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學(xué),李歡歡
(1.許昌學(xué)院 學(xué)報編輯部,河南 許昌 461000;2.孟州教育中心,河南 孟州 454750)
曹旭先生《詩品箋注》:“張隱《文士》:《隋志》曰:‘《文士傳》五十卷,張隱撰?!盵1]107而他在《詩品集注》(增訂本)中云:“張騭《文士》:《隋志》曰:‘《文士傳》五十卷。張騭(隱)撰?!盵2]242《文士傳》作者是張隱,抑或是張騭,歷來莫衷一是。曹旭先生所署,正反映了這一歷史事實。
最早出現(xiàn)《文士傳》這一書的名字,是在南朝劉宋裴松之(372—451)《三國志注》中。他在《魏志》卷十《荀彧傳》注引《文士傳》時,作者作張衡[3]312。他在《魏志》卷二一《王粲傳》注引《文士傳》之后,案語云:“以此知張騭假偽之辭……”[3]599顯然,這里他以為《文士傳》的作者是張騭。竊案:張騭,《新唐書》將其作為南朝蕭齊時人,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張騭前劉宋時裴松之注中呢?“張騭”,當(dāng)是長期輾轉(zhuǎn)傳抄“張隱”之誤。裴松之在《魏志》卷九《曹休傳》注引《文士傳》時,作者作張隱[3]280。南朝蕭梁劉孝標(biāo)(462—521)《世說新語》注所引《文士傳》,皆不署作者名字。
唐魏徵(580—643)《隋書》卷三三《經(jīng)籍志二》史雜傳類:“《文士傳》五十卷,張騭撰?!盵4]976唐李善(630—689)《昭明文選》卷三八任彥昇《為蕭揚州薦士表》注引《文士傳》,作者作張騭[5]541。李賢(653—684)《后漢書》卷六〇下《蔡邕傳》注引《文士傳》,作者作張騭[6]2004。唐徐堅(659—729)《初學(xué)記》卷一二、卷一七、卷一八、卷二〇卷二五所引《文士傳》,作者皆作張隱[7]。五代劉昫(888—947)《舊唐書》卷四六《經(jīng)籍志上》雜傳類:“《文士傳》五十卷,張騭撰?!盵8]2004
北宋李昉(925—996)等《太平御覽》卷三五一、卷四六四、卷五一二引《文士傳》,作者作張騭[9];卷四〇九引《文士傳》,作者作張隱[9];卷四三八引《文士傳》,作者作張鄢[9]。北宋歐陽修(1007—1072)、宋祁(998—1061)《新唐書》卷五八《藝文志二》將《文士傳》五十卷作者歸為南朝蕭齊時人張騭[10]1481。南宋王應(yīng)麟(1223—1296)《玉海》卷五八藝文部傳類條下云:“《書目》(南宋陳骙《中興館閣書目》):《文士傳》五卷,載六國以來文人,起楚羋原,終魏阮瑀?!冻缥哪俊?北宋歐陽修、宋祁撰)十卷,終宋謝靈運。已疑其不全,今又缺其半?!盵11]
元脫脫(1314—1355)《宋史》卷二〇三《藝文志二》:“張隱《文士傳》五卷?!盵12]5123元末明初陶宗儀(1329—1412)《說郛》(宛委山堂刊本)弓五八:“《文士傳》晉張隱。”(收入成公、張儼、孔融、江統(tǒng)、束皙、孫盛、張純、王肅、賈謐、張衡、劉禎、潘尼、武帝、張秉、孔煒。竊案:武帝,即蕭衍。)
從南宋王應(yīng)麟《玉海》中可知,《文士傳》在北宋《崇文書目》中僅有十卷,說明全書已散佚,其十卷已是輯佚。至于南宋《中興書目》所輯《文士傳》五卷與《宋史·藝文志》所輯《文士傳》五卷,似當(dāng)相同。其大抵在元末大亂中,也散佚了。
從而可見,長期以來,歷史上就存在著《文士傳》有四位作者的情況,即張隱、張騭、張衡、張鄢。愚以為,“隱”“衡”,形近致誤;“騭”“鄢”,形近致誤。那么,《文士傳》的作者是張隱,還是張騭?對此,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里,我略陳管見,以求教時彥。
近人丁國鈞(?—1919)《補晉書藝文志》卷二:“《文士傳》五十卷。張隱撰。謹按:見《隋書》。家大人曰:‘隱為廬江太守張夔子,見本書《陶侃傳》?!盵13]17《晉書》卷六六《陶侃傳》有云:陶侃早孤,為縣吏。欲仕無門。后因鄱陽孝廉范逵舉薦,廬江太守張夔召侃為督郵,遷主簿。后,張夔妻有疾,將迎醫(yī)于數(shù)百里。時正當(dāng)寒雪,諸綱紀皆難之,唯侃乃請行。咸和四年(329)以平蘇峻之難有功,陶侃旋于巴陵,因移鎮(zhèn)武昌。侃命張夔子隱為參軍,以報張夔知遇之恩[14]1768,1776。假如張隱咸和四年為參軍,當(dāng)時至少二十歲。而他不可能活到謝靈運去世之宋元嘉十年(433)。因此,周勛初先生依據(jù)《崇文書目》“終宋謝靈運”,以為這就是南朝蕭齊張騭所撰《文士傳》五十卷,只是張騭在張隱《文士傳》的基礎(chǔ)上做了增補[15]4。
周勛初先生獨具慧眼,其看法是很有見地的。我在周先生的啟發(fā)下,略做補充。張騭《文士傳》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段話:“初,高祖(梁武帝蕭衍)招延后進二十余人,置酒賦詩,臧盾以詩不成,罰酒一斗,盾飲盡,顏色不變,言笑自若;(蕭)介染翰便成,文無加點,高祖兩美之曰:‘臧盾之飲,蕭介之文,即席之美也?!盵16]588盡管周先生在“蕭介”后,作案語“誤入”[15]33,竊以為,這是后人在張騭《文士傳》的基礎(chǔ)上又做了增補,已非其原貌,只是增補者沒有留下大名。如果說今天要為《文士傳》的作者署名,竊以為署“張隱、張騭等”為妥,這樣才符合歷史事實。
這里談?wù)勭妿V《詩品》中《文士傳》的作者問題。上文引唐李善《昭明文選》卷三八任彥昇《為蕭揚州薦士表》注引《文士傳》作者張騭,又引《新唐書》卷四八《藝文志二》,以為《文士傳》作者張騭是南朝蕭齊時人。那么,張騭當(dāng)屬鐘嶸的前輩。這就說明鐘嶸在世時,有張隱的《文士傳》,亦有張騭在張隱《文士傳》基礎(chǔ)上增補的《文士傳》這兩種本子。從現(xiàn)存的《詩品》版本推測,有“張隱《文士》,逢文即書”,如元延祐庚申(1320)園沙書院本;有“張騭《文士》,逢文即書”,如沈氏繁露堂本(1506—1566)。另外有“張隲《文士》,逢文即書”,如明退翁書院鈔本(1506)。不過“隲”乃“騭”之異體字,其實張騭、張隲為同一人。因此,竊以為,如對《詩品》作注,以“張隱《文士》,逢文即書”做底本的,注《文士傳》的作者當(dāng)為張隱;以“張騭(隲)《文士》,逢文即書”做底本的,注《文士傳》的作者當(dāng)為張騭(隲)。不過在注中須說明,張騭(隲)《文士傳》是在張隱《文士傳》基礎(chǔ)上做了增補。曹旭先生1994年出版的《詩品集注》,“張隱《文士》,逢文即書”[17]186注曰:“張隱《文士》:《隋志》曰:‘《文士傳》五十卷,張隱撰?!盵17]191其在2011年出版的《詩品集注》(增訂本):“張騭《文士》,逢文即書”[2]236注曰:“張騭《文士》:《隋志曰》:‘《文士傳》五十卷,張騭(隱)撰?!盵2]242其在2009年出版的《詩品箋注》,“張隱《文士》,逢文即書”[1]105注曰:“張隱《文士》:《隋志》曰:‘《文士傳》五十卷,張隱撰。’”[1]107前后矛盾。這就不免誤導(dǎo)了讀者。
在此,介紹近人輯張隱、張騭等撰《文士傳》的三種輯本,以供讀者參閱:魯迅《張隱〈文士傳〉輯本》一卷(見《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三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日]古田敬一《文士傳輯本》(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1981年版)、周勛初《張騭〈文士傳〉輯本》[見《周勛初文集》(二),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曹旭先生《詩品箋注》下“齊記室王屮 齊綏建太守卞彬 齊端溪令卞鑠”:
王屮、二卞詩,并愛奇嶄絕。慕袁彥伯之風(fēng)。雖不弘綽,而文體剿凈,去平美遠矣。[1]295
校注:
李善《文選》注引《姓氏英賢錄》曰:“王屮,字簡棲,瑯邪臨沂人也。有學(xué)業(yè)。為《頭陀寺碑》,文詞巧麗,為世所重。起家郢州從事,征南記室。天監(jiān)四年卒。碑在鄂州,題云:‘齊國錄事參軍瑯邪王屮制?!套鳌?,當(dāng)以為據(jù)。”《說文通釋》:“王屮音徹,俗作巾,非?!薄肮首鳌?。因據(jù)改?!盵1]295-296
《昭明文選》之《胡氏考異》卷一,碑文《頭陀寺碑文》注曰:
王巾,何(焯)校,“巾”改“屮”,下同。陳(少章)云:“巾,屮誤?!卑浮墩f文通釋》,王屮,音徹,俗作屮,非。何、陳所據(jù)也。各本皆作“巾”。[5]
究竟是王“巾”,還是王“屮”?不妨略做考釋。劉躍進先生《文選舊注輯存》是《文選》注的集大成之作。其云:
頭陀寺碑文一首
【李善注】
尤袤本 天竺言頭陀,此言頭藪。頭藪頭腦,故曰頭陀。
【躍進案】
碑文下,室町本作“碑”,陳八郎本、朝鮮正德本無。陳八郎本篇題作:《王簡棲頭陀寺碑文》。頭陀,朝鮮正德本、奎章閣本作“頭陀”。室町本“一首”下有“并序”二字。
王簡棲
【李善注】
尤袤本《姓氏英賢錄》曰:“王巾,字簡棲,瑯邪臨沂人也。有學(xué)業(yè)。為《頭陀寺碑》,文詞巧麗,為世所重。起家郢州從事,征南記室。天監(jiān)四年卒。碑在鄂州,題云:‘齊國錄事參軍瑯邪王巾制。’”
【五臣注】
陳八郎本 濟曰:“《姓氏英賢錄》云:‘王巾,字簡棲,瑯邪臨沂人也?!R朝起家郢州從士,后為輔國錄事參軍?!盵18]
《高僧傳合集》之梁慧皎《高僧傳·序錄》有云:“瑯琊王巾所撰《僧史》,意似該綜,而文體未足?!盵19]97上《序錄》又引王曼穎書云:“唯釋法進所造,王巾有著,意存該綜,可擅一家。然進名博而未廣,巾體立而不就。”[19]100下《隋書》卷三三《經(jīng)籍志二》有云:“《法師集》十卷,王巾撰?!盵4]978《隋書》卷三五《經(jīng)籍志四》有云:“梁又有《王巾集》十一卷,亡?!盵4]1076
梁章鉅《文選旁證》第四六:“王簡棲,巾,閑居服,故字簡棲。吳氏省欽曰:‘巾,即左字?!逗嗁狻吩姡骸白笫謭?zhí)籥?!逼涿c字或取于此?!盵20]胡紹煐《文選箋證》卷三二云:“紹煐案:《神仙寺碑序》亦王巾作,字作‘巾’?!盵21]梁章鉅根據(jù)“巾”的字義,以為王簡棲之名當(dāng)作“巾”?!稌x書》卷三四列傳第四《羊祜傳》云:“(羊祜)嘗與從弟琇書曰:‘既定邊事,當(dāng)角巾東路,歸故里,為容棺之墟。’”[14]1020爾后,遂形成“角巾東路”的成語,其意即辭官歸隱,回到家鄉(xiāng),脫去官服,換上角巾。角巾,即便服,也就是閑居服。
曹道衡、沈玉成先生《中古文學(xué)史料叢考》卷三《宋齊》之《王巾、王屮》云:
《晉書·王濬傳》載范通謂王濬曰:“卿旋旆之日,角巾私第”云云?!妒勒f·雅量》載,王導(dǎo)曰:“若真欲來,吾角巾徑還烏衣?!苯墙恚e居之服也。故王巾字簡棲,疑取此意。何、陳二說似乏佐證,未必可從。[22]391
竊以為鐘嶸、釋慧皎、王曼穎、蕭統(tǒng)去王簡棲之世未遠,當(dāng)有所據(jù)?!对娖贰纷鳌巴踅怼?,似當(dāng)不誤。梁章鉅釋:“巾,閑居服,故字簡棲?!庇钟小渡裣伤卤颉贰端鍟そ?jīng)籍志·法師集》《王巾集》為證,故“王巾”不誤。從而可知李善、胡紹煐、梁章鉅諸說是正確的。何焯、陳景云之說是錯誤的。至于作“屮”,似當(dāng)在輾轉(zhuǎn)傳抄中,“巾”“屮”形近所致。
陳延杰《詩品注》、古直《鐘記室詩品箋》、汪中《詩品注》、蕭華榮《詩品注譯》、徐達《詩品全譯》、蔣祖怡《詩品箋證》、張懷瑾《鐘嶸詩品評注》、楊明《文賦詩品譯注》皆作“巾”,當(dāng)是。許文雨《鐘嶸詩品講疏》、陳慶浩《鐘嶸詩品集?!?、李徽教《詩品匯注》皆以為“巾”“屮”未定,待考。陳衍《詩品平議》、陳延杰《詩品注》、葉長青《鐘嶸詩品集釋》、呂德申《鐘嶸詩品校釋》、車柱環(huán)《鐘嶸詩品校證》、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陳元勝《詩品辨讀》、郭令原《白話詩品》、周振甫《詩品譯注》、曹旭《詩品箋注》《詩品集注》,“巾”皆作“屮”,誤。曹旭導(dǎo)讀古直《鐘記室詩品箋》將“巾”改作“屮”,亦誤也。
這里附帶談?wù)勆衔乃赫骡牎段倪x旁證》第四六《高僧傳序》中所引《與慧皎法師書》的作者,其作“王曼碩”?!陡呱畟骱霞?影印)則作“王曼穎”[19]97上?!读簳肪矶袀鞯谝涣嫖逋酢赌掀皆逋鮽鳌罚骸疤趼f卒,家貧無以殯殮,友人江革往哭之?!盵16]348《南史》卷五二列傳第四二梁宗室下《南平元襄王偉傳》:“平原王曼穎卒,家貧無以殯,友人江革往哭之?!盵23]1292太原、平原二者必有一誤。江革是鐘嶸齊國學(xué)讀書的同窗,他于梁武帝大同元年(535)二月去世,而鐘嶸于梁武帝天監(jiān)十七年(518)二月去世。從而可知,王曼穎與鐘嶸當(dāng)是同時代人,或許較鐘嶸稍晚些。如此,“穎”“碩”形近致誤,當(dāng)以王曼穎為是。穆克宏先生《何焯與〈文選〉學(xué)研究》,將王曼穎誤作王曼碩[2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