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鳥記

周凌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宜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散文和隨筆集五部。兩部散文集曾分別獲宜昌市“三峽文藝明星獎”和“屈原文藝創(chuàng)作獎”。曾獲首屆湖南“汩羅江文學(xué)獎”散文離騷獎。長篇散文集《駐村記》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二〇二〇年定點深入生活創(chuàng)作項目。

喜鵲巢

麻雀和其它一些小山雀做巢，都在竹林、矮木及草叢之中，胡亂做個窩，有個歇腳的地方躲躲風(fēng)雨了事，天黑了無非也就睡個覺而已，沒必要把時間花在做巢上面，很多重要的事情還要等著做，精力投到拾穗、捉蟲子、耍玩上是正經(jīng)。鳥的世界，沒有比吃更要緊的，這和人類毫無二致。鳥兒越來越多，村子就這么大，人拋撒的東西都是無意漏掉的，并不是有心喂養(yǎng)鳥兒們，人類生產(chǎn)的糧食，目的也是供養(yǎng)自己。只是收成好的時候，潑潑灑灑的多些，如果年成不好，鳥兒們撿漏也很難，餓壞了，回不到巢里，或者回到巢里還是餓，巢做得再好，也沒啥子意義。斑鳩這類大些的鳥，好像對做巢也沒多大興趣，撿些草草絨絨的，搭在灌木和樹木樹丫上，敷衍了事，好像是承包的工程，為別人干的。確實，斑鳩們大多時間在高空鳴唱，一部分時間在飛翔，兩者加起來所耗的時間比在巢里睡得長，所以做個好巢，也是常?？臻e著，使些力氣劃不來，偶爾還不如借住到別的巢穴。我和麻雀、斑鳩一樣，彼此互相同情，一輩子對房子不上心，到老了也沒個像樣的書房。也不知究竟白忙活些啥。斑鳩沒顧及家，但在空中鳴唱還留下聲音，麻雀不回巢，還有一幫酒肉朋友跟著飛旋，我呢？

喜鵲不愿與麻雀這些“小混混們”為伍。在做巢這件事上，認(rèn)真而且講究，做得特別牢靠，也還美觀。鳥的一生也要過得風(fēng)光和舒適才好。在幸福這樁事上，鳥和人類是有共性的。喜鵲筑巢是要看風(fēng)水的，筑到哪棵樹上，筑到哪戶人家旁，這一年的風(fēng)雨走向是怎樣的，巢門的方向開向哪邊，都會有精確的判斷，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要能感知大自然，體味大自然的變化，甚至可以說它是大自然的精靈，對大自然的研究，喜鵲比人精通得多。說它是風(fēng)水大師并不為過。農(nóng)民哪天建造房子，總是盯著喜鵲看，哪一天喜鵲筑巢開始，喜鵲雙雙去林中撿拾第一根木棍兒了，農(nóng)民也開始動工，盯著喜鵲沒錯，喜鵲選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巢門的方向如何開，農(nóng)戶也怎么開，就是哪家死了人，墳的朝向也以喜鵲的巢門為參考。農(nóng)民們總結(jié)一個道道出來了，喜鵲開門的方向，就是這一年風(fēng)水的方向。喜鵲預(yù)見和判斷事情，比人類不會差到哪里去。

我住在老謝家，天天看喜鵲做巢。一棵高高挑挑的“絲綿樹”正對著老謝家，喜鵲像直升機一樣，飛上飛下，飛來飛去，有時尾巴翹起來，頭低下去，向山下飛，有時尾巴壓下去，頭抬起來，奮力朝山上飛去，縱橫平飛的時候，尾巴總是一點一點的，像蜻蜓點水。喜鵲也是繁忙的，它有時也鳴叫，聲音嘶啞，但只在空閑時鳴叫，它要用更多的精力去林中選材料，木棍兒，粘泥土，絲絨，這些東西都是需要的，拾來的木棍兒都是精選的，并不是偷工減料隨意撿來的。長長短短粗粗細(xì)細(xì)不一樣，木棍兒與木棍兒搭建勾連時，正好用上。筑巢前，喜鵲在腦里都設(shè)計好了，各類材料需要多少，都已算好了。人類別太自負(fù)，鳥兒的智慧不在我們之下。巢做得密不透風(fēng)，牢固，風(fēng)刮不走，雨淋不透，是喜鵲的目標(biāo)。豆腐渣工程，絕對沒有。我觀察完全村的喜鵲巢，是敢這樣說的。

喜鵲為啥把巢做到“絲棉樹”上呢？樹并不高大，也不粗壯，但枝丫少，皮光滑、柔韌，人很難爬上去，蛇們也一樣，這也是喜鵲留心過的地方。巢十分顯眼，但是這棵樹正處在村子的中心，緊鄰村委會不會跑偏，來來往往的人和鳥，第一眼都能瞧見。也方便向東西南北飛翔。喜鵲實在是太高調(diào)了，整天嘰嘰喳喳，開朗而熱情，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報告消息。巢，也不藏著掖著，都舉在亮堂處，讓全村的鳥都能看到，還要讓人類明白，什么樣的建筑最堅固。這就是喜鵲的性格。喜鵲的性格很合老謝的脾氣。整天嘻嘻哈哈，對人無話不說，熱心快腸，嗓子和心氣也都高調(diào)呢。但是從春天剛開始的時候，“絲棉樹”沒有發(fā)芽，我以為這棵樹比別的樹發(fā)得晚，因為不是所有的樹，都在早春帶些蓓蕾約會，有的可能要推遲些日子。但到晚春了，“絲棉樹”還沒動靜，這樹就有異像了。我仰頭觀察一番。喜鵲要出門，一只跳到樹枝上，歪歪頭，瞅瞅巢里的幾只小東西，又跳到巢的頂部踩了幾腳，對著遠(yuǎn)方叫了幾聲，飛了，趕緊捉些蟲子回來。我又低頭看看樹下，難怪這樹沒生命跡象了，一個農(nóng)戶排水溝，一直沖在樹根上。我明白了。這是全村唯一死掉的一棵樹。喜鵲對這棵樹的夭亡缺少預(yù)見嗎？

老謝家房屋旁邊有一棵核桃樹與天相齊，仰頭朝上望，遮了半邊天，還把房子和院子全蓋住了。樹上最高處的一個枝丫里，喜鵲做了個大巢。自有了這個喜鵲巢后，老謝家就更不寧靜了，這個巢與“絲棉樹”上的巢，就離那么一拃遠(yuǎn)，喜鵲從核桃樹上一個俯沖去幽會，一聲鳴叫還沒完，還哽在喉里，就落到“絲棉樹”上了，我用目光丈量了一下，這截子空中航線，剛好是老謝家去村委會大門的距離。喜鵲們你來我往，飛來繞去，還招來別家的喜鵲，熱鬧喧囂得很，比老謝家的客人還多。兒子覺得喜鵲太鬧，用一根長長的竹竿，用盡了力氣，將巢穴頂了下來，落地時像來過一陣小地震，老謝正在午睡，被震醒了，感覺發(fā)生了大事，翻滾起來后，看見院壩上落了一大堆東西。喜鵲巢完好無損的。骨架子還沒變形。老謝對兒子很不滿，覺得是做了一件壞事。老謝已老了，家里的事都聽兒子的，獨獨這事兒，老謝卻耍了犟脾氣，要兒子把喜鵲巢重新送到樹上去。兒子只好請來幾個人幫忙，將巢捆扎好，用長長的繩子牽拉上去了，又重新安頓好。

末了，老謝對兒子說：喜鵲也是看人的，哪家風(fēng)水好，家里喜氣盈盈和和氣氣的，才會來做巢呢，喜鵲的名字為什么帶個“喜”字呢？喜鵲越多，帶來的喜氣就越多嘛。

停了一會兒，老謝火氣退了些，對著兒子又補了一句：你夜里在樓上干事，呼哧呼哧的，你爺爺奶奶整晚也咳嗽，人家喜鵲可沒吱聲，說吵了它們吧。

聽到老謝訓(xùn)兒子，我忍不住笑。這是個可愛的老頭。他愛喜鵲。

我對喜鵲的評價是：招人喜歡，都笑臉相迎。

但是覃嫂不喜歡喜鵲。她家一棵高大的榆樹上舉了兩個喜鵲巢，吵成一片。巢太高，竹竿頂不下來，便想把樹砍倒。我路過覃嫂家時，她向我訴苦，一大幫喜鵲天天從樹上俯沖下來，到田里找食，把埋進土里的苞谷種子也掏出來吃了，苞谷發(fā)了芽成秧苗了，也不放過，叼起來將發(fā)脹的種子也吃掉。喜鵲咋不給人活路了，專尋種子吃呢？收成減了，我拿什么糧食來養(yǎng)豬啊。覃嫂家里困難，男人死得早，兩個女兒全靠她扯大，大女兒出嫁了，小女兒三十多了，還待在身邊，想招個上門女婿，也沒人愿意來。

我勸覃嫂千萬不要砍樹，也不要攆喜鵲們走，喜鵲來了是好兆頭，有幾戶人家想接喜鵲去，喜鵲們還不樂意呢。你房子整漂亮了，房前屋后都收拾得喜氣洋洋的，喜鵲不就來了嗎？要善待喜鵲，像對待兩個女兒一樣。我心里嘀咕但口里沒說出來：不就是幾顆種子嗎？田壟上被喜鵲掏了，把種子埋下去，重新補上不就得了？喜鵲沒豬的肚子大，豬一年吃那么多苞谷，喜鵲還有意見呢，吃幾粒種子算個啥？種子總是吃不完的，犯得著去砍樹攆喜鵲嗎？喜鵲天天在天上報喜，就不算個事了？也是對家庭的貢獻(xiàn)嘛。

也許覃嫂心里也在罵我：站著說話不腰疼，公家給你工資有吃有喝的，能體諒農(nóng)家小戶的難處嗎？一顆種子就是一堆糧食，兩顆種子就是咱豬一天的口糧呢。

喜鵲和豬都是禽獸，但是內(nèi)外有別，覃嫂心里有親有疏呢。

我不能全站在喜鵲的一邊說話了，也要替覃嫂想點辦法。在田里也像別家一樣，多做些“茅人”豎到田里，風(fēng)吹動，“茅人”就會動，很像勞動的樣子，再買幾條“驅(qū)鳥帶”，牽在田的四周，一閃一閃的泛光，成為新式的武器，嚇唬嚇唬喜鵲們。覃嫂說，起初起些作用，日子長了，人類的鬼把戲就會被識破。喜鵲膽子更大起來。但是苞谷苗子長到兩拃高了，就別愁了，喜鵲拔不動苗了，拔起來還有啥意義呢。

我閑逛時，又上蒿坪轉(zhuǎn)了轉(zhuǎn)?？吹揭乡坶T前有一棵直達(dá)云霄的樹，我叫不上這棵樹的名字，但是它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它是一張彎弓射向天空，又像人類發(fā)射了一枚導(dǎo)彈。不像核桃樹那樣，四肢張開向天空開放。雖是單線條，但是枝枝丫丫還是有的。末端有一個喜鵲巢。它的高度也是喜鵲飛行高度的極限。從樹兜邊朝上望，像擦到了天邊。喜鵲巢遍布全村，就這個巢最為高遠(yuǎn)，剛剛滿足了詩和遠(yuǎn)方這兩個條件。人是不能摧毀它的，除非風(fēng)雨雷電合起來的力量，看能否掀動。上面的幾只喜鵲能洞察一切，它們比衛(wèi)星還看得清楚。全村多少喜鵲多少巢，還加上其它鳥族，有多少鳥和巢，心中都有數(shù)。村支書本本上抄寫的人名兒，還常常忘記。姚老幺家的喜鵲們卻都記在心里。喜鵲們不用開大會，只要在樹梢上說幾句。在高處一說，都會鴉雀無聲，比村支書的威望還高。我對姚老幺說，你家喜鵲占盡了風(fēng)水，風(fēng)光得很呢。姚老幺笑笑，希望喜鵲一直住在天上，別離開姚家了。姚老幺也苦惱著一件事情，天上有時灑些東西下來，不知是下雨了，還是鳥糞，落到身上了才分清。

閑著無聊，我做了個不完全統(tǒng)計：平均扯算起來，全村的人戶幾乎都有一個喜鵲巢穴，喜鵲與農(nóng)戶人口大致相等，只是糞便少多了，但加起來也可以讓全村少買幾百包化肥，喜鵲吃掉的苞谷種子，讓每戶少養(yǎng)了半頭豬。

百鳥鳴唱

我知識貧乏，對禽獸知之甚少。林子里動物多起來，常常跑到莊稼地來覓食，除了認(rèn)識野豬，其它就是打了照面也不認(rèn)識。百鳥之中，我也就認(rèn)識那么幾種。這不怪我，也不怪禽獸們，都各有各的圈子，都在為找一口吃的而忙碌著。但是，我到村里來閑逛，寫點文章，并不是想混點吃的，把文學(xué)當(dāng)工作非常危險，因為文章養(yǎng)不活我，我是為了快活，就像村里的鳥兒們，整日鳴唱，不是為了撈點吃的，也是因為歡樂。

樹木都把森林占滿了，農(nóng)民也將耕地種足了，鳥兒們?nèi)珌砹?，百鳥鳴唱天天上演了。天，剛一開亮口，一聲單調(diào)的鳴唱，就會喚起二重唱、三重唱，然后上演一場大合唱。四面八方的歌聲，五音繁奏的曲子，各種不同的節(jié)拍，都疊加混雜一起，一派歌舞升平的熱烈氛圍。有的是起飛和降落時鳴唱，有的是站在樹梢啁啾，有的在行走時紳士一樣優(yōu)雅鳴叫，圓潤厚實，甜美深沉，也有的模樣古怪，裝腔作勢，嗓門嘶啞，有的是彼此對唱，有的是清脆的笛音，也有的是金屬般的回音，或者說鋼琴的聲音。有的音色柔美，旋律多變，也有的有一聲沒一聲的。有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高到嘶啞，有的卻低沉下去到無聲無息，不了了之，音符全散了。

音樂屬于全人類的，但是我來到村里后，覺得音樂還屬于鳥兒們。它們歌喉的婉轉(zhuǎn)甚至還勝過人類。我能聽懂我們自己的歌，但鳥兒們的歌我只能聽懂一兩支，是幾支贊美人類的歌，其它都深奧，因為我與鳥還有距離，還不能直接對話，我對鳥兒的世界和心靈也了解太少，即使簡單的歌也不知其義，還是因為我沒把鳥兒當(dāng)朋友。我只要扎進村里，彼此有了好感，并對鳥兒的歌聲進行研究，總會有收獲，未知的領(lǐng)域鉆進去了未必很難，恰恰要深入研究已知的領(lǐng)域，比如人類的歌聲，倒是很難的，因為人類的心態(tài)復(fù)雜。

早上，聽百鳥鳴唱，就像吃了橋料人家“十碗八扣”的盛宴，而要去聽聽幾只鳥雀的獨唱，又像是去見幾個知音，充滿了渴望。我沿山路漫步時，走到梯兒巖一偏僻處，聽見一只鳥在樹上鳴叫，聲音如塤，正躲在幕后演奏，悠悠忽忽，高古而深邃，好像蹲在樹上敘述往事，也似乎是愛情失意后的悲鳴。我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我搜尋一番，并不能望見它。這是一只什么鳥呢？其實我就是找到了這只鳥也沒啥意義。讓它躲在這個小角落，隱士一樣逍遙，玩弄一種小樂曲，很符合它的心境。

又走了幾十步，聽到一陣急促吹哨的聲音，感覺是要緊急集合。我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這鳥也躲在暗處，不知面目如何。也許是只挺拔神氣的小鳥。說它是小鳥肯定是對的，大鳥不會躲在小叢林里鳴唱。性格像青山墩上的黨宗翠。黨宗翠也是急性子，說話心直口快，做事火急火燎，走路急急忙忙。估計小鳥是按著黨宗翠的步伐吹哨的。有一種聲音，不論是合鳴還是獨奏時，感覺它是從高空落下來的。咕咕，咕咕，從丹田引發(fā)出的聲音，渾厚、博大、純靜，是鳥中的帕瓦羅蒂，又像一位圣者從戰(zhàn)國而來，說了一句古語，或者更準(zhǔn)確一點，是村里響匠們吹奏長號的迎賓腔調(diào)。這是斑鳩的歌聲。給人正氣，激發(fā)我豪邁的力量。我喜歡聽，鄉(xiāng)親們也愛。說不上有多么浪漫和詩意。我小瞧斑鳩了，它比苞谷棒子大不了多少，以為它和有些鳥那樣隨便叫幾聲，但是它的氣場宏大，歌聲送得高遠(yuǎn)，全村都能聽見，好像是歌聲先升上高空，又從高空落下來，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斑鳩比人小多了，嘴也小得多，怎么比人類的歌聲要嘹亮得多呢？我對斑鳩的歌聲著迷了。我把老謝家的窗子打開，錄了幾段斑鳩的聲音，存在我的手機里，我可以隨時聽。不論在村子的哪個角度，錄的聲音都清晰，沒一點雜音，因此我不必跑到一棵樹下或林子邊，只要躺在床上錄制就行。晚上我寂寞的時候，打開手機，聽一陣。歌聲純正，可以洗滌我的煩悶。咕咕—咕咕—咕咕—，我睡著了。

有些鳥是在夜晚鳴唱的，天剛擦黑時，點燈雀子粉墨登場，起初一兩聲還輕柔細(xì)語，有兩分嬌嫩，慢慢地，一聲緊似一聲，一聲高似一聲，變調(diào)不斷，急促又響亮，最后一兩聲仿佛聲嘶力竭，大概一個最高音上不去，接不上氣兒了，便嘎的斷了，結(jié)尾倉促。感覺一首歌是個半拉子，聲調(diào)還有點凄厲。不過剛換過氣兒，又接起來了，一曲連一曲，這樣一個晚上就過去了。執(zhí)著。持續(xù)。堅韌。通宵達(dá)旦，一日又一日。點燈雀子不知要唱到何時？

有幾個晚上，還聽到啄木鳥的聲音。篤，篤，篤，像敲擊鼓聲。村子發(fā)生了小振動。

老鴰子

村里人一提到喜鵲都喜上眉梢，而說到烏鴉就避之不及，神情也陡地變化了。還稱烏鴉為老鴰子呢。稱呼時，有點不屑一顧，有些還憤憤然，認(rèn)為它丑，不是吉利的鳥。我曾經(jīng)稱烏鴉為“黑鳥”。這是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就像一個中性詞。我和它沒有恩怨，也不必排斥它。

但是我住到村里了，得入鄉(xiāng)隨俗，也要稱黑鳥為老鴰子了。

每天早上六點我就醒了。窗外模糊，天地混沌。一會兒，哇，哇，哇，哇，一只老鴰子叫了幾聲，黎明被沖破了幾個窟窿，一團寧靜全散了。另一只好像在遠(yuǎn)處響應(yīng)了幾句。哇——哇，哇哇，哇——哇，聲音低沉緩慢些，像在某處徘徊，也許是一只老鴰子，活力減了，老于世故。第二日下雨，正在做一個好夢，老鴰子突然哇哇幾聲，把我喚醒了，似乎還受了點小驚嚇，夢還沒結(jié)束，卻生生地又被撕裂，讓夢也沒個好結(jié)果。我聽了幾分鐘的雨聲才鎮(zhèn)定下來。我一聽到雨聲就安寧，小時就是這樣，天一下雨，好像就萬事大吉。其它的鳥雀離我的夢也近，大概只隔了一層雨簾和黎明，也都喧囂起來了。我有點怪老鴰子了。雨天呢，也叫個不停，把別人的夢不當(dāng)回事？不識時務(wù)，難怪鄉(xiāng)親們對它們沒有好感。早上也是做夢的大好時光，老鴰子偏要當(dāng)個鬧鐘。

有一天，沒等老鴰子鬧騰，我就開了房東的門出去了，在模糊的村子里，沿公路繞來繞去，不自覺地來到了后山，正是天要大開口子的地方。我站住了。眼前滿是林子、房子和田，還有一層薄霧，應(yīng)當(dāng)是老鴰子熱愛的遼闊的地盤。我相信老鴰子每天是從這里起飛，又最終在這兒落腳的?？赡苊刻煸缟萧[醒我的，也是從這兒出發(fā)的。確實，有三五只老鴰子起飛了，從最高的幾棵樹上不約而同的俯沖下來了，翅膀伸展著，毫不費力地飛行，此時很像滑翔的老鷹，自自由由飄飄忽忽滑行一段。但是在其它的航線上，比如平行或向上飛翔，翅膀上下扇動，酷似我練功時“白鶴亮翅”的動作，我仿佛聽到了“啪啪”的聲響，可能是翅膀打在空氣上了，感覺空氣也是有硬度的。老鴰子旋到我頭頂時，還有一股強大的氣流旋轉(zhuǎn)著，是嘩嘩嘩嘩流水的聲音。我看到它扇動一下，便沖出去一米多遠(yuǎn)，在空中劃一道深槽，波浪疊起，有幾片霧浮沉飄逸。幾只老鴰子在空中翻飛嘻戲，哇哇叫喊，響徹天空，只是比村里的那只高音喇叭聲音低一點，聽起來接近人類的聲音，有時尖細(xì)，是娃娃的哭喊，有時低沉，又是一個老翁的吼叫，聲音確實不怎么優(yōu)美，這也是鄉(xiāng)親們冷落它的一個原因。不像喜鵲、斑鳩、黃鸝婉轉(zhuǎn)賣腔弄調(diào)逗人喜愛。特別是喜鵲，雖然唧唧喳喳的，但就是有人捧它。老鴰子是個異類嗎？怎么話一出口，就不動聽了呢。我弄不明白，鳥兒們?yōu)槭裁炊家心兀磷獗镒〔唤?，也許都覺得老鴰子是只好鳥呢，沉默著，誰知道你的底細(xì)。

我看見有幾只朝山下飛去了，哇哇—哇哇，哇哇—哇哇，這是喚醒人類的聲音，是例行的鳴叫。有一只飛走了，向遠(yuǎn)方一扇一扇，舒緩而優(yōu)雅，出現(xiàn)了我夢中飛翔的景象了，越來越遠(yuǎn)，縮成一個符號。飛到別的村里去了，老鴰子可能還有另外的故鄉(xiāng)。

天已大亮了，已有老農(nóng)下地了，做些播種的大事。也有幾只鳥并沒有向山下飛去，從樹上一個俯沖下來，直接落到田里，剛好離我只有幾米遠(yuǎn)，全身烏黑，步履踩著韻致，風(fēng)度翩翩，對我不屑一顧，也并不害怕，對人類沒有戒心，它們在老農(nóng)翻耕的土地上，自顧自的尋找著食物。老農(nóng)不論怎么仔細(xì)，地上總會遺留些東西的。老農(nóng)并不攆走老鴰子，他和我說，吃掉幾顆種子有什么要緊呢，老鴰子也是村里的鳥，土地也有它們的份兒，雖說天空是它們的，但不產(chǎn)糧食，鳥兒的命也是命啊，也要吃呢，落進我田里的鳥，就是我家的鳥。我很感動。難怪老鴰子一點兒也不懼怕他。

此時，我的腦里閃回出另一個畫面：我和村里的李老頭熟了，常跑去聊天，在他家煮羊肉吃，還在他土地上閑逛，他種了八畝苞谷地，苞谷熟了的時候，老鴰子常來偷吃，但這對李老頭來說，老鴰子吃點苞谷無傷大雅，飛上苞谷桿，搖搖晃晃，啄上幾粒就又飄走了，不是故意來偷吃，只是順手牽羊，但是李老頭還是要教訓(xùn)它一下。他將買來的沖天炮拆下，塞進一個鐵筒子，點燃后高高舉起，“嘭”，沖到空中，一陣閃亮，灰屑飛濺，都打在老鴰子身上，它們受到驚嚇都飛走了，像戰(zhàn)斗機被炮彈擊中，機翼翻飛而逃。這只是李老頭的警告，但是老鴰子好長時間不來了，李老頭又后悔了，不能與老鴰子為敵，人、鳥與自然都要和和氣氣相處才好。李老頭還曾為我描述過冬天的片斷：大雪封山了，人跡罕至，只有老鴰子在這片土地上飛翔，縱橫開合，飛行的軌跡，就像一位書法大師，在白色的宣紙上，揮灑著遒勁的線條。冬天是它的王國，只有它會在高空巡視，鳥瞰著這片江山。雪天，群山寂靜，不像其它季節(jié)，眾鳥群集，五音合奏，老鴰子獨守山林，的確是孤寂的，但是它的一聲鳴叫，把所有的寂靜全壓下去了。鳴叫的聲音比李老頭還要洪亮。

我回過神來，又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老鴰子，希望能觀察出什么，而它們卻只瞟了我兩眼，等于沒看我，或者是藐視。我看到它們一身烏黑的裝束，顯露的優(yōu)雅而高貴的氣質(zhì)，倒給我一種美感。我看過巴勒斯寫的一篇文章，對老鴰子沒有說一句壞話?！盀貘f是我在風(fēng)景中不愿錯過的一個角色。我酷愛觀看他們在雪地或泥土里留下的足跡，以及他們在棕色的田野里四處散步時優(yōu)雅的身影?！边@和我的感受一樣啊。

過了些日子，我突然看見馬渡河的上空，凝固著黑乎乎的一團東西，以為是宇宙的隕石，墜落在那里。一會兒，核聚變一樣卻四散開去了，飛濺出無數(shù)的墨點，沉浮著，飄移著，像些蟲子飛舞。我明白是什么了。房東老謝說，該死的老鴰子，又鬧騰了，要死人了。怨懟的語氣明顯針對老鴰子了。果然，第二天有信傳來，河邊一位九十歲的長者走了。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我多么希望死人這樣的壞事，與老鴰子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明白了老鴰子遭人唾棄的根子了。背負(fù)的名聲，永遠(yuǎn)也難以洗刷掉了。

老鴰子聚一聚開個會，吵鬧吵鬧，就一定會死人嗎？未必！一個傍晚，我陪一位藝術(shù)家去山頂上，拜會挖木瓢的匠人，一門古老的技藝要失傳了，好拍些照片，積累點資料，再做幾把木瓢。一大片的叢林之上，我看到成百上千只老鴰子在飛舞，盤旋，哇哇哇，吵成一片。我心里嘀咕著，怎么有這么多啊。在匠人家待了幾天，自然和人都平安無事，并沒有壞消息傳來。

驅(qū)鳥

我跑遍了全村，沒有看到一處撂荒地，我感到驚奇，這是了不起的大事。農(nóng)民仍然看重土地，還在種莊稼。有人說農(nóng)村荒涼了，人都跑了，并不全是事實。我住的這個村，雖然也偏僻，到集鎮(zhèn)、去縣城路途遙遠(yuǎn)，但看起來還是一個舒服的村莊。村莊面目清新，不是邋遢蕭條的樣子。我看到每塊地，都會停一會兒，過細(xì)瞧一遍，農(nóng)民并不是囫圇耕種一下就了事，而是將田間的草除凈，將石塊砌成碚坎，把土翻幾道，整成碎土，再起壟成行，好像起壟時都用線拉過一樣，成條成線規(guī)整得很，如果站在最高的土包上往下看，或者從村子對面遠(yuǎn)眺過來，村莊就是圖畫，森林和土地相間，綠色和黃色交融，田，都不是田了，像藝術(shù)品了。苞谷苗子如果長起來了成一人多高，結(jié)成了苞谷棒子，到了成熟的金黃季節(jié)，就更美了。有幾個農(nóng)戶跟著兒女搬到城里了，委托別人把土地好好種下去，切不可荒廢。說不準(zhǔn)哪一天再回來，又還種下去。

高山的主要作物是苞谷。農(nóng)民的主要工作就是種苞谷。鳥雀們最愛吃的恐怕也是苞谷。但是鄉(xiāng)親們不是為鳥雀們種的，各自心中都清楚，包括鳥。下種時，鳥們盯得緊，看那粒種子丟在哪個窩里，眼里看得清楚，老鄉(xiāng)閃個身回去吃個中飯，鳥們就去刨了。有的鳥還將種子的皮啄掉，丟到一邊，皮不好吃，因為種子用藥浸泡過了，有藥味兒。鳥都成精了，不比人傻。種子吃掉了，又得補上。這是鄉(xiāng)親們最傷腦子的事。如果苞谷金黃了、豐收了，大鳥、小鳥都要吃幾口，這算啥事呢。有一種情況，鄉(xiāng)親們也不舒服，咱村里的鳥們就是多吃些，可以忍受，它們還呼朋引伴地把別村的鳥都約來了，都來嘗兩口，那苞谷收成就有很大損失了，和野豬躥到田里胡亂糟蹋一陣，也沒啥子區(qū)別。這樣可不行！得想法子！

一天，我正看著姚吉順在壟上下種。用力踩一下“鐵鉆”，便露出個一個穴洞，女人左手丟一把肥料后，又丟幾粒種子進去。覃士清騎著摩托車飛奔而來?！案隆钡囊幌略诠愤呁Ｏ隆栆樫I“驅(qū)鳥帶”在網(wǎng)上買比去鎮(zhèn)上買，會便宜多少。姚吉順說，都在下種了，快去鎮(zhèn)上買回來，布到田里，網(wǎng)上買，個把星期才能到，幾個彎轉(zhuǎn)過去了，時間都滑走了。姚吉順做過支書，什么都懂，問他沒錯。覃士清將摩托車猛一踏，朝鎮(zhèn)上去了。這時我才注意姚吉順已布好的驅(qū)鳥帶。一寸寬，但卻無限長的驅(qū)鳥帶，像極了公路邊上的返光帶，帶子上都是紅白相間的斜杠。只要有光和風(fēng)，驅(qū)鳥帶便一閃一閃地，泛出紅紅白白的光輝。風(fēng)大，就神經(jīng)錯亂般瘋狂拉扯，射過來掃過去猶如閃電。風(fēng)小，就抖動翻飛，閃閃爍爍。這都是嚇唬鳥的“新武器”。姚吉順將驅(qū)鳥帶在田的邊沿連接了一圈，又在田的中間縱橫拉了幾條，眼花繚亂了。

我去幾個墩上看了看，每塊田都拉上驅(qū)鳥帶了，拉拉扯扯，忽忽閃閃，在風(fēng)中不停地晃動。有些田里還插些旌旗，豎些“茅人”，旌旗飄飄，五顏六色，在我看來有些虛張聲勢，被動防御?！懊┤恕币苍陲L(fēng)中抖動，像一些狂人張牙舞爪。以前“茅人”是用茅草扎的人形，豎在田間，仿佛人在田間勞作的樣子。鳥兒在空中飛，是自己的王國，什么也不怕，但落到地面總還是怕人的嘛，畢竟還不全是鳥的地盤?，F(xiàn)在，“茅人”呢，是用木棍做一個“十字”支架，將大人和小孩兒的舊衣服掛上去，就像一個人了，“茅人”成了替身。有一天傍晚，我正從山坡下往上走，看見一個人站在田間，還戴了個帽子，有點小風(fēng)，頭一點一點的，我喊了一聲，沒應(yīng)，心里正忐忑，走到跟前，才知是一個“茅人”，哎呀，特別像人，如果我是只鳥，早嚇跑了。

鳥們真的會害怕嗎？起初，可能都會蹲在樹上，朝土地的方向多瞭望幾眼，或在上空飛旋幾圈，偵察偵察，一切不可貿(mào)然前行。人類不可全信，善于設(shè)下圈套，如果鉆了進去，鳥命也沒了。后來，鳥兒們識破了鬼把戲，又蠢蠢欲動。那些田間的東西，沒啥可怕的。只是花招，沒有一丁點殺傷力。其實，鄉(xiāng)親們是善良的，所用的花招，只是警告，從人類的口中奪食，鳥要有分寸。雖然拉了些驅(qū)鳥帶，插了些“旌旗”，豎了些“茅人”，但都明白，是形式主義。鳥兒們驅(qū)不走的。鳥兒越來越多了，還在增長。鳥兒們的口糧也逐漸多起來。我給村干部提建議，鳥兒們增加了，耕地面積也要擴大一些，或者提高單產(chǎn)，糧食多了，鳥兒多吃兩口，真的沒啥關(guān)系。

（責(zé)任編輯：龍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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