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晴
一九四一年四月最后一個星期日,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清華舉辦了建校三十周年紀念活動。同期,《清華學報》刊出“大學三十周年紀念號”,壓卷第一篇便是梅貽琦校長的《大學一解》。在這篇文章中,梅貽琦提出了著名的“從游論”:
古者學子從師受業(yè),謂之從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遍g嘗思之,游之時義大矣哉。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
《清華學報》“大學三十周年紀念號”
這段話概括出了中國傳統(tǒng)儒家教育的精義,即教師行止語默,皆為陶冶煦育,而學生涵泳體證,自能深造自得。師生保聚一堂,朝夕相處,風義在師友之間,除了知識技能的授受,更有著“自謀修養(yǎng)、意志鍛煉和情緒裁節(jié)”的導引。
實際上,梅貽琦《大學一解》所舉的孟子之言,還不是“從游”的本始出處,早在《論語·顏淵》篇中已經有了明確的“從游”書寫:
樊遲從游于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
這里的“從游”,是一種具體的出游活動;到了后世,則泛化為“從師受業(yè)”的概稱。樊遲是孔門比較愛問問題的學生,他曾問仁、問知,這次又在從游時問了“崇德、修慝、辨惑”的問題。孔子很欣賞地說:“善哉問!”并且用“答中有問”的形式進行了啟發(fā)式回應。魯國的舞雩壇,大約是孔子和弟子經常出游的去處,何晏《論語集解》引包咸注曰:“舞雩之處有壇墠樹木,故其下可游焉?!薄墩撜Z·先進》篇另有著名的“侍坐”一章,在孔門弟子各言其志的時候,曾點講出了孔門的從游之樂:
“點!爾何如?”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p>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p>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朱熹與及門弟子講學時,很欣賞這段言志文字的“從容灑落”,并將其概括為“曾點氣象”。從孔子“吾與點也”的感嘆來看,曾點雖在言說自己的志趣,卻也道出了孔子的心聲。在那個遙遠的軸心時代,無論是孔門濠上,還是雅典學園,師生從游,皆把生命價值的支點,放置于從容舒展的仁心樂地,在登山臨水、仰觀俯察的體驗中,澡雪精神,思考有關生命和智慧的“大哉問”。
宋當涂郡齋刻本《論語集注》書影
借用《易經》的句式,可以說,“從游”之時義大矣哉!《說文》曰:“從,相聽也?!鼻迦宥斡癫米⑨屨f:“聽者,聆也,引申為相許之稱?!保ā墩f文解字注》卷八)“從游”效果的實現(xiàn),需要具備的條件是雙向的,既要求教師有可“許”之資,也期待學生有“相許”之志。北宋禪宗名著《碧巖錄》中有一則“啐啄同時”公案,也是重在強調師生的機緣相投:
(鏡清法師)示眾云:“大凡行腳人,須具啐啄同時眼,有啐啄同時用,方稱衲僧?!?/p>
所謂“啐啄同時”,是說修道如同母雞孵卵,小雞快要出殼的時候,母雞從外啄殼,小雞自內啐殼,同時用功,便能破殼,便能開悟。從這個意義上講,教師在“教書匠”的匠人精神之外,更須有一層超拔的識見與眼光,能敏銳地發(fā)現(xiàn)不同學生資稟特出之處,且能悉心陶冶之,煦育之,以培其元而固其本。一遇關鍵時機,教師更應提點或棒喝,從而助其上出一層,此之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在學生而言,知類通達、強立不反方面的“信、愿、行”也是缺一不可的?!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分^“子路喜從游”,一個“喜”字,下得實在妙極,恰印證了孔子所言“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有了從游之喜、為學之樂,遂能于學問有親切有味的心得。是故,梅貽琦引孟子的話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保ā睹献印るx婁》)
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梅貽琦
復次,梅貽琦用“游泳”義具化了“游(遊)”的內涵。《說文》曰:“游,旌旗之流也?!倍斡癫米⑨尩溃骸捌熘稳缢?,故得稱流也。”(《說文解字注》卷七)能用“流”字來形容的水,大抵自由流淌,既不汗漫,也不褊急。故而,“游”字推衍開來,可得“閑曠”“自適”“玩物適情”諸義素,《詩經·小雅·白駒》“優(yōu)游”,《論語·述而》“游于藝”,都刻畫出了“游”的從容與閑暇—這既是一種個人的心境,也是個人與群體共同營造出的良性生態(tài)。閑暇是“一切的唯一本原(arke)”(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卷八),在這樣一種閑適悠游的氛圍里,時間似乎被放慢,師生可以在負暄閑談、圍爐夜話之際,深入到學問的內核。而且,教師不必刻意追求師道尊嚴的儀式感,當然也不必有結諸生歡心的出位之思;而學生則能夠獲得一種平等感和被尊重感。宋儒呂祖謙在《麗澤論說集錄》中也關注到這一點,于是說:“觀樊遲問此,則知游息宴閑,亦不廢此工夫?!?/p>
傳統(tǒng)的師生相處,摹繪出了“從游”實際可觀的形態(tài),故而,我們可以在典籍中讀到這樣的畫面:王陽明“一日出游禹穴,顧田間禾曰:‘能幾何時,又如此長了。’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學問能自植根,亦不患無長。’先生曰:‘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賊蔽塞,不得發(fā)生耳”(《傳習錄》下)。類似這樣的對話,在一個日常的場景下自然地演進,盡管很難說這是一種標準化、程式化的教育,但卻往往能在學生的智識里留下最深刻而清晰的印記。
在傳統(tǒng)的書院文獻里,常見“負笈從游”一詞。將“從游”這種教育理念發(fā)揚光大的,便是唐宋時期蔚為大歡的書院,而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教育理想,則是宋代以后書院精神的底色。胡適曾說:“在一千年以來,書院,實在占教育上一個重要位置,國內的最高學府和思想淵源,惟書院是賴?!保ā稌褐剖仿浴罚﹤鹘y(tǒng)書院體制下,師生以道相交,大都有一種綸音偶接、若合符契的知己之感。朱熹的弟子黃榦曾有過這樣的回憶:“榦丙申之春,師門始登,誨語諄諄,情猶父兄。春山朝榮,秋堂夜清。或執(zhí)經于坐隅,或散策于林垌?;蛘勑Χ┤?,或切至而叮嚀?!保ā都阑掴种煜壬摹罚┮苍S因為過于熟知這樣尋常而融融的場景,我們似乎難以懸想,師生的從游論學,有時也會經歷風刀霜劍的考驗。慶元年間,朝廷禁道學,朱熹學說被誣為“偽學”。在這種形勢下,黃榦和大部分門人依然無懼威權所迫,追隨朱熹至書院講學之地,這是對道義的追隨,也是對平生所學的一次印證。
書院歷代沿承,會形成一些頗具特色的傳統(tǒng)。有拜師禮、導師制,有春秋壯游、日記批答,也有自禪林制度借鑒而來的“講經”“入室請益”活動,更會在每月固定的時間(如初一、十五)舉辦茶話會,察問為學見解,評論時政民瘼。當然,前揭胡適所欣賞的書院制,是融入了現(xiàn)代公民社會理念的新書院形態(tài),不必非要有書院廳堂的營造,師生也不必像宗法社會時期那樣具有很強的人身依附關系,甚至結黨自閉,相與假借。在清華的辦學史上,最得這種書院精神之遺意者,便是清華國學研究院。一九二六年,研究院發(fā)布《教授及教學大綱》,明確界定:
本院制度,略仿昔日書院及英國大學制,注重個人自修,教授專任指導。
研究院開辦期間,除了講演、導師制、游學考察之外,也議定了每月一次的茶話會制度。在第一次茶話會上,梁啟超發(fā)表即席講演,昌言“參照原來書院的辦法”開出一種最新的教育精神(《清華研究院茶話會演說辭》)。這樣的一種師生聚會,正合于蔡元培“完全人格教育”之說,師生無所顧忌,暢所欲言,有時還各出節(jié)目,如梁啟超背《桃花扇》,王國維吟誦《兩京賦》,趙元任則用茶話會上的茶杯調音,奏出一首首樂曲—或莊或諧,皆具活潑潑的氣象。著名學者姜亮夫曾撰長文《憶清華國學研究院》,縷述他的清華從游時光,一些日常的細節(jié)如幫梁啟超拉對子紙寫對聯(lián),聽陳寅恪講笑話,都令他終生難忘。尤其令人感懷不已的一次,是王國維在晚上九點多送姜亮夫出門:
我告辭,先生要家人點燈籠,跟他一起送我到大禮堂后面的流水橋,等我過橋后他才回去,他說:“你的眼睛太壞,過了小橋,路便好走了?!?/p>
民國時期,唐文治先生以書院模式創(chuàng)辦無錫國專,并力倡“性情教育”之說,在他看來:“有真性情而后有真學問、真事業(yè),余向主道德教育,及今思之,與其為道德高遠渾噩之談,毋寧言性情教育悱惻感人為得也?!保ā稛o錫國專編年事輯》)梅貽琦在《大學一解》中所講的“濡染觀摩之效”,正是與具體知識無關的性情薰育,而清華校歌中的“器識其先,文藝其從”,大約也可以從這個維度去得一層新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