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有南山桂花發(fā)

方慧穎

長安古意（節(jié)選）

[唐]盧照鄰

寂寂寥寥揚子居，

年年歲歲一床書。

獨有南山桂花發(fā)，

飛來飛去襲人裾。

【古意】

人世的種種盛衰無常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边@是詩人白居易俯瞰長安遠景的名句。而在詩人盧照鄰的筆下，在《長安古意》中，那長安的景象更是繁華：“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從通衢大道開始，似一幅手卷徐徐鋪展，而結束于飛來飛去襲人衣裾的南山桂花。長安城猶如一位衣錦日行的少年，畫閣樓前的鶯燕，主第侯家的豪氣干云，都曾經(jīng)讓他流連不去;可是在其歷盡人生況味之后，與之相伴終老的，只有寂寥居處的一床詩書。

【今解】

榮辱不驚，看淡得失

盧照鄰曾看過世間繁華似錦。帝都長安的繁華種種，如今思來恍如一夢，但那些讓人唏噓的人和事，總會化作文字中永恒的光。生命中有起有落，智者總會在這大起大落間鑄就看淡得失的平常心。繁華與靜寂，都是生活的極端體驗，人，不必作繭自縛。

西塞山懷古

[唐]劉禹錫

王濬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

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

故壘蕭蕭蘆荻秋。

【古意】

追憶往事，心懷感傷

公元279年十一月，晉武帝司馬炎下令發(fā)兵二十萬，分六路進軍，攻打三國時代中僅存的東吳。龍驤將軍王濬從益州出兵，帶水軍沿江而下，這便是“王濬樓船下益州”的由來。

王濬的水軍經(jīng)過多年訓練，早已經(jīng)被打造成一支戰(zhàn)斗力極強的部隊，吳軍的戰(zhàn)事布置卻提前被晉軍得知。王濬下令做了木筏，順流而下，暗置江中的鐵錐都扎到這些木筏上，被木筏帶走了。之后他又點燃火炬，攔江的鐵鎖被烈火熔斷，于是戰(zhàn)船通行無阻?！段魅綉压拧分兴傅摹扒よF鎖沉江底”說的就是這一段。

時光匆匆，每個人都是生命的過客。如今，六朝的故事已成往事，軍事堡壘已荒廢在一片秋風蘆荻之中，令懷古者反復感傷、沉吟。

【今解】

歷經(jīng)憂患后的豁達

劉禹錫在盛唐被稱為“詩豪”，雖然心有感傷，文字中依舊帶有一種曠達與自適，這尤其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今逢四海為家日”上。六朝覆滅，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的變換，如今已是四海一家、江山一統(tǒng)。當時的動亂放在歷史的煙云中，也僅僅是短暫的一個插曲而已?；磉_者自然明白該用一種開闊的胸懷去看待歷史，看待人生。

美文賞讀

躋身不了繁華，空留落寞的背影，在千年后成為一片寫意：滿床的書香透過時光的縫隙，體貼著日夜孤獨的思考者，仍有桂花暗香盈袖。

盧照鄰來自唐代五門望族中的“范陽盧”，起初的他像宮廷中的文臣一樣，作著皇帝最喜歡的詩：吟詠自己安享富貴的閑情逸致。然而，終于沒能冉冉而升。他沒能獲得弘文館這些學士的認可，他在長安和洛陽兩座都城中郁郁寡歡。彼時他時運已去，看重他的鄧王英年早逝，盧照鄰去了益州新都做縣尉，任滿后漫游蜀中，但這時候，他的風疾日益加重。當他被迫遠離宮廷，在野者的直率、激烈、憤懣足以抵抗廟堂之上的悠閑、富貴、淡雅。因為未曾躋身，反思時才想得更清楚;因為遠離，回望才看得更真切。

懷古詩大多蒼茫傷感，其中的人事代謝、歲月無常是人生中的常態(tài)。盧照鄰以身外身回顧這場盛世繁華。一時香車寶馬，川流不息。玉輦縱橫、金鞭絡繹、龍銜寶蓋、鳳吐流蘇，更有游絲繞樹、碧樹銀臺、合歡窗欞，一派長安城中豪門貴族競爭豪奢、追逐享樂的景象。

詩人冷眼旁觀，爾后，才有這幾句抽離繁華之外的驚警：

最明亮時總是最迷惘，最繁華時總是最悲涼，只因預見萬物將在滄海桑田中老去，滿堂金玉，最終冢前青青草木。對于盧照鄰而言，唯有獨坐小樓成一統(tǒng)，憂患而作、發(fā)憤著書，才能擺脫以道自任的人生抱負和經(jīng)世致用的政治情懷破滅后的寂寥。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亦同。前有西漢楊雄獨坐子云居，如今盧照鄰也在滿床書中任思想逡巡。

那份繁華，無緣得觸。仕宦的失意換取詩歌史上的成就，屏蔽了初唐宮廷的靡靡之音，呼喚著盛唐高揚之音的到來。是失是得，幾十年后，一位偉大的詩人在讀罷“初唐四杰”的詩歌后長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千年后，另一位偉大的詩人、學者、民主戰(zhàn)士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的課堂上贊美了這首《長安古意》：“這癲狂中有戰(zhàn)栗，墮落中有靈性……如今這是什么氣魄！對于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長安古意》，仿佛就是為了杜甫和聞一多而作。盧照鄰足以釋懷，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重要的不是早一步或晚一步，而是終于有人向你走來。異代不同時，才是最難得的相遇。

他的寫意，終有人識。仍有桂花飛來飛去，點破千年的寂寥。

（摘自中國出版集團 現(xiàn)代出版社《枕上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