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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花生

      2022-03-11 02:00:33陶純
      北京文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沙窩橋頭花生

      一天晚上,在北京東二環(huán)建國門橋附近的一家飯館聚餐,做東者提出每人點一個菜,眾人推讓一番,開始點自己喜歡的,愛吃辣的點了毛血旺、水煮魚,愛吃甜的點了拔絲地瓜,愛吃海鮮的點了蝦、蟹,愛吃肉的點了毛氏紅燒肉,愛吃素的點了清炒西蘭花,等等,皆大歡喜。輪到我時,我推開菜譜,閉著眼睛對服務員說:“油炸花生米?!?/p>

      只要是聚餐,只要有機會點菜,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先點一個花生米,油炸的也行,水煮的也行,老醋的也行,只要是花生米,都行。在所有的食物中,毫無疑問,我首選花生。近來年紀漸大,血脂有升高的嫌疑,夫人在家里控制我,我只好趁她不在的時候,炸一小盤花生米解饞。結(jié)婚三十年過來,為了吃花生,夫妻沒少拌嘴。她有時賭氣說,我愛花生,勝過愛她。

      這是兩個概念。可是女人硬往一塊兒扯,我也沒辦法。一個人的生活習慣,或者說口味,與他本人小時候的經(jīng)歷大有關聯(lián)。我喜歡吃花生,不是因為小時候經(jīng)常吃,而是因為經(jīng)常吃不上。

      我的故鄉(xiāng)在黃河與京杭大運河交匯處,山東省境內(nèi),我家所在的村子叫姚家店,土地距大河近,灌溉確實方便,但是由于地勢低洼,常常不需要灌溉,僅靠雨水就灌飽了,十年里倒有九年澇。兒時的記憶中最怕的就是下大雨。長此以往,土地變成淤泥狀,更適合種高稈莊稼,像玉米、高粱等,沒辦法種花生。而離我們村三公里的沙窩村,地勢高,全是沙土地,特別適合種花生、地瓜這類伏地作物。沙窩村年年種植大片的花生,是我們那一帶遠近聞名的花生之鄉(xiāng),每到秋末收花生的時節(jié),沙窩村的人都很自豪,周邊村子的人眼饞得不得了。

      小時候在農(nóng)村,可吃的食物種類并不多,主要是玉米、高粱、小米等粗糧,細糧很少。副食里面,肉是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一兩頓;雞蛋家里雖然不缺,母親常年養(yǎng)幾只下蛋的母雞,似乎每天都能聽到母雞咯咯下蛋,但是下出的蛋卻舍不得吃,全家的日?;ㄤN,包括我上學的費用,主要靠這幾只老母雞,俗稱雞屁股銀行。家里院子挺大,本可以多養(yǎng)幾只母雞,卻又不敢,因為上頭三令五申,每人養(yǎng)雞平均不能超過三只,每家最多養(yǎng)十只,多了就要割“資本主義尾巴”,輕者村里大喇叭里點家長的名字,重了游街示眾。

      不知從何時起,花生成為我最愛吃最愛吃的食品??墒?,家里是沒有錢為我買花生的,想讓家長掏錢買,做夢去吧!

      記得打上小學開始,趕上收花生的季節(jié),每逢星期天,我就跟在幾個大孩子屁股后面,以割草的名義轉(zhuǎn)悠到沙窩村附近,一邊割草,一邊撿落花生。割了草背到生產(chǎn)隊的牛棚換工分,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勞動就是割青草,從上小學一直割到初中畢業(yè),除了星期天、放暑假之外,有時放學早了也要拿上繩子和鐮刀到地里割草。小小的年紀,小小的身板,背著一大捆青草踽踽行走,從遠處看只見草不見人,像是草堆自行走動。由于經(jīng)常負重,造成我右肩比左肩矮,后來找對象時,因為這個還被女方蹬過一回。我那時候最煩的就是下地割草,但在收花生的時節(jié),我是非常樂意去割草的,因為可以借機撿花生。

      我們幾個小孩子在沙窩村收過花生的沙土地里,拿小鏟子不停地刨呀刨呀,運氣好的話,半天能撿到半斤以上落花生。有膽子大的熊孩子跑到人家尚未收獲的花生地里偷刨,若是被人捉住,挨一頓揍算是輕的,有時還要給關進黑屋子,捎話讓家長過去領人。我膽子沒那么大,掂量來掂量去,不敢去偷,老老實實在人家收獲過的空地里刨土。落花生大都是癟小的,單粒的居多,刨上半天,也能撿到不少雙粒的,偶爾撿到一個三粒的,就會激動地喊一嗓子,幸福極了。

      對我而言,花生是天下最美最美的食物。一邊撿,一邊忍不住剝一粒,瀟灑地一揚手,丟到嘴里,香甜地嚼著、嚼著,緩緩享受著那美好的一刻……過一會兒,再剝一粒。撿花生耽誤了割草,背回去的青草就沒有那么多,但我爹見我上衣口袋鼓鼓的,也就不說啥了。

      我發(fā)現(xiàn),剛出土的新鮮花生和曬干的花生,都不如半干半濕的花生好吃,含在嘴里,不軟不硬,稍稍用力一咬,有彈性,口感好,汁兒不多不少,芳香溢滿口腔,直通天靈蓋,居然令人有點醉意、有點眩暈。我把撿來的花生鋪到窗臺上曬,為防止雞啄鳥啄,上面罩一層干樹葉,曬它個兩三天左右,是最好吃的時候,趕緊多吃一點,過夠癮。等到全部曬干了,就收到一個小蛇皮袋子里。每年秋后,都能攢下個三五斤的樣子,每天吃一小把,能夠挨到當年的春節(jié)。這種我自己賺來的美好食物成為我童年和少年時期最美好的記憶,永難磨滅。

      一九七五年,十二歲的我到姜莊鎮(zhèn)中學讀初中。姜莊鎮(zhèn)離我們姚家店四公里遠近,午飯在校吃,晚上回家住。學校的北面是一條坑洼不平的柏油公路,橫穿鎮(zhèn)子。有一天中午飯之后,我從學校的后院墻豁口處翻出去,穿過一片小樹林,到了馬路邊,看過往的車輛。我們姚家店不靠公路,所以平時看不到大客車,只能見到砰砰亂跳的手扶拖拉機之類的小型農(nóng)用車。大公路邊就不一樣了,它是我們鎮(zhèn)唯一的一條柏油公路,據(jù)說一頭通濟南,一頭通河南濮陽油田,不斷有大客車或者貨車鳴著長笛通過,揚起一路灰塵。

      往前走不遠處,有一座小型的公路橋,水泥橋欄高至膝蓋,橋下是一條干涸的小河床,雜草叢生。橋頭的一棵大柳樹下,有一個老者歪坐在橋頭,他腳下有一條蛇皮袋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里面盛著花生或者葵花籽之類的食品。我不由自主地踱過去,及至近前,果然發(fā)現(xiàn)里面是炒花生!足有十多斤。我咽了口唾沫,盡量不去看它。但是,肚子里面咕咕直叫——不是餓的,因為剛吃過午飯,我吞下從家里帶來的兩個玉米面大窩頭,就著老咸菜吃下去的——肚子叫,是饞蟲在歌唱……我又咽下一口唾沫,目光不爭氣,終于還是落在了花生袋子上。

      正在打瞌睡的老頭猛地睜開眼,猶猶豫豫道:“孩子,來一點嘗嘗?”我先是搖搖頭,然而卻沒管住自己的嘴,小聲問道:“老大爺,這個怎么賣呀?”他道:“八角一斤。不貴?!蹦抢险哳^發(fā)幾乎掉光了,牙齒也缺了三兩顆,滿臉皺褶,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我愣在那里。不瞞人笑話,我口袋里只有一角錢,那是我這個禮拜的菜金。學校食堂中午供應簡單的副食,主要是煮白菜,或者煮蘿卜絲,放一點點油,幾片油花漂浮在上面,像天邊的云,一勺煮菜要三分錢。但每到周三改善生活一次,一般都是炸蘿卜絲面團丸子,要一角錢。尋常情況下,我都是把家長每禮拜給的一角錢留到周三用。

      我一直愣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否動用這一角錢。老者拿起一桿小小的秤,道:“少約點嘗嘗?”又彎腰伸出骨節(jié)突出的黑手,在口袋里抓起一把飽滿的花生,在我面前晃動著。炒花生的氣味,香氣襲人,不可遏止地鉆進我的鼻孔里,順著鼻孔直達天靈蓋……我有點醉、有點搖晃,左右看看無人,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摸出那一角皺巴巴的小票子。老者搭眼一瞅,略有些失望,他把少許花生放到秤盤上,嘴里念叨著:“一角,約不到一兩半呢……”分量太輕,秤桿老是不穩(wěn),忽高忽低,似乎沒法約。他索性把秤盤里的花生倒入口袋,伸手抓了一把,似乎感覺有點多,丟回去兩三個,愣了下,又撿回一個,沙啞著嗓門說:“保準有一兩半。拿著吧!”

      我上前伸雙手接過,飛快地拿眼睛數(shù)了數(shù),大約有十四五個花生,都是兩粒的,個個飽滿,發(fā)出誘人的光澤。我把它們揣進口袋,摸出一個,剝掉外殼,取出一粒,捻掉皮,小心翼翼放進嘴里,輕輕一咬。老者瞇縫著眼睛望著我:“咋樣?好吃不?”我激動地點點頭,輕輕嚼著,咽下,又把另一粒丟進嘴里。

      說實在的,吃了這么多年花生,我從沒遇到過這么香的炒花生,簡直滿口生香,全身都跟著顫動。見我點頭說好,老者高興地咧開大嘴巴,說:“是我閨女炒的。要用沙土,拿大鐵鍋,燒柳木劈柴,火候要準,炒出來的才好吃?!?/p>

      我口袋里揣著那十幾枚花生,圍著校園轉(zhuǎn)了兩圈,才把它們享用完。本想留幾枚下午或者晚上慢慢用,一是怕被調(diào)皮的同學搶了去,二是怕回家后被我爹發(fā)現(xiàn),所以咬咬牙下決心把它們吃完了。

      第二個禮拜,我搶在周三買炸丸子之前,又去了橋頭。這個禮拜,中午我就只能每天吃窩頭就咸菜喝白開水了。這一次我才發(fā)現(xiàn),老者雙腿細得像麻稈一樣,他根本站不起來,他是個瘸子——不,是個癱子!

      此后的日子,基本上我每周到一次橋頭,基本上都是周二去,用僅有的一角錢換老者的一把花生。次數(shù)一多,大致搞清了他的家境。他姓曲,大名叫曲德成,沙窩村人,才五十多歲,看上去像七老八十。他的腿是年輕時候上黃河防汛或者挖河時受涼,得了關節(jié)炎,慢慢發(fā)展成下肢癱瘓。他的老伴四十多歲就死了,也不知是得啥病死的,很突然,半夜肚子疼得滿地打滾,沒等送到醫(yī)院,就死在半路了。他有一兒一女,兒子是老大,上小學時偷偷牽出生產(chǎn)隊的大洋馬學騎馬,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一條腿,所以他兒子也是個殘疾。

      他下不了田,種不了地,掙不來工分,只好找個營生來做。按說不到每五天一個輪回的集市,是不能隨便擺攤賣東西的,考慮到他家的情況,村里和鎮(zhèn)上對他擺攤賣炒花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不逢集市,不準他到鎮(zhèn)上繁華地段去,他便選在鎮(zhèn)子外面的這個地方,好在經(jīng)常有外地車輛路過,不遠處是個加油站,停車加油的司機,難免有嘴饞的,過來買幾把花生路上解饞,每天帶來的十幾斤,基本都能賣光。

      沙窩村雖然種花生,但是絕大多數(shù)產(chǎn)量都被國家收購,百姓手里并沒有多少,一家也就分一點,有些人家舍不得吃,賣給老曲,他家的炒花生原料就是這么來的。

      沙窩村離這個地方四華里,只要不趕上下雨下雪,他基本上都來,每次都是他女兒小榮騎自行車接送他。好在橋頭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柳樹為他遮擋日頭,灰塵卻是擋不住的,我常常見他頭上臉上和身上落滿塵土。沒生意的時候,他就歪坐在水泥橋墩上,背靠柳樹打盹,中午啃干窩頭,用一個大塑料瓶里面的涼開水解渴。

      有一天,我見到了他的瘸腿兒子。他兒子大名曲廣祥。廣祥高高的個頭,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脊背有點彎曲,臉膛紫紅,右腿是殘疾了的,走起路來拖著一只右腳,像用橡皮在黑板上擦過。廣祥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埋怨什么,他爹一個勁兒地賠著笑臉,小心地安慰著他。廣祥走了之后,老曲嘆口氣,對我說:“廣祥要是沒斷腿,我早抱上孫子了?!蔽艺f:“你賣花生掙了錢,趕緊給他娶個媳婦嘛。”他仰天嘆口氣,說:“是啊,就指望多賣點花生,給廣祥娶一個呢!不管瘸的瞎的,只要是個母的,就行……”說罷,又是一聲長嘆。

      認識老曲半年多之后,我終于見到他的女兒小榮。星期二那天下雨,老曲沒來,等到星期三,中午又賣炸丸子,我猶豫好一陣,掏出一角錢買了一份,有十個左右,每個比乒乓球略小一點兒。就著窩頭吃,本來應該是很香很解饞的,可我卻味同嚼蠟。下午放學后,我找同學借了一角錢,剛跑到橋頭柳樹下,就見一個姑娘騎一輛車漆掉光的自行車過來,下了車。老曲收下我遞過去的錢票,解開已經(jīng)扎上口的花生袋子,伸手抓了一把花生遞給我。這當兒那姑娘看我一眼,我也看她一眼,知道她就是小榮。她個頭不高,跟我差不多,留兩條長辮子;小臉蛋圓圓的、紅紅的,像秋天成熟的蘋果。老曲笑著對我說:“孩子,這是我那閨女。”又轉(zhuǎn)向女兒說:“榮啊,我給你說過的,這孩子念中學,姚家店的?!蔽叶Y貌地沖她點點頭。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說:“放學啦?”我道:“嗯?!彼溃骸霸摶丶伊恕!?/p>

      傍晚,我一個人慢慢地往家走,有意不跟本村的幾個同學一塊兒。走到家,剛好把那十幾枚花生吃完。我大妹妹紅英正揮動大掃把掃院子,她才不到十一歲,就不上學了,她說一上課腦袋瓜就疼,寧肯下地拔草,說什么也不上了。我爹娘其實也不希望她繼續(xù)讀,因為家里養(yǎng)不起兩個學生,想一心一意供我。

      我路過紅英身邊,吐了口氣,讓她聞著了,說:“哥,你吃啥了,好香好香!”我趕緊掩飾道:“中午學校吃炸丸子……誰讓你退學的?”她哼一聲,不再吭聲,低頭掃地,小小的身板一扭一扭的,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刮跑。

      后來我再去橋頭,大都選在放學之后,一般情況下都能碰到小榮。我總覺得她比我小,實際上她大我三歲,當時已經(jīng)十六虛歲。我夸她炒的花生好吃,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都好吃。我說的是真心話,她盯我一眼,說:“小小年紀,就知道耍嘴皮子。”每次我照例買一角錢的,當著小榮的面,開始我還不太好意思,這點錢拿不出手,我是個男人,每次出手最起碼半斤,那樣才有面子??墒?,我沒有錢,我爹每個禮拜只給我一角錢的菜金,雷打不動。好在小榮從來沒有流露出不屑,每次她爹抓給我一把花生之后,她還要再補抓兩粒丟給我,說:“多吃一點,補補腦子,好好學習?!庇终f:“俺沒你有福氣,俺只上到小學?!彼鶎ξ艺f過,她學習蠻不錯的,可是家里情況不允許繼續(xù)讀下去,只好退學。這跟我家有點類似,我大妹妹也早早退了學,不同的是,小榮有個瘸子哥哥,而我這個當哥的沒啥大毛病,就是嘴巴饞一點。

      到了放假時節(jié),不再去學校,也就不再有去橋頭買花生的機會。我感覺挺難熬的,心里邊犯癢癢,老惦記著什么。上初二那年放寒假,臨近年根,我口袋里多了幾個錢,實在忍不住了,借了鄰居三大爺家一輛自行車,飛快地往老地方趕去,一路上老是擔心老曲和小榮不在。遠遠地看見老頭子坐在橋欄上,天氣寒冷,飄起了雪花,他戴一頂破舊黑棉帽,裹一條黑色的破被子,身上披了雪花,像一個落了雪的土堆。我下了車,吹出兩口熱氣搓搓凍僵的手。老頭子見了我,動了動身子,笑了。我不急于買花生,一邊跟老頭子聊天,一邊伸脖子往沙窩村的方向張望。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一個小黑點,小黑點越來越大,真的是小榮來了!

      小榮來到近前,見了我有些意外。我趕緊說謊道:“今天我來學校有點事……順便買點花生……”我大咧咧掏出四張一角的票子。老曲頭本想伸手抓花生,一看不是一角,便愣在那里。我抬高嗓門說:“大爺!來半斤!”老曲頭明白過來,伸手到一旁拿秤盤。小榮剜她爹一眼,彎下腰,從袋子里抓出一大把花生,強塞到我上衣口袋里。這是一角錢的量,我遞給她一角錢,她不接,我一時不解其意。

      她冷冷道:“你省下錢買本書看看,不好嗎?不吃花生餓不死,真不愿再見到你?!?/p>

      她顯然是怪我嘴饞。可是她不知道,我現(xiàn)在不那么饞了,真的不那么饞了,我只是想找個借口,見她一面,看她一眼……

      仿佛我的心思被她看穿,她不再搭理我,扭頭收拾東西。我塞給老曲頭一角錢,慌里慌張騎上自行車,飛快地遠去了。

      小榮的那句話有些戳痛了我,有一段時間我沒過去。冬去春來,我一天天見長,讀了兩年初中,升上高中。當時我們那地方的鄉(xiāng)下孩子讀的是普及中學,初中和高中都是兩年制。雖然到橋頭的次數(shù)少了,但我的心事卻沒有減輕,時常上課走神。有一回夜里還做夢,夢見小榮站在大鐵鍋邊上翻炒花生,煙氣熏得她流出眼淚,眼睛紅紅的,一條辮子在眼前晃,她一甩頭,辮子落到后背上……炒花生的香味,終于把我鬧醒了。

      有一天,天氣本來好好的,大太陽當頂照,曬得人不敢出門。但是到了下午四點多,天上突然炸響驚雷,下起大雨。我在教室里坐不住,從書桌下面抽出一個裝化肥的蛇皮袋子(這是我平時防雨的工具),趁老師不注意溜出來,翻過院墻豁口跑向橋頭大柳林下。老頭子果然在那兒,他動彈不了,只能背靠大樹,肩披一塊破塑料布,把盛花生的袋子緊緊擁在懷里,頭上臉上滿是雨水。我不由分說,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彎腰背起他,一手拎起花生袋子,往不遠處的加油站趔趄走去。

      我沒有去上課,在加油站的廊檐下一直陪著老頭子。晚上七點多鐘,天都快黑了,小榮才騎著自行車急匆匆趕來,這時候雨停了,我背起她爹,踩著雨水回到橋頭。小榮見狀,趕緊迎上來,先是接過我手中的蛇皮袋子,又幫忙把老頭子放下來。她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臉紅紅的,呼出的氣息撲到我臉上,軟軟的、甜甜的……站在她面前,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長高了——原先和她差不多,現(xiàn)在高出她大半個腦袋了。

      這以后,我來橋頭的次數(shù)重又多了起來,當然都是選在放學后,小榮接她父親的那段時間。像從前那樣,我身上有零錢時,就買一角錢的,老頭也還像先前那樣,抓一把花生給我。我邊吃邊裝作沒事似的,一次次望向通往沙窩村的沙土路,直到小榮騎自行車出現(xiàn),我再磨蹭一會兒,小榮就過來了。有時身上沒有零錢,我也忍不住,放學后先不回家,拐個彎過來露個頭。老頭道:“孩子,想吃花生你自個兒拿。”我緩緩地搖搖頭。他從快要見底的袋子里摸出三五個扔給我,我只好接過。中午學校供應開水,天氣冷的季節(jié),我時常抱著自己喝水用的大玻璃瓶子過來,倒入老頭的瓶子里,看他喝下去。

      每逢見到小榮,她都是很客氣地沖我點點頭,有時還微笑一下,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她沒有再說過我一句不中聽的話,偶爾會問一下我的學習成績,說:“國家又允許考大學了,你咋樣?能考上吧?”我說:“誰知道呢。”

      她邊說邊收拾東西,我也裝作要走的樣子,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瞟到她臉上,不期然與她的目光相遇。我趕緊移開目光,有點倉皇地大步走了。

      有一回,她趁她爹不注意,悄悄塞給我一個溫熱的小布袋,小聲道:“這是剛剛炒出來的,給你點兒補補腦??炜荚嚵税??”我顧不上客氣,點點頭收下了。我把那個小布袋揣在懷里,回家的路上,感到香氣濃郁,似乎還裹挾著她的體味,一陣陣沖擊著鼻孔……我心中慌亂,特別想拿出來聞一下,又擔心同行的兩個同學發(fā)現(xiàn),便找個理由鉆進路邊的玉米地里。見他們走遠了,我拿出來,放在鼻前嗅著、嗅著,久久不愿松開……

      臨近一九七九年高考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后,本來想直接回家的,出了學校門,可我總感覺會有點什么事情,便又折回來,往公路橋老頭子擺攤的地方走去。老遠就隱約看到有人在那里打鬧,我一個驚愣,拔腿往前跑去,及至到了跟前,才看清是老曲的兒子、瘸子廣祥在那里發(fā)瘋。他把他爹賣剩下的半袋花生倒在了橋邊,拖著一條瘸腿,惡狠狠地在上面踩來踩去,又從小榮手中搶過秤桿,一把推開她,雙手握住秤桿兩端,弓起膝蓋,猛地一磕,秤桿折成兩截,他抬手扔到橋下的河床上。老頭子斜靠著大柳樹,動彈不了,張著大嘴,發(fā)出無聲的哭泣。

      這時只聽廣祥仰天吼道:“我叫你們賣、賣、賣!就靠賣幾斤破花生,猴年馬月攢夠錢?啊?我不活了,我今天死給你們兩個看……”

      小榮爬起來,上前死死抱住她哥的腰,泣道:“哥!俺答應……俺答應你,行不行????俺答應,俺答應……”

      我懵懵懂懂地抬腿想上前,被一只大手摁住了肩膀。是加油站的大老郭,他沖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多管人家的閑事。

      一九七九年夏末,高考成績下來了,我榜上無名。我也沒有太難過,因為早就意識到自己考不上。這時候傳說國家要搞農(nóng)業(yè)改革,公家的土地分給社員自個兒種,我家能分到七八畝地,爹娘希望我跟著他們下田,說只要肯下力氣,七八畝地打下的糧食,全家根本吃不完,以后可以常吃到細糧了。還說,用不了幾年,就能給我娶房媳婦。我動了心,準備下地大干一場。

      瘸子廣祥大鬧橋頭之后,我又去過幾次那里,都沒有碰上老曲,更別說見到小榮了。去問加油站的大老郭,他說老頭子一直沒露面,看樣子不會來了。我不死心,又陸續(xù)去過幾次,還是沒見上他們的影兒。橋頭大柳樹下,幾小撮風干的碎花生殼上,有一隊隊的螞蟻在爬……

      一天午后,我硬著頭皮去了沙窩村,以買花生的名義,打聽賣炒花生的曲廣祥家。有人給我指了路,很好找,就在進村不遠處。我忐忑不安地走過去,看到他家的房屋很破舊,門樓都快要坍塌的樣子。大門半開著,我鼓足勇氣邁進院子,剛想張口,屋門開了,眼前一亮,小榮走了出來。見了我,她猛地愣在那里。我低聲說:“我、我、我是來買花生的……”她示意我不要再吭聲,躡手躡腳走過來,靠近我,小聲說了一個地方,讓我吃過晚飯就去那里等她。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心慌吃不下,早早就趕去小榮說的地方——沙窩村西頭的一個小水庫,我孤坐在水庫邊,頭頂上是又大又圓的月亮,沒有風,半下午剛下過一場雨,四野蛙聲一片,還有夜鳥的悲鳴,我突然莫名其妙的有些害怕。不知過了多久,身后響起一片沙沙聲,我緊張得汗水都下來了,急忙站起來。果然小榮來了,她沒有騙我,她是一個人來的。

      她走到我跟前,我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瘦弱,腦袋大約只及我肩膀。我喘著粗氣,說:“小榮姐,你來了?!?/p>

      她點點頭,說:“我是想告訴你,再過半月我就出嫁。”

      “嫁給誰?”我愣了好久,才道。

      “劉格莊鄉(xiāng)的劉板根。”

      “……他,人好嗎?”

      她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許久才道:“他和我哥差不離,也是個瘸腿?!?/p>

      我張開嘴巴,傻愣在那里,半天合不攏。

      她扭過身子,不看我。

      “你為啥……答應?”

      “……劉板根的姐姐劉翠,嫁給我哥?!?/p>

      我全明白了。腦子亂得不行,不知該說啥。

      “弟弟,你得考大學?!彼D(zhuǎn)過臉來,雙目炯炯望著我,“你要沿著鎮(zhèn)上那條公路,到濟南去,到更遠的地方去……”

      我哭了,無聲地哭。

      她突然撲到我懷里,雙手死死攏住我的腰,臉貼在我胸口上,呢喃道:“等你考上大學,如果還記得我,就到劉格莊鄉(xiāng)找我,告訴我一聲……我炒最香的花生給你吃……”

      我點點頭,強忍著、克制著,不讓眼淚掉落到她頭發(fā)上。她揚起臉來,臉蛋上也沾有淚水?;秀敝校腋杏X她踮起腳尖,親了我嘴唇一下,然后就像云一樣飄走了。

      回到家,我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告訴爹娘,我想到縣一中去復讀。爹娘都嘆口氣,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說服爹娘,背上糧食到縣一中復讀,整整拼了一年。一九八○年,終于考上了,而且是軍校。我是我們那一帶考上軍校的第一人。

      我違背了對小榮的承諾,沒有去見她。即使每年都有一次探親的機會,我也沒有拿出哪怕半天時間去劉格莊一趟。我害怕見她,不知道見了面該說點啥。

      往后的日子,我的路越走越寬,級別也是水漲船高,在城里找了愛人,生了小孩,一切都好。和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自然也是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我再也沒見過小榮。到后來竟然把她的容貌也淡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她個頭不高,瘦瘦的,臉蛋圓圓的、紅撲撲的,梳著兩條并不粗壯的辮子。

      前些年有了微信,當年姜莊鎮(zhèn)中學的老同學建立了微信群,我也被拉了進來。沙窩村有個叫曲建民的同學在群里,有一天我主動加了他好友,向他打聽:沙窩有個女的叫曲小榮,當年家里賣炒花生,你熟悉吧?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過了一兩天,建民才回復我,用語音回的,鄉(xiāng)音濃濃的,一下子拉近了我和故鄉(xiāng)的距離。他說:“熟悉。她早年嫁到劉格莊,男人是個瘸子。她不喜歡瘸腿男人,和別人偷好上了,要私奔,半道上給抓了回來。婆家一大群人到沙窩她家大鬧,東西砸了不少,還作勢要把她嫂子帶走。他們兩家是換婚。她惹了眾怒,可能覺得沒臉活吧,就喝農(nóng)藥自殺了?!?/p>

      我呆愣在那里。趁老婆不在身邊,反復聽了好幾遍,總還是不大相信。咬咬牙給建民撥打語音電話,先聊了點別的,最后回到曲小榮身上。我說:“建民,你說她是自殺的,這確實嗎?”

      他說:“這個沒錯,葬她的時候,六個人抬棺,我是其中之一。”

      我默然了。

      我這輩子,最愛吃的食物就是花生,這個不會再變了。每當吃花生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故鄉(xiāng)的一個人。這么多年來,我吃了無數(shù)的花生,可是再也沒品到當年炒花生的味道。

      作者簡介

      陶純,男,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首屆高研班。著有長篇小說《一座營盤》《浪漫滄桑》等6部,中短篇小說逾百篇。現(xiàn)居北京。

      責任編輯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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