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的心愿

凌學群

十多年前，我把父親從江西老家接到深圳生活，想盡兒子的一份孝心。但父親對喧鬧的城市總是有些不習慣，再加上方言太重，很難和他人溝通，而我和妻子白天都要上班，根本沒辦法陪他去別處游逛，只有到了晚上時，陪他聊一聊。也許是父親預測到自己來日不多，有一次，他突然興奮起來，指著電視機問我：“兒子，那是真正的大海吧！”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電視機里是一望無際、波濤洶涌、浪花撲岸的畫面。公安的巡邏艇，以驚人的速度，在海上跳躍，破浪疾駛，正在追趕捉拿越境的犯罪船只。我說：“是的，那是公安人員在海上執(zhí)法?！备赣H說：“聽家里人講，這里離大海很近，是嗎？”我頓覺詫異起來，父親往返深圳已經(jīng)好幾次了，在深圳生活也有好長一段時間，自己怎么就沒有陪父親去海邊走走呢？真是讓父親白養(yǎng)了幾十年啊！父親接著說：“等孫子放暑假時，你能否抽空陪我們?nèi)ズ＿呁嫱婺?？”聽到這話后，我深感內(nèi)疚和自責。這是一個為兒女操心了一輩子，卻從來不想兒女有任何回報的父親在兒子面前的一個小小心愿啊！這，還需要條件嗎？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好的，一定！”

信念是支撐一個人的精神力量。父親因為要等孫子放暑假時一起去看大海，他苦苦等了三個多月。兒子終于回來了，父親一見到他就說：“寶寶，快去問問你爸爸、媽媽，什么時候陪我們?nèi)タ创蠛＃俊彼f這話時，我就在隔壁房間。沒等兒子來找，我立刻走出客廳，對著父親說：“爸，后天是周六，我們不上班，一定陪你們?nèi)タ创蠛！！备赣H聽了，嘴角上立刻流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這個笑容，很甜、很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父親這么舒暢的笑容了。我情不自禁地走到父親面前說：“爸，我?guī)闳バ∶飞澈痛竺飞惩?，那里天高水闊，既有大小游艇在海上穿梭，乘風破浪，又有很多人在沙灘嬉戲、玩耍，很熱鬧的。”“好的，都聽你的。”聽到父親這句話，我好開心。在家里，全家人都是聽從順服于他的，而這次，他居然依著我?？磥?，我在父親面前不再是小孩子了。周六來了，我們早早打好背包，準備坐出租車去海邊。可是，父親吃過早餐后，進入房間卻遲遲不肯出來。我感到有點納悶：每天急著去看大海的父親，今天怎么磨磨蹭蹭了？正在猶豫時，父親說不去了。我頓感有點不妙。走進父親房間，發(fā)現(xiàn)父親臉色通紅，我急了：“爸，你莫非身體發(fā)燒了？”我用手貼到他的額頭上，果然不出所料。我二話不說，扶著父親去了附近的醫(yī)院。幸虧不是大病，打了點滴，拿了藥，就出院了。但遺憾的是，大海觀光卻無法成行，只好延后一周。

幾天后，父親的身體明顯有了好轉(zhuǎn)。我主動要求父親在周末的時候去看海，可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的欲望了。他吵嚷著要我送他回家，理由是：不想死在外面。我愕然了：一場小病就聯(lián)想到“死”字，有這么嚴重嗎？何況，你的心愿未了，我也還沒盡多少孝心，怎么就想得那么恐怖呢？“爸，你實在想念老家的話，我可以送你回去，但不是現(xiàn)在?！蔽蚁氡M力挽留他再住一段日子：“你就多和孫子聊聊吧。再過半個多月，他又要去廣州讀書了，你就等他上學時再回去。再說，在這半個多月中，我們無論如何還是要去看一次大海，體會一下那個一望無際、氣勢磅礴、水天一色的景象吧?！笨筛赣H對我的挽留毫不在意，嘆息一聲：“唉！家里有好多事情要辦，我必須回去一趟。看大海，以后再說吧。”知父莫如子，父親的脾氣一向是說一不二的，我只好順他了。

第二天，我買了兩張回江西的車票，把父親托付給了順便回家的堂侄女。臨近上車時，父親對我說：“兒子，我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了，這次回去，可能沒有機會再出來了。你要多關(guān)心你的兒子。他是你唯一的一根獨苗。”聽了這話，我頓覺鼻子酸酸的，眼眶有點濕潤了?！拔視?。爸，你也不要想太多，家里事辦好了，我再回去接你出來玩。我們還要去坐游艇、逛大海呢。”這時，我看見了父親的眼淚和鼻涕，嘴唇微微地顫動著，似乎有什么話要交代，但幾次都欲言又止。我急忙拿出紙巾，想幫他擦擦淚水。這時，侄女搶過我手上的紙巾，一手扶著父親，一手幫父親擦眼淚：“公公，我們上車吧?！蓖赣H蹣跚上車的背影，我急忙轉(zhuǎn)過身去，背著父親，忍不住淚如雨下。

一年后，忙碌了一輩子的父親終于走完了他人生的全部歷程，享年83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