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夢雷
瑞士蘇黎世歌劇院(Opernhaus Zürich)于2021年9月12日上演了理查·施特勞斯的歌劇《莎樂美》,并在戶外廣場的大屏幕上同步播放現(xiàn)場演出。演員們謝幕后也出現(xiàn)在入口處的露臺上,接受戶外觀眾的掌聲感謝?!渡瘶访馈纷畛跎涎輹r,用高雅的藝術形式展現(xiàn)了公主病態(tài)的愛欲與死亡,無疑是驚世駭俗的,甚至有女演員拒絕出演莎樂美一角。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有了更多了解,也對莎樂美的欲望表示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
此次,導演安德烈亞斯·霍姆基(Andreas Homoki)以頗具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方式呈現(xiàn)了這部作品。他注重凸顯人物的欲望和意識流,并對部分角色和情節(jié)進行了較大改動。臺上的眾人皆有欲望,除莎樂美、侍衛(wèi)長和希律王外,王后和先知也不例外。
以往,有的版本中先知會流露些許人性,但仍保有神性。比如先知在接受莎樂美的觸碰時,會有所回應,用自己的手貼上莎樂美的手,或是將她攬入懷中,但最終仍然會將她推開。而這次的版本中,導演讓一向禁欲的先知徹底沉淪于欲望。在公主幾次三番誘惑后,先知猛撲向她,像野獸一樣與她交歡。這種演繹補充了原作的戲劇動機——先知詛咒莎樂美的真正原因是公主喚醒了他因宗教信仰而壓抑的欲望,而不是她來自亂倫的希羅底王后的血脈。圣徒被拉下了深淵,進一步墮落。后來先知和王后在旋轉(zhuǎn)舞臺上對峙時,他似乎想要制服王后。他們之間甚至還有幾個曖昧的眼神交流,也許這進一步激起了莎樂美的殺心。莎樂美的愛欲復仇也折射了母親的內(nèi)心。原劇中希律王將“死亡戒指”交給士兵讓其殺死先知,這里改為王后用力將戒指從希律王手指上取下來交給士兵。也許王后也對先知存有一份得不到就要毀掉的心思。
從這個詮釋的角度看,莎樂美確實繼承了母親血脈中的欲望和罪惡。她們母女二人的服裝,顏色都是紅色系,暗指欲望之火。臺上的欲望又與權力息息相關,莎樂美處于欲望的中心地帶,先后誘惑了三個男人,成為權力的掌控者。在七層紗之舞場景,莎樂美在誘惑國王時帶有示威性地看向先知,先知的表情既震驚又嫉妒,三人間的欲望暗流都通過眼神和動作來展示。最后一幕中,眾多猶太人向希律王和王后步步逼近,可能會奪取王權,暗示莎樂美的墮落也帶來了王室的沒落。
舞臺設計師哈特穆特·梅耶(Hartmut Meyer)從劇中富有寓意的“月亮”獲得了靈感,構建了令人驚嘆的極簡主義舞臺。舞臺上方懸掛著一個巨大的半月形黃色板塊,象征“月亮”這一具有多重含義的意象。作品中希羅底的小童眼中的古怪月亮象征死亡;莎樂美則認為月亮是純潔的化身,并用它來描述先知;希律王用“瘋女人”和“血一樣的紅”描述月亮,暗示莎樂美的墮落和后來的一系列死亡事件。舞臺中央還放置了一個可以旋轉(zhuǎn)的半月形黃色板塊,略帶傾斜的弧度可以象征地牢的入口,也可以作為擋板方便角色進行“躲藏”與“窺視”。如開場時侍從們躲在擋板下“窺視”公主登場,以及最后希律王和王后“窺視”莎樂美親吻約翰的頭顱。相較于可能喧賓奪主的繁復布景,這樣的安排更有利于觀眾將注意力放在演員的表演上。
莎樂美公主由埃琳娜·斯蒂希娜(Elena Stikhina)飾演。她是一位來自俄羅斯的戲劇女高音,2021年2月份還曾經(jīng)在斯卡拉歌劇院飾演莎樂美。斯卡拉的版本融入了圣經(jīng)中希律王殺兄娶嫂的背景故事,讓幼年時期的莎樂美目睹這一慘劇,從而用弗洛伊德的戀父情結解釋缺失父愛的莎樂美對約翰的迷戀。
此次,埃琳娜呈現(xiàn)了一位在欲望驅(qū)使下試圖掌控他人命運的公主。她身著輕盈的玫紅色連衣裙登場,仿佛一團旺盛燃燒的青春欲火,一出現(xiàn)便牢牢抓住了侍衛(wèi)長的眼神。埃琳娜同時也展現(xiàn)了豐富的肢體動作和表情。她先后誘惑了侍衛(wèi)長、先知和希律王,幾乎每一次都占了上風。在誘惑侍衛(wèi)長時,她時而斜靠在地面撩起裙擺,時而步步逼近,甚至捧起對方的臉以示親密,這也是全場她唯一對侍衛(wèi)長正眼相看的時刻。侍衛(wèi)長動搖后驚慌倒地,表明莎樂美獲得了支配他的權力。莎樂美誘惑先知時故伎重演,拉起他的手,邀請他撫摸自己的肢體。先知一度也跌落在地(而以往版本中先知站在舞臺上穩(wěn)如磐石,莎樂美跪伏在地成為乞求愛情的一方)——這一改動也表明莎樂美一度征服了他。
“七層紗之舞”是全劇的一個高潮,也給演員帶來了極大的挑戰(zhàn)。女高音剛剛從演唱后的急促呼吸中恢復過來,就得表演舞蹈。瓦格納女高音比爾吉特·尼爾森也出演過莎樂美,但由于身材限制,她在表現(xiàn)這一幕時主要通過精妙的歌喉進行詮釋,只保留了少量關鍵動作。埃琳娜扮演的莎樂美嫵媚又誘惑,紗裙翩躚蕩開,令希律王如癡如醉。以往的女演員都是自己脫掉層層紗裙,而埃琳娜主動邀請國王動手,顯得放肆大膽。一曲舞畢,公主僅著一件風情萬種的內(nèi)衣,披上了國王的王袍,象征某種意義上掌握了希律王的權力。埃琳娜的表情也極為靈動,在國王開口詢問獎賞時,露出了天真而邪魅的微笑。在國王百般勸說時,她時而噘嘴表現(xiàn)少女的惱怒,時而若無其事地吃水果,顯出魔鬼般的冷酷。最后如花美人捧住希律王的臉,卻露出了美杜莎般的猙獰面目。
理查·施特勞斯為莎樂美一角設定的演唱難度系數(shù)極高,要求女演員音域?qū)拸V,并且能在多個風格的音色之間切換自如。他本人也曾表示,理想中的莎樂美是一位具有伊索爾德般歌喉的16歲公主。但現(xiàn)實中能達到如此演唱水準的女高音一般都上了年紀。女高音尼爾森曾在自傳中提到,她為了演繹這個角色,不得不對聲樂技巧做出重大調(diào)整,采用了更加柔弱的音色進行演唱,以便聽上去像個純真少女。埃琳娜雖然已經(jīng)30多歲,但舉手投足仍充滿了少女感。她的嗓音在少女的天真和殘忍之間自由切換,且游刃有余,可以說是形神兼?zhèn)?,這點難能可貴。
莎樂美與先知的性格差異和權力爭奪,是通過旋律和音色的對抗展現(xiàn)的。莎樂美希望用愛欲誘惑征服先知,她的歌聲中既有贊美約翰的柔緩旋律,也有因示愛被拒而憤恨的不和諧音。先知則試圖用宗教信仰抵御誘惑,他的歌聲雄渾有力,有一種宗教般的莊重感?!捌邔蛹喼琛焙?,莎樂美和希律王之間的權力爭奪僅僅通過一句歌詞來體現(xiàn)。希律王第一次詢問獎賞時,她用歡樂的語調(diào)唱道:“我要約翰的頭顱?!毕B赏鹾蠡诓灰?,反復勸說,公主無動于衷,回答只有一句:“我要約翰的頭顱?!弊詈笠淮位貞B赏鯐r,埃琳娜發(fā)出了鋼鐵般的聲音:“我要約翰的頭顱。”她的音調(diào)進一步拔高,器樂也同時加強了旋律,將劇情推向了高潮。這一刻,莎樂美達到了權力的巔峰,仿佛加冕的女王。
終場獨白時,公主的愛情得到了殘忍的滿足,權力又一次發(fā)生了更迭。面對先知的頭顱,埃琳娜再次露出了小女孩般的羞怯,用手指觸碰它,再貼近自己的紅唇,品味鮮血與愛欲的滋味。后來她將王袍拋擲于腳下,也暗示了對權力的放棄。活生生的公主為死去的先知的頭顱下跪,死者反而成為最后的勝者。在莎樂美的幻想中,先知出現(xiàn)并與她相擁,后來又隱沒在黑暗中。這一幕中公主沉浸在矛盾的情感中,她對先知的愛與恨通過兩個對立的中心調(diào)來體現(xiàn),表達了她對先知的病態(tài)愛戀和復雜的情感宣泄。隨著配器音樂奏響高潮,埃琳娜站了起來,張開雙手,滿懷激情地歌頌她的愛與恨。公主離場后,器樂演奏繼續(xù)達到又一個高潮。
出演希律王的男高音沃爾夫?qū)╓olfgang Ablinger-Sperrhacke)的聲音足以與莎樂美的女高音抗衡。他表情豐富,肢體動作活絡,突出了希律王這個角色的油滑而非殘暴,沖淡了這個故事的陰暗和血腥色彩。他身穿睡衣,披著藍色的王袍登場,顯得慵懶隨意。接著他歡樂地端起水果盤討好莎樂美,好色而又滑稽?!捌邔蛹喼琛苯Y束后,希律王得意忘形,幾乎與莎樂美額頭相抵,將自己臆想為公主的親密愛人,興奮地詢問獎賞。公主笑盈盈地索取先知的頭顱,音樂立刻轉(zhuǎn)為緊張,希律王仿佛碰到毒蛇的信子一般跳了起來,驚恐萬分。他百般勸說,卻換來公主的冷酷和王后的鄙夷。這位希律王在臺上的權力有限,處境也非常艱難,最后被猶太人圍攻時跌落在地,完全沒有反抗之力。出演侍衛(wèi)長的瑞士男高音馬洛·皮特(Mauro Peter)雖是配角,但神情和演唱非常到位,將愛而不得的侍衛(wèi)長從迷戀到嫉妒憤恨乃至絕望的心態(tài)演繹得淋漓盡致。
澳大利亞指揮家西蒙娜·楊(Simone Young)擔任本次演出的指揮。她以指揮瓦格納與理查·施特勞斯的作品享譽國際,也是歷史上第一位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女性指揮家?,F(xiàn)場樂隊的演奏極具戲劇張力,時而震撼人心,時而神秘詭譎。比如侍衛(wèi)長用激動的歌聲宣布公主登場時,配器音樂奏響了緊張的旋律來暗示危險和不祥?!捌邔蛹喼琛钡囊魳芬餐瑯泳?,雙簧管的曲調(diào)異常妖嬈,打擊樂帶來強烈的感官刺激,配合公主極富欲望挑逗的舞姿,為觀眾獻上了一場視聽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