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詞匯深層中的古文化詞遺存舉隅

編者按：山東地區(qū)是華夏文化的發(fā)祥地和發(fā)展中心之一，山東地區(qū)的語言（方言）也伴隨著古今山東人的腳步不斷前行。從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齊語”（孟子語），到兩漢時期的“齊言”（司馬遷語）和“齊魯之間”“東齊”“東齊海岱之間”的方言聯(lián)系（揚雄語），說明了山東地區(qū)古老方言的獨特性;而孔子“詩、書、執(zhí)禮”所用的“雅言”（見《論語》），則證明了通語的存在及其在山東地區(qū)的使用。及至明清時期的《金瓶梅》《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在描繪封建時期山東社會風(fēng)貌的同時，也保留下了該時期山東方言的寶貴語料;郝懿行、桂馥等著名學(xué)者對明清時期的山東方言也多有記錄。上世紀(jì)前半期，各地的地方志中有大量的方言記錄，外國學(xué)者也有對山東方言的描寫。而真正的現(xiàn)代山東方言調(diào)查研究要從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政府組織的全國漢語方言普查開始。改革開放以來，山東方言調(diào)查研究蓬勃展開，碩果累累，一直處于全國方言研究的前列。除了省內(nèi)高校培養(yǎng)了大批研究山東方言的專業(yè)人才外，外省高校中也有不少出身于山東的學(xué)子加入到山東方言研究隊伍中來。近些年來，中國語言資源有聲數(shù)據(jù)庫山東庫建設(shè)和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山東漢語方言調(diào)查項目，在國家語委統(tǒng)一部署和省語委的具體領(lǐng)導(dǎo)下，先后啟動并順利完成，標(biāo)志著山東方言調(diào)查研究進入到了新的歷史階段。

現(xiàn)代山東方言都屬于北方方言（官話方言），內(nèi)部也存在著或大或小的地理差異，尤其以東部與西部的分歧為著。按照官話方言的分區(qū)，山東方言分屬于膠遼官話（大致相當(dāng)于山東方言的東區(qū)）、冀魯官話和中原官話（大致相當(dāng)于山東方言的西區(qū)）。內(nèi)部的差異，說明了山東方言的多樣性和復(fù)雜性。在語音、詞匯和語法三個方面，山東各地都有與北方方言相通的一些共性，又有本地所獨具的一些特點;而各地方言特點的形成，既跟存古與創(chuàng)新的不同進程有關(guān)，又與各地的地理和地域文化息息相關(guān)。同時，山東方言還與共同語的影響和與周邊省份方言的相互影響有密切關(guān)系。山東方言中蘊含著豐富的語言資源和地區(qū)文化資源，以往的研究成果已經(jīng)充分顯示了她的價值和影響;在普通話日漸普及的當(dāng)今，更需要對山東方言進行搶救性調(diào)查和深入的、充分的挖掘。

為了更好地保護和開發(fā)利用山東方言的語言資源和文化資源，根據(jù)方言研究論文園地較少的現(xiàn)實情況，本刊特開辟山東方言研究專欄，集中發(fā)表研究古今山東方言的論文。希望本專欄能夠更好地展示山東方言研究的成果，促進山東方言研究的發(fā)展，擴大山東方言研究的影響。熱誠期待海內(nèi)外學(xué)者賜稿，扶持本專欄的成長。古有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今作者和讀者由齊魯方言觀天下語言，自天下語言論齊魯方言，是所至盼。

摘? 要：方言詞匯中有一類詞語很少使用，往往難以通過一般的方言詞匯調(diào)查獲得，但它們一定是從前代繼承下來的底層成分。探究這些詞語的來源，有助于揭示方言詞匯深層的一些特點，尤其是文化方面的特點。古漢語詞“沒大薩、關(guān)目、窮迭剌、罟罟、摩訶羅”在山東壽光方言中有比較隱秘的存在，它們的使用折射出古代文化現(xiàn)象對方言詞匯的影響。這些例子可以說明深入挖掘方言詞匯內(nèi)涵的必要性。

關(guān)鍵詞：方言詞匯;“沒大薩”;“關(guān)目”;“窮迭剌”;“罟罟”;“摩訶羅”

一、方言詞匯的層次

從方言調(diào)查的角度來看，方言詞匯約略可以分為以下層次：

1.最基本的方言詞，可以通過基本的方言詞匯調(diào)查獲得。所謂“基本的方言詞匯調(diào)查”，是指根據(jù)方言詞匯調(diào)查提綱所進行的調(diào)查。這些調(diào)查提綱所列調(diào)查詞目有多有少，例如丁聲樹先生編制的《方言調(diào)查詞匯手冊》列詞條334條[1];《中國語言資源調(diào)查手冊·漢語方言》的詞匯調(diào)查條目有1200條[2];《山東省方言志》編委會編的《山東方言調(diào)查提綱》中詞匯調(diào)查近1400條[3];史皓圓、顧黔、石汝杰《漢語方言詞匯調(diào)查手冊》中的詳表收1900多條，簡表440多條，短表60條[4]。這些調(diào)查的對象都是方言中的基本詞。數(shù)量少的時候，如丁聲樹先生所說，還要考慮到：“第一，必須選常用的詞，這樣才可以作普遍調(diào)查的資料。因此，專行專業(yè)的術(shù)語不收。第二，必須選方言中有異同的詞，這樣，經(jīng)過調(diào)查之后，才可以看出來各方言間的遠(yuǎn)近關(guān)系。因此，全國一致通行只有語音上差別的詞（如‘山、水、民主、革命等）不收。第三，盡量選意義單純范圍確定的詞，這樣才便于調(diào)查整理，才便于互相比較。因此，具體事物名稱選的最多，抽象名詞、動詞、形容詞等選的少些。”[1]

2.一般通用的方言詞，可以通過較為深入的方言詞匯調(diào)查獲得。這些詞語數(shù)量較多，并且一些詞語與各地的文化習(xí)俗和自然地理等因素密切相關(guān)，不同方言往往此有彼無而欠缺可比性，所以較難列出詳盡的調(diào)查提綱。這類例子有各地的方言詞典，比如，屬于《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分地方言詞典的《濟南方言詞典》，收錄詞語約9000條[5]。再如，各地單出的方言志或某地的方言研究之類著作，有些收詞也比較多，像《費縣方言志》收入方言詞9400余條[6]。如果減去前列條目較多的《漢語方言詞匯調(diào)查手冊》中的1900多條，《濟南方言詞典》仍多出約7000條，《費縣方言志》則多出約7500條。

3.行業(yè)詞語，如養(yǎng)殖業(yè)、紡織業(yè)、釀酒業(yè)等行業(yè)的術(shù)語，在方言區(qū)中只有各個行業(yè)的人才會熟悉并經(jīng)常使用，不熟悉這些行業(yè)的人往往不了解或所知甚少。因此，對普通人進行方言詞匯的調(diào)查，很難深入獲得較為全面、細(xì)致的行業(yè)詞語。這些詞語只有通過專門的行業(yè)詞語調(diào)查才能獲得。

4.還有一類詞語是一般的方言詞匯調(diào)查往往難以得到的，這些詞語很少使用，只有在一定的場合才會自然地使用。因此，本地人平常對此也印象不深，外地來的調(diào)查者也很難想到、問到。只有對本地方言非常熟悉的人，才會偶爾用到、偶爾想到。這里姑且把這些詞稱為“方言罕用詞”。

這些罕用詞語既然在方言的言語中存在，第一，它一定是從前代繼承下來的;第二，它一定是有其來源的。因此，探究這些詞語的來源，就有助于揭示方言詞匯深層的一些特點，尤其是文化方面的特點。舉個簡單的例子，筆者小的時候沒有見過道士，聽到大人說某個地方是“道士帽”形狀時便不知所云。及至后來見到道士和查閱相關(guān)資料，才知道“道士帽”形大概是指梯形。這無疑說明過去的人們常見到道士，對道士帽的樣子非常熟悉，因此才會用來打比方。當(dāng)然，道教在中國古代的盛行并不為奇，也很難說明地區(qū)特點，所以說這只是個簡單的反映古代文化的例子。下面，列舉幾個在罕用詞語中較為隱蔽地折射歷史文化現(xiàn)象的例子，以見一斑。

二、沒大薩

清代的蒲松齡不僅以文言小說《聊齋志異》聞名于世，而且用方言編寫了十幾種俚曲，后人稱之為“聊齋俚曲”。至今淄川一帶仍有演唱，并被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其余各種均有流傳，唯《琴瑟樂》一種面貌不清。曾被視為蒲作并被收入幾種《聊齋俚曲集》中的《琴瑟樂》（又名《閨艷秦聲》），經(jīng)考察與民國年間見諸報端和書籍的《閨艷秦聲》高度相似，越來越被懷疑為偽作[7]。而《閨艷秦聲》則是“古高陽西山樵子”在清初已被收入《時尚南北雅調(diào)萬花小曲》的《閨艷·兩頭忙》的基礎(chǔ)上增補而成的。其中，《兩頭忙》原文第三段是：

愿①爹媽，愿爹媽，李二姐張大姐都嫁人家，養(yǎng)孩兒，周把大。他也十八，奴也十八，爹媽傷蹇沒大薩，正青春，怎不將奴嫁。

《閨艷秦聲》則改為：

埋怨爹媽，埋怨爹媽，同行姊妹都嫁了人家;如今養(yǎng)孩兒，又早老們大。他也十八，我也十八，想是俺那點兒不如他;不知我爹娘，待仔管留著俺咱。

改寫的痕跡一目了然。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改編者把原作的陜西方言詞都改成了山東方言。例如，其中的“傷蹇”“沒大薩”均不見于今山東方言，可能也不見于改編者當(dāng)時的山東方言，就都刪掉了。

筆者在一次全國性的學(xué)術(shù)會議上報告有關(guān)論文時曾提到此例，會下有位陜西的學(xué)者告知，現(xiàn)在的陜西話中還有“沒大薩”的說法，意為“做事荒唐，糊涂”;另一位廣州籍的學(xué)者則提供了廣州話中也有“沒大薩”的信息：《廣州方言詞典》中寫作“冇傝”，釋義為“不懂事，沒有正經(jīng)，不守常規(guī)”。

受此啟發(fā)，筆者先是查詢了《漢語方言大詞典》[8]，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沒大薩”：

【沒搭撒】①〈形〉沒出息。中原官話（地點：陜西渭南）。②〈形〉無聊;沒意思。江淮官話（地點：江蘇北部）。引例為《西游記》。[8]（P2917）

【沒傝】①〈形〉沒出息;沒能耐。官話。引例為洪昇《長生殿》。②〈形〉不謹(jǐn)慎。西南官話。吳語。[8]（P2917）

【沒榻】〈形〉做事不抓緊，不切實。吳語（地點：浙江象山）。[8]（P2918）

【沒答颯】①〈形〉精神萎靡的。北京官話（地點：北京）。②〈形〉所做工作不合自己志趣?？图以挘ǖ攸c：廣東梅縣）。③〈動〉不懂得避開嫌疑和禁忌。江淮官話（地點：江蘇東臺、南通、如皋）。吳語（地點：上海崇明）。[8]（P2917）

【摩答颯】〈動〉沒有意思?？图以挘ǖ攸c：廣東梅縣）。[8]（P7141）

再查《漢語大詞典》[9]，又有幾個“沒大薩”和音近義同的詞：

【沒搭煞】①不謹(jǐn)慎，糊涂?！督鹌棵吩~話》第五七回：“你日后那沒來回、沒正經(jīng)、養(yǎng)婆兒、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干幾樁兒，卻不攢下些陰功?！薄抖膛陌阁@奇》卷三：“元來是人家婚姻照驗之物，是個要緊的，如何卻將來遺下，又被人賣了？也是個沒搭煞的人了?！雹跊]有出息，無用。明徐陽輝《有情癡》曲：“人都道你沒搭煞，做不來，我偏愛你有情癡，脫得俗。”[9]（卷五，P988）

【沒搭撒】同“沒搭煞”。《西游記》第三九回：“老官兒，這等沒搭撒，防備我怎的？”《西游記》第五六回：“行者道：‘師父，你好沒搭撒。你供我怎的？”[9]（卷五，P988）

【沒撻煞】同“沒搭煞”。清李漁《風(fēng)箏誤·糊鷂》：“沒撻煞受人妻子之托，甚來由養(yǎng)個趙氏孤兒?！薄镀窖齻鳌返谌兀骸坝陜?，雨兒，下得好沒撻煞。又不要你插秧，又不用你澆花?！盵9]（卷五，P990）

【沒掂三】亦作“沒店三”。謂不知輕重，欠考慮，糊涂。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一：“忒昏沉，忒粗魯，沒掂三，沒思慮，可來慕古?！泵髻Z仲名《蕭淑蘭》第二折：“哎你個顏叔子秉燭真?zhèn)€堪，柳下惠開懷沒店三。”清洪昇《長生殿·罵賊》：“誰想那一班兒沒掂三，歹心腸，賊狗男，平日價張著口將忠孝談，到臨危翻著臉把富貴貪?！盵9]（卷五，P987）

由上可見，在近代漢語的白話語料中，“沒大薩”可謂常用;在現(xiàn)代方言中，西北、東南地區(qū)仍在使用。不過，山東方言中似乎沒有它的什么痕跡。蒲松齡《聊齋俚曲集》倒是有一個用例：“萬歲爺沒打撒，待問他做什么，好好惹了一場罵。”（《增補幸云曲》第六回）需要指出的是，該曲為蒲松齡增補之作，其中的“沒打撒”也有可能是原作之中的原句而蒲氏未加修改。

受反復(fù)查檢“沒大薩”的“刺激”，筆者終于也回想起來家鄉(xiāng)壽光方言中也有一個“沒打撒”，但是只用在這樣的一個句子中：諷刺別人什么也沒有時說，“他有什么？有個‘沒打撒！”相當(dāng)于說：“他有個零”。顯然，這里的“沒打撒”不具有其他方言和近代漢語中的含義，意義只取“沒”義。說明這個“沒打撒”并非壽光方言中的通常用詞，而是當(dāng)作一個名詞性的固定詞語來對待的，所以上文加了引號。

為什么平常不說“沒打撒”，而將它當(dāng)作固定詞語且只取其“沒”義呢？筆者認(rèn)為，平常不用該詞語，說明它本就不是本地的方言詞;而它的意義只取其“沒”義，說明這是通過某種渠道間接接觸的詞語，所以在不明確其本來意義的情況下可以進行曲解，并且只按照字面容易理解的“沒”來使用。那么，這個渠道又是什么呢？最可能的就是戲曲和小說。上面的材料中已經(jīng)提到了不少近代漢語中戲曲和小說的用例。戲曲的受眾是所有人，不管文盲還是識字者;小說只有讀書人才能接觸，但通過曲藝形式（如琴書、評書等）或讀書人的轉(zhuǎn)述仍可及于文盲之耳。對于本地所無的這個“沒打撒”，本地人一是不明其確切含義，二是印象深刻，所以才會出現(xiàn)在諷刺人時所說的俏皮話中，并且只取“沒”義。

三、關(guān)目

“關(guān)目”是個古代戲劇術(shù)語，《漢語大詞典》釋義有四：①戲曲、小說中的重要情節(jié)。②泛指事件;情節(jié)。③戲曲中的說白。④特指男女之間的情事[9]（卷十二，P156）。不過，現(xiàn)代已不通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從第一版起便未收錄該詞。

今壽光方言中，自然平常也不說“關(guān)目”一詞，如果要提到故事、電影中的情節(jié)，恐怕只能用“事兒”來指代。比如說某部電影情節(jié)不錯，大概要說成“這塊電影的事兒不糙”（當(dāng)然，隨著年輕人受教育程度的提高，現(xiàn)在說“情節(jié)”也沒有問題了）。不過，在壽光方言中，有且僅有一個熟語中出現(xiàn)了“關(guān)目”：糗猴子帶關(guān)目。

“糗”是個記音字，方言中表示表演的意思。比如說某人演節(jié)目演得很好，就說他“很會糗”;演得不好，則是“糗得不像”。引申有裝假、故作某種神情或動作的意思，含有貶義色彩，例如說“你看他糗那個樣兒！”“糗猴子”（亦稱“糗猴兒”）是個固定結(jié)構(gòu)，表示故意做出滑稽可笑的樣子。至于說“糗”的是“猴子”，可能源于人們在做出滑稽可笑表情或動作的時候，常見的是像猴子（或?qū)O悟空）那樣亂動亂撓、擠眼弄鼻等。而“帶關(guān)目”則不能單說，只能與“糗猴子”連用，這可以說明“帶關(guān)目”一定與“糗”有關(guān)。不過，一般人通常也弄不清楚“帶關(guān)目”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意思比單說“糗猴子”要重一些。甚至有人把“帶”理解為“戴”，“帶關(guān)目”是“戴官帽”（“沐猴而冠”似乎也是滑稽可笑的）。其實，這里根本跟“帽”沒有關(guān)系?！棒芎镒訋шP(guān)目”就是不僅做出滑稽的表情和動作，而且還帶有情節(jié)，指做出一系列的滑稽動作。

這個“關(guān)目”無疑是來自古代的戲曲。產(chǎn)生“糗猴子帶關(guān)目”的年代，“關(guān)目”一定是個大家所熟悉的詞（盡管看起來稍有點兒專業(yè)，但在戲曲差不多是唯一文藝形式的古代，人人都會懂一些相關(guān)術(shù)語的）。隨著“關(guān)目”一詞的消失，人們也就不明白“帶關(guān)目”的準(zhǔn)確含義了，但“糗猴子帶關(guān)目”這個固定說法卻被保留下來，順帶也保存了“關(guān)目”這個詞語。

《青島市志·方言志》說青島有一個詞叫“觀目”，“指人的模樣、外表”。并引《孔叢子·記義》為證：“若夫觀目之麗靡，窈窕之淫音，夫子過之弗之視?！盵10]（P3）按：此處釋義及引例均來自《漢語大詞典》。不過，此說似可存疑。因為該詞在古籍中除了所引出處之外，并未見他書使用。即使確實如《漢語大詞典》所認(rèn)定的那樣成詞，也是極罕用詞。未見流傳的詞，何以能在青島話中保留呢？因此，頗懷疑此“觀目”即“關(guān)目”，方言中不是指人的模樣、外表，而是指人的動作行為所表現(xiàn)出來的給人的觀感，是通過“關(guān)目”流露出的“氣質(zhì)”。

四、窮迭剌

壽光方言中有一個詞叫作“窮搭拉的”，具有貶義色彩，形容家境窮困。從網(wǎng)上搜索可知，不僅壽光，山東還有一些地方也是把窮困的家境叫作“窮搭拉的”或相近的音?！案F”義十分明確，但“搭拉”卻莫名其妙：別的形容詞后并沒有“搭拉”，“窮”后面加個“搭拉的”干什么？后來讀到一則史料，發(fā)現(xiàn)這個“窮搭拉的”還真有些來歷。

《遼史》的《奸臣列傳》中，記錄了遼代的奸臣十人，其中以耶律乙辛（？—1081）為首。此人小時候出身貧困之家，其父名迭剌，“家貧，服用不給，部人號‘窮迭剌”。不過，乙辛盡管出身貧寒，卻是長得儀表堂堂（“美風(fēng)儀”），憑借自己的狡黠當(dāng)過遼朝重臣，封趙王，加授太師，曾權(quán)傾一時，門庭饋賂不絕。后因作惡太多而被縊死。大概是因為其人做盡壞事，令人憎惡，所以其父“窮迭剌”的事兒常常被人揭露出來，應(yīng)該是當(dāng)作他出身不良的“污點”吧。

這個“窮迭剌”應(yīng)該就是方言“窮搭拉”的來源?！暗弊肿x輕聲，變?yōu)椤按睢辈⒉黄婀帧Ｓ伞案F迭剌似的”變?yōu)椤案F搭拉的”，一個人名就變成了一個形容詞。換言之，“窮搭拉”來自一個歷史人名，只不過這個人名并非名人，而是名人之父，而這個名人之名又是“惡名”！因此，含有貶義是自然的。這么有名的惡名，通過戲曲或曲藝形式進入百姓口中，也是十分正常的。

五、罟罟（故故、故姑、顧姑、姑姑、固姑）

一般的雞，雞冠高聳（雄雞雞冠尤為顯赫），頭頂?shù)挠鹈故欠?，甘?dāng)雞冠的陪襯。不過，家鄉(xiāng)過去有一種雞叫“故故頭兒”，頭頂?shù)挠鹈呗?，壓過雞冠，頂部好像還有側(cè)彎?，F(xiàn)在這個品種家鄉(xiāng)是沒有了，上網(wǎng)搜也很難搜到。令人好奇的是，家鄉(xiāng)話中并沒有“故故”這個詞，這種雞為什么叫“故故頭兒”呢？

偶爾翻閱詞典才知道，這個“故故”是有來歷的。《漢語大詞典》收錄的詞語中就有“故故”“故姑”“固姑”“顧姑”“姑姑”“罟罟”等寫法（沒有列為詞條、但提到的還有“箍箍”“括姑”“古庫勒”等）。當(dāng)然，音同或音近的同一物有如此多的寫法，這是音譯詞的顯著特征，而“故故”之物正是來自漢語之外。請看《漢語大詞典》：

【故姑】蒙古貴族婦女所戴冠名。宋彭大雅《黑韃事略》：“其冠，被發(fā)而椎髻，冬帽而夏笠，婦頂故姑。”徐霆疏證：“故姑之制，用畫木為骨，包以紅絹金帛。頂之上，用四五尺長柳枝，或銀打成枝，包以青氈，其向上人，則用我朝翠花或五采帛飾之，令其飛動;以下人，則用野雞毛?！眳⒁姟肮坦谩?。[9]（卷五，P432）

【固姑】蒙古貴族婦女所戴冠名。用鐵絲結(jié)成，形如竹夫人，長三尺許，用紅青錦繡或珠玉飾之。俗稱箍箍帽。元聶碧窗《詠北婦》詩：“江南有眼何曾見，爭卷珠簾看固姑?！卑矗坦?，也作姑姑、顧姑、罟罟、古庫勒。參見“姑姑”、“顧姑”。參閱宋趙珙《蒙韃備錄》。[9]（卷三，P626）

【顧姑】蒙古貴族婦女所戴冠名。宋趙珙《蒙韃備錄·婦人》：“凡諸酋之妻，則有顧姑冠，用鐵絲結(jié)成，形如竹夫人，長三尺許，用紅青錦繡或珠金飾其上。”明胡侍《真珠船·顧姑》：“元朝后妃及大臣之正室，皆帶姑姑，高圓二尺許，用紅色羅。蓋唐金步搖冠遺制……顧姑、姑姑、罟罟、固姑，實一物。夷禁之音，無正字也?！盵9]（卷十二，P361）

【姑姑】④元朝貴婦所戴的一種帽子。明葉子奇《草木子·雜制》：“元朝后妃及大臣之正室，皆帶姑姑，衣大袍……姑姑高圓二尺許，用紅色羅，蓋唐金步搖冠之遺制也?！币矊懽鳌邦櫣谩?、“固姑”、“罟罟”、“故故”、“括罟”等。參閱宋趙珙《蒙韃備錄》、明陶宗儀《南村輟耕錄》。[9]（卷四，P316）

【故故】④即故姑。元李志?！堕L春真人西游記》卷上：“婦人冠以樺皮，高二尺許，往往以皂褐籠之，富者以紅綃，其末如鵝鴨，名曰故故?！痹敗肮使谩?。[9]（卷五，P432）

【罟罟】古代蒙古和元朝婦女所戴的一種高冠?！对贰す鶎氂駛鳌罚骸皻q庚午，童謠曰：‘搖搖罟罟至，河南拜閼氏?！泵魃虻路额櫱s言》：“元人呼命婦所戴笄曰罟罟，蓋其土語也?！眳㈤喭鯂S《蒙韃備錄箋證》。[9]（卷四，P1020）

上面之所以不厭其詳?shù)亓_列，是因為各條所引不同?？梢?，自宋至明，對蒙古貴婦所戴的這種帽子多有記載，說明這種與漢裝迥異、高達三尺許（或說二尺許）的女用峨冠在漢人眼里格外醒目。

蘇日娜指出，“一般認(rèn)為，蒙古語中罟罟與孛黑塔并見。罟罟一詞，可能源于烏桓語之‘句決……‘孛黑塔一詞，有源于波斯語和突厥語之說，又有源于鮮卑語之見。”[11]換言之，“罟罟”來自蒙古語，其源則待考。不過，蔡美彪根據(jù)《事林廣記》中的《蒙古譯語》有漢蒙對譯“故故：播庫脫”（播庫脫即“孛黑塔”），認(rèn)為該書沒有用蒙語對譯蒙語的例子，所以“故故”是漢語而非蒙語。并提出一種解釋，“罟罟”是雞叫的象聲詞（相當(dāng)于今語“咕咕”），漢人因為罟罟冠插以雉尾而以雞代稱[12]。但是根據(jù)上引《漢語大詞典》的釋義，“顧姑”等眾詞均無表示雞叫的意義，并不兼表象聲，所以蔡說似無根據(jù)。上引沈德符《顧曲雜言》中“蓋其土語也”（《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作“蓋虜語也”）的觀點，應(yīng)該是更為大家所接受的。張永言提到，“罟罟”又有“罛罟”的寫法：“明李禎《剪燈馀話》卷四《至正妓人行》：‘銀環(huán)約臂聯(lián)條脫，彩線挼絨綴罛罟。‘罛罟是蒙古貴族婦女戴的一種冠飾，在南宋和元明人著作中常見，又寫作‘罟罛、罟罟、罟姑、姑姑、故故、故姑、固姑、顧姑。顯然這是一個源自蒙古語的外來詞。早年白鳥庫吉曾主張它是蒙古語kükül的對音，晚近蒲立本也認(rèn)為‘這必是蒙古語詞k?kül的音譯?！盵13]

轉(zhuǎn)回到“故故頭兒雞”，更可以說明“故故”不是雞叫的象聲詞。我們認(rèn)為，不可能給這樣一種雞起名叫作“咕咕頭兒雞”，因為所有的雞叫聲都是“咕咕”，況且還有“頭兒”說明其特征是在頭部而不是叫聲。

可以說，“故故頭兒雞”之得名肯定源于“罟罟冠”。這種雞頭部毛羽高聳，正如“罟罟冠”在人的頭部高企;罟罟冠所飾的雉雞羽毛，更容易令人與雞聯(lián)系起來。這種奇特的蒙古婦人的帽子（據(jù)考證，應(yīng)為已婚婦女之冠），在宋元及其以后的詩文和戲曲中常見用例，因此為一般民眾所知、頗為形象地用來給這種形似的雞種命名也就很自然了。據(jù)蘇日娜文，罟罟冠流行了一百多年?，F(xiàn)有文獻資料說明，罟罟冠至晚到明代中期就消失了?！肮使暑^兒雞”一詞的形成應(yīng)該是在罟罟冠消失之前，那么，如果從明代中期算起，“故故頭兒雞”保留了“罟罟冠”的典故至少有500年之久?？上?，現(xiàn)在連這點殘痕也似乎消失了。

六、摩訶羅

隨著清朝的覆滅，在“留發(fā)不留頭”的血腥政策強制下形成的漢族男人發(fā)辮也進入了歷史的垃圾堆。筆者記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60年代初了，男性長輩們幾乎是清一色的光頭，小孩兒（包括一些小學(xué)生）則或光頭或平頭。光頭在壽光方言里叫作“摩訶羅頭”，“摩訶羅”亦讀作“摸嚯羅”。小時候并不理解“摸嚯羅”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摸嚯羅頭”指光頭。筆者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理了光頭，結(jié)果有同伴便唱順口溜開玩笑：“摩訶羅頭，打香油！”從那之后，再也不肯理光頭了。

好多年之后，想到光頭通常叫作“和尚頭”，才想起來“摩訶羅”應(yīng)該是個與佛教有關(guān)的外來詞。查《漢語大詞典》，“摩訶羅”又寫作“摩睺羅”，意思是：“①梵語muhūrtu的音譯。極短暫的時間，相當(dāng)于一晝夜的三十分之一，意譯為須臾……。②亦作‘摩侯羅、‘摩訶羅。唐、宋、元習(xí)俗，用土、木、蠟等制成的嬰孩形玩具。多于七夕時用，為送子之祥物。語本梵語摩睺羅伽（Mahoraga）。宋周密《乾淳歲時記》：‘七夕節(jié)物，多尚果食茜雞及泥孩兒，號摩睺羅，有極精巧飾以金珠者，其值不貲?！毒┍就ㄋ仔≌f·碾玉觀音》：‘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兒。元杜仁杰《集賢賓·七夕》曲：‘沉李浮瓜肴饌美，把幾個摩訶羅兒擺起。清張爾岐《蒿庵閑話》卷一：‘或曰：化生，摩侯羅之異名。宮中設(shè)此，以為生子之祥?！盵9]（卷六，P826）義項①顯然與光頭無關(guān)，義項②則是童偶，既然為“送子之祥物”，名字又取自梵語，那么，其造型肯定是與佛教有關(guān)了。至于“摩睺羅伽”則是“人身蛇首的樂神。在佛經(jīng)中常以護法神的身份出現(xiàn)?！盵9]（卷六，P826）《漢語外來詞詞典》對“摩睺羅”的解釋是：“唐宋時流行的一種加服飾的小兒形土（木、蠟）偶，七夕節(jié)供養(yǎng)（唐時也叫‘化生，供養(yǎng)以祝禱生育男孩）;以后成為送姻親家之禮物或兒童玩具。又作‘摩侯羅、摩喝樂、摩合羅?！盵14]（P243）如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中就寫道：“七月七夕，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州西梁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內(nèi)，皆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盵15]（P208）今于網(wǎng)上搜索，可以看到多種多樣的古代“摩（磨）喝樂”人偶圖片。

《漢語大詞典》又收詞“魔合羅”，“舊俗農(nóng)歷七月初七用以表示送子的吉祥物，亦作為玩偶?！盵9]（卷十二，P474）又寫作“魔侯羅”，“即魔合羅”?？梢?，它們與“摩訶羅”只是用字不同。

根據(jù)上述材料，“摩訶羅”（摩睺羅、摩喝樂、魔侯羅、魔合羅）乃指祝禱生育男孩的童偶，名字來源于佛教中的一個護法神;多于七夕節(jié)時用;唐、宋、元時期盛行。從鄉(xiāng)談“摩訶羅（摩喝樂）頭”指光頭來看，“摩訶羅（摩喝樂）”顯然是指和尚造型的。因為清代之前，男子是蓄發(fā)的，只有和尚才剃光頭。盡管“摩訶羅”明清時期已經(jīng)不再盛行了，但也無妨世間仍有流傳，所以我們很難斷定這種說法形成于何時。

不過，“摩訶羅”由童偶轉(zhuǎn)代和尚終覺還需承認(rèn)其中有轉(zhuǎn)義在。再查古代語料，發(fā)現(xiàn)佛教文獻中有“摩訶羅”直接指和尚的不少用例。例如：

（1）大乘佛教中觀學(xué)派創(chuàng)世人龍樹菩薩著、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九：“復(fù)一國中有一阿蘭若比丘，大讀摩訶衍，其國王常布發(fā)令蹈上而過。有比丘語王言：‘此人摩訶羅，不多讀經(jīng)，何以大供養(yǎng)如是？王言：‘我一日夜半欲見此比丘，即往到其住處，見此比丘在窟中讀法華經(jīng)，見一金色光明人，騎白象，合掌供養(yǎng)，我轉(zhuǎn)近便滅?！盵16]（P347）

（2）晉宋間高僧佛陀什、竺道生譯《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二十八：“有一摩訶羅比丘，夢中與本二（筆者按：指未出家時的妻子）行淫。覺已，出房高聲大喚：‘我非沙門，非釋種子。諸比丘問其故，答言：‘我與本二行淫。又問：‘汝本二今在何許？答言：‘在我本生聚落。又問：‘彼來耶？汝往耶？答言：‘彼不來我不往。又問云：‘何得共行淫？答言：‘夢中行淫。”[17]（P8）

（3）東晉佛陀跋陀羅、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八：“時一聚落中有三摩訶羅比丘共住。一摩訶羅死，有多衣物，而不知分。一比丘言：‘我須僧伽梨。第二復(fù)言：‘我亦須之。如一一物皆競欲得不能斷?！盵18]（P2）

（4）南朝梁僧旻、寶唱編撰的《經(jīng)律異相》卷十九：“舍衛(wèi)城有二摩訶羅，并舍妻兒出家為道。又游人間，俱還舍衛(wèi)，共住一房。各自思惟，欲暫還家，看其婦兒。即到本家，婦見嗔言：‘汝薄德無相，棄家學(xué)道。女年長大，不得嫁娶。今用來為？當(dāng)折汝腳。時小摩訶羅即還房，愁憂不樂。時大摩訶羅，亦被驅(qū)逐，共歸房內(nèi)。問小伴言：‘何以憂苦？答言：‘何須問為？又問：‘我等二人共在一房，好惡之事而不相知。不向我說，更應(yīng)語誰？即具說之。時大摩訶羅云：‘此何足愁？我家亦爾。汝男我女，可為匹偶。答言：‘可爾。時小摩訶羅還，語婦言：‘我為女得婿。婦答：‘甚善。其大者復(fù)歸，報妻言：‘我為兒得婦。問言：‘是誰？答言：‘某女。時二摩訶羅和合婚姻，各自歡喜，如貧得寶，更相愛敬。”[19]（P106）

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釋“摩訶羅”：“此譯云無知也。或言老也?！盵20]（卷四，P13）。上文例（1）中的“摩訶羅”可譯為“無知”。例（2）中的“摩訶羅”可譯為“老”。例（3）中，“（三）摩訶羅（比丘）”亦可譯為“老”;“（一）摩訶羅（死）”單用，指“老者”。例（4）中，兩處“（二）摩訶羅”也是單用，亦可譯為“老者”，但與例（3）的第二處“摩訶羅”一樣，都是指老比丘;至于“小摩訶羅”“大摩訶羅”，也是指“老比丘”?？梢?，“摩訶羅”盡管有形容詞的意義，但終歸是指和尚的。在對佛教不甚了了的大眾眼中，把“摩訶羅”理解為和尚是很正常的。如果這樣理解的話，“摩訶羅頭”就直接等同于通常所說的“和尚頭”了。

壽光方言中還有一個算是慣用語的說法“團悠摩訶羅仨”。用在形容某個東西圓乎乎的時候，略帶貶義。如：“茄子～的，不好拿。”“團悠”意為圓圓的;“摩訶羅”應(yīng)指圓圓的光頭，即上文所說的摩訶羅頭。“團悠、摩訶羅、仨”的字面含義就是：團悠+摩訶羅（頭）+被形容的事物，這三個東西的圓可以相提并論。

“和尚頭”的說法比較常見，并且已經(jīng)進入普通話?！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和尚頭：俗指剃光的頭;光頭?！盵21]（P527）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方言有稱光頭為“摩訶羅頭”的現(xiàn)象。不過，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和尚所敲的木魚在山東博山叫作“摩霍魚”，濟南叫作“摩訶魚子”，而煙臺叫作“摩羅魚子”，東北長春、通化叫作“摩拉魚子”[8]（P7141-7142）。以上說法都有可能是“摩訶羅魚子”的省稱：略去“羅”就是“摩訶（霍）魚子”，略去“訶”就是“摩羅（拉）魚子”。如是，則“摩訶羅”作為和尚的意義在這些方言的詞匯中也是有所滲透的。

七、結(jié)語

上述五個詞語中，“窮迭剌”是東北地區(qū)契丹族人名，“罟罟冠”是北方的蒙古族女冠，都來自外地異族;“關(guān)目”“沒大薩”均屬戲曲用語（后者在小說中亦使用），“摩訶羅”則是宗教用語。因此，它們都屬于文化詞。

從這些詞語所反映的文化現(xiàn)象的年代來看，以上詞語所指人或物或概念，在現(xiàn)代均已不存。“窮迭剌”指人，產(chǎn)生和消失于遼代（遼朝亡于1125年）?！邦诡构凇碑a(chǎn)生于元代，消失于明代?！瓣P(guān)目”作為戲曲術(shù)語，最早見于元雜劇，其后為明清戲曲理論家沿用，至上世紀(jì)初西方戲劇理論傳入后被棄用[22]?！皼]大薩”（包括其異形）早見于金元時期戲曲，明代小說中亦有使用，現(xiàn)代西北方言、吳方言、粵方言等仍有使用，但山東方言不用?！澳υX羅”作為佛教用語，很早就傳入中土。據(jù)民國版《壽光縣志》（1936）卷八《民社志·宗教》，清康熙年間縣內(nèi)仍有寺廟多座，“時僧侶之眾，以丹左崇興寺、管村國興寺、東方龍興寺為最”。不過，到了民國時期，“近則寺院未頹者無幾，棲止殘剎，僅同廟祝;清修、高座，邈焉寡儔”[23]（卷八，P7）。

從這些詞語在壽光方言中的使用來看，“罟罟”、“摩訶羅”和“關(guān)目”僅作為詞或詞組的構(gòu)成成分組成“故故頭兒（雞）”、“摩訶羅頭”（另外還有慣用語“團悠摩訶羅仨”）、“糗猴子帶關(guān)目”;“沒大薩”的使用更為特殊：僅用在戲謔性的表達中，并且還是被當(dāng)作一個名詞性結(jié)構(gòu)、只是用來代表“沒”義，詞語的原義完全丟失。可見，這四個詞語在使用上很不自由，或者說是嚴(yán)重受限的。相較而言，“窮搭拉”（窮迭剌）作為一個形容詞可以單獨使用，似乎與其他形容詞沒有太大差別，但是“搭拉”也只限于跟在“窮”后面，沒有生成能力。

這些詞語的古文化詞性質(zhì)和它們在方言中使用的受限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因為這些詞語所代表的事物或概念隨著社會的變遷已經(jīng)消失了，后代的人們不能明了其原義，所以也就無法自由地使用，它們只是在一些固定的結(jié)構(gòu)（詞或慣用語）中遺存下來。

如果說“摩訶羅”憑借著佛教在古代中國的流行而進入漢語方言是容易理解的話，那么，“罟罟（冠）”和“窮迭剌”這樣的異地異族成分，是為何又如何滲透到漢語方言詞匯之中的呢？“關(guān)目”和“沒大薩”這兩個與戲曲密切相關(guān)的詞語，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考角度——戲曲。事實上，在沒有電影、電視劇這樣的通俗文化樣式和廣播、電視這樣的大眾傳媒工具的古代，文化的異地傳播主要是通過兩個渠道：對識字者來說，教育和書籍自然是主渠道;而對大多數(shù)（甚至是絕大多數(shù)）的文盲來說，戲曲等文藝形式才是他們接受外來文化（包括其中的歷史文化知識）濡染的主要通道。無論是通過少數(shù)知識分子的傳播，還是通過戲曲等藝術(shù)形式的滲透，包括歷史文化詞在內(nèi)的文化詞都有可能進入方言詞匯之中。不過，歷史文化詞進入方言詞匯的幾率畢竟相對較小，因而遺存下來的也很少，更需要深入地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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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宋憲章，鄒允中.壽光縣志[M].鉛印本，1936.

Instances of Ancient Cultural Words Remaining in Dialect Vocabulary of the Underlying

——Meidasa（沒大薩），Guanmu（關(guān)目），Qiong Diela（窮迭剌），Gugu（罟罟），Moheluo（摩訶羅）

Zhang Shuz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Absrtact：There is a kind of words in dialect vocabulary that are rarely used and difficult to obtain through general dialect vocabulary survey， but they must be the underlying components inherited from previous generations. Exploring the origin of these words will contribute to reveal some deep features of dialect vocabulary， especially cultural features. The ancient Chinese words “meidasa（沒大薩），guanmu（關(guān)目），qiong diela（窮迭剌），gugu（罟罟），moheluo（摩訶羅）” are hidden in Shouguang dialect of Shandong Province， and the use of these vocabularies reflects the influence of ancient cultural phenomena on dialect vocabulary. These examples show the necessity of further studying the connotation of dialect vocabulary.

Key words：dialect vocabulary;“meidasa（沒大薩）”;“guanmu（關(guān)目）”;“qiong diela（窮迭剌）”;“gugu（罟罟）”;“moheluo（摩訶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