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峰
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那個發(fā)出聲音的人就貓在人行道上一輛零食售賣車底下的柜子里頭。他發(fā)出呼喊的時候,半截身子露在那個柜子外面,屁股也落在菱形鋪裝石上。我一回頭就看到他從那個柜子里頭鉆了出來——一個身穿黑色舊中山裝的男人,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也許地方就這么大。
我知道他的時候,他是個賣盆景的,所有的盆景是他自己做的。我在早市的地攤上被他引到他的住處——他的生產(chǎn)基地。當(dāng)時他說,“怎么都看不上?到我家去,那里有更好的?!蔽液退娺^攏共也沒幾次。我就知道——他一個男人右手失去了三四節(jié)遠(yuǎn)節(jié)指骨。我那會兒好養(yǎng)一些小動物、癡迷于種植。我想看看他是怎么制作盆景的。那個失去幾個遠(yuǎn)節(jié)手指骨的男人我一直沒問過他的名字,就知道他大概五十歲光景……失業(yè),我不能再打聽下去。
當(dāng)然到現(xiàn)在他還在制作盆景,在那個零食售賣車上還放著幾只盆景,零售車一半的櫥窗是一些熟食盆,有烤麩、豆子、關(guān)東煮、辣條。我對吃的玩意研究不上,只能大概說這些——一輛看上去很滑稽的零食售賣車,一米半高的櫥窗玻璃的頂部還有個被攤開的包裝紙盒,紙盒白色的地方寫著歪歪斜斜的電話號碼,寫著“出售盆景”四個字。紙盒被透明膠帶給黏著附在白玻璃上,現(xiàn)在它成為零食車的一部分。那個男人平常就窩在櫥窗底下的空倉里面。
我們大概兩年多沒見面了,但他現(xiàn)在看見了我,我猜他打算和我說些什么。
“嘿,老兄?!彼艘幌卤亲?,用那些個短短的手指在眼睛上面搓了又揉,“真的是你。”他的鼻翼那里有個疤,像是火燒的,那疤痕最后停在他的鼻尖那里,他那個鼻尖就凹下去了一些,我的意思那里看起來有一點點凹下去,也許并沒有,而是明暗關(guān)系造成的錯覺。
“沒錯,是我,一個背影你都能瞧出誰來?!蔽铱粗约菏种傅牡胤?,“這里面是你的新產(chǎn)品?咦,這不是《磨心島》嗎?咋還在呢?”
“不能啊,那早都賣了。”那個男人一下子站起來時,那股子酒酸味躥得更濃了些。
“不玩了,成天澆水。”我縮了縮手。“那些個盆景我一個都沒養(yǎng)活?!?/p>
“今天不能再帶點了?”
“一天沒澆就死了,我不想再為澆水這事牽腸掛肚了……小品就是有點折磨人?!?/p>
“你就該選黑松,它耐寒耐旱,當(dāng)初你就該聽我,搞個水循環(huán)的。”
他的家就在后面的巷子里,一百米以內(nèi),當(dāng)然他說那只是個工作室——一間向南的簡易車棚,包括十幾個車棚頂,他說那里都被他占領(lǐng)了,那是他的地盤。那上面堆滿了泡沫箱。每只泡沫箱都滿栽著植物。
車棚里有一張小床,一張小桌子,他平時大概在小桌子上鼓搗那些玩意。他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大號紫砂盆子,盆子里是塊石頭山體。他說那叫蘆管石,他花了大價錢收的。我能看到石頭山頂?shù)囊粋€白色塑料塔,一條綿延橫亙山體的小道,小道旁邊用的是細(xì)鐵絲護(hù)欄。整個石頭山體被一些苔蘚包覆著,還有一條蜿蜒的凹槽,他說那里會是一條小溪。順著凹槽——就是他說的那條小溪下來的半山腰上面有座涼亭,涼亭邊上凸出的峭壁上有一只白色的動物,他說那是一只母羊。那個亭子的名字叫做《育翠亭》,他說的那條小溪就在小亭子那邊上匯成了一個大坑。
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就叫《磨心島》。他指指那個大坑說,這里是流水臺,我打算在那上面安一些暖色系的燈。
那么這個多少錢?
這(景)你可惦記不上,人家付了一百元定下來了。短手指的男人緩緩地說,他不停地吸著鼻子。
我選這個吧。我指了一下另外一個小盆子,這塊石頭看起來挺特別。
這塊是浮石,老兄弟,你真好眼力,不過這個你得等三天。我和人說好了,《磨心島》得今天完成,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了,所以你只能等幾天。你放心好了,我就不賺什么,只賺點酒錢。
三天夠嗎?
就三天,三天足夠了。他伸展雙臂抻了抻手。
我們借著爬梯到車棚頂上,打算選幾株植物。他站在車棚頂,指了指對面五層高的老宅,他說他家就在那上面,一個老舊的正面臨拆遷商品單元樓。我看不到陽臺上有任何東西,但他說曬著衣服那戶就是。
它們原本就在山上面,無人照料。盆栽無人照料時就會死,所以我只在最后的時間把它們種下去。付下定金,它就是你的了。
要多少?
隨便給點就行,咱信你。
作為信任,我購買了一排小羅漢松,我不會為那個假山付一分定金,定金——我可不喜歡這種信任形式。
這得有個十幾株了吧。
能用得上的,我先把你給用上,這就剩不了幾株了。
這個長得比較慢吧。
瞎說,羅漢松長得非??臁?/p>
那我都要了?
那上面還有一種多肉,我分辨不出來,是一種渾身長著刺愛長在堅硬的巖石上的東西。他說他也不知道這個。然后他讓我搬開壓箱石,他打算把那些羅漢松連著箱子給我了。他在為它們的盆子犯難。
你看這是一窩的,它們都在一起,我也沒有多余的盆可倒騰這些。這里面有的可以做叢林式,這個天生的斜干式,不過最后得看出枝比例。
我以為那會很輕,結(jié)果我把自個的大指甲給戧裂了,我看著指甲蓋上出現(xiàn)了一大塊隱血。他說這都怪他的石頭。他還說,你放心,買下這些(羅漢松),那個小景就是你的了。他用左手摸了摸右手那幾個結(jié)著紅膜的指頭。
過了四天,我又去了他那里。他說了一個新問題:他手頭沒有小水泵。我那個景他設(shè)計了一個微型水池,水池景必須有水才行,有水必須得安個小水泵。我看見那個叫《磨心島》的大盆還在,只是那上面又多出來一個小人,一個膚色黝黑的漁家傲姑娘,她有一口小齙牙,獨自站在小道的最高末端那里——小白塔的旁邊。
我沒說話。他嘴上在嘟囔著,大概是在計算那些配置的成本。他說他就是愛搗鼓這些……電動水泵什么的。他蹲在那里,就在那個小車棚的地上,右手的短手指捏著一管開了口的快速膠,快速膠的小紙盒被隨便扔在地上,旁邊還有一本叫做《初級盆景制作》的書。
我和他另外一次在花鳥市場見面。他有我的電話,我們約在那里,打算買一只微型水泵。在那樣一個大晴天,我問他為什么帶著一把黑傘。你是怕曬黑了?他說,為了防雨,防患于未然。接著我們?nèi)ス淞?,我頭一次和一個并不怎么熟悉的男人一起逛市場。我想說這本身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我在一個艷陽天和一個帶著傘的男人一起逛花鳥市場,接著我們被那些個馬尾松、雪松、黑松、黃山松、羅漢松的各式蟠扎技法給震住了。
短手指的男人說,這沒啥,我發(fā)明了一種技術(shù),可以用一個透明管讓它們按著軌道給我發(fā)枝,控制它們按著我需要的方向去生長。
花鳥市場那次,他還給我說起一回上山挖植物的事。他遇到一只母山羊產(chǎn)子,他想順一只羊羔子。那母羊生下第三只羊羔后,把它們身上的血跡、胎皮挨個舔了一遍后就不再搭理它們(小羊羔)了。一大群綠頭蒼蠅叮著它們(小羊羔),就在泥地上面散落的胎盤旁邊,天吶,地上開始只有幾只山螞蟻,后來越來越多,烏壓壓的一大片,它們是聞到了什么,天吶,那該死的老山羊還在那里啃著地面。這件事,當(dāng)時他就這么跟我說的。
短手指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問,“你不打算再來一個?”
“我不打算再買什么,但可以來些吃的。”
“今天就吃東西。我請你,你瞧,我這還有些‘缸邊清’?!彼麖目諅}的角落里取出一個礦泉水瓶,一個小酒杯子,一把矮凳子。他又從玻璃櫥窗的熟食盆里撈東西,“我這可有下酒的硬菜。”他將那些吃的東西裝在一個紙盒子里,插上幾根牙簽后,放在那把黑黢黢發(fā)著暗光的矮凳子上面。
“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覺著母羊吃胎衣這件事?!?/p>
“它可是吃草的,吃素的。這不奇怪嗎?”他吃進(jìn)一塊牛肉味的素雞,他的嘴巴在咀嚼著,他的鼻翼在翕動。接著他給酒杯里倒?jié)M了酒,“你也來一杯,我喝瓶子里的?!?/p>
“你拿了羊羔子了嗎?”
“那會我兒子對我說,爸爸,我們養(yǎng)一只羊羔吧?!?/p>
“你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兒子的人?!蔽矣终f,“你可沒說你和其他人一起遇到羊的?!?/p>
“盡扯淡,”他呡了一大口塑料瓶子里的缸邊清,“別扯開去,你讓我把這個說完。我可沒喝醉,別以為我又說酒話了?!?/p>
“我不喝酒,你就給我來碗綠豆湯吧?!?/p>
“我剛下崗那會開始喝酒的,本以為生活被改變了,其實什么都沒改變,現(xiàn)在我還在這里喝著酒,賣著小吃?!?/p>
“你還在制盆景?!?/p>
他給我舀了一碗綠豆湯,我站在那里喝著那有點發(fā)苦的綠豆湯時,就聽他說,“我剛剛睡著了一小會,還做了一個夢。”
“在山上你真的和你兒子在一起?!?/p>
“你別打岔,你會毀了我的故事。你讓我把這個(夢)說完?!?/p>
下面是那個男人在一個炎熱的下午所發(fā)生的夢。
我和我的兒子這次去山上打算找一株姿態(tài)古樸的、或是瀟灑蒼勁的……我曉得那些長著飄逸的斜枝的伙計都在斷崖那里。
我兒子問我,你拿了多少?這山會不會給我們掏空了。
我和我兒子說,那上面取之不盡,啥都有,啥都不缺,無論你拿了多少,這山還是不會改變。
我準(zhǔn)還能再拿一些。我頭一次看見那事……一只母山羊在斷崖那里產(chǎn)子,那里都沒有一個放羊人也沒有守林房。它就像是從天上面突然掉下來的。我挖呀挖,我挖倒了一堵墻。有個孩子蹲在墻根那邊。他告訴我,他的父母不見了,他指著那堵墻,那墻里面就是他們家的房子。我跟著他走進(jìn)那房子,你不曉得,那里面究竟有多大,有多大就有多黑。我感覺我看得到一對夫妻躲入了其中的一面墻里,不在畜棚,不在院子里腐朽的植物氣味里。
他們就躲在墻里面,我和我自個說著。我挖開墻卻看到了一個通道,那里站著幾個人,他們倚著墻壁吸著煙聊著天。他們被突然從墻里爬出來的我給嚇住了。他們告訴我這是隔壁的大食堂,而他們就是食堂里的伙計。我挖倒了隔壁,這會我明白了,這房子的隔壁就是個食堂。食堂的伙計和我說,喝一杯酒吧。我搖著手拒絕了,我說你們的酒里面都兌了水。最后想離開那個通道時,我一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了通道過廊的墻體其實被通道給中斷了,另一面過廊的墻體上到處是水泥補丁。我覺著我都看見了,這回看得真真切切,那對夫妻也就是孩子的父母就躲在那些水泥補丁的背后,他們互相摟抱著,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他們在逃避雷擊?逃避水患?無論如何他們都要在一起的。但沒辦法,我答應(yīng)了那個男孩,我就在通道另一面的墻上開挖,挖到我手指頭出血。
最后,我是被食堂的伙計們拉走的。我說不出來,我覺著我想要盤了這家食堂開個酒肆啥的。我會在每個涼爽的夜晚,向所有人說一個故事,我要告訴他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其實都只是一個故事、有所區(qū)別的只是這故事里的人。然而,他們沒等我開口,我就出來了,我就被這樣生生地給拽出來了……
“現(xiàn)在,都結(jié)束了?!倍淌种傅哪腥苏f,“就這樣沒了?!倍淌种傅哪腥税崖曇魤涸诤芎竺?,似乎聲流受到阻遏,最后出來經(jīng)過鼻腔的共鳴時讓人覺著一個字一個字都帶著濕氣。
就那樣,我看著他吸鼻子,他的鼻涕就那樣流了下來,一滴一滴淌在凳子上面那些亂七八糟熟到爛的食物上面。
原載于《象山港》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