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梅
被送到外婆家時,我大概有好幾歲了。
我認生,就哭。外婆左哄右哄我仍然哭,然后黑著臉說“再哭就把你丟出去”,我非但沒有被嚇著,反倒號哭起來。外婆抱著我到里屋,把錢放在角落的一個積滿灰的壇子里,這才掏出鑰匙打開漆黑木柜,摸了一個把把糖給我,我把它含在嘴里還是哭,盡管哭聲小且含糊不清。圍坐在火堆邊的小孩眼巴巴地望著我,眼里全是饑渴,小姐姐嘴角向下耷拉著,好似也要哭起來。外婆說:“別哭,別哭,我給你們砍甘蔗去?!蔽抑棺×丝蕖8收嵛沂侵赖?,路旁好多地里都有,一排排好似列隊的衛(wèi)兵,頎長的葉子翠白而尖利地向下垂著,就如衛(wèi)兵的刺刀。母親說甘蔗很甜,是集體的。外婆拿著彎刀出了門。好一會兒,外婆神神秘秘地回來,還不時回頭往身后看,進屋后立馬關(guān)門,臉色蒼白,這才呼口氣從圍腰里窸窸窣窣地掏出幾大截甘蔗來。外婆手腳麻利地砍尖,去葉,削皮,給我三截,其他孩子一個給一小截。我吃得汁水橫流,臉上黏糊糊的,最后大家又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我。
吃完后,外婆把皮、葉、渣全扔進火堆,看著煙霧彌漫的火堆,我心里盼望著明天還能吃。明天當然吃了,后天也吃了,連著幾天都吃了,大家的舌頭起了泡,于是不愿再吃。
后來長大了,才知道外婆偷砍甘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被逮著是“背時”的,怪不得每次進門都跟做賊一樣。也幸虧我們后來不愛吃了。每年甘蔗成熟的時候,我的臉龐總是發(fā)紅疹,又紅又癢,季節(jié)一過自然就好,醫(yī)生說是甘蔗過敏。于是,我不再吃甘蔗。哥哥姐姐說,誰叫外婆偏心呢,每次都給我吃最多,該!
記憶里,外婆很耍賴。有一回放暑假,母親把我接回家里自己帶,我們和外婆家相隔不過兩個院子,外婆找上門要五元錢,母親躊躇著不想給,吞吞吐吐說假期孩子自己帶。外婆馬上黑了臉,號啕大哭,且邊哭邊走,引著村里好些人跟著。母親跟著到了堰塘邊,外婆這時停住了腳步,欲跳塘,旁人扯的扯,拉的拉,外婆一屁股坐在堰塘邊,叫著“我的命好苦啊——”聲音尖厲。母親臉上掛不住,摸出五元錢遞給外婆。外婆接過來,拍拍屁股走了。
外婆很迷信。每回過年給壓歲錢,我是五角錢,其他的哥哥姐姐是一角錢。我穿著新衣,拿著嶄新的五角錢出門嘚瑟。外婆在門口的井旁打水,我探頭去看,腳下一滑,掉進了井里。外婆“哐當”丟了水桶,眼疾手快地把我從井里抓出來,急忙拿小姐姐的衣服給我換上,讓我坐在火堆邊烤,又熬姜湯給我喝。而我還是發(fā)燒了,瑟瑟地抖。外婆叫舅母把那只大紅公雞抓來,反別著它的頭掐它的雞冠,公雞被捉住翅膀動彈不得,外婆掐出雞冠血來,給我的額頭、手心、腳心涂抹,口里念念有詞,朝空中撒了一把米,又帶我到木樓上,參拜她的菩薩。那是一碗石灰,上面插著銅錢串的黃玻璃紙,紙上掛有我所看不懂的黃符。我學著外婆的樣給菩薩作揖,心里卻嘲笑外婆嘰嘰咕咕地嘟噥著我聽不清的話,然后蒙頭睡了一覺后,居然好了。
外婆也很固執(zhí)。后來我們搬進城里了,外婆每每進城賣菜后,總要買點零食來看我。母親留了她吃飯,無論如何要炒點肉或者雞蛋,外婆就著喝點小酒,咂摸得有滋有味。母親的經(jīng)濟大約松動了些,每月都要給外婆零用錢,并且千方百計想留外婆住下來,鑰匙都給她。外婆把鑰匙丟在鄰居家拔腳就走,她留下的話是家里的雞鴨怎么辦,家里的豬怎么辦,那些菜怎么辦,她還要存錢修房子呢。我問過母親,外婆為什么一定要修房子。母親說,外婆一生帶過許多孩子,卻只有她和姨娘帶大了,看到其他人家孩子多,過繼了兩個男孩子來。外公去世得早,她得想方設(shè)法給舅舅置下房產(chǎn),留個念想。
外婆的人緣好。六十幾歲動工修房子的時候,隊里的人都來幫忙,外婆像個陀螺似的忙里忙外,可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房子完工了,上梁的時候照例是要請客的,外婆一會兒給人遞煙,一會兒與人說話,言語間洋溢著喜氣。三外公喝了酒,就愛扯白,他說你外婆厲害著呢,一個寡婦帶這么些個孩子,拉扯大不容易。有一回,村里的潑皮欺負她,她扯散了頭發(fā),把那個潑皮拖到堰塘里撕扯不休,泥巴糊了一身。隊長來勸架的時候,她還扯著那個人的頭發(fā)不丟(松)手。自那以后,那個潑皮看見她,總是恭恭敬敬地叫聲“嫂子”。如今,外婆用兩分地換一分,還添上兩百斤谷子的條件做了虧本買賣,置換得臨馬路的土地,第一個在馬路邊修了房子,以后是要發(fā)財了。我尋找外婆的身影,看見她站在馬路上,正抬眼看兩樓一底的新房,眼里寫滿了笑意。春天的時候,外婆特意在屋外栽了棵李樹。后來李樹長得茂盛,年年花開得潔白而熱烈。結(jié)果的時候,我早已沒有吃的欲望,倒是下一輩的幾個孩子高興得不得了。
外婆也是勤勞的。她愛賣菜,一日不肯閑著,不是坡上就是地里。也還是愛喝點小酒,抽她的劣質(zhì)紙煙,身體也沒什么大問題,七十幾歲帶重孫的時候也賣菜。母親、舅舅們再三勸說,她總是不聽,她說身體壯實著呢,還是吃煙喝酒種菜,只是保證不挑擔賣菜了。八十八歲時她還說身體壯實著呢,一日到地里去看她的菜,就摔倒了,摔斷了大腿骨。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后,外婆能夠下地了,不過,弓著腰,得靠兩張條凳幫忙才能行走。夏天,我和母親去給她洗澡。外婆坐在大的木盆里,我看見她松垮干癟、下垂到肚皮的乳房,看見她干枯成老樹皮的肌膚,看見她皮膚下隱隱凸顯如柴樣的骨骼,心里酸酸的,外婆老了!她緊緊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低啞著聲音說:“我怕是不行了。我走后,你們要給我做道場,潑血盆,不要讓人撒油菜籽,不然我找不到回來的路,一定要記得??!”母親紅了眼,哽咽著說:“奶兒啊,你身體好著呢,我們還等著給你慶九十歲的生呢?!蔽彝萃獾睦顦洌[蘢的樹葉間,居然有幾根枝杈禿著,硬硬地刺向湛藍的天宇。
冬天我再去看她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外婆已認不清我是誰了,我喊:“外婆,我是梅?。 蓖馄艣]有答話,只流下了渾黃的淚水。看著她蠟黃的小臉,覺得她像冬天的霧靄,游離成一團幻影。我扭過頭,屋外的那株李樹枝丫一葉不存,為什么我看見了朦朧的水珠?
春天過去的時候,外婆也去了。那株李樹沒有發(fā)芽,它也隨外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