馬里亞納海溝的昨夜，

我是，的里雅斯特。

無一處不白，無一處不微茫

啜泣我將遺忘 悲傷的你，

烏拉尼亞，烏拉尼亞，

絕望的荊棘里，還會有玫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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