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人生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說集出來了,名字叫做《春光好》。
小說集分三節(jié),第一節(jié)鄉(xiāng)村和小鎮(zhèn),第二節(jié)小城和廠礦,第三節(jié)都會與流年,實際上也是我人生上半場的生活軌跡。我在廣州待了二十多年,在小城的廠礦里待了二十年,只有六年是在小鎮(zhèn)上度過的。
我外公家在小鎮(zhèn)上,一度下放到附近一個山?jīng)_里十來年,我奶奶家在離小鎮(zhèn)十來里的古渡口,兩家相距不過十五里。我的童年是在山里、渡口、小鎮(zhèn)和我媽教書的小學校中長大的。那時我是個不漂亮、不聰明的小女孩,表情永遠呆呆的,訥言拙行,是個放在人堆里也找不著的小土豆。大人們一看這孩子就是一副沒什么出息的樣子,就不大理會我,也正因為如此,我多了很多在邊角處張望的機會。
湘中地區(qū)的民風保守魯鈍,說純樸亦是純樸,說殘酷亦是殘酷。清末重臣的老家就在離鎮(zhèn)四十多里的地方,叫荷花塘。老家的人最樂于說的是當年他家如何如何一船一船運財寶回家的故事。這事不知真假,但滿足了鄉(xiāng)人直白的愿望:出門打工,然后衣錦還鄉(xiāng),最好財寶還鄉(xiāng)。
成年之后,我終于去看了大宅,二樓小姐的繡樓黑洞洞的,很儉樸,很空曠,空氣中飄著一種度日如年的凜冽氣息。后來看到書上說做曾家女眷不易,上午得做小菜點心酒醬、紡紗績麻,下午做針線活,晚上做鞋子……就倒抽了一口涼氣,真比流水線女工還要忙碌。但回想到鄙鄉(xiāng)對于女性的最高要求就是勤勉,就覺得大概是真的吧——女人是可以不聰明的,但必須要貞潔勤快,這是底線。但是對男人的要求就不一樣了,男人當然最好也勤快,但男人的最高目標仍然是外出謀事,弄錢回家——最好是能做官。很少有男人可以做到官,大部分的男人只學會了前者,他們每天出門,名正言順地在外面打牌喝酒,因為社交屬于他們責任的一部分。當然最后他們大都沒有賺到錢,而是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打孩子打老婆。從前的女人多半忍,后來可以離婚了,再后來女人也可以出門打工了,農(nóng)村就多了很多光棍。
至于鄉(xiāng)下的精神生活,從前是一年一次的花鼓戲,后來是守在家里看電視,社交生活是打麻將打牌,要到鎮(zhèn)里才有書店。后來小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沒了,只有幾處盜版書攤,攤上就擺著很多關(guān)于這位重臣的書。他是家鄉(xiāng)的驕傲,封面上是他的照片,但書名多是厚黑學研究,讓人覺得荒謬。重臣一世精明,最后讓他的鄉(xiāng)鄰最為看重的居然是這些俗務(wù),可見此地的務(wù)實與直接。
我很難說清楚老家的人是一種什么樣的人。他們大部分身量不高,臉色嚴峻。此地常用一個詞叫“霸蠻”,是個中性詞,可以夸人也可責人,夸人時用來贊美人的創(chuàng)造性,無中生有,不行也得行的剛強;責人是用來暗指對方的偏執(zhí)與無理。這兩個字似乎帶出了某種信息,張愛玲的母親說湖南人勇敢,其實未必是勇敢,更可能是一種無奈,因為外面什么也沒有,全靠腔子里的這一口氣霸蠻地折騰。
好勇斗狠似乎是此地男人世界的底色,做到極致,就是不要命。不要命是讓人驚懼的,亂世時可以去打仗,和平時期就只剩打架了。有些是斗毆,有些是推擠,最近一次我聽到的死亡消息是端午大雨,閃電擊中鼓手高揚的金屬錘,倒河而亡——警車隨即而至。在鄉(xiāng)間,對于死亡,大家好像習慣了,我有一個英俊的堂兄四十歲不到就死了,因為喝酒。喪禮上,他的朋友回憶起他也不太傷感,只說他這輩子值了,生前是父母的心肝寶貝獨生子,永遠穿毛料褲子筆挺地出現(xiàn)在牌桌上。
這里的人像河邊的草,在春風中勃然生長,又可能因為自己不小心一鋤頭下去而片甲不留。到現(xiàn)在,在和人聊天時,我還時常以小鎮(zhèn)青年自喻。正如哲人說的,一個人的童年是他一生的底色,六年的小鎮(zhèn)生活,給了我認識生命、認識生活的源起,所有的故事因此而起,而我注定也一輩子活在這些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