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機撒錢”靠譜嗎

梁捷

經常有人問我，“全民基本收入”是什么？前一陣又有不少人討論，“現代貨幣理論”是不是可能拯救經濟的“良藥”？在老百姓看來，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經濟學理論，但不大能看到經濟學家參與討論。那么，這些理論是不是真正的、嚴肅的經濟學理論？今天我們就來探討一番。

所有這些網紅經濟學概念其實都是非常激進的。雖然激進的方向不一樣，有的偏左，有的偏右，但都和現有的經濟政策距離甚遠。主流經濟學家不太愿意討論距離現實太遠的東西，因為那些都過于理想主義。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全民基本收入”，縮寫是UBI。這是現在經濟學領域最火的概念之一。有哪些人支持全民基本收入呢？微軟的比爾·蓋茨、特斯拉的馬斯克、Facebook的扎克伯格，這些億萬富翁都全力支持全民基本收入。

關于全民基本收入最直白、最簡單的理解就是：向全民永續(xù)發(fā)放足夠維持正常生活的資金的一種福利制度。所以它也被稱作“直升機撒錢”，定時定量而且無條件地向所有人撒錢。至于撒錢的數量，則要能夠保障一個國民維持最基本的正常生活。這種想法非常激進，在人類歷史上從未實踐過。

現代社會存在各種補貼、補助等福利制度，但所有補助一般都只針對某一類人，有各種限制條件。比如，我們對在抗疫過程中作出貢獻的醫(yī)生、護士給予補助;我們對為國防作出犧牲的軍人及家屬給予補助;在扶貧過程中，也可以純粹因為某些扶貧對象生活困難而予以補助。這些補助都是我們可以理解的，但我們很難理解對所有國民一視同仁地補助——哪怕你是億萬富翁，我也給你發(fā)放同樣的補助——“直升機撒錢”就是不分對象，一律補助。

為什么要這樣補助？

首先，我們應當把這種福利制度與稅收制度聯系起來看——政府部門不是生產性的，它本身不會創(chuàng)造經濟價值，所有政府支出的錢全都來自于稅收。所以，稅收的基本理念就是從全民那里收取一部分資金，然后再公平公正地分配到每個人的頭上。每個人的勞動收入和資產都不一樣，所以在全民基本收入支持者看來，收入最低的窮人，免于征稅而獲得這些補貼;收入中等的人，交一部分稅，也獲得這些補貼;而收入很高的人，交很高的稅，也只能得到這些補貼。所以，定額的全民補貼是很公正的，也有效起到財富再分配的作用。

全民基本收入還強調，補貼的必須是錢，真金白銀，不能是定向消費券，比如只能用來買食品的食品券就不行;更不能以“打折優(yōu)惠券”的形式出現，因為它只要跟其他因素掛鉤，就可能被扭曲。比如食品券如果花不掉，是否會有“黃?！眮淼蛢r收購呢？所以全民基本收入必須要直接發(fā)錢，只有發(fā)錢，才不會被扭曲。

這種看似激進的倡議，當真獲得不少經濟學家的支持。哈佛大學的經濟學教授曼昆表示自己也是這個倡議的支持者。

全民基本收入的優(yōu)點非常多。今天有很多年輕人希望追求自己的理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但這一過程充滿風險。比如你想做一個音樂家，在家潛心作曲、修改你的音樂作品，但是三年內都沒有賣出去，怎么辦？如果不是富二代，你就必須考慮自己的生計問題。而如果有了全民基本收入，每個月固定給你發(fā)2000塊錢，不會撤銷，毫無風險。雖然這點錢不算多，但餓是餓不死了，這樣每個人就能更自由地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大家很容易聯想到一個問題：很多人本來應該出去打工的，但現在有了這筆錢，會不會就不去工作了？全民基本收入政策，最終會不會變成“養(yǎng)懶漢政策”？

對此，政策支持者的回答是：第一，從現有研究來看，絕大部分人不會因為每個月有這樣一筆錢而不去工作。工作態(tài)度與擁有錢的數量沒有直接關系，那么多億萬富翁都還在努力工作;第二，現有的福利制度對于個人是否去工作的決策有更大扭曲。比如一個人失業(yè)在家，可以拿到1500元的失業(yè)救濟。出門工作的話，每個月也就賺3000元，但要失去失業(yè)救濟的福利，還要各種征稅、各種辛苦，所以很多人情愿選擇失業(yè)。全民基本收入反而能消除這種扭曲。因為每人每月的基本收入是無條件發(fā)放的，跟你是否工作完全無關。這樣你選擇是否工作、做什么工作，就不用考慮補貼的影響。

全民基本收入政策對現代社會最大的挑戰(zhàn)是，它需要向老百姓征收很高的稅，才能向所有人定期支付這樣一筆基本收入。而老百姓在普遍擁有基本收入的情況下自由選擇工作，這需要社會本身具備高度的文明素質。一些危險或者骯臟的工作，高空作業(yè)、垃圾回收之類，絕大多數人可能都不愿意主動選擇。在提供全民基本收入的情況下，這些基礎工作會不會受到影響？這可能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不能想當然地推論。所以對于世界上大多數國家而言，推行全民基本收入都很危險。

再來看另一個時髦理論，“現代貨幣理論”。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推算，美國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援助、救濟和刺激政策支出估計有2.3萬億美元，占GDP的11%。世界各國應對疫情的財政支出平均占GDP的8%左右，還要看疫情持續(xù)和蔓延的情況。

一個采用現代治理體系的國家，每年都要做財政預算，保證財政透明。政府征了多少稅，多少用于國防，多少用于醫(yī)療，這些都要向老百姓公布。

那么多的錢哪里來？一個國家的財政收入都是通過稅收得來。一個采用現代治理體系的國家，每年都要做財政預算，保證財政透明。政府征了多少稅，多少用于國防，多少用于醫(yī)療，這些都要向老百姓公布。老百姓作為納稅人，有權利知道政府怎么利用這筆錢。到了年底，政府統(tǒng)計這一年花的錢，可能有結余，這叫財政盈余。也可能花多了，叫財政赤字。財政赤字的情況可能更多，但總體而言，政府從長期看，應該努力保持財政平衡。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一下子要多支出那么多錢，都是之前完全沒有意料、沒有計劃的。而這筆錢又必須盡快地支出，實在拖不起，因為疫情已經導致如此巨大的經濟沖擊，再不救援損失就更大。

財政部的財政支出是有紀律的，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怎么辦？有一些非主流經濟學家就提出，很簡單，可以直接問中央銀行拿錢。紙幣就是符號，先印鈔票，以后用國債慢慢還就可以。

但經濟學家普遍認為，中央銀行的獨立性至關重要。美國的央行行長，也就是美聯儲主席，雖然由總統(tǒng)提名，但需要參議院批準。很多美聯儲主席都經歷了好幾任不同總統(tǒng)。在制度設計上，美聯儲獨立進行貨幣政策決策，不受干擾，以保持貨幣政策的一致性。當然在實踐中，其獨立性也會受到挑戰(zhàn)。

但如今，有一批非主流經濟學家主張，國家需要緊急財政支出時，就可以直接從中央銀行拿錢，稱之為“財政政策貨幣化”，這自然引起廣泛爭論。這批學者并非信口開河，他們有一整套理論支持，那就是“現代貨幣理論”，英文縮寫是MMT。

如何來評價現代貨幣理論？有一位作者這樣說，現代貨幣理論既不現代，也不貨幣，又不理論。這顯然是模仿伏爾泰的名言。伏爾泰當年曾說，神圣羅馬帝國既不神圣，也不羅馬，又不帝國。所以，MMT不是一種現代的貨幣理論。凱恩斯當年提出“現代貨幣”這個概念，希望我們換一種視角來看待貨幣，而MMT就是闡釋“現代貨幣”這個概念的一種理論，所以也有人把它歸入后凱恩斯主義。

現代貨幣理論認為，我們換一個視角來看貨幣，從稅收視角看貨幣，那么它就只是一個記賬單位。現代國家總是要先釋放貨幣，讓大家清償債務，再通過稅收的方式把貨幣收回來。從這個邏輯看，國家把財政貨幣化本身就是合情合理的。

而且，現代貨幣理論還直接挑戰(zhàn)了兩個教條。第一個教條是，國家應當追求長期預算平衡，也就是長期地消除財政赤字，不能每年都是赤字。第二個教條是，中央銀行應該保證自己的獨立性，不受行政干擾。而現代貨幣理論認為，這兩點都是迂腐的教條，根本不必當真。政府完全可以長期赤字下去——美國就是這么干的，赤字不過是記賬符號，沒什么大不了。而央行原本就沒那么獨立，貨幣政策通過利率間接干預經濟，效果并不明確。而財政政策是政府直接主導花錢，用在哪里由政府說了算。

于是現代貨幣理論成為如今各國政府最喜歡的理論，它賦予政府極大權力，可以幾乎不受約束地發(fā)債，并把中央銀行的權力也奪過來輔助發(fā)債。但是，老問題依然存在——誰來約束政府操作財政政策之手呢？預算平衡和中央銀行的獨立性這兩個教條之所以產生，正是為了約束政府、避免潛在的危險。因此，很多學者對國家采用現代貨幣理論深感憂慮，尤其是制度還不健全的發(fā)展中國家，現代貨幣理論有可能成為危害性巨大的毒藥。

時髦的經濟理論必定有吸引人的地方，但經濟政策涉及千萬人的具體生活，真要把這些理論運用到現實中，須加以萬分的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