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劉勇

那年，我也七十多歲了，滿臉的溝壑，腿腳也拐得厲害，人見了指指點點，多以為怪力亂神。差事倒不錯，搖著木鐸，田間地頭、茅屋里巷，聽歌觀舞，然后記于木簡之上，獻(xiàn)給太師。宮里配了樂，供周王聽民風(fēng)、察民聲。

已交夏歷三月，風(fēng)一天比一天軟，一時比一時暖。小風(fēng)提著顏料桶在塬頂、坡上先刷點鵝黃、淺綠，后涂點淡紅，東一片、西一團(tuán)地涂抹。太陽性子急，到中午撒一把火星，“轟”的一聲，滿塬遍野著了火一般—山桃花開了。

我總覺得桃花最配黃土塬，因此不大喜歡夾岸桃花的輕佻。塬頂和坡溝的碎草和苔蘚，經(jīng)冬都呈蒼色，像后世的潑墨。漫山遍野與陽光明暗交織，厚重而溫暖，表達(dá)出生命的綿延和時光的交替。

我站在準(zhǔn)備建廟的土臺上向南遠(yuǎn)望，越過土塬更遠(yuǎn)更高處，山際起伏的曲線若有似無，那可能是秦嶺。

這地方實在太適宜長桃樹了。山雀、田鼠吃剩的山桃核散落各處，見土就長。孩子們也常摘了山桃吃，苦澀、尖酸、不甜，就吐在地上，腳尖踢個坑，將核理了，再澆泡尿。到第二年出土發(fā)芽，開枝散葉，幾年時間蔓蔓延延，越墻遮屋，牽著季節(jié)和心情，迅速籠罩了村子—村子就叫成了桃花村。

轉(zhuǎn)身走下土臺，回看桃花掩映的桃花村，村子不大，也就四五十戶人家，一例草屋、柴門、木柵欄，時有雞鳴檐下，狗竄街巷。房舍松松散散，低低矮矮。大晌午，仍有三五葛衣人荷犁吆牛，躬耕于塬坡。

進(jìn)村，嗅得肉味，見女眷相攜，幼童追逐，都往村東披紅柴門而去。院內(nèi)已聚了十幾人，或灶前忙亂，或屋中打理。上前打問，方知準(zhǔn)備親迎。親迎本該在宗廟，村小人少，廟只筑了個土臺，只能在家中舉行。

三間茅屋，屋西墻桃樹枝條延蕩過來，紅了半個院子。一束陽光正好照著木窗，新娘二妞坐在木杌上，木木地打量著枝上的桃花。

季節(jié)按自己的節(jié)律改變著眼前的一切。枝梢上的變化是從星星嫩黃開始的，葉還卷著，花卻搶到頭里開了，睡眼惺忪，小心翼翼地開眼打探世界，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著實惹人愛憐。半夜醒來，群星滿天，涼氣如水，知道是個好天氣，它就息心地入夢去了。早上醒來，桃腮羞紅，到中午忽如烈焰灼人。蜜蜂舞于其上，并不能長時間停留，頂多眨眼工夫，就從這一朵彈向另一朵，感覺被燙著了似的。蝴蝶有經(jīng)驗，不敢靠近，飄忽于周圍，小心躲避著，害怕燙傷。這應(yīng)該是桃花最妖嬈的季節(jié)，一年的驚艷也就這么幾天。桃葉由嫩黃而青綠，但終究是遲了。一夜風(fēng)雨過后，落紅遍地。天放晴，蜜蜂趕來護(hù)駕，桃葉綠濃枝頭時，花蕊間已有生命在探頭了。一夏的成長，二妞看到果實掛滿枝頭，和桃葉共同撐起秋天的星空。樹下一家人閑話桑麻，父親和大哥無言以對，目光穿過夜色，緊盯塬上的莊禾不放。大嫂的孩子掙脫母懷，行走的笑聲常常被絆倒。二哥行役無蹤，二嫂挺著大肚操持灶間，又一個生命將要誕生。

桃樹大約就這樣，一季又一季，春華秋實。一家人也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一輩又一輩繁衍生息。要緊的是，把光景過得實實在在。

有風(fēng)掠過，塬上的桃花雨縹縹緲緲，田園村莊落滿殘紅。院內(nèi)的桃花不能例外，花瓣也跟著飄零。

二妞胡亂想著，我不知她是否看清了自己的將來。雖不解桃花的隱喻和對生命的注釋，但她應(yīng)該讀懂了大嫂、二嫂的懷抱和肚子。少女時代的邊緣，如花的季節(jié)應(yīng)約而來，可惜太短暫了，還來不及品嘗無憂和自由，一切從此就消逝了。接下來的日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生好多孩子，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把光景過好，然后老去，一生也就這樣了。

做新娘是女人最美的時刻。據(jù)說，一生只會有一次。姐姐說，妹妹臉紅得好看。二妞說，桃花映的。嫁衣自然是紅色的細(xì)葛布，比平日的粗葛布密實亮眼。娘也說，女兒臉紅得好看。二妞說，是衣服映的。這無疑是我聽到女子出嫁日，母女、姐妹間最暖人的軟語，沒有太多的不安和擔(dān)憂，多是喜悅和憧憬。

塬上隱隱傳來鼓樂和笙歌。漸漸地看清了，一匹黃牛拉著婚車，十幾個人牛前車后相隨，順坡而下，穿過桃林緩緩而來。孩子們最先通報了信兒，院里的人一陣緊張?？礋狒[的人齊集柴門之外，父親和司儀也整肅新衣，立于眾人之前，等候迎親隊伍的到來。

牛不疾不徐，拉著婚車吱吱呀呀平緩而來，到門前長哞一聲，搖頭擺尾，知道接下來會有上好的草料。男方媒人急上前與司儀接洽，然后拉新郎阿寶給新娘父親行禮。阿寶雙手執(zhí)雁，恭敬奉上。父親接禮，交予司儀，揖讓媒人和新郎步入柴門。我看見阿寶兩手反復(fù)在翻毛坎肩前襟上擦拭，潔白的羊毛上顯出汗痕。

踏著一院桃紅，眾人進(jìn)入室內(nèi)。司儀將雁置于木桌，安頓女方父母分坐兩邊;新郎、新娘相攜迎面而立，然后與媒人站于兩邊。新郎、新娘再拜畢，司儀開始唱祝詞。似唱似說，鼻音隆重，言辭含混短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聽這種聲音的感覺，仿佛牛角頂石頭，一聲比一聲倔強(qiáng)，顯示出生命的堅韌和頑強(qiáng)。

在屋外，撥開探于窗前的桃枝，一股股暗香襲人致昏。我忽記起自己的職責(zé)，忙用心默記，唯恐遺漏，之后好記于木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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