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喬
地上的影子虛晃了一下,似乎要停止移動了,卻又恢復了原本的速度。小羅低著頭,跟著它。有時候近些,有時候遠些,但始終保持一個不會跟丟的距離??諘绲臉怯?,陰森的穿堂風,以及每棟樓前澆灌草皮子的“嗞兒嗞兒”的滋水聲,使小羅陡生一種身處諜戰(zhàn)片里的感覺。
走了一段,中年男人的步伐慢了下來,在最后一棟樓的中間單元停下來。這棟樓是這個半新不舊的小區(qū)里唯一的一棟高層,目測大概有二十層,杵在眾多的多層之中,大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架勢。小羅跟著中年男人走進電梯,到了十層,電梯停住,又跟著出來,直到走進男人家里。
屋里裝修得還算豪華,衛(wèi)生看起來卻馬馬虎虎,小羅也就打消了換拖鞋的念頭。男人招呼小羅先坐,這是一路走來他跟小羅說的第一句話,說完便去了里間的臥室。小羅默默打量這個家,零亂擺放的物件,蒙了一層薄灰的家具,墻角磚縫處油膩膩的污漬……白瞎了一套這么好的房子,小羅暗想,要是換了自己,定會把它收拾得清清爽爽。正想著,男人推著輪椅出來了。
小羅吃了一驚,不由將目光直戳戳地投射在輪椅中的人身上。這一瞧不打緊,小羅嚇出了一身冷汗。那輪椅上坐著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小羅不敢看了,他只想趕快逃離,可男人已經把輪椅推到了他跟前。這是我女兒,因為一次意外全身癱瘓了,麻煩你給她把頭發(fā)收拾一下。小羅注意到,男人的臉色比他硬撅撅的胡茬還要鐵青,因為表情過于肅穆,說話時,那張臉便顯得有幾分猙獰。盡量理短點!男人補充道。小羅訕訕地笑了一下,東躲西藏的目光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終于一不小心,和男人的目光對上了。那目光滿是疲憊和憂愁,現在又添了一樣新內容——求人的焦灼。小羅心里的某個地方像被針扎了一樣,熱乎乎地流淌出一些東西來。
空氣一時有些凝固,好在不過兩秒鐘,小羅便從猶疑的尷尬中擺脫出來,立馬從挎包里往外掏理發(fā)工具。幾個發(fā)夾,一把梳子,兩把剪刀,一把用來剪短,一把用來打薄,最后掏出來的是吹風機??拷喴紊系呐?,小羅禁不住又一陣不自在,初見女孩時的驚魂尚未平定,內心又一陣敲鑼打鼓。小羅盡量裝得若無其事,表情自然地看著女孩,眼神是一種很職業(yè)化的評判,主要針對的是女孩的頭發(fā)。當然,因為看得仔細,又在靠近陽臺的光亮處,小羅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女孩的形貌:一副瘦骨嶙峋的身架,支撐著一個稍顯碩大的腦袋;皮膚是一層不透亮的灰白,像是在地下深埋了幾千年的細瓷,雖然能夠重見天日,但已經失去了往日那份光輝奪目的釉彩,加上女孩又穿著一套灰白的睡衣,襯得那張毫無血色的臉越發(fā)慘白。小羅知道這是常年捂在屋里,見不到陽光的原因,但是從近處看,畢竟比遠距離觀察多了一分質感,加上女孩身上散發(fā)出的渾濁體味,使小羅漸漸放心了,剛才在暗處的那驚魂一瞥,那誤以為見到了女鬼的駭異,都是一種錯覺——這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正處花季的少女。
小羅開始打理女孩的頭發(fā)。女孩的頭發(fā)被一根發(fā)帶松松地捆綁著,垂在腦后,像一根真正的馬尾,又大又肥的那種。小羅解開發(fā)帶,給頭發(fā)松了綁,頭發(fā)便瀑布般流淌下來,從肩頭一直滑到腰際,好美的頭發(fā)!小羅仿佛從這個干癟瘦弱的女孩身上發(fā)現了新大陸,真是少見,一個病人,怎么會有這么一頭油光水亮的好頭發(fā),莫非她全身的營養(yǎng)全部都被頭發(fā)吸收了。小羅握了握女孩的頭發(fā),好似握著一把茂密豐厚的水草,潮濕、滑膩,略帶一點海水的咸腥味,這種感覺激起了小羅想要理發(fā)的欲望。許多時候,他都是被這種感覺帶動著,整個理發(fā)的過程就像是在大海里遨游,結束后,眼前總能出現一幅“藝術品”,這樣的感覺卻可遇不可求。
真的要剪短嗎?小羅有些惋惜地問道。中年男人連聲說是,態(tài)度很堅決。女孩卻沉默不語,小羅雖然站在女孩身后,可他仿佛能看到她眼中有一道光閃過,隨即便黯淡了,眼神又恢復到了之前了無一物的空茫。這眼神,讓小羅覺得女孩似乎想要留下她身上這最美麗的部分,但顯然她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職業(yè)的原因,小羅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每當小羅給這些人收拾頭發(fā)時,他都會根據這些人的穿著打扮、面部微表情來揣測他們的心理,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種職業(yè)病。果然,女孩的父親,那中年男人又語氣鏗鏘地加了一句,理短!越短越好!再不理就生虱子了。
照例先要洗頭發(fā),洗濕的頭發(fā)理起來更加順滑有層次。顯然,給這個女孩洗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看起來全身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能動,而她必須躺下洗,她身下的輪椅高高聳立著,一直到脖根,就像是一堵墻擋住了面前所有坍塌的可能。小羅的手已經快要伸出去了,突然意識到這不太合適,自己是理發(fā)員,只管理發(fā)就好了,旁的事,不是自己服務范圍內的。要給她洗一下頭發(fā),你把她抱到沙發(fā)上平躺下來,小羅似乎終于找到了正確的處理方式,便指揮旁邊站著準備隨時幫忙的男人。男人有點猶疑,但立馬明白了小羅的意思,便手腳麻利地對輪椅進行了一番操作,包括摁右下方的按鈕,縮短靠背的長度,剎那間,女孩便平躺在了輪椅上,而且腦袋伸出的位置,恰好方便把她的頭發(fā)完全放置在一盆清水中。太牛了!小羅忍不住嘖嘖稱贊,好厲害的發(fā)明,這種輪椅,高科技啊。小羅把男人從衛(wèi)生間端出的一盆清水放到一個凳子上,把女孩的頭部對著臉盆的位置放好,以便使那頭秀發(fā)自然而然地落入水中。安頓好女孩,小羅也找了個凳子坐下來。經過水的浸泡,頭發(fā)顯得更加蓬松柔軟,滿滿一盆,仿佛要從水中展翅飛翔。即便閱盡世間無數秀發(fā),小羅依然為他今天見到的這一頭美麗茂密的頭發(fā)而暗自稱嘆,仿佛眼前是從未見過的稀世珍寶。抹洗發(fā)乳時,小羅的動作一下比一下慢,一下比一下輕柔,頭發(fā)在小羅的手里漸漸馴順了,一綹一綹,顯出它最美好的紋理。小羅仔細地清洗著,揉、搓、按,頭發(fā)一點一點變得順滑干凈。女孩因為平躺著,整個面部便一覽無余呈現在小羅眼前,小羅得以更加仔細地端詳女孩。女孩微閉著雙眼,表情比之前放松多了,一副安詳寧靜的模樣。女孩的五官長得其實挺美,小羅越看越覺得女孩耐看,長長的眼縫、高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巴,臉形也不錯,只是因為太瘦,下頜骨略顯窄小,加上皮膚蒼白、黑眼圈太重,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不堪。女孩要是吃胖一些、腿腳靈便,要是正常健康,一定是個大美女。
小羅正想著,卻被一陣緊似一陣的滴水聲打斷了思緒。小羅還沒有反應過來是什么聲音,女孩的臉色卻剎那間變得慘白,喉嚨像是被巨大的氣流沖開的閥門,爆發(fā)出一聲可怕的慘叫,緊跟著便是源源不斷的洪流,敲擊著小羅的耳膜,震得小羅頭皮發(fā)麻。小羅從來沒有聽過如此恐怖的歇斯底里,沒有任何間歇地爆發(fā),一聲比一聲凄厲高亢,聲聲都飽含著絕望。旁邊站著的男人像是猛然間意識到了什么,大叫一聲,不好!盡管第一時間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顯然已經晚了?;艁y中,男人飛速把女孩從客廳推到了臥室。小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目光緊追著那對父女,直到臥室的門重重地關上。怎么回事?小羅自言自語,不經意間,目光卻被地上的一攤水吸引,一攤淺淺的邊緣參差不齊的水,好似一個畫得太粗的驚嘆號,就在剛剛放置輪椅的地方,那黃濁黃濁的顏色,在陽光下,仿佛帶著某種邪魅的光亮。小羅起初還不明白,只是好奇那攤水的由來,不過須臾,便清楚了,是女孩尿床了,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尿輪椅了。大小便失禁,是癱瘓病人的常態(tài),沒有什么可羞臊的,但前提是不能被外人看到,而小羅便是個不折不扣的外人,而且還是個青年男子,和女孩年齡相差不大。怪不得女孩會發(fā)出那樣可怕的慘叫。小羅雖然長相粗壯結實,心思卻非常細膩,十四歲離家闖蕩,這些年,不知道看過了多少人間煙雨,經歷了多少世事顛簸,輾轉于各種底層的職業(yè)之間,小羅終于學會了一項謀生的本領——理發(fā),也學會了遇事多長幾個心眼。雖然常常被哥兒幾個嘲笑心眼子多,但小羅覺得自己這種察言觀色的本領是當下每個混飯吃的人必備的生存技能。小羅盯著那攤黃蠟蠟的尿,心里想著女孩的痛苦,多好的姑娘,就這樣被毀了,生活??!即使隔著一扇關嚴的臥室門,小羅依然能聽到女孩的哭號,還有她父親的怒吼聲以及時高時低、含混不清的勸慰聲,他一定是邊幫女兒拾掇邊阻止她的情緒失控。小羅能夠想象那個男人的無助、焦躁和狼狽不堪,但此刻他孤零零地站在別人家的客廳里,也倍感尷尬和寂寞。心想,要不趕緊走吧,又覺得活還沒有干完,就這樣不打招呼走掉有點不太合適。唉!今天真是倒霉,要知道是這種情況,說什么都不上門服務了。小羅暗自懊悔,就為了多掙那二三十塊錢,跑了冤枉路不說,還碰到這樣影響心情的事情。
小羅不由得想起幾個月前的一天下午,小羅正在店里聽音樂,徒弟黃毛也縮在門口的靠背沙發(fā)上玩手機,這時,進來一個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穿著樸素,不像是有錢人,但一開口,竟提出讓理發(fā)師到家里去。乍一聽,小羅覺得有點好笑,自己開店一年多了,還是第一次遇到顧客提出上門服務的要求。上門服務不是不行,只是這屁大點的小城,竟也趕起了大城市的時髦。男人看小羅有點猶豫,便主動提出價格高一些也無妨。小羅想了想,反正今天店里也沒什么生意,便當即拍板:理發(fā)費用五十元,路程一千米之內。男人連連說好。結果,小羅便坐著中年男人的電摩馳到了附近的紅星花園。需要理發(fā)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爺子,也就是中年男人的父親,因為老爺子有點感冒,隆冬臘月,做兒子的怕父親出去理發(fā)加重病情,所以便請理發(fā)師到家里來理。那次,整個過程真可以說是輕松愉快。那家干凈又溫暖,女主人熱情周到,還有那一唱一和像是說相聲的父子倆……小羅被老爺子的俏皮幽默逗得不知道歡笑了幾次,一次發(fā)理下來,小羅覺得自己的嘴都咧大了些。多掙錢不說,還能如此放松,這樣的上門服務求之不得,也正是從那次開始,小羅竟期盼著隔三差五能有幾次上門服務。
然而,沒想到,這第二次……
同樣是男人,同樣是中年男人,人生的境遇卻如此迥異。不用問,一定是這家人遭了難,小羅思忖著,大概是出了車禍,致使女孩全身癱瘓,而女孩的母親,想必已經去了天國……正想著,中年男人從臥室出來了,臉色就像是下雨前的天空,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他猛一看見小羅,似乎吃了一驚,繼而一拍腦門,說了一句,瞧我這記性。小羅明白了,準是經過一陣慌亂后,他已經忘了家里還有一個理發(fā)師。果然,中年男人勉強對小羅擠出一個微笑,說,不好意思,今天可能理不成了,害你白跑一趟,多少錢?我付給你。不理了?小羅問道。不理了。那個害人精,不鬧騰一兩個小時根本過不去。果然,臥室那頭的哭泣聲并沒有比之前低幾分,相反,時不時還夾雜著一句惡狠狠的咒罵。小羅快速在腦子里計算了一下,沒有理發(fā),頭也只洗了一半,收多少合適呢?算了,干脆不收了。中年男人有些詫異,臉色和緩了一些,嘴上說著,這怎么能行,不能讓您白跑一趟。邊說邊上下摸口袋,掏出錢夾,拿出五十元遞給小羅。小羅不收,中年男人使勁兒往他手里送,錢在兩個人的手中被推來推去。兩人都很固執(zhí),不明所以的固執(zhí),因為對方的固執(zhí)而更加固執(zhí)。突然之間,有點猝不及防,中年男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羅嚇了一跳,男人的身體則慢慢地彎成了一張弓,顫抖著,與小羅的身體之間呈一個九十度的直角,而雙手仍緊攥著小羅的雙手。
小羅感覺到有很多眼淚鼻涕突然從男人面部涌出來,伴隨著哭聲,男人粗啞的喉嚨里開始有源源不斷的話語迸射出來。小兄弟,讓你見笑了,老哥我實在是憋不住了,自從妮兒出事后,我沒少哭過,但都背著人;當著人面哭,這還是頭一回。你知道嗎?我心里有多憋屈,有多難受,但是我得忍著撐著,我撐了十年了,得繼續(xù)撐下去,要不然妮兒該咋辦?她太可憐了。我知道我不該沖她發(fā)火,但我實在憋悶得慌,你知道嗎?一個大男人,每天守著一個癱瘓的孩子,那種心情,你能理解嗎?我是沒忍住,妮兒一發(fā)病,我心里就像油煎了一樣,我該死,我不該對妮兒使性發(fā)火……我恨我自己,恨自己沒有辦法讓妮兒好起來,恨我的無能,但我更恨那個狗日的肇事者,要不是那碎崽把書包從十多層高的樓上扔下來,我的妮兒也不會成為這個樣子。兄弟,你知道嗎?沒出事前,人人都夸她長得美,可是你看看她現在成了什么樣,高位截癱加重度抑郁,她該怎么辦呢?她才二十歲,以后的日子該怎么辦……我恨起來,真想親手宰了那個碎崽,你不愛讀書,但也不能把那么重的書包從樓上往下扔啊,把我妮兒害成這個樣子……我還恨命運,為什么偏偏是我的妮兒,就因為妮兒長得美,連老天都嫉妒?我那么好的妮兒,就這么被毀了……我的家也被毀了,妮兒她媽,在妮兒出事兩年后,就拋下我們走了,起初我恨死她了,可現在我恨不起來了,我知道她是撐不住了,可我得撐下去,要不妮兒怎么辦……
小羅呆呆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短短的幾分鐘,卻像是過了一個鐘點般漫長。男人流的那些眼淚,像大水一樣灌進了小羅的心里,旮旯拐角都沒放過,浸泡得小羅的心田一片松軟。有那么一會兒,小羅感覺自己喉頭發(fā)緊、鼻頭發(fā)酸,眼淚眼看就要出來了,但他強忍著,內心五味雜陳,從驚慌到害怕再到惻隱。面前是個大男人,不是個孩子,否則小羅真想把他抱在懷里好好安慰安慰。這些年的闖蕩,小羅自認為已經見慣了人間的各種悲劇,從里到外都罩上了一副堅硬的盔甲,但不知為何,面對這個中年男人的哭訴,他還是會心軟鼻酸。好在男人的哭聲來得快去得也快,隨著最后一次抽泣的余音,仿佛吞咽下了所有的不幸與悲哀,男人終于站直身子,伸出粗糙的大手,抹掉臉上重重疊疊的涕淚,恢復到初始的模樣:鐵青的臉色,煩躁中略帶兇相。這下好了,小羅終于自在了些,他能接受一個男人的兇狠,卻不能接受一個男人的鼻涕眼淚。
一出單元門,小羅猶如重獲光明,明晃晃的太陽仿佛把他心頭的陰霾驅散了一半,還留下一半,慢慢消化吧。小羅終究沒有收中年男人付給他的服務費,也沒有說出一兩句合適的安慰話,當中年男人送他到門口時,他說了句“再會”,就逃也似的溜走了。站在黑洞洞的電梯間,小羅把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最后得出一個結論:以后再也不要上門服務!
夏,逐漸走入了深處,這個北方小城難得掩映在一片片葳蕤的濃綠中,尤其是理發(fā)店前的那條綠化帶,就像一條涌動的碧波纏繞著眼前這條人煙阜盛的街道。小羅卻無心欣賞這夏日之景,他的理發(fā)店生意不錯,每天找他理發(fā)的人很多。然而那個星期二的午后,店里的顧客與平時比,竟反常的少,有一兩個,徒弟黃毛完全可以應付。小羅難得清閑,打算搜一部電影看看。小羅拿著手機斜靠在一進店專門供顧客休息的小沙發(fā)上,眼睛盯著手機,手不停地在上面劃拉搜索,偶一抬頭,小羅感覺有個腦袋往店里探了一下,又縮回去了。小羅無心去管,每天都有幾個這樣的人,不是要飯的,就是找錯地方了,便繼續(xù)低頭搗騰手機。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底余光處卻多出了一雙腳。這誰???小羅抬頭看,立在面前的竟是上次那個中年男人。幾天不見,男人顯得更加落魄了,眼窩深陷,里面布滿了紅血絲。胡子幾乎把整個下巴包圍了。
小羅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不知道為什么,隱隱有些緊張。您這是?要理發(fā)嗎?小羅問道。不,不,男人慌亂地擺擺手。
那個……老板……有件事……能不能麻煩你?
你說。
我……我想……麻煩你再去我家里一次,幫我女兒重新理一下頭發(fā)。
這……
最后一句,男人說得又快又急,仿佛要把一個難題甩出去??吹叫×_遲疑不決,男人連連作揖,小兄弟,求求你了,就幫老哥這一回吧!自從你上次走了以后,那死妮子哭鬧得更兇了,我一氣之下,就自己拿剪刀把她的頭發(fā)絞了,這下可把禍給闖下了,她開始給我搞絕食,已經不吃不喝幾天了,眼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小兄弟不怕你笑話,以前我潑煩的時候,也罵過妮兒咋不死呢,可現在,眼看著妮兒成了這個樣子,我這心里又……又疼得慌……所以,求你去給她重新理理,說不定這死妮子又回轉過來了。
一聽是這種情況,小羅慌忙裝起手機,拿了理發(fā)工具,坐上男人的電摩,一陣風似的到達了上次那個小區(qū)。一路上,小羅一直都在想象女孩會變成什么樣子,小羅想得很嚴重,就是為了有個心理準備,但是等真正見到,小羅還是被駭得不輕。才幾天工夫,女孩仿佛真的變成了一副骨架,渾身的肉似乎被煉干了,骨架上包的那層皮也皺皺巴巴。女孩兒完全是一副彌留之際的狀態(tài),事情嚴重了。小羅猶豫了很久,鼓起十二分的勇氣才敢靠近她。小羅用手快速地撥拉了一下女孩的頭發(fā),沒想到女孩閉著的眼睛立馬睜開了,小羅感覺自己被驚得靈魂都要出竅了,要不是中年男人站在他身邊,他肯定會撒腿就跑。
睜開眼睛的女孩似乎有了一絲活人的生氣,那雙眼睛還是像那天一樣清澈明亮。小羅定了定神,對女孩說,我來給你把頭發(fā)重新打理一下,保證讓你變得漂漂亮亮。中年男人連連點頭稱是,殷切的目光在小羅和女孩身上游走。女孩是突然大叫起來的,就像一只遭遇了致命攻擊的海豚,那聲音凄厲哀婉,一聲比一聲急迫??吹贸鰜恚⑹钩隽巳淼牧?,她想向他們宣示:她不需要!那凄慘的號叫聲里的防御和拒絕是明顯的。無奈,女孩只叫了十幾聲,便氣虛力竭,聲音越來越弱,只留下一個沙啞的余音,到最后只會空張嘴、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了??粗甑脻M腦門子的汗,小羅心里很難過。這世間的慘象很多,沒有什么比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像花兒一樣的女孩凋零更凄慘??磥斫裉煊质前着芤惶?,腦子里剛剛閃過這個念頭,另一個意念突然之間又躥了出來,并且一經出現仿佛就已經根植在心中了。小羅半蹲下來,盡可能靠近女孩,他伸出右手,那只手剛伸出去時還帶著幾分猶疑,快要落下去時,卻變得篤定了。小羅握住了女孩的手。先是輕輕地,繼而用了幾分力。與此同時,小羅感到女孩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被這股力量擊中了,小羅也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這種反作用力又讓小羅感覺自己很有力量。小羅對著女孩的耳朵說,你別緊張,很快就好了,理完頭發(fā),你會變得比之前還要漂亮。小羅的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女孩平靜下來了,她仿佛累到了極點,不再空張著嘴叫喊,而后閉上眼睛,有一滴淚從眼角流了出來。站在小羅身后的中年男人也吸了一下鼻子,抹了把眼淚。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小羅指揮男人把女孩從床上抱到輪椅上,像上次那樣,先要洗頭。男人忙不迭地按照小羅的吩咐操作,包括把女孩推到客廳里,給女孩準備洗頭水等等。小羅很用心地給女孩洗著頭發(fā),雖然速度很快(他怕再像上次一樣),但每一個步驟都不儉省,搓揉按,手法盡可能輕柔。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射進來,光亮中有滾動的浮塵漂泊著,四周似乎靜謐得了無生機。女孩平躺著,眼睛緊閉,一動不動,只有胸部微微地起伏表明她是個活物??磥?,女孩的情緒平穩(wěn)了,接下來只是希望再也不要出什么亂子就好。
有一個時刻,小羅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沐浴在陽光中的女孩,臉上似乎泛起了一絲一閃即逝的笑容。頭發(fā)洗好了,小羅小心地給女孩擦干,又指揮中年男人把輪椅搖起來,他要開剪了。一拿起剪刀,小羅才意識到女孩的頭發(fā)有多難理。女孩之前那頭烏黑油亮的頭發(fā),被中年男人剪得就像是災難片現場,所過之處,不忍直視。小羅看得心痛,真想爆一句粗口,也只好暗自搖頭,這剪的什么玩意兒,短的地方幾乎能看見頭皮,長的地方依然披掛在脖頸處。怪不得女孩要尋死覓活,這當爹的也太任性了。躊躇了一會兒,小羅開始動剪刀了,一剪上去,小羅感覺自己就不是之前的那個自己了,猶如剪刀神手附體,小羅的身體變得輕盈了,目光變得敏銳了,那只拿剪刀的手尤其變得靈活。小羅任剪刀在女孩的頭發(fā)間游走,就像庖丁解牛一樣,順著女孩頭發(fā)的紋理一路下去,小羅要讓最短的地方和最長的地方層層銜接,層次越密集,頭發(fā)越舒展蓬松。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客廳里除了男人踱來踱去的腳步聲以及偶爾傳出的一兩聲咳嗽聲,就是剪刀落在頭發(fā)上的沙沙聲。小羅屏聲斂氣,他把十二分的專注力都放在了眼前的頭發(fā)上。小羅層層鋪墊,大概做了五十多層,這是小羅做得最多的一次層次,層次越多,頭發(fā)越難理,也就越考驗理發(fā)師的耐力。已經有汗水從小羅的鼻尖滲出了,可小羅無暇顧及,他也無暇顧及女孩的表現,只要不像上次那樣,女孩只要平靜地靠著輪椅,就是對他最好的配合。小羅當然也忘了一件事,女孩已經有好幾天不吃不喝了,再次發(fā)生上次那樣的事情,概率應該很低。
在把靠近鬢角處的幾縷劉海剪成一個弧度后,小羅終于停手了,他看到自己鼻尖上有一滴汗珠流下來落在了地上,地上便多了一處小小的印記。小羅說,剪好了。中年男人始終大張著的嘴巴張得越發(fā)大了,隨著發(fā)型的逐漸成形,中年男人的情緒越來越好,他搓著手直說剪得好,直至最終剪完,中年男人顯得有些激動了,太好了!這頭發(fā)剪得太好看了!妮兒,你也睜開眼睛看看。邊說邊像想起了什么,跑到里屋取來一面圓鏡。女孩緩緩睜開眼睛,對著鏡子,就那樣凝望著,一動不動。小羅有點緊張,看得出來,男人更緊張。又過了一會兒,女孩似乎微微嘆了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男人激動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腿,妮兒滿意了,滿意了就好。謝謝你啊,理發(fā)師,你可幫了我大忙了。
小羅腦子里突然躥出了一個想法。他對男人說,把你的電摩鑰匙給我,你現在給她洗洗,盡量洗個澡。男人臉上雖帶著疑問,手上卻已經從兜里往外掏鑰匙了。
小羅騎得很快,一會兒就到了店里,他跑到二樓那間以前的店主當作按摩室、現在做了自己臥室的小隔間,從衣柜的底層掏出一個紙袋來,里面裝著一件白色連衣裙。那件連衣裙是小羅買給他的第二任女友的,當時他想向她求婚,但是還沒等小羅送出去,女友便提出分手。后來,小羅又交了幾個女朋友,卻越來越不想結婚。
小羅提著衣袋跑出了店門,又折回來,拿起桌上的刮胡刀,啥話沒說,便飛快騎上電摩跑了。到了男人家也不過十幾分鐘,小羅敲門,敲了五六下沒人開,便意識到男人可能還在給他女兒洗澡。果然,又過了幾分鐘,門開了。小羅掏出那件白色的連衣裙讓男人進屋給女孩換上,男人嘴上說著這使不得吧,眼睛卻泛著光。
小羅在屋外等著,他有些緊張,手心里微微出了點汗。小羅已經好久沒有因為心情的原因而手心出汗了,他有點詫異,自己都說不上是因為什么,好像內心只有一個意念,想要看到這女孩漂漂亮亮的樣子,看到女孩父親眉心的那疙瘩褶皺能夠舒展一些。然而小羅不確定,女孩喜不喜歡這件白紗裙。當初,為了買這條裙子,小羅幾乎花去了自己半個月的收入,要不是他看到女友癡癡地站在門店的櫥窗前,兩眼散發(fā)的光芒,他是不會懂得一個女孩對白紗裙的向往的。小羅又很欣慰他沒有把這件裙子扔掉,就像當初果斷把那個早已劈腿的女友從自己的記憶里刪除。哪怕這件舊物能給一個受傷的女孩帶來些許安慰,也算值了,也算發(fā)揮了它最大的價值。
正想著,男人推著女孩出來了。小羅的眼前頓時有一道亮光閃過。太奇異了!女孩像是換了另外一個人。穿上這件領口綴著一圈珍珠的白紗裙,女孩的生機仿佛又重新煥發(fā)了。女孩的皮膚因為剛剛洗過澡而褪去了那層灰暗,臉上的那些干皮和細紋似乎也一沐而平。最妙的還是女孩的發(fā)型,這款介于波波頭和短發(fā)之間的發(fā)型,真的太適合女孩的臉形了,那稍顯厚重的齊劉海正好遮住了女孩的大額頭,使女孩顯得俏皮活潑了不少,劉海下的那雙大眼睛此刻更是碧波蕩漾。臉頰兩側的頭發(fā)可以別到耳后,也可以隨意放下來,不過小羅覺得還是放下來更好,這樣顯得女孩寡瘦的臉龐豐盈些。那件白紗裙穿在女孩身上還是過于寬松了,盡管小羅的前女友也是一個極瘦的女孩,不過這樣也好,寬松點反而顯得仙氣。
女孩又活過來了!
小羅看到女孩穿著這白色的長裙,來到一所美麗的花園,宛如仙子落入了凡塵。女孩在花叢中流連,瞧瞧這朵聞聞那朵,每一朵花,女孩都十分喜歡,可每一朵女孩都舍不得摘。突然,從遠處的樹林里傳來了一陣悠揚的風笛聲,女孩癡癡地聽著,不知不覺間,竟翩翩起舞……女孩舞得美極了,她是那樣無憂無慮,花園的花兒似乎都屏住呼吸看呆了,蝴蝶們圍著她陣陣蹁躚……
“師傅,你怎么了?”男人對著怔怔發(fā)呆、仿若入定了一般的小羅輕聲喊道。小羅搖搖頭,仿佛從夢中清醒了。清醒了的小羅覺得自己有點可笑,自己怎么會有這么豐富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美好是美好,但超脫現實太遠。
好長一段時間,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屋子里一片寂靜,但是這寂靜里似乎又蘊含著一些活潑潑的東西。女孩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中年男人一直沒有合上的嘴巴,連小羅自己都感到自己嘴角掛著的一絲笑意……
沉默還是被中年男人打破了,他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還一定要讓小羅收下一張百元大鈔,小羅沒有推辭。不過小羅沒有急著告辭,他讓男人坐下來,拿出刮胡刀,很用心地給男人刮了個臉。小羅感覺他的手藝又精進了,原因是他似乎把男人臉上的那些皺紋也刮平了,男人那張滄桑的老臉立馬年輕了許多。最后小羅拿出手機,他想給父女倆拍張照片。一、二、三,笑一笑,鏡頭里的父女都微笑著,眼睛里星光點點。那一刻,一股熱流涌上小羅的心頭,頃刻間便涌滿小羅的胸間,這種感覺對小羅來說,已是久違了。小羅懂得,這叫滿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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