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河白 點睛師:吳小蟲
車像子彈的速度,穿過山體
或者,我們是從堅硬的母體中重新誕生
滿山落下羽毛的葉子,夜色掩蓋著
疼痛的邊界和聲響
此刻的鳴笛有些失禮,幾顆星星
避讓出清空的腸胃,夜的口中
月亮潰瘍的面積越來越大
未眠人,在床墊的舌頭上練習滑行
風是隱形的曲別針,掛著幾聲狗叫
我們的清醒,有著路邊松樹翠綠的尖銳
像這黑礦藏里的稀有金屬
天亮時就不再珍貴
車像子彈的速度穿過隧道
我們從堅硬的母體中重新誕生
掉落的滿山葉子,夜色掩蓋著
疼痛的邊界和聲響
此刻的鳴笛,幾顆星星
避讓出清空的腸胃
而夜的口中月亮像患著潰瘍
未眠人在床墊的舌頭上練習滑行
風是隱形的曲別針掛著狗叫
路邊松樹的翠綠,又清醒又尖銳
這黑礦藏里的稀有金屬
在天亮時悄然隱藏
本詩內(nèi)核很好,但在語言和技巧方面存在一定的缺陷,喪失了主體性同時表達的意思趨于模糊。主要的問題在于:(1)過多的使用比喻,幾乎每個句子都有這樣的修辭。好的語言可以不要這些,干凈的使用詞語,發(fā)揮漢字本身的作用,或者在必要時以比喻做媒,點睛或過渡。(2)準確性。本詩有幾處的用詞有些不準確,削弱了整體的構建。如最后一句的“不再珍貴”,這種清醒的狀態(tài)是珍貴的,不能因為在天亮后變得不再珍貴,換個說法或許更妥帖。(3)技巧方面,句子與句子之間的銜接,也是本詩的一個明顯的問題。如何斷句,在哪里斷開,也需要斟酌和訓練。
作者:孫玉平(犁痕) 點睛師:麥豆
孩子們在院子里追逐
送葬的人群正趕往山林
曠野中那個孤獨的行人
在尋找什么,菜市口
屠夫把鋒利的尖刀從牲畜的喉嚨里抽出
瞬間凝固的血更紅了
冷風漂浮,記憶中
還沒有一場雪壓得住世間繁華
沒有一場雪可以
一白到底
首先說一句,我對任何一首詩的點評都帶有我的偏見,故作者可以將我的文字看成是我的讀后感,無關標準,更無關對錯。僅供商酌。
詩名《雪后記》,全詩圍繞“冷”這個核心意象展開。全詩十句,前六句客觀描寫,后四句主觀評說。詩句采用對比手法:前六句中,孩子與被送葬的人、曠野中那個孤獨的人與他的尋找、牲畜血的紅與它凝固后的更紅,死亡與新生交替、虛無與存在共存,這是詩歌的緣起,也是核心意思。行文至此,詩中的“雪”已具有象征含義,它象征寒冷與死亡,但此寒冷與死亡中并非一無所有。作者總能在這樣一場死寂的雪中發(fā)現(xiàn)新生的事物,最終得出“沒有一場雪壓得住世間繁華”“沒有一場雪可以/一白到底”的結論。作者在“雪后”的寒冷中感受到了人間的煙火,感受到了生命的綿延不絕。
詩歌寫法較為傳統(tǒng),采用分總結構,先鋪陳后評說,主觀意味較濃,這使得詩歌不夠敞開,接納度和互動性不強。解決這種寫法的關鍵在于:增強詞語之間的意象聯(lián)系,讓詞語自身言說,而不是“我”代為言說。我認為,詩歌將讀者帶入作者的世界是不夠的,還必須能夠將讀者還回讀者自己的世界里去。
作者:楚吳 點睛師:楊碧薇
寺院的輕盈,以鼎中香火的煙氣呈現(xiàn)
朱紅大柱巍峨,比之于人心的傾圮
人群刻意鑄造信仰,鑄就了一把鎖
跪拜,起身,再跪,再起,鑰匙不在
神佛的結印之間
云有不同的命運,卻修剪成
殿前長短不齊的楓色,讓心安于
一池緋紅的平波正掩映西山
斗拱早已隱身,并不遞給我
一把一千年前的星光
在木魚中枯坐已久,我即將析出頓悟的結晶
但如夜空虛構焰火,遺忘白日的灰燼
雨在遠眺下移動,遺忘湖的肉身
山巒連綿而沉睡,遺忘飛鳥的前世
我的頓悟,又何嘗不是某個清晨的回聲
山門空寂,似燭光微微跳蕩
石板路在既定的筆直中蜿蜒
我領受著體內(nèi)某種緩慢的書寫
把一個下午得來的平靜送入秋風
這是一首已經(jīng)具有足夠的“完成度”的詩。詩人能夠嫻熟地駕馭這首詩的題材、結構、語言和氛圍,在“廣濟寺”這一特定空間里與自我對話,又恰如其分地讓“自我”抽離具體環(huán)境,將詩推向一種“無我”之境。因為此詩已有較為完善的體式,所以,他者對它的任意一處改動都是不道德的。而我們對于作者的寫作情況的判斷,則需要有更多的、大量的樣本為基礎;單就一首詩而言,是很難管窺到作者寫作的全貌的。
作者:曹輝 點睛師:吳小蟲
那時,我們常到河里游泳
像一把銳利的劍,劃開水的皮膚
或者一遍遍刺進河的心底
與水里的魚擦出火花
大人們在午睡,在無盡的知了聲里
我們赤裸,徒勞而快樂
不遠處有墳,地下有充滿汁水的花生
坡上,櫟樹是堅硬的木料
松針沙沙作響
像一堆堆凌亂的指針,每個事物
都有自己定義的歷法
不被年月日的時間單位統(tǒng)治
有一個伙伴,忘記了上岸
他選擇了河水的時間
那時,我們常到河里游泳
像一把銳利的劍,劃開水的皮膚
之后一遍遍刺進河的心底
與水中的魚擦出火花
無盡的知了聲里,大人們在午睡
我們赤裸,快樂而不知徒勞
不遠處有墳,地下有充滿汁水的花生
坡上,櫟樹是堅硬的木料
松針沙沙作響
像一堆堆凌亂的指針。每個事物
都有自己定義的歷法
不被年月日的時間單位統(tǒng)治
有一個伙伴,忘記了上岸
他選擇了河水的夢境
這首詩的立意、完整度很好。選擇了一個兒時河邊耍水的場景進入詩的核心地帶。有一種起承轉合的書法之美,尤其在第三節(jié)最后的“每個事物”,像行書中的虛筆連帶,直接帶到了第四節(jié),很出彩。
但問題也同時存在。第一節(jié)“劃開水的皮膚”和“刺進河的心底”,作者用的關聯(lián)詞是“或者”,意謂等同關系。仔細分析辨別,用“之后”似乎更好,符合行為邏輯。總是先劃開水的皮膚,然后刺進河的心底。即使先刺進河的心底,那也需要先劃開水的皮膚。
在第一節(jié)第四行中,“水里”一詞的運用,個人覺得不妥。因為第一行中就出現(xiàn)了“河里”,如把“水里”改為“水中”,表達出同一種意思但又有不同字眼排列的裝置感,就如同王羲之寫蘭亭序二十一個“之”形象全然不同,富于變化。
第二節(jié)中,句子和詞語的順序運用欠妥。應為“無盡的知了聲里,大人們在午睡/我們赤裸,快樂而不知徒勞”。知了聲在前,午睡在后??鞓吩谇?,徒勞在后。具體到當時的年齡,應該不知“徒勞”。
第三節(jié)過渡得很好,惟一是第四句標點符號的運用不妥。在這個句子里,“指針”與“每個事物”的關系是萬物和一的關系。把其中的逗號改為句號,正是有一種斷裂再生之感,同時,讓她和下一節(jié)及早建立聯(lián)系,屬于題中應有之意。
第四節(jié),其實第二句最為啰嗦且非常堅硬,容易把詩帶出已經(jīng)營造的氛圍中。但留著也無妨。只需要注意這一節(jié)“時間”一詞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又犯了第一節(jié)詞語重復使用因而看上去有些匱乏的毛病。把第四行的“時間”改為“夢境”,更富形象和立體。
總之,本詩的問題主要是遣詞造句以及句子之間的順序銜接不夠穩(wěn)妥。如在寫作過程中注意或者事后打磨,相信必然會成就一首好詩。這也是我的寫作方法。
作者:周習文 點睛師:楊碧薇
這是可能的,在完美的敘事中
插入抒情。一只高空飛翔的鳥
它的落腳點在哪里
水面的弧度,在岸的擠壓下
背離原來的美感
羊在坡上啃著青草
去年的那只蝶呢?它滑落在
誰的記憶中?桃花謝了
可春天并沒有落幕
一氣呵成的四季,舒緩或快速的
節(jié)奏,毫無破綻或銜接的痕跡
蟬把風衣掛在樹干
全身而退,蝌蚪的尾巴留在
田里,能發(fā)芽成滿目青蔥嗎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可以打斷
一段冗繁的敘述,篡改必要的情節(jié)
而那些被拋棄的光陰
已深入到事物腐朽的根部
這是可能的,在完美的敘事中
插入抒情。一只高空飛翔的鳥
它的落腳點在哪里
水面的弧度被岸擠壓,背離
原來的美感
羊在坡上啃著青草
去年的那只蝶呢?它滑落在
誰的記憶中?桃花謝了
可春天并沒有落幕
一氣呵成的四季,舒緩或快速的
節(jié)奏,毫無破綻或銜接的痕跡
蟬把風衣掛在樹干
全身而退,蝌蚪的尾巴留在
田里,能發(fā)芽成滿目青蔥嗎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可以打斷
一段冗繁的敘述,篡改必要的情節(jié)
而那些被拋棄的光陰
已深入到事物腐朽的根部
這首詩的題目/內(nèi)容是“停頓”,但在詩意的表述上,“停頓感”(跳躍感、斷裂感)不強,言說較為流暢。有時,過于流暢可能并非好事,它暴露了作者的思維慣性,而寫作需要的是不斷突破自己的思維慣性。例如,作者慣用“在……”的句式,短短一首詩中,這樣的句式被多次使用:“在完美的敘事中”、“在坡上”、“在岸的擠壓下”、“在誰的記憶中”……那么,是否可以考慮,將其中一些句式替換為別的表述,以增加句法的多樣性。以第一段為例,這一段連續(xù)出現(xiàn)三次“在……”(“在完美的敘事中”、“在哪里”、“在岸的擠壓下”),句法略顯單調(diào)。因此,我將“水面的弧度,在岸的擠壓下/背離原來的美感”改為“水面的弧度被岸擠壓,背離/原來的美感”。
作者:知筽 點睛師:麥豆
學校里的牛羊喂好了
夕陽在河水中洗過澡后
找星兒們放飛螢火蟲去了
胡老師批完作業(yè),鎖好校門
帶著滿山的夜色和我們六個孩子回家
過了顫巍巍的木橋
二十米高的大坡像巨蟒盤在家門口
胡老師需要把陳舊的大梁自行車
推上去,連同他后座上的殘疾兒子
我們五個留守兒童勢單力薄
合起來卻有浩瀚之力
當我們喊: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感覺不費吹灰之力
就送胡老師回家了
而我那個殘疾同學胡二虎
他的回聲還在溝里吃力的喊:
加——油,加——油
每年春節(jié)一過,母親就要外出務工
她說爸爸不知道丟哪兒了,四年了還沒找到
還要繼續(xù)去找
我早知道爸爸永遠不會回來了
但不想戳穿她的謊言
就和她不停的說:加油、加油
其實,如果不能叫胡老師爸爸
只要媽媽歡喜,趙錢孫李
隨便哪個都可以
學校里的牛羊喂好了
夕陽在河水中洗過澡后
找星兒們放飛螢火蟲去了
胡老師批完作業(yè),鎖好校門
帶著滿山的夜色和我們六個孩子回家
過了顫巍巍的木橋
二十米高的大坡像巨蟒盤在家門口
胡老師需要把陳舊的大梁自行車
推上去,連同他后座上的殘疾兒子
我們五個留守兒童勢單力薄
合起來卻有浩瀚之力
當我們喊: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感覺不費吹灰之力
就送胡老師回家了
而我那個殘疾同學胡二虎
他的回聲還在溝里吃力的喊:
加——油,加——油
每年春節(jié)一過,母親就要外出務工
她說爸爸不知道丟哪兒了,四年了還沒找到
還要繼續(xù)去找
我早知道爸爸永遠不會回來了
但不想戳穿她的謊言
就和她不停的說:加油、加油
這首詩開頭不錯,但從第三節(jié)后半部分開始,就直接往下走了,從語義和整體氣韻來看,建議刪掉最后一節(jié)。整首詩靠“留守兒童”四個字勉強拉著,拉成一個整體。整首詩的優(yōu)點是語言流暢,缺點也是語言流暢。這其實與作者本人甚至沒有關系的語言問題,我覺得應該放到中西方對現(xiàn)代詩的認知中進行比較,可能對我們當下的現(xiàn)代詩寫作更有啟示。
中西方對現(xiàn)代詩的理解有何區(qū)別呢?我們對傳統(tǒng)詩詞的審美偏于解釋、說教。我們從小學到大學就是這么過來的,老師領讀、講解每一首詩的時代背景及其意義,然后是通過考試,將這種對詩歌欣賞的思維烙在腦海中,成為我們的一種審美習慣。所以,當我們寫詩,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結果”,即寫什么。寫什么,當然寫自己的想法、悟出的人生哲理。所以,許多詩人一旦下筆,就會寫得得心應手,至少在意思表達上。這里暫不談修辭。這對沒有寫作自覺的現(xiàn)代詩初學者來說,詩歌往往就淪為了流水賬和主觀說教。而產(chǎn)生這種文本的實質(zhì)在于,作者對文本的“解釋(老師)視角”。這幾乎是每個大學生(寫作者)生命前二十年對詩歌的審美潛意識,幾近宿命。如果我們不對這種解釋視角的寫作加以反思,我們的現(xiàn)代詩就很難逃出主觀說教的口吻、“語言是一個工具”的認識。
而西方現(xiàn)代詩就強調(diào)這種文本自身,強調(diào)主觀退場。詩歌雖然由作者寫出,但是對其解讀,作者并不過多干預,沒有老師領著我們,告訴我們這首詩寫了什么。否則,現(xiàn)代詩也不可能成為“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藝術品?,F(xiàn)代詩,在西方等同于某一件(個)客觀事物。比如香蕉,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西方的現(xiàn)代詩偏重于作者“思”的過程,偏重“無中生有”,強調(diào)語言本身運行給讀者的啟示。其本質(zhì)是一種生成,是一種詞語的綜合,即將無關的兩個事物在尊重它們差異性的前提下統(tǒng)一為一個整體的過程,它們的句子偏向于綜合判斷。一首現(xiàn)代詩在本質(zhì)上是一次事件,不可修改。這與我們的傳統(tǒng)“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顯然有本質(zhì)區(qū)別?,F(xiàn)代詩的語言,本質(zhì)上與現(xiàn)代人是同構的,是一個生命體。
本來是針對這首詩加以評說的,卻無意中闡述了自己對現(xiàn)代詩的淺薄認識。但我想,詩歌中存在的問題也許能夠從中找到答案。
作者:蔣少敏 點睛師:吳小蟲
我看到一把小刀,在鞘中
利刃隱藏,遲鈍示人
欲海橫流
自由的果香飄了過來
討人喜愛的臉蛋探出頭來
俏麗的色彩吸引過來
不老實的口水跑了出來
一只手也抓了過來
果盤端出了江湖
一道寒光升起,又落下
我發(fā)出一聲驚嘆
看一手培育的果實
因重生的夢想,獻出血肉
感受快意的殘酷
流淌內(nèi)心自然的甜蜜
這一刻,又哭又笑
那刀口,刺激了我
我看到一把小刀,在鞘中
利刃隱藏,遲鈍示人
欲海橫流
自由的果香飄了過來
討人喜愛的臉蛋探出頭來
俏麗的色彩吸引過來
不老實的口水跑了出來
一只手也抓了過來
果盤端出了江湖
一道寒光升起,又落下
我發(fā)出一聲驚嘆
看一手培育的果實
因重生的夢想,獻出血肉
感受快意的殘酷
流淌內(nèi)心自然的甜蜜
這一刻,又哭又笑
那刀口,刺激了我
已經(jīng)接近于一首好詩。完整的結構、漂亮的結尾、哲理的詩性言說、自然又不做作的語言。但也有技術性的問題,比如第二節(jié)第一行,“欲海橫流”既成式語言的直接套用,削弱了詩性。從整體來看,此句也顯得多余,建議刪去。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在第三節(jié)上停留了很久。一是深覺其造境的刻意;二是在想能不能有更具體的表達。實際上,這一節(jié)在詩歌邏輯上也是成立的,即使沒有更具體的表達,依然很不錯。
這就迫使我們不得不想另外一個問題:一首所謂的好詩之外,有沒有更高的構建。一首詩,有時只抓住一個點就可以了。但她也只是在審美上的一瞬,無法對應當下復雜多變的世界和事實。個人認為,一首好詩應該是當下情緒和未來遠景的深層、多維把握。
而本首詩延伸的問題就在這里,對個體生命的構建、對普遍性詩性的傳達、對語言的懷疑性使用、對一首詩所能達到的高度的深挖……我們不滿足于一首詩,是為了不輕易厭倦,即在一首詩中,有星辰大海,有山川河流,閱讀的妙處帶給一個人的那種對世界的通感,是一個詩人更高的追求。借此共勉。
作者:孫道真 點睛師:楊碧薇
椅子拒絕了陌生的臀部
它要騰出自己的
身子,等待一雙眼睛的檢視
椅子發(fā)出微弱的呻吟
疼痛,仿佛來自年輪的深處
某個被遺忘的“咔嚓”聲
當焦慮恐懼在掛號窗口前,排好長隊
它一遍又一遍地寬慰自己
“愛一個人的溫暖
就是承擔他全部的負重,甚至
花朵、驚雷、梅雨季”
椅子從不抱怨
只是CT掃描儀凝重的面容
讓它想到粗糙的手指,燈光和鋸齒
一個嶄新的清晨抱著用舊的
身體,椅子端坐在那兒——
窗外,太陽像經(jīng)過了一夜的掙扎
突然睜開眼睛,看見
磨得發(fā)亮的扶手
椅子拒絕了陌生的臀部
它要騰出自己的
身子,等待一雙眼睛的檢視
椅子發(fā)出微弱的呻吟
疼痛,來自年輪的深處
某個被遺忘的“咔嚓”聲
當焦慮恐懼在掛號窗口前,排好長隊
它一遍又一遍地寬慰自己
“愛一個人的溫暖
就是承擔他全部的負重,甚至
花朵、驚雷、梅雨季”
椅子從不抱怨
只是CT掃描儀凝重的面容
讓它想到粗糙的手指,燈光和鋸齒
一個嶄新的清晨抱著用舊的
身體,椅子端坐在那兒——
窗外,太陽經(jīng)過了一夜的掙扎
突然睜開眼睛,看見
磨得發(fā)亮的扶手
如題目所示,“醫(yī)院候診大廳”已經(jīng)包含并傳達出一種恐懼焦慮的情緒,因此,第二段中“恐懼焦慮”一詞未免有直接之嫌。詩固然“言情”,但情緒的表達方式是可以“繞彎”的。與其直接點明“恐懼焦慮”,不如用另外的詞替換它;尋找一個與恐懼焦慮這一情緒相關/相似的名詞,或許是破解途徑。
另外,詩中第二段與最后一段都出現(xiàn)了虛詞:“仿佛”、“像”。我的看法是:在詩中虛詞要慎用。以最后一段為例,“太陽像經(jīng)過了一夜的掙扎”,“像”字其實加添了不必要的猶豫感,削弱了情感體驗的力度,刪去它并不影響句子的連貫性,相反,可能會增強整個語境的力度。
作者:郭濤 點睛師:麥豆
一些樹沒有一片葉子
看到龜山上的一些樹
沒有一片葉子
光禿禿站立風中
我想起古代的人說
故交半零落
一些樹
經(jīng)冬不凋
依舊呈現(xiàn)蒼綠色
和沒有葉子的樹
對比那么明顯
我默然不語
想起故交半零落更加默然不語
目光從沒有葉子的樹
移到蒼綠的樹上
一陣風吹來
吹來低低的密語
我猜不透
它要訴說什么
一些樹
沒有一片葉子
沒有一片葉子
光禿禿
站在風中
我想到古代的人說
故交半零落
另一些樹
經(jīng)冬不凋
依舊蒼綠
想到故交半零落
我默然不語
目光從凋零的樹
移到蒼綠的樹
一陣風吹來
吹來低低密語
我猜不透
它在訴說什么
詩歌原則上是不可更改的,這不僅指一個人給另一個人改詩,也指自己在此時修改自己在彼時寫的詩歌。每首詩歌都是一個事件,有具體的時間、地點、意識等區(qū)別。修改,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對一首詩歌的解讀,是“另一首詩”。所以,作者大可不必迷信我對詩歌的修改。我對作者詩歌的修改,大多時候,是我對該詩歌的一種理解,僅此而已。下面,按照我的理解,從詞語的精煉性和斷句角度對郭濤的詩歌稍加修改和調(diào)整。
第一段第二句在我看來屬于可有可無的句子,可以去掉,因為,“一些樹”出現(xiàn)在詩中,已經(jīng)自帶一雙觀察之眼,由于主語是“一些樹”,所以具體的地點“龜山上”也可以去掉;而且去掉之后,使得句子更加緊湊,更能強調(diào)“一些樹”“沒有一片葉子”。同理,第六句就是古人說的話,所以第五句可以去掉“古代的人說”。另外,“想起”改為“想到”、“站立”改為“站在”,更有現(xiàn)場感。另外,第一句和第四句,為增強節(jié)奏,名詞、動詞、形容詞之間可以斷開。
第二段,作為對比或顯現(xiàn)關系的世界,第一句“一些樹”,可將之改為“另一些樹”,第三句“依舊呈現(xiàn)蒼綠色”改為“依舊蒼綠”。第四和五句,作者自己說的話可以讓“物”說,或干脆去掉,讓留白說話。
第三段第二句去掉后半部分,然后將一、二兩句顛倒一下,調(diào)整一下邏輯。再者,為凸顯客觀的“風”,使之與“我”形成對話關系,同時讓詩歌更加擴散和開放,第六句“吹來低低的密語”去“的”,第八句“它要訴說什么”中“要”改為“在”。同時將后四句獨立成一段,以使整首詩歌的呼吸更加勻稱。
以上為我對郭濤先生這首詩歌的一種“解讀”,拋磚引玉,希望看到其他更多的解讀。
作者:劉鵬 點睛師:吳小蟲
整個下午,潰敗在無字碑下
麻木的陽光死水微瀾
落葉在凝視下逃逸
我也在逃離,無意中踩住了水的爛尾
那些皮毛毫無用武之地
無字碑上沒有文字
一無所有,留白如此極致。含蓄
令人費解。整整一個下午,我在這里徘徊
想讀出石頭上風雨雕刻出來的是非
我聽過苔蘚開花的贊美詩
也懂得牡丹滑落枝頭的嘆息
這兩種事物有不同指向,但殊途同歸
并無什么可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虛幻的事物令人陶醉
這一生過于漫長,體內(nèi)的水汽被瀝干
石頭開花,無法復原鼎盛的權勢
無需替勝負、興亡代言,也不必粉飾
確鑿的存在,成為石碑里無冕之王
但我分明看見那些匍匐腳下的水
疼痛與反抗,面對熙熙攘攘的推敲和打磨
我們有了惺惺相惜的悲憫與寬恕
在無字碑下發(fā)呆(去掉“發(fā)呆”)【理由:“發(fā)呆”類似網(wǎng)絡用語、口語,從漢字本身形象看,缺乏美感,建議刪去。剩下“在無字碑下”給了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
整個下午,潰敗在無字碑下麻木的陽光死水微瀾(改為:陽光有些麻木又充滿仁慈)【理由:此句和上一句在詞語搭配、句子協(xié)調(diào)方面很突兀,且作為主基調(diào)的“潰敗”之后緊接著用了“麻木”,顯得混亂。如主語成了“陽光”就顯得舒服一點。第二,“死水微瀾”
是成語,用在此處相當于直接堆了一塊石頭,而
不是鑲嵌成為一體】
落葉在凝視下逃逸
我也在逃離,無意中踩住了水的爛尾
(分節(jié))
那些皮毛毫無用武之地
無字碑上沒有文字
一無所有,留白如此極致。含蓄
令人費解。整整一個下午,我在這里徘徊
(分節(jié))
想讀出石頭上風雨雕刻出來的是非(“是非”改
為“故事”)【理由:后者更含蓄、典雅,有正
念之感】
我聽過苔蘚開花的贊美詩
也懂得牡丹滑落枝頭的嘆息
這兩種事物有不同指向,但殊途同歸
(分節(jié))
并無什么可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虛幻的事物令人陶醉
這一生過于漫長,體內(nèi)的水汽被瀝干
石頭開花,無法復原鼎盛的權勢
(分節(jié))
無需替勝負、興亡代言,也不必粉飾
確鑿的存在,成為石碑里無冕之王
但我分明看見那些匍匐腳下的水
疼痛與反抗,面對熙熙攘攘的推敲和打磨
(分節(jié))
我們有了惺惺相惜的悲憫與寬恕
為一首詩分節(jié),形式的重要關于這首詩,首先在整體上,后半節(jié)比前半節(jié)好,流暢且不失詩性,如“虛幻的事物令人陶醉”。在技術上,主要是三點:
一、標題。去掉“發(fā)呆”。理由:“發(fā)呆”類似網(wǎng)絡用語、口語,從漢字本身形象看,缺乏美感,建議刪去。剩下“在無字碑下”給了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
二、正文第二行。“麻木的陽光死水微瀾”建議改為:“陽光有些麻木又充滿仁慈”。理由:此句和上一句在詞語搭配、句子協(xié)調(diào)方面很突兀,且作為主基調(diào)的“潰敗”之后緊接著用了“麻木”,顯得混亂。如主語成了“陽光”就顯得舒服一點。第二,“死水微瀾”是成語,用在此處相當于直接堆了一塊石頭,而不是鑲嵌成為一體。
三、正文第九行?!笆欠恰备臑椤肮适隆薄@碛桑汉笳吒?、典雅,有正念之感。
關于這首詩,細讀之后,個人以為在形式上可以稍微“跳”一點。如果按四行一節(jié)劃分,就會顯得清爽且容易進入,也避免了后半部分在強行的“議論”和“抒發(fā)感情”而淪為散文的危險——一種及時的剎車。這種分節(jié)或者通過其他形式來體現(xiàn)詩歌的獨特性,也是一種技藝和審美的需要,使我們最終在一群人一眼就能辨認出來。當然,它最終服務于思想和語言,服務于詩本身和大千世界。
作者:陳赫 點睛師:楊碧薇
務必從開口處,取下抖動的凹痕
這凹痕里,有祖父的收成
父親的緊張,與你的低矮
務必從瓶身處,擦拭凝固的血液
這血液里,有今天的悲憫
明天的老弱,與昨天的鏡像
務必從酒杯外,回避可能的人生
這人生里,有前世的謀殺
今世的抱攏,與來世的封存
還想著論證,時光與命運的相似之處
那個并不黑的夜晚,便已經(jīng)答疑過
喑啞桎梏,才是尖銳的聲音
父輩如我很殘忍
我如父輩很殘忍
務必從開口處,取下抖動的凹痕
這凹痕里,有祖父的收成
父親的緊張,與你的低矮
務必從瓶身處,擦拭凝固的血液
這血液里,有今天的悲憫
明天的老弱,與昨天的鏡像
務必從酒杯外,回避可能的人生
這人生里,有前世的謀殺
今世的抱攏,與來世的封存
還想著論證,時光與命運的相似之處
那個并不黑的夜晚,便已經(jīng)答疑過
喑啞桎梏,才是尖銳的聲音
《對飲者記》表達了一種代際焦慮,折射出一種文化反思。事實上,自魯迅開創(chuàng)鄉(xiāng)土小說以來,這種焦慮與反思就貫穿于新文學的書寫里。在這首詩里,祖父、父親、“我”,三代人重復著同樣的軌跡,這命運的“魔咒”何時能打破、怎樣打破,是作者留給我們的問題。
詩歌的前四段已經(jīng)將這一主題表達得很清晰,最后一段的點題反顯累贅。個人建議,最后一段可以完全刪除,或改為“父輩如我很殘忍/我如父輩……”,給詩歌設置一些省略,反而能留出更大的空間。
作者:徐賦 點睛師:麥豆
只要一點點兒的春風
一點點兒的春雨
那么多的草,就會在被野火
燒黑的灰燼上,活過來
新鮮的羊草,艾蒿,野麥子
水稗,芨芨草,紫花苜蓿
雜亂的,原始的,蓬勃的綠
豐滿了草原的遼闊
白云一樣的羊群,飄過來
再飄過去,留下的是齊根的斬斷
恪守著一棵草的本分
那些草的嫩芽,會在不愈合的傷口中
齊刷刷的,又長出來
這世間最卑微的生命
每年至少活一回
從不畏懼死去活來,與野火
與春風,與羊群。與荒涼
以命相酬
只要一點點兒春風
一點點兒春雨
那些草,就會在野火
燒黑的土地上,活過來
羊草,艾蒿,野麥子
水稗,芨芨草,紫苜蓿
雜亂的,原始的,蓬勃的綠
逐漸豐滿遼闊的草原
饑餓的羊群走過去
會留下齊根斬斷的傷口
那些草的嫩芽,會在齒痕中
齊刷刷地,再次長出來
這世間最卑微的生命
每年至少活一回
從不畏懼死,與野火
與羊群,與荒涼,相依為命
開頭說一句,我的點評僅僅代表我對現(xiàn)代詩的理解,我所修改的詩歌,其實是我對原作者詩歌的一種閱讀與理解。我認為一首詩歌是不可以修改的,即使是作者本人,過了那個“寫”的時刻,回過頭去作“修改”,其實都屬于二次創(chuàng)作。簡單說,就是“寫”的時候,面對的是“主觀內(nèi)心”;“改”的時候,面對的是“客觀文本”。寫詩,是尋求語言與內(nèi)心一致的行動;而讀詩,此目的已然取消,外界與內(nèi)在一一對應的關系已經(jīng)完全不可能。完成的詩歌文本作為符號已經(jīng)具有多重意義,而不再是對某種單純思或情感的命名。也就是說,寫勉強能說成是作者意思的表達(事實上也不可能),但對該文本的看,已經(jīng)過渡到另一個人的意思(理解)了。
徐賦的詩《那些草又活了過來》,整體而言,結構較為完整,能夠表達所見所思,節(jié)奏控制的也不錯。略微不足的地方,就是詩歌的底色依然是傳統(tǒng)的抒情風格。當然,這也是我的個人看法,因為所有的詩歌說到底都是抒情。另外,詩中一些細節(jié)比如詞語的精確性、意象性,句子的邏輯性、整飭性等方面還有進一步提升的空間。
作者:甘新田 點睛師:吳小蟲
夏天正緩緩而來
那些沙沙作響的事物
像初春剛綻的嫩芽,都是
輕微的驚喜,吊扇伸開翅膀時
似乎內(nèi)心會產(chǎn)生漩渦
現(xiàn)在,他看到漩渦邊的壁虎
因為寂靜,他們互相對視并點頭
微笑,有那么片刻
感到墻壁也在嘩嘩嘩嘩
向前流淌
夏天正緩緩而來
那些沙沙作響的事物
像初春剛綻的嫩芽,都是
輕微的驚喜。吊扇伸開翅膀時
似乎內(nèi)心會產(chǎn)生漩渦
現(xiàn)在,他看到漩渦邊的壁虎
因為寂靜,他們互相對視并點頭
微笑,有那么片刻
感到墻壁也在嘩嘩嘩嘩
向前流淌
整個上午,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語言來點評這首詩,我搜索了作者在網(wǎng)上的其他詩作,很奇怪,那些詩作所呈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和這首完全迥異。
顯然,這是作者的一首出神之作。三節(jié)詩的自然勾連,亦幻亦真的造境以及細節(jié)的把握,包括最后一句意象的熔鑄,完全的打開,將詩提升到了新的境地,實屬難得。
回頭再看作者在網(wǎng)上的其他詩作,大部分止于表情達意而在詩里沒有新的質(zhì)素或者發(fā)現(xiàn)。就是說,一首詩的表情達意只是基本的部分,那還無法構成一首更高的詩。而這種新的質(zhì)素或者發(fā)現(xiàn),首先是避免工具化的語言,理解漢語的每個字的造像義、引申義,同時,在詩寫的過程中迅速抓住即刻的——關于想象、情景、人生、命運的交疊……在該飛身躍入大海之際,毫不猶豫。
如果這首詩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個人覺得,第二節(jié)第一行的“逗號”可以改為“句號”,很明顯,隔開的兩句話表達了兩層意思。
作者:以筆為旗 點睛師:楊碧薇
深秋一到,山就紅了
當然也有綠的,比如那些松柏
自從敲開泥土的窗戶
就一直綠著
再比如那些緊貼泥土的小草
索性把綠影收縮到芽尖
穿越凜冽的寒冬
春風吹又綠
當然也有黑的
比如那些嶙峋的石頭
一直黑著臉猶如烏云密布
道貌岸然刻在它們的眉間
它們的心卻是蒼白得可怕
深秋一到,山就紅了
裸睡的泥土
在深秋開放的花束
在濃霜里喝醉的楓葉
此時,附和著秋聲
秋聲也是紅的
深秋一到,山就紅了
當然也有綠的
比如那些松柏
自從敲開泥土的窗戶
就一直綠著
再比如那些緊貼泥土的小草
索性把綠影收縮到芽尖
穿越凜冽的寒冬
春風吹又綠
當然也有黑的
比如那些嶙峋的石頭
一直黑著臉
道貌岸然刻在它們的眉間
它們的心卻是蒼白得可怕
深秋一到,山就紅了
裸睡的泥土
在深秋開放的花束
在濃霜里喝醉的楓葉
此時,附和著秋聲
秋聲也是紅的
初讀這首詩時,我注意到它有較完整的結構,前面三段的邏輯演進、段落銜接也很自然。但是,結合第四段來看,作者的情感主體其實并沒有清晰的表達。對于“深秋的故鄉(xiāng)”,詩人想要強調(diào)的是什么?從松柏、小草、石頭到楓葉,作者一直在進行散點式的追蹤,可這些意象的背后缺乏一個強大的詩學支撐。思想之“空”,是很多人詩歌乏力的癥結所在。
在具體的文本上,我還是主張不要使用陳舊的表達方式。例如,“一直黑著臉猶如烏云密布/道貌岸然刻在它們的眉間”兩句,就顯得硬且突兀,還可以重新造句?;蚩蓪ⅰ暗烂舶度弧睋Q成更形象的表述,而“猶如烏云密布”不妨刪去,有“一直黑著臉”就足夠。
作者:徐明友 點睛師:麥豆
草用來喂魚
八十三歲的草和春天的草
也沒什么兩樣
一輩子就吃了有兒有女的虧
沒錢給她。低保又沒份
養(yǎng)活自己容易,養(yǎng)活一把利刀
難啊!她深深嘆口氣,又穿上蓑衣
去地里割草
終于有一天,她把自己也當成一簍草
投入魚塘
她干枯的頭發(fā)和干草混在一起
也沒什么兩樣
面對徐明友的這首《鄰村王嬸》,讓我想到詩歌寫作的三個問題:為什么寫,怎么寫,寫什么。作者在第三個問題上用力較多,但詩歌如果沒有前兩個“為什么寫”的自我寫作理念、“怎么寫”的寫作技巧作為支撐的話,“寫什么”就會流于表象而無法進入對事情(物)本身(質(zhì))的書寫?!多彺逋鯆稹吩谛形慕Y構上靠作者的敘述在推動,情感降低為了情緒——表現(xiàn)為判斷句式的隨意使用——第一段結尾與第三段結尾:也沒什么兩樣——詩歌寫作應盡量避免這種主觀判斷的句式。再比如第二段:一輩子就吃了有兒有女的虧/沒錢給她。低保又沒份/養(yǎng)活自己容易,養(yǎng)活一把利刀/難啊/她深深嘆口氣,又穿上蓑衣/去地里割草,基本都是主觀在陳述,基本不允許讀者參與與質(zhì)疑,本來需要讀者體悟、語言呈現(xiàn)的情感,被作者本人直接、直白地說了出來。至于語言偏散文化,精煉性不足等基本功問題,更需改進。
針對詩歌《鄰村王嬸》,我想就現(xiàn)代詩寫作說兩句自己的理解:詩歌所表達的不是某個觀點、某個意思,而應是語言以及語言的意謂。對一件(個)事情(物)的主觀認識并不能代表該事情(物)本身,如何將人的這種主觀的認識自由客觀化為對事情(物)本身的理解和承認仍是中國當下現(xiàn)代詩寫作迫在眉睫的問題。
作者:惠永臣 點睛師:吳小蟲
蝴蝶是另一種更小的花
花落在花上
像一種美
在渲染另一種美
草原是夠遼闊的
可以讓看不見的風
跑上整整一個夏天
草原從不介意
那些亂跑的花兒
溪水邊,那兩個牧羊人
像兩朵花一樣
在風里緊緊地靠在一起
暮色深處
有一條路
始終為他們留著
夠遼闊的是草原
可以讓看不見的風
跑上整整一個
夏天
草原從不介意那些亂跑的花兒
蝴蝶是另一種更小的花
花落在花上
溪水邊,那兩個牧羊人
像兩朵花一樣
在風里緊緊地靠在一起
暮色深處,有一條路
始終為他們閃現(xiàn)
這首詩稍微顯得倉促和沒有仔細推敲,第一節(jié)完全是細節(jié),第二節(jié)剛好可以開篇。根據(jù)語境,第二節(jié)第二行的“夏天”完全可以另起一行,單獨說起“夏天”兩個字,都覺得畫面廣大。
此詩有兩處是比喻。第一處在第一節(jié)最后兩行,第二處在第三節(jié)第二、三行。具體到原詩,第一處的比喻毫無實際效果,反而顯得浮泛,屬于敗筆。第二處的比喻合適,聯(lián)結了上面的語意,表達上更豐富。
原詩有14行,我的修改版本是11行。考慮到節(jié)奏的問題,把原詩中第三節(jié)第四、五行用逗號隔開并為一行。最后一句的“留著”似乎不太準確,暮色四起,晚風來急,“閃現(xiàn)”或許比“留著”更生動。
總體來看,此詩缺少一種自我審視的自覺。據(jù)說老舍每次完成一個作品后,都是反復修改,甚至還要專門念出聲來,看看哪里不對勁。這應該成為我們寫作者的一個基本質(zhì)素。
作者:肖笛 點睛師:楊碧薇
眸光雕塑水的時候
最后一陣風慢慢濃縮成冬雪
曠野上找不到雁鳴了
如約而至的梅
形似琥珀,濺起一樹水花
將暗香凝固
滴水成冰。這漫長的過程
用我的熱血為介質(zhì)!
宛如雕塑時光
一個匆忙的路人
在靜謐的岸邊,打撈
不慎遺落的影子
——一顆潛行水底的卵石
以那一顆卵石為底座
水站立起來
舒卷的云擦肩而過
這首詩將視覺與想象有機結合,具有很獨特的畫面感和形象性。我更愿意將它解讀成一個“視覺—心緒”的片斷,正因如此,在視覺表達的基礎上,我希望能捕捉到更多的詩人主體性的影子。詩人的情感、立場、意志是什么,可否有更集中的表達?此外,“宛如雕塑時光”、“舒卷的云擦肩而過”這兩句中,“雕塑時光”和“擦肩而過”這兩處,沿襲了慣有用法,或可嘗試將其替換為自己發(fā)明的修辭。
作者:許放 點睛師:麥豆
那些荒廢的房子四周
長起野草。塌敗的泥墻
蟋蟀在唱
湖中有一段木頭
一端落著麻雀
另一端長出有毒的蘑菇
麻雀是我熟悉的,蘑菇也是
沒有風的時候,滿山草木掛著露水
碑前的鄉(xiāng)音,是我熟悉的
我所見的生活,又輕又卑微
沒有風吹來,通往外鄉(xiāng)的路
藏在野草中間
草叢里,一對綠色的螞蚱
也是我熟悉的
一首詩歌在何時能夠成為理想的一部分?一首詩歌在被寫出的過程中,是柔軟的理想的一部分。一首詩歌一旦被完成,便又會成為堅硬的現(xiàn)實(憂傷)的一部分。短暫的寫詩的片刻,給了我們與自己相遇的機會。這是我閱讀許放《我所見的生活》所想到的兩句話。
許放在《我所見的生活》一詩中,幾乎拒絕時間的流逝:荒廢塌敗的泥墻四周,蟋蟀依然在歌唱;草叢里,依然有我童年的玩伴——綠色的螞蚱;湖中的腐木上落著麻雀、長著有毒的蘑菇……多年之后,盡管親人已經(jīng)埋入土下,但碑前鄉(xiāng)音仍在,給我以無盡的安慰。詩人之所以將《我所見的生活》安排在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之所以用靜物寫生的手法描述一切熟悉之物,均源自作者對曾經(jīng)生活的肯定和熱愛。盡管這種生活在今天(或某些人)看來“又輕又卑微”,但作者并沒有否定這種自然的鄉(xiāng)間生活——所謂的價值也只是人為的界定。
《我所見的生活》與我如今的生活是有距離的,這種距離形成了這首詩歌潛在的張力。詩人之所以將“生活”命名為“我所見的”,這意味著作者潛意識里已經(jīng)與這種生活有了距離。詩中列舉的事物:麻雀、蘑菇、風、露水、路與野草,本該通過生活其間的人類得以互相溝通,成為一個整體,但卻因為人的缺席而顯得互相獨立;然而這種獨立有那么和諧,靜止的畫面幾近永恒。這首詩絕非對往昔的憑吊之辭;相反,通過這樣一首詩歌,一切熟悉的詞語(事物)均得以復活。這對于一位形色匆匆的現(xiàn)代都市人而言,被生活懸置的鄉(xiāng)村仍是一處理想之地。盡管這個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通往外鄉(xiāng)的路/藏在野草中間”,幾無人跡,但作者的靈魂依然可以借詩歌行走其上,為精神提供一趟真實而富足的“返鄉(xiāng)之旅”。
最后,關于修改,“我所見的生活,又輕又卑微”,這一判斷句可以再打磨一下,可以嘗試用描寫代替判斷。另外,我對“長起野草”中的“長起”、對“另一端長出有毒的蘑菇”中的“長出”表示贊嘆,兩個動詞讓物“靜中有動”,賦予自然以“主體意識”,希望按照這個思路寫作下去。
作者:周瑞璘 點睛師:吳小蟲
鳥鳴一粒一粒
多么細小的硬
給清晨
給薄薄,飄渺的清晨
縮小
原本的真實
無法掩住的
龐大的鋼筋混凝土建筑
包括高過清晨
高過人間煙火
高高的煙囪
飛蛾般撲入云彩
那種薄
是否還能脫掉
脫硫脫硝后的廢氣
只是一種程序
原本顆粒
無法匍匐
鳥鳴的形狀
聽覺里的國度
更像是我一生的
廢棄
羽毛在潔
白的顏色里
還在睡夢時光也會有承受不住的
時候。天空原本是
空空的
每一部分都要
失去
原本顆粒
無法匍匐
鳥鳴的形狀
聽覺里的國度
像是我一生的
廢棄
羽毛在潔白的顏色里
還在睡夢
時光也會有承受不住的
時候。天空原本
空空的
每一部分都要
失去
可以看出,作者是個富有探索精神的人。他對詞語的辨析,對語言衍生的利用,以及在行文中間的那種無拘無束,到了結尾的點睛和升華……可以說深諳詩歌結構的真昧。
但我也讀出了一些不適,詞語過分的刻意,跳躍和造境的隨意性過大導致的“敗筆”。比如“脫硫脫硝后的廢氣/只是一種程序”一句,本是借助上面句子的“脫掉”衍生出來的句子,但又無建設性的鋪排,顯得多余和故意炫技。
寫詩也要講究法度。古人講“意高千古”就是法度之一。當然,詩歌的筋骨和血脈如何構建,實屬個體生命的心性和深入世界的外在表現(xiàn)。怎么自我挖掘,一直是我們的主要命題。
在修改上,我想了兩個版本,一是刪掉個別字眼兒和句子,合并為三節(jié)。但這個讀上去依然費勁。第二個版本相對精煉,保留了此詩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說,有時,我們還要照顧到讀者的閱讀習慣和審美。
作者:江水 點睛師:楊碧薇
柿樹果實碩大,那已是許久以前
聾人的耳朵里正撕裂柴火,透過
玻璃。他窺見云朵很年輕
奔跑在原野。那時兜里不?;澍B兒
每一個腳印都深刻進骨頭,又需要
許多美夢來愈合
八月人們開始收獲,老人從畫里出來
遺落滿地羽毛。
他回頭。一群烏鴉正飛向黃昏
柿樹許久沒有動了,金黃使它轉動年輪
小院死海般沉睡,濺起兩顆滾動的火焰
柿樹果實碩大,那已是許久以前
聾人的耳朵里正撕裂柴火,透過
玻璃。他窺見云朵
年輕
奔跑在原野。那時兜里不停滑落鳥兒
每一個腳印都深刻進骨頭,又需要
美夢來愈合
八月人們開始收獲,老人從畫里出來
遺落滿地羽毛。
他回頭。一群烏鴉正飛向黃昏
柿樹許久沒有動了,金黃使它轉動年輪
小院死海般沉睡,濺起兩顆滾動的火焰
這首詩注重意象的表達。“云朵”“羽毛”“烏鴉”“火焰”等意象,被收歸于同一個語境中,具有視覺上的延展性。詩中的副詞和形容詞還可繼續(xù)錘煉。第一段,“他窺見云朵很年輕”,不妨改為“他窺見云朵/年輕”,一方面,去掉表示程度的“很”(很多時候,副詞在詩中承載的意義其實并不清晰),另一方面,將“年輕”移到下一行,增加一層解讀的語義。第二段,“許多美夢來愈合”一句的“許多”可再
斟酌,去掉或是重寫句子。
作者:大梁 點睛師:麥豆
明天,或者后天
多云轉晴
就不出去了
再次感謝您的邀約
庭院種植的幾株瓜秧
該施肥了
新生的藤蔓需要
再綁扎一下
午后時會有些空閑
坐在樹蔭下
不吸煙,不喝茶
只看風吹藤蔓
輕微的搖,往上爬
明天,或者后天
多云轉晴
就不出去了
再次感謝您的邀約
庭院種植的幾株瓜秧
該施肥了
新生的藤蔓需要
再綁扎一下
午后時會有些空閑
坐在樹蔭下
不吸煙,不喝茶
只看風吹藤蔓
輕微地搖,往上爬
大梁的這首《告知》,可以看成是自我靈魂的獨白;語調(diào)較為克制、內(nèi)斂,語句自然、流暢,與詩歌內(nèi)在所追求的散淡意境相得益彰;但整首詩歌略顯溫情,精神力度偏弱,剝?nèi)ケ韺诱Z調(diào)所營造的散淡氛圍,詩歌真正能觸動心靈的東西還是偏少。從這一層次來講,整首詩歌像是作者在借助日常的幾個畫面在陳述自己的一種與世無爭的人生觀。也即整首詩歌雖然寫到了周遭的事物,但是并沒有將周遭的事物真正納入自我的生命體驗。如何于平淡的寫景之中抵達那永恒畫面而不是人云亦云的“下午茶”或“相忘于江湖”,這就需要作者真正地沉浸到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觀照自我而抵達自然那真正的“客觀”而非人類所營造的“真理”。這方面可以從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得到啟示。人與萬物的真正契合不是靠三杯兩盞淡酒或茶就能解決的事,而是需要一個人長時間的對自然的觀照、沉思和冥想,方可領承一二。真正的人與自然的契合,是一種修行,而不是一種口號式的宣言。真正的人與自然的契合是無需要語言的,他的生活即詩歌。換句話說,在一個長期深思、冥想真理的作者那里,萬物即人,人即萬物——他的詩歌語言不再需要陳述與告知,他只需要描寫與呈現(xiàn),他所描寫的一草一木皆已包含一切思或整個宇宙。
至于修改,建議修改一下第一段,為什么“多云轉晴/就不出去了”?我覺得,邏輯上略顯突兀。倒數(shù)第二句“輕微的搖”應改為“輕微地搖”。
作者:白海飛 點睛師:吳小蟲
要經(jīng)歷多久的埋葬
才會擁有一團綠色火焰
這輕盈的銹,宛如美人的盛裝
而今她立于明亮的展臺
游客以相隔千年的智慧
辨她的名字,念她的名字
似乎在場的每個人
都想做她主人
或許只有我,只有我
會猜想她被埋葬前的身世
炊器、食器、酒器或者度量衡器
實際上,不論我猜得對不對
她都是一件她主人值得親近的青銅
以至于后來,給了她新的稱呼
沒錯!就這么一個概括性極強的詞語
——陪葬品
要經(jīng)歷多久的埋葬
才會擁有一團綠色火焰(改為“生出”似乎更確切)
這輕盈的銹,宛如美人的盛裝(刪。前兩句的意象張力已足夠支撐一個畫面,另一個,這句詩本身的表達效果也很弱,和前兩句疊加起來顯得凌亂。)
而今她立于明亮的展臺(刪掉“而今她”,“而今”顯得啰嗦,“她”要刪去,因此節(jié)第三行有“她”,不必重復使用)
游客以相隔千年的智慧
辨她的名字,念她的名字 (此句第二個“名字”似可另起一行,節(jié)奏感以及特別突出)
似乎在場的每個人
都想做她主人(這兩句無可厚非,“似乎”表猜測。下節(jié)內(nèi)容也有猜測的意思,按整體比例,建議刪去)
或許只有我,只有我
會猜想她被埋葬前的身世炊器、食器、酒器或者度量衡器(根據(jù)上面詩句,第三節(jié)應該是出彩的時候,沒有多去提煉。第二句可以保留)
實際上,不論我猜得對不對
她都是一件她主人值得親近的青銅(關鍵詞“值得親近”可以換一種表達,比如“體溫”)
以至于后來,給了她新的稱呼
沒錯!就這么一個概括性極強的詞語(這幾句純
屬湊行數(shù),可綜合處理)
——陪葬品
此詩仿佛玉石還在石頭當中,缺少斧鑿和雕刻。詩的結構、語言都存在明顯的問題,最后一節(jié)有拼湊行數(shù)之嫌。憑感覺此詩寫作是一蹴而就,事實上,詩寫成后,適當放一放再看有無修改之處,也是一個必要的程序。
作者:杜華陽 點睛師:楊碧薇
離開科室 脫下白大褂 人間悲劇就
被輕輕合上。時間還慢些的時候 云層
劇烈的陽光 肉眼可見的速度
離開。一些難走的路 在我們腳下消失
再也沒有瀝青路面
直達生命中最尖銳的部分。我應該愛
這美麗的云速 多彩的旗子在風中
憂郁地吹動。時間將一切拉進它的幽深
燃燒之處 人們圍攏輕聲說著:
“七月來了 七月和它們一起走了
七月落下的銀杏葉發(fā)黃。”
在我們彎身向世界求饒之時 所及之處
全是一片皺巴巴的生命
離開科室 脫下白大褂 人間悲劇就
被輕輕合上。時間還慢些的時候 云層
劇烈的陽光 肉眼可見的速度
離開。一些難走的路 在我們腳下消失
再也沒有瀝青路面
直達生命中最尖銳的部分。我應該愛
這美麗的云速 多彩的旗子在風中
吹動,憂郁。時間將一切拉進它的幽深
燃燒之處 人們圍攏輕聲說著:
“七月來了 七月和它們一起走了
七月落下的銀杏葉發(fā)黃。”
在我們彎身向世界求饒之時 所及之處
全是一片皺巴巴的生命
我被這首詩歌的語速所吸引,它讓我看到:作者在言說之時充滿自信,他用一種看似迅疾又不失細節(jié)的講述方式,成功地傳達了自己的心情。從各方面來看,這首詩其實很難改,它已經(jīng)具備了相當高的完成度。
如果非要找出改的地方,也正可從語速入手?!皯n郁地吹動”與上一句“多彩的旗子”同為偏正短語,兩相并置,會突出句式的單一,不妨改為“吹動,憂郁”,去掉結構助詞“地”,會讓句子更加迅捷。
作者:胡世遠 點睛師:麥豆
從舊物中找到一臺收音機
裝上電池,打開它
立刻就有了聲音
我確信,父親
也在聽
院子里的花草
從遙遠走來
父親
看著我們
我們可否成為樂器
彈奏陽光,彈奏
同一支曲子
從舊物中找到一臺收音機
裝上電池,打開它
立刻就有了聲音
我確信,父親
也在聽
院子里的花草
從遙遠走來
父親
看著我們
我們可否成為樂器
彈奏陽光,彈奏
同一支曲子
這是一首懷念父親的詩。作者由父親生前喜愛的收音機開始,想到已化為花草的父親重新回到我們的院子,想到父親與我們一起度過的幸福時光。語言表達上跳躍性較大,第一段三、四兩行之間的思維跳躍較大,二、三兩段接連運用比喻手法,靠修辭轉換讓讀者獲得意象。寫法較為傳統(tǒng),畫面感一般;意向性表達淡薄,語言呈現(xiàn)性較弱。
我認為,該首詩歌還可以在細節(jié)處作力,讓其變得更好。比如第一段第三句里面的“聲音”一詞,如果換為某一首父親愛聽的歌曲的名稱,則“在場感”會更強。再如:第二段第二句“從遙遠走來”,可以用一個父親與花草的共性特征來加以描述(陳述),比如某種表情或形象,會更具象、可感一些。再者,第三段與第二段承接不夠順暢,如果將第二段末句“我們”改為“我”,則與第三段開首的“我們”連接會更自然,且“我們”更能表達作者與父親的父子情深。
最后再次嘮叨一句,一首詩歌本質(zhì)上是不可以修改的,所謂修改,無非是讀者的讀后感,以上所言,僅供與世遠兄共勉。
作者:范獻任 點睛師:吳小蟲
一遇秋風就慈悲的
還有田里低垂的作物
以及彎腰耕耘的農(nóng)人
他們以一低再低的姿態(tài)
向養(yǎng)育他們的這片土地鞠躬
秋風是不懂得慈悲的
它帶來秋雨,掃蕩一切世俗的塵埃
白露為霜,雁陣寒
一陣緊似一陣的薄涼
農(nóng)人加緊收獲的步伐
稻子,高粱,紅薯,油茶
顆粒歸倉,顆粒歸倉
高坡上的柿子樹點亮一盞盞燈籠
照亮農(nóng)人晚歸的路
一遇秋風就慈悲的
還有田里低垂的作物
以及彎腰耕耘的農(nóng)人
他們以一低再低的姿態(tài)
向養(yǎng)育他們的這片土地鞠躬
秋風是不懂得慈悲的
它帶來秋雨
掃蕩一切世俗的塵埃
白露為霜,雁陣寒
一陣緊似一陣的薄涼
農(nóng)人加緊收獲的步伐
稻子,高粱,紅薯,油茶
顆粒歸倉,顆粒歸倉
高坡上的柿子樹
點亮一盞盞燈籠
照亮農(nóng)人晚歸的路
這首詩作第一句就有概念先行的嫌疑,“慈悲”應是感受力、物象,是風吹在臉上,雨落在心里。第二,“慈悲”不等同于詩中的“低垂”“一低再低”“鞠躬”。我們可以敘寫事物的發(fā)展,但無需生套概念。整體看,第一節(jié)不錯。第二節(jié)中的“慈悲”用的妥帖,表現(xiàn)秋之肅殺、寒涼。過渡平穩(wěn)。第三節(jié)最后兩句點睛,但也有點陳舊,缺乏新意。
好的詩,應該有亮點,或是語言,或是視角,或是某個細節(jié)……好的詩,也跟果實一樣,有一個看不到的“核”。她一直在,只等我們?nèi)ヒч_,并在某個瞬間感受到了那種大地給予的“堅硬”。
作者:師志學 點睛師:楊碧薇
一只老式輪椅
被滿頭灰發(fā)的女人
顫巍巍
推著,如同在挪移一座山
黑與白翻轉過來的日子
把她的額頭
折疊成一部泛黃的城南舊事
那些打過照面的路人,都不忍卒讀
一個輪滑少年
從身邊,風一樣疾馳而去
就像劃了一根火柴
混濁已久的眼睛, 倏地亮了一下
一只老式輪椅
被滿頭灰發(fā)的女人,顫巍巍
推著,如同在挪移一座山
黑與白翻轉過來的日子
把她的額頭
折疊成一部泛黃的城南舊事
那些打過照面的路人,都不忍卒讀(建議修改)
一個輪滑少年
從身邊,風一樣疾馳而去
就像劃了一根火柴
混濁已久的眼睛, 倏地亮了一下
這首小詩以“翻轉”立意,頗見新意,其敘述也緊緊圍繞著“翻轉”來進行?!胺D”的結果會怎樣?——這其實是一個開放式的問題,好在作者給出的結尾并沒有打滑,他將視角轉向了富有活力的“輪滑少年”,用這個年輕健康的形象反襯出老婦的衰弱。
然而,此詩也有可提升的細節(jié)。如“那些打過照面的路人,都不忍卒讀”一句,就顯得籠統(tǒng),出彩度遠不如詩中其他句子。“打過照面”和“不忍卒讀”都是常見的表述,讀者自然能立馬領會到作者要傳達的意思,但整個句子的語言彈性和余味都明顯不足。建議修改這兩處,尤其是要規(guī)避成語的慣用表達,大膽地
摒棄成語。
作者: 妙語 點睛師:麥豆
河水拐彎的地方
我們停下來休息
被水流拉彎的影子
也順勢坐下
剛才一路跟著的月亮
被推搡被壓彎被流水分食
失去天上該有的樣子
很驚訝月亮沒有因為沖擊而黯淡
內(nèi)心平靜的事物
天生有自愈能力,在我低頭時
傳授給我
因為這個秘密
我們共同接受了一條河
有筆直也有彎曲的命運
河水拐彎的地方
我們停下來休息
被水流拉彎的影子
也順勢坐下
剛才一路跟著的月亮
被推搡
被壓彎被流水分食
失去天上該有的樣子
很驚訝
月亮沒有因為沖擊而黯淡
內(nèi)心平靜的事物
天生有自愈能力
在我低頭時
看見一輪人間的月亮
因為這個秘密
我們共同接受了一條河
有筆直也有彎曲的命運
抽象的月亮與具體的月亮是同一輪月亮。抽象的月亮掛在天上,屬于所有人;具體的月亮在心中,只屬于一個人。那輪被作者發(fā)現(xiàn)的月亮,是他最真實的月亮。
《邏輯學》里講,內(nèi)心的詞語才是最真實的。這輪明亮而真實的月亮,它不因流水沖擊而暗淡或被分食,它是“內(nèi)心平靜的事物”,它“天生有自愈能力”。這輪真實的月亮,它就在我心里,有豐富的內(nèi)容。此月亮不再是那輪遙不可及的天上月,而是一輪人間的月亮。
這輪人間的月亮,最終讓我觸及到事情本身,觸及對事物的真實感知。由此,作者在標題里寫道:我要的絕不是月亮。作者將這種真實的感知稱為秘密。由此,我和月亮,“我們共同接受了一條河/有筆直也有彎曲的命運”,自然而然,作者和月亮在這里合二為一,句中的河流也因此象征了真實的人生。
總體來說,這是一首不錯的詩歌,現(xiàn)代性較強;但在意象營造與語言精確性方面尚待加強。非要我改一句的話,我將第三段末尾一句改為:看見一輪人間的月亮。小評僅與妙語兄共勉。
作者:高明 點睛師:吳小蟲
樹枝快要交出它的嶙峋
和葉子的向秋之心。
抬頭看天,白云漫卷。
看晴朗之藍如何調(diào)度
沒有紅綠燈的局限。
我總想到云朵下有制造它高高的煙囪。
回家,才沒有游子
在外面漂的都只是他的影子。
手掌上的燈火,要節(jié)省點用
要防風,防飛蛾,防上下坡時
身體的傾斜和晃動。
生活很苦,是因為我們還向往著甜。
樹枝快要交出它的嶙峋
葉子的向秋之心。
抬頭看天,白云漫卷。
看晴朗之藍如何調(diào)度
沒有紅綠燈的局限。
回家,才沒有游子
在外面漂的都只是他的影子。
手掌上的燈火,要節(jié)省點用
要防風,防飛蛾,防上下坡時
身體的傾斜和晃動。
這是一首好詩,想象力把人生的體驗更高級的體現(xiàn)了出來。上半節(jié)的“虛”,下半節(jié)的“實”,整體看去非常美妙。不足之處,就是喜歡在詩里畫蛇添足,總想落地,總想觸及一些感悟性的東西,那幾乎不屬于詩的范疇。
可以想象,作者在寫作過程中的那種自在,他分明抓住了詩的內(nèi)核。但一首詩的完成,需要沉淀和擱置,需要持續(xù)的修改。一蹴而就是一種灑脫的性格,一稿多改是一種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
在修改上,我個人建議去掉第二句的“和”。詩句與詩句之間,更應該像兩條并行的鐵軌,盡量讓每一個句子都做到能獨立且優(yōu)美,同時自然過渡。第二,去掉上下兩節(jié)的最后一句,雖然有表達的側重,但去掉會更接近詩。最后,題目似乎也可以改一下,如果有更好的。
作者:顧鳩 點睛師:楊碧薇
雨水里我修辭自己。
遠方變得更冷,更模糊。
大風刮來雨的傳票,
將我摁進房間。
我稱量風,稱量細微的差別。
這來潮般的啟迪,
對我,這在奮力劃著的船夫即興評述,
又在某一瞬間離去,仿佛
有人在鏡子前離開。
雨在門外,用沸出的冷寫詩。
后來我出門,
看見一切無非是感激和孤獨。
雨水細密地寫下春秋。
我和雨有何不同,彼此引用彼此之名。
遠方一片慘淡,
我們都去不到那邊。
落落、起起,黃昏正在消亡。
雨水里我修辭自己。(建議修改)
遠方變得更冷,更模糊。
大風刮來雨的傳票,
將我摁進房間。
我稱量風,稱量細微的差別。
這來潮般的啟迪,
對我,這在奮力劃著的船夫即興評述,
又在某一瞬間離去,仿佛
有人在鏡子前離開。
雨在門外,用沸出的冷寫詩。
后來我出門,
看見一切無非是感激和孤獨。(建議修改)
雨水細密地寫下春秋。
我和雨有何不同,彼此引用彼此之名。
遠方一片慘淡,
我們都去不到那邊。
落落、起起,黃昏正在消亡。
這首詩一反對雨的通俗化書寫,將個人心境和雨結合,用一種更加抽象的方式塑造了“雨”這一文學形象。但細讀下來,整首詩略有用力過猛之感。看得出來,幾乎每一句,作者都有著精心的設計;“精心”散落在每個句子中,卻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心”來吸聚。句句精心帶來一份緊繃感,其直接后果就是部分詩意的丟失。例如,首句“雨水里我修辭自己”,“修辭”一詞看似“高明”,實則懸空;第二段“看見一切無非是感激和孤獨”,“感激”“孤獨”這種概括性的詞,不妨替代為更加具象的實詞。
作者:木非可 點睛師:麥豆
清晨早起,掃梧桐葉
誤把秋葉當秋蝶,我站在風里
看它一片片落下
中午,我們?nèi)氪?/p>
幫一群老人理發(fā)、巡診
也掃落葉,一起包餃子
我依然沒有學會,依然
熱愛所有美好的事物
像此刻,我想去荒野
采一支野菊
傍晚,在一壺茶中
我看見被貶的詩人
自帶薄酒,寫一首柔軟的詩
秋風,適合懷古
更適合思念故人
想我與故鄉(xiāng)之間
夢里,我喝了八碗
去山崗,聽一只
彈琴老虎眼里的秋風
《重陽日》中明確的時間線索是重陽日這一天,但這一天同樣具有時間的永恒屬性,這一天的生活與往昔不同,它象征著作者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作為與日常生活所相對的彼岸世界,在這一天里化身為一首詩歌,它不再作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彼岸生活的象征。在重陽日這一天,精神生活成為了一種現(xiàn)實可能,也因此作者眼中的人類的一舉一動,都與某種美與美好緊緊相連。美與美好在重陽日這一天化身為某種共相,化身為作者的言語而向我們展示它的存在。也因此,詩中的“懷古”“故人”“故鄉(xiāng)”“我”等就具有了精神的象征含義,我們生活在這個共同的精神體之中。但詩人深知這一日猶如一個夢境可遇而不可求,故在詩歌的末尾,詩人安排自己在“夢里”、在“醉里”與那個精神自我合二為一。
木非可的《重陽日》似乎在啟示我們:現(xiàn)實并非理想的異化,現(xiàn)實需要理想之光的照耀,接受與擁抱現(xiàn)實也許才是真實的人生態(tài)度。談及具體的詩歌,我認為《重陽日》可以在語言表達上繼續(xù)下功夫,本首詩歌語言偏于散文化,表達過于直白。我認為,心中所想可以通過語言本身加以呈現(xiàn)與暗示,減少作者主觀陳述的比例。以上文字,與木非可兄共勉。
作者:余海 點睛師:吳小蟲
我看它時,它也看我
我覺得它是人時,它覺得我是羊
我拿粗鹽湊近它,它毫不客氣來舔食
我摸著它的胡子,它一下子掙脫
它回到自己的羊群,離人世越來越遠
飛得越來越高,天上有一片藍色的草原
我在草原上奔跑,和它們做了一回云
它停下來吃草時,我能吃什么呢
它錯愕地看我,我詫異地看它
它總有咀嚼不完的單純,我有不可告羊的故事
此詩完成度很高,人與動物在對視的瞬間,產(chǎn)生了詩意和詩性的抒發(fā)。此詩每兩行一節(jié),都有一種內(nèi)在的張力,且這種張力是多個層面的。點睛之筆在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通過一種超現(xiàn)實的想象力,把一種普遍的立意又提升了幾個臺階。美中不足,結尾是平行的閉環(huán),沒有把之前積累的能量全部發(fā)向更開闊的境地。
后來我又搜索了作者的其他詩作并關注了其公號??吹贸鰜恚芮趭^,寫作貼近日常,一直嘗試敘述類型、抒情類型以及語言修辭類型的探索,其中不乏精彩之作,比如《我愛每一個我》《陪護祖母》就是很不錯的文本。
作者的寫作狀態(tài)很自在,都是有感而發(fā)。整體把握,就有一些問題。第一、大部分詩作過于隨意,主要是語言上的隨意,比如近作《宋家豆豉》,前面的部分很好,到了“如今快節(jié)奏的生活/人們也懶得動手煮”這句,就不是詩的語言,或者說,它的語言的含金量不夠,否則顯得乏味和有敗筆之嫌;第二、公號里部分詩作很空泛,比如《我們不斷重逢》屬于格言警句式的感悟寫作,既沒有語言上的創(chuàng)新,也沒有新奇的進入的角度和細節(jié),顯得又空又大;第三、很多詩作表情達意都很單薄,讀后意味不夠深厚。比如《去鎮(zhèn)小的路》,是一種簡單的記錄,沒有再經(jīng)過詩性的處理,讀了一遍就不愿看第二遍了。
我覺得作者會越寫越好,以上一些,僅供參考。
作者:冷燃 點睛師:楊碧薇
為一只烏鴉寫幾句分行,是我離世前
最后的幸運
是的,多少人不配用死亡來總結一生
用離世是一種幸運,更能提醒
還有許多要輪回
比如贖罪
一只烏鴉落在雪地上,如果它不開口
仿佛一滴誤寫的墨水
濺落白紙
那是不經(jīng)意間泄露的翅膀,試圖飛出
白色的禁錮
可惜。它最終落在了屋后的杉樹上
那些有著匕形的葉子
一直在等,誰都認為自己是無辜的
有罪的都是他人
比如憎恨,破壞游戲規(guī)則的風
總是吹向高處
無可避免。一只烏鴉如果是黑色的
與生俱來的氣息總是讓人
忽略飛翔的姿勢
它其實和天使降臨的姿勢沒有區(qū)別
但,我們只記住了它的出現(xiàn)伴隨死亡
忽略它,或許只是善意的提醒
是的,能夠為一只烏鴉描繪黑色的羽毛
我是幸運的
更多的,他們聽到了烏鴉的叫聲
一聲比一聲凄涼
最終選擇成為啞巴,保持沉默
為一只烏鴉寫幾句分行,是我離世前
最后的幸運
多少人不配用死亡來總結一生
用離世是一種幸運,更能提醒
還有許多要輪回
比如贖罪
一只烏鴉落在雪地上,如果它不開口
仿佛一滴誤寫的墨水
濺落白紙
那是不經(jīng)意間泄露的翅膀,試圖飛出
白色的禁錮
可惜。它最終落在了屋后的杉樹上
那些有著匕形的葉子
一直在等,誰都認為自己是無辜的
比如憎恨,破壞游戲規(guī)則的風
總是吹向高處
無可避免。一只烏鴉如果是黑色的
與生俱來的氣息總是讓人
忽略飛翔的姿勢
它其實和天使降臨的姿勢沒有區(qū)別
但,我們只記住了它的出現(xiàn)伴隨死亡
忽略它,或許只是善意的提醒
是的,能夠為一只烏鴉描繪黑色的羽毛
我是幸運的
更多的,他們聽到了烏鴉的叫聲
一聲比一聲凄涼
最終選擇成為啞巴
《烏鴉辭》的初衷是“為一只烏鴉寫幾句分行”,烏鴉作為重點表現(xiàn)對象,實際上與人的心境相連。從技藝上說,我認為這首詩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保持了各段的相對獨立性,每個段落既能彼此粘連,亦可單獨存在。這種存在于詩內(nèi)部的跳躍力是很有必要的,它能最大限度地拉伸詩意的空間。然而,在詩意拉伸的過程中,繁冗的語言會形成一股反詩意的阻力。因此,有必要對語言進行裁剪;對一些枝蔓,要大膽地刪除,而非猶豫地保留。例如,第一段中的“是的”可刪,第三段中“有罪的都是他人”可刪,最后一段的“保持沉默”可刪。
作者:胡易 點睛師:麥豆
大父
剛才我挖當歸挖出的幾蟲小殼蟲
鉆進了你的墓地
像極了小時候受委屈時的我
拼命鉆進你的懷里
你的兄弟我的父親
也一天比一天怕累了
前幾年在你的墳頭栽的兩棵厚樸
碗口粗了。葉子落下厚厚幾層
像一雙雙溫暖寬大的手
撫摸著你日漸消瘦的額頭
今天的陽光
明顯比以前的多些
大父,今天我想告訴你的是
在你新做的房屋背后
你栽的竹子已經(jīng)按照你的想法
長成了一片竹園
好多都已經(jīng)翻過了山崗
大父
剛才我挖當歸挖出的幾只小殼蟲
鉆進了你的墓地
像極了小時候受委屈時的我
拼命鉆進你的懷里
你的兄弟我的父親
也一天比一天怕累了
前幾年在你的墳頭栽的兩棵厚樸
碗口粗了。葉子落下厚厚幾層
像一雙雙溫暖寬大的手
撫摸著你日漸消瘦的額頭
今天的陽光
明顯比以前的明亮
大父,今天我想告訴你的是
在你新蓋的房屋背后
你栽的竹子已經(jīng)按照你的想法
長成了一片竹園
好多都已經(jīng)翻過了山崗
這是一首思念之詩。作者睹物思人,看見小殼蟲想到小時候的自己,看見墳想到自己的大父,繼而想到生父,繼而模糊了生與死的界限——兩棵厚樸落下的葉子像手掌,撫摸著記憶中大父的額頭。詩歌最后寫道,大父栽種的竹子仍在蔓延,替大父完成綠化人間的美好心愿。睹物思人,竹子也象征著大父在作者心中永未逝去。
詩意傳統(tǒng)、樸素。詩歌用詞還需進一步準確。詩歌態(tài)度還需要進一步端正。比如:第二行有個別字,“幾蟲小殼蟲”應該是:幾只小殼蟲;另外,倒數(shù)第四行“新做的房屋”,我改為“新蓋的房屋”,這可能是方言的緣故。再比如第三段開頭兩句,形容陽光用“多些”不夠準確,可以改成客觀的形容詞,比如:明亮。
總體而言,這是一首平淡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