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海鷗
那一雙漆黑如墨的拖鞋,這一個月來,以一種孤絕的姿態(tài),堅(jiān)守在隔壁老先生家的門口。
一個月前,黑色拖鞋的旁邊還依偎著一雙紅色的拖鞋,那樣的嬌艷,如少女的容顏。黑鞋是隔壁老先生的,紅鞋是他妻子江老師的。我每次經(jīng)過鄰居門口,都會多看幾眼,而且看向那個方向的眸光中總是一片柔情。老先生和江老師就如那兩雙拖鞋一樣,靜靜地、默默地、很幸福地生活在我們隔壁。每當(dāng)我與先生偶有小情緒,那對成雙的拖鞋總是撫平我的慍意。如若人生都能如那兩雙拖鞋的主人般恩愛、相依相偎,生活中的那些磕碰與交集又算得了什么?
我們現(xiàn)在居住的這幢三單元的屋型結(jié)構(gòu)是每層三戶人家,一戶在左,樓梯上來就到家門口。老先生的那套居中,但他們家的廚房與主間分開,隔著一條廊道。而我們家居右,必須經(jīng)過那條廊道才能進(jìn)家門。
憶起我們剛成為鄰居時,我就發(fā)現(xiàn)老先生家門口的那兩雙拖鞋的秘密。他們?yōu)榱酥鏖g的潔凈,從主間到廚房都要換一次拖鞋。所以在廊道里,那兩雙拖鞋從來都是形影不離,相守相望,似乎時時刻刻都在向人表白“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每每看到這成雙成對的拖鞋安然相依,我的心中暖意時漾。在我看來懂得珍惜親情、夫妻能夠琴瑟相和的人從來都是可愛的。后來的后來,時間一久,我媽媽也和江老師也相當(dāng)?shù)氖旖j(luò)了。他們隔三岔五就要去杭州幾天,江老師總要告訴我媽媽,并拜托我媽媽鎖好我們兩家的共有的防盜門。
因?yàn)槲覀兟殬I(yè)的原因,總是清晨早早地出門,可每次我們在洗漱的時候,總能聽見老先生廚房里傳來擰開煤氣灶的聲音。我知道,這是老先生又早起為江老師熬中藥了,一會兒那苦澀的中藥味一絲絲地穿過門縫鉆進(jìn)我的鼻腔。早起為妻子煎藥,是老先生的生活習(xí)慣。后來聽老先生說:江老師,吃這類中藥已經(jīng)十幾年了,因?yàn)槭嗄昵敖蠋煹昧巳橄侔?,做了手術(shù),切除了一只乳房,這么多年來,在中藥的調(diào)理下,身體狀況一直很不錯。而老先生就是這樣十幾年如一日地為妻子早起熬藥。所以,每每我打開大門去上班時,看到那個隱約在中藥迷蒙水汽中的老先生,我的心是暖暖的……
后來,我們慢慢地從江老師自己的口中知道,近幾年,在復(fù)檢時,發(fā)現(xiàn)肝臟處有癌細(xì)胞,于是又不定期地去杭州復(fù)診、化療。原來如此,難怪每次杭城回來江老師就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樣,連微笑的力氣都沒有。但是,江老師很樂觀。經(jīng)常在家門口聽見她讀經(jīng)唱詩的聲音,是那樣的甜美、安靜、年輕,絲毫聽不到哀愁與恐慌。每次看見她,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念著: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然后目光移到門口的那一對黑拖鞋與紅拖鞋,恬靜地看著廊風(fēng)在它們身邊撫過,一切安詳又美好。那樣的時刻,我再疲憊的心也舒暢了。
可就在一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我先生從外面應(yīng)酬回來,告訴我說:“隔壁江老師沒了?!睕]了,江老師?怎么可能?心一顫,雙眸瞪大,盯著我先生,想讓他告訴我不是我們的鄰居江老師。“是的,剛才老先生在門口親口告訴我,江老師沒了。”“可……”可明明四天前她還好好的。
記得四天前,因?yàn)槲矣冒雮€月時間順利拿到駕駛證,為慶祝我這新手要上路,于是我們舉家決定去吃大餐。當(dāng)我們下樓時,只聽江老師喊道:“外婆,回來,我有話要跟你說?!甭曇羰菒偠?,中氣是十足的。當(dāng)我媽媽返回樓上再下樓時說:“江老師這幾天又要去杭州,讓我們把防盜門關(guān)好?!比缓笪覀兙蜔o關(guān)緊要地議論幾句江老師的病情,就去了“新天地”。四天前的那一幕還在眼前,那一聲還在耳邊,怎么就沒了?出門還是好好的……臥室一陣沉默,寂靜,靜得似乎能聽見毛孔直豎的微響。
我從不曾想過江老師那一聲“外婆,回來,我有話要跟你說”,就是她留給我們的最后的聲音。一直以為,江老師這次去杭城就如以往一樣,只需三四天。三四天后,當(dāng)我們打開家門時,老夫妻倆仍在廚房里,江老師仍坐在餐桌旁看著老先生,老先生仍在灶前忙碌著江老師的“最愛”,可……如今,這種景象再也不可能有了。瞬間我又想到了老先生家門口的那兩雙拖鞋,以為“不離不棄”,以為“夫唱婦隨”,以為“白頭偕老”,可……那兩雙拖鞋……怎么辦?
那夜,一晚思緒的糾糾纏纏,睡不踏實(shí)。早起洗衣,驀地,又聽見了老先生廚房里傳來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擰開煤氣灶的聲音。不久,一縷苦澀傳來?!霸撍?,昨晚喝大了,扯了如此的鬼話?!毙睦镆魂嚢盗R。然后欣喜地打開家門,疾步走出,想聽到老先生的日常問候:“葉先生,上班去???”可是,那天早上卻沒有問候,廚房里很安靜,連煤氣灶的呼呼的火聲都沒有。但是,門口的那雙紅鞋還那么紅艷,守著微微敞開的主間的門口,我緊繃的心松了。那雙“黑拖鞋”在廚房忙碌熬藥呢?“紅拖鞋”定然還安臥在床榻,這幾天杭州的治療肯定令其虛脫不堪,容顏憔悴。我探頭進(jìn)去,只見老先生枯瘦的身影背對著我,面朝窗外,在廚房的白熾燈下,老先生的身影是如此的落寞與哀傷。手間一支點(diǎn)點(diǎn)殷紅的星火——那是老先生的煙,都已經(jīng)燃盡,燙及手指了,也沒察覺。而爐上的中藥罐只是冒著一點(diǎn)點(diǎn)的熱氣,灶上的火是熄了的,可中藥的味道還在啊?!袄舷壬蔽逸p聲低喚,老先生紋絲不動,依然只是背對著我,依然看向微亮的窗外?!袄舷壬碑?dāng)?shù)谌暤暮魡敬┻^夏末還有些微熱的空氣時,他一震,轉(zhuǎn)過身來,眼角滿是淚痕……
“老先生……江老師她……”“唉!是的,她走了……”這一聲細(xì)如微風(fēng)的輕嘆,重?fù)袅宋业男?,碎了一地?!澳沁@藥……”“這么多年的習(xí)慣,一時改不了……”這么多年的習(xí)慣,為多病多難的妻子早起煎藥的習(xí)慣,一時改不了,我知道,改不了的是他對妻子的那份疼愛與擔(dān)憂。可惜,從今往后,這種早起為她煎藥的習(xí)慣也得改了。藥味氤氳,斯人不在,徒留浮生長恨……回首,那雙紅鞋,在廊燈的映襯下,似一攤血,暈染在門口的那塊水泥地上……
映紅了我的雙眸……
火化那天,因公事沒趕上見江老師的最后一面。只是在前往陵園下葬時,我趕上了。照片里江老師那張紅潤微笑的臉,依然優(yōu)雅;那聲“外婆,回來,我有話要跟你說”清晰如昨。隨著送葬的隊(duì)伍,默默地送她最后一程。耳邊的哀樂如秋天的荒草,在蒼茫的天地間婆娑、蔓延。老先生就一直在江老師的身旁,直至下葬入墓,老先生都要親力親為。我知道,他只想竭盡自己的能力為自己的妻子做好最后一件事,讓妻子能在這里安息。下葬完畢,當(dāng)贊美詩唱響在整個陵園時,天空頓時漆黑如墨,雷聲轟響,大雨傾盆。眾人散去,唯有老先生還久久不肯離開,只是用手撫摸著冰冷的墓碑,那粗糙的手指在墓碑的照片上拂了又拂,一遍又一遍。嘴里囁嚅著,眼神卻是散亂的,臉擰成了一朵枯萎的花。斯人已去,后會無期,傷痛如網(wǎng),網(wǎng)住了瞬間蒼老了的老先生。我不敢正視他,從今往后,孤獨(dú)的,就是眼前那一顆枯瘦的心……他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葬在了這里,從來都是雙宿雙飛、夫唱婦隨,而今他只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一片冰冷的陵園里,從此寂寞如涂。此刻,他自己要回去了,回到那個再也沒有她的家里了,他再也不能帶她回家了。這么多年的杭城求醫(yī)之路,他都能平安地帶她回家,唯獨(dú)這一次他不能帶她回家,而且是永遠(yuǎn)地回不了家。家門口的那雙紅鞋再也等不到她的女主人了,想到這些,淚滂沱。老先生曾痛心疾首,悔不該帶她去杭城。因?yàn)椋朔蝗?,起碼現(xiàn)在他的“素娟”、我們的“江老師”還能在家門口讀經(jīng)唱詩,可是生死禍福誰又能料?在眾人的簇?fù)硐拢舷壬罱K還是離開了墓地,那沉重的腳步,逆風(fēng)而行,在這個沉寂的陵園里響成了一曲悲歌……我站在陵園的這場狂風(fēng)暴雨中癡了許久……
送葬回來,路過老先生門口,家門緊閉,門口那雙黑色的拖鞋與紅色的拖鞋還是那樣緊緊依偎,不離不棄……眼酸澀,心抽搐……多希望老先生的人生如此,多希望全天下人的人生皆如此,只可惜人有旦夕禍福、生老病死。
那晚,很久很久,睡不著。后來在模糊間,在“唐人街”的十字路口,我看見江老師走在人流里,穿著那條筆直沒有皺褶的闊腿褲,上身一件大襟的棉衣,腳上一雙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她回過頭來,看著了我,朝我微微一笑,然后一下子消逝在人群中了。我大喊,可是,江老師不見了。那天凌晨,醒來,枕邊一片洇濕。
江老師不在了,隔壁的那間房子空成了寂寞的模樣。老先生憂傷如煮,他的心似乎也不在胸腔里了。我們每天早起上班,再也聽不進(jìn)隔壁廚房里擰開煤氣灶的那“啪”的一聲響,門縫里再也沒有鉆進(jìn)一絲苦澀而香甜的藥味,只是出門時,眼睛還是不自覺地投向那門口,黑色的男鞋,紅色的女鞋,還是相依相偎,靜看廊前聲控?zé)舻拿髅鳒鐪?,靜聽穿堂而過的廊風(fēng)蕭瑟……心中卻是無言的悲……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走過那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廊道時,我的雙眸還是下意識地伸向那門口,觸及到的只是黑色的男鞋,孤零零地,在秋意漸濃的夜色中,那樣的滄桑與落寞。我神情緊張地四處尋找那雙紅色的女鞋,可是,再也找不到了。我這才真切地意識到再強(qiáng)勢的生命也敵不過死神,生命的不復(fù)存在是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于是,后來,每天上班下班,我只看到鄰居門口的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男鞋在蒼涼的秋風(fēng)中,如老先生經(jīng)常失神地看著窗外的身影,一樣的落寞,一樣的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