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并非所有的往事,都會如煙散盡。有些人與事,在記憶的屏幕上,色澤常新,并不褪去,像一竿竿青竹,日里夜里搖曳著。
1978年的5月11日,《光明日報》發(fā)表本報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歷史進入了又一個光輝歷程。
這一年的晚秋季節(jié),“文革”后恢復工作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一批作家詩人,分兩路深入基層,到檢驗真理的實踐中去。一路西北,一路東北。組織者是長詩《王貴與李香香》的作者、時任中國作協(xié)臨時黨組副書記的詩人李季。到和平飯店報到的當晚即召開預備會,主席臺上坐著一位身穿石油工人服裝的中年人,他憨厚地笑,溫和地說話,像個慈祥的大叔。詩人曉雪告訴我,他就是詩人李季。之前,我已熟讀他的大部分詩作,如《王貴與李香香》《楊高傳》《五月端陽》《玉門兒女出征記》《向昆侖》。在預備會上,他發(fā)表熱情洋溢、感情真摯的開場白。他樂觀向上、積極進取的一番話,使我們備受鼓舞,盡掃心中久積的霧靄。一些前輩作家和詩人,相擁而泣互報平安,場面很是感人。他們中有作家艾蕪、徐遲、碧野、蹇先艾、林淡秋、茹志鵑、俞林、劉知俠、李廣田等,有詩人艾青、蘇金傘、蘆芒、苗得雨、石英、石太瑞(苗族)、包玉堂(仫佬族)、莎紅(壯族)、饒介巴桑(藏族)、查干(蒙古族)等,還有評論家孫紹振、劉登翰。
出發(fā)前,與不參團的在京作家詩人一起,前往白洋淀、雁翎油田參觀訪問兩天。在白洋淀的游船上,我第一次見到柯巖大姐,她雍容典雅,操著一口京腔。還有軍旅詩人李瑛和她的女兒李小雨,小雨是以工作人員身份參團的,一身很肥大的石油工人大棉襖掩不住她的青春朝氣。當夜,大家下榻在雁翎油田招待所。周邊是高粱、玉米和谷子,齊刷刷地連成一片。而田頭路邊那一叢叢的波斯菊,開得極盛亦熱烈,晚風拂來,婀娜地搖曳著。夜色靜若水,昆蟲們的鳴叫起起伏伏,時強時弱。
緊挨高粱地,見有一人在明凈的月光下,好像在寫著什么。他鴨舌帽下的那張臉顯得些許朦朧,定睛一看,是上海詩人蘆芒先生。“晚上好,蘆芒兄!”我招呼他?!鞍?,晚上好。”他回應,聲音柔和且富磁性。他是作家,又是畫家和詩人。他月光下佇立的剪影,頃刻留在了我的腦海。再往前走,在玉米地邊緣有兩人在說話,是李瑛和他的女兒李小雨?!巴砩虾?!”我問候道?!翱諝舛嗪茫缇吞澚?!”他笑著回應。我說:“您的詩集里也曾描寫過這般美好的鄉(xiāng)野場景,我至今還記著。”“哦,謝謝。那就是知音了!”他說。那個夜晚,我一直在游走,直至夜深。只有那些低首含笑的波斯菊在陪伴我。
到達大慶油田,下榻的招待所是平房,四合院式,但面積不小。兩人一間,沒有洗手間,只有一張桌子、臺燈和洗臉盆。我和江西老作家俞林同屋,他是中共江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省文聯(lián)主席和作協(xié)主席。為人和藹可親、低調,沒有官腔,兄長式人物。當我睡過了頭,他竟然把洗臉水給我端了來,讓我不僅感動亦心生歉意。后來,我們成為忘年交,常有書信來往,他的全家福我至今珍藏著。
晚餐后去散步,恰遇上海女作家茹志鵑大姐,她笑著說:“請問兄弟,這個地方,蒙古語叫薩爾圖,是什么意思呢?”我答:“月亮升起的地方?!彼f:“呀!好美的名字,緣不得有這么多漂亮的波斯菊,在熱烈地開著,而且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是因為有月亮姐姐的緣故呢!”她又問:“你的家鄉(xiāng)有這種花嗎?叫什么?”我答:“有,而且滿山遍野地瘋長,我們叫它朵日娜花,即東方花之意?!彼澷p:“名字美,且富詩意。”我對大姐說:“波斯菊就是藏人所說的格?;ā2ㄋ咕?,只是其中一類。格?;ú粌H品種多,亦鮮艷嫵媚,藏人叫它格桑梅朵,含有幸福之意。我在青海的金銀灘草原,亦見過此物,那里人稱它為金露梅?!贝蠼阏f:“格?;ǎ沂锹犝f過的,但不知它就是波斯菊呢!此花有野性美,該屬于廣闊天地,在公園里,就顯不出它狂放的個性。它生得單薄了一些,看了讓人愛憐?!蔽艺f:“大姐,您不用擔心,它生命力極頑強,能夠滿山遍野地生長?!贝蠼汩_心地笑,說:“難怪你喜歡它,是詩人情懷所致吧?!蔽倚χf:“我也喜歡您的《百合花》呢!一讀再讀的?!?/p>
到達鞍山,下榻賓館。當地朋友說,這個賓館當年是為迎接周總理而籌建的,總理知情后,隨即就搬到另一個小賓館去住,并嚴厲批評:“此風不可長,切不可搞特殊化。國家目前還不富裕,百姓生活亦艱苦,要慎而又慎?!甭犝f這些,我們?yōu)橹芸偫淼母唢L亮節(jié)而動容。當夜,躺在床上,詩兄公劉給我講了很多有關周總理的感人故事。而詩人、報告文學作家徐遲聽完主人介紹之后,立即決定到弓長嶺鐵礦去采寫報告文學,其余人則去鞍鋼學習采風。
期間有個小插曲:在第二天的晚上,詩人艾青約我們幾個少數民族詩人到他房間里去聊天談詩,說他喜歡我們的詩作,主要是寫得真、不偽飾,有自己的民族風格。他與詩人蘇金傘同屋,蘇老見到我們也很高興,就拿出一張畫問:“此畫如何?”我沒過腦子,信口說此畫無立體感,覺得一般。不料,蘇老勃然大怒,胡子都立起來了,大聲說:“什么眼光?鑒賞力太差了!”邊說邊收畫,再不言語!我這才醒悟自己闖禍,一個勁兒地責備自己無知,并連聲道歉。這時,艾老出來打圓場:“不要嚇唬人家孩子嘛,不就是黃永玉那只鴨子嗎?有什么了不起的?別理他,回去休息就是。”那個夜晚,我?guī)缀跷春涎郏劝脨烙只诤?。不料,第二天一早,蘇老來敲門,很幽默風趣地安慰我說:“我犯上,你是組長(其實是服務員,保護老同志的),我不該給你發(fā)脾氣,我這個人倔強,家里人都反對我。何況,對藝術品有不同評價,是很正常的。別介意,我們應該是好朋友?!敝?,我們真成了忘年交,他寫給我的墨寶至今懸在我的書屋里:“黃河東流去,滔滔歷古今。多少傷心事,猶感淚痕新?!彼钦嬖娙耍瑸槿斯⒅?、歷經坎坷,但骨骼一直是立著的。
第三天一早,我們到千山風景區(qū)參觀訪問。艾老腿腳不得力,不能爬山,他要我在山下陪他,還逗我:“你若陪我,我叫你看我老婆的照片?!蹦鞘撬透哏蠼阍谑幼恿质a道上的合照,那時他們很年輕。過不久,老作家碧野退了下來,我被解脫,匆匆又去登臨??煲琼敃r,見李小雨臉色蒼白、滿臉虛汗,坐在臺階上喘氣,顯然是低血糖,我趕緊拿出蘋果讓她吃,才又恢復了過來,后來她總是提起此事。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是一次同行的經歷而已。而鞍山的波斯菊也灼灼地怒放,一睹讓人驚嘆。它與我們一路同行,我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那里,也許是它的待客之道。還有大朵大朵的雞冠花,十分夸張地站在路邊,擺出一副不美倒你,不肯罷休的樣子。
到達哈爾濱,下榻小黃樓。此樓外觀不起眼,內里卻很講究,算是高規(guī)格接待。剛走進住屋,各級領導就前來看望我們。那時的黑龍江是國家重工業(yè)集中地區(qū)之一。經過參觀訪問,我們眼界大開,創(chuàng)作激情亦大發(fā),寫下不少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留于當地報刊發(fā)表。更有趣的是,主人邀我們去乘友誼小火車,北京—莫斯科或北京—金邊,全長兩公里。全部員工,均為不到13歲的兒童,售票、檢票、倒茶水、送食品、播音、檢車,都由他們自己來完成。那一身鐵路員工職裝穿在他們身上,更讓人開心。一路上氣氛極為熱烈亦隆重,乘客為一群白發(fā)的爺爺奶奶和青絲的叔叔阿姨,主人為一幫天真爛漫的孩童,他們一絲不茍的工作態(tài)度和一口鐵路職工的腔調,讓我們忍俊不禁。那種親切的感受,極特別亦美好。如今,那時的白發(fā)人有些已經作古,而孩子們卻早已長大成人。逝者如斯,40多個春秋一晃而過,而友誼之車仍在隆隆運行,美好記憶也在綿綿延長。那些熱情待客的一叢叢北方波斯菊,一定也一年又一年地在盛放,不負時光之托、歲月之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