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煒的早期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受到齊地文化的深刻影響,比如人物身上萌發(fā)的不斷洶涌澎湃的生命意識、獨特的理想主義人文關懷,或者是永遠期待著希望的理想主義色彩和對生態(tài)與自然的“反古”式關注等。齊文化的瀟灑神秘、溫潤野性如同歷史的巨輪緩緩駛過,給張煒的文學世界帶來一片波光粼粼。
關鍵詞:張煒 中短篇 齊文化
一個胸有成竹的作家進行文學書寫時離不開三種背景:歷史背景、文化背景以及精神背景。在這三種遞進模式的書寫背景構成的文學書寫機制下,作家充分發(fā)揮寫作的渲染滲透功能,在歷史背景中渲染作家獨特的文化記憶,在文化背景的奠基下滲透自己對于人生的精神體驗。文化背景是人對生活、社會乃至世界思考的一個初始密碼,也對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一、齊文化的神秘氣息與生命意識
正如莫言的高密文化、沈從文的湘西文化,作家的精神背景往往與自己成長環(huán)境中的地域文化相關。同是長成于齊魯大地的當代作家,張煒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背景與莫言極不相同,它受到齊文化的深刻影響。齊文化浸透著海風的自由和瀟灑,飽含著海水的濕潤和溫情,它時而慢條斯理,時而又帶著一種野性。在齊文化的這片大地上,即使是泥土都帶著一種潮濕的清香。張煒曾說:“我是生在齊國的,東夷,就是膠東半島上?!边@里長大的人天生就帶有一種野性,天生就留戀海霧彌漫處的神秘,要探究張煒寫作的精神背景,就離不開對這些野性、神秘的齊文化背景的探究。《狐貍和酒》中的狐貍能把靈魂附在女人身上要酒喝,《懷念黑潭中的黑魚》里講到黑魚報仇的神秘故事,《父親的?!分形以诟赣H出海采螺前做了一個離奇的夢。這些帶有傳奇意味的故事情節(jié),這種“流浪”“自由”的狂想,不僅帶有一種隱藏在歷史中的文化背景,更可以追溯到千年前居于此地的齊國人。千年前的齊國人生活在這塊三面環(huán)海的土地上,這里有數(shù)不清的奇人異事、變幻莫測的海上傳說,遠處迷霧籠罩下縹緲的仙山,港口里來來往往的貨船帶來每天新鮮的見聞。多么神奇的土地,生活在這兒的每一個人都像《古船》里的隋不召那樣迷戀著海上流浪的生活,他們每天遇到一個稀奇古怪的人,但他們不通報名字,只是談古論今、把酒言歡,這些齊國人具有包容的眼界和胸懷,和誰都能聊上兩句,久而久之竟也形成了一種獨有的齊國文化。千年以后仍舊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孩子,他們的精神里一定也遺傳了這些生命力的因子,就像張煒筆下的男男女女,始終帶著一種自然的野性。如《父親的?!分幸唤z不掛干活的拉網(wǎng)人、一點也不害怕還跑過來買魚的女人,還有《鉆玉米地》里用流浪和停下這兩個狀態(tài)就足以寫盡生活的外鄉(xiāng)女人和閑得沒事干就打一架的年輕男女。這種齊文化獨特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命意識共同存在于張煒的眾多中短篇小說之中。
二、齊文化滲透下的人文關懷
張煒早期的中短篇小說充滿著溫暖的人文關懷,融思想性、文學性于一體,尤其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細節(jié)與閃光點。男女之間的感情從懵懂到熱烈、父子之間的親情從幕后到臺前,蘆青河的水浩浩湯湯、溫柔而沉靜,陽光灑下來,波光粼粼的是人性的光輝。對人類歷史和行為的反思以及道德化的人性建構,是當下城市化進程中人性回歸的迫切需要,也是文學作品呈現(xiàn)生活的理想要求。溫柔純真的達達媳婦、善良淳樸的春生媽媽、正直的看魚鋪子老人、勇敢追求愛情的村里女孩,這些人性書寫其實與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有著強烈的不同,而我認為這是由于張煒早期中短篇小說深受家鄉(xiāng)齊地文化的影響。
《天藍色的木屐》講述了性格潑辣的女孩小能和因為地主身份受到壓迫后性子軟弱的男孩大榕之間的青春與拯救的故事?!蹲仙级够ā分v述了女孩小疤與青梅竹馬的春林之間的勇氣與陪伴的故事。張煒的短篇小說大多是圍繞著“蘆清河”“海邊”展開的,少男少女與老人是他短篇小說中最常寫到的兩類人。男女之間青春萌動的感情與果園、花草、野地、河流的氣息交織流淌在一起,純凈的筆觸樸素又滿溢著詩情,一片生機勃勃的世界下,也許有歷史遺留的傷痕仍然在記憶里陣痛,但張煒用他的故事告訴我們,總有一份感情會將它修復,也許更糟糕的事情還會發(fā)生,但是這種純真的感情將會是永遠的鎧甲?!短焖{色的木屐》中的小能潑辣直爽,用自己的方式幫助男主人公大榕走出往日的陰影;《紫色眉豆花》中的小疤在春林離開以后幫著老亮頭干活,在春林受傷殘疾之后先想到的也是不能提腿的事,而是要說一說眉豆花。張煒短篇小說中的女孩子似乎都是這般真善美的性格,她們是張煒理想型人格的化身。
其次,天藍色的木屐與紫色的眉豆花是兩篇小說最明顯的核心意象,其中也有各自的審美內(nèi)涵。穿木屐是蘆清河邊的村俗鄉(xiāng)風,木屐走起來咔嗒咔嗒的聲音是作者記憶里聽覺的刺激。在這種聽覺的刺激下,人物的性格、故事的發(fā)展不斷延伸,這就像《盜夢空間》里萊昂納多不斷旋轉的陀螺。木屐的聲音不停,小能與大榕這種純真的情感故事就在蘆清河邊每一個角落里發(fā)生著。而紫色的眉豆花、散發(fā)著香味的眉豆花是作者筆下視覺和嗅覺的刺激,將少男少女的情懷牽扯在一起,也勾起作者心中美好的精神寄托。意象往往與詩歌相結合,正如張煒一向強調的那樣:“小說也是詩,小說作家是詩人?!彼迷娙嗣舾卸嗲榈男乃间亸堥_去寫一部部暖心的故事,自然離不開對意象的運用??梢哉f,正是這些對不同意象五感式的體會,使得張煒的中短篇小說產(chǎn)生了獨特的藝術魅力。張煒通過不同意象群落的精心營造,建構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獨特的文本形式,搭建了他理想與道德的精神大廈,形成了其“詩化小說”的藝術風格。
三、齊文化與道德理想主義色彩
張煒的文學如同一道從蘆青河、葡萄園里吹來的清新的風,樸素又激情,它扎根于作者的童年記憶,以最詩意的旋律譜寫文化堅守的意義。這首先體現(xiàn)在故事中人物性格的真善美上,尤其是以鄉(xiāng)村女性為代表,善良純真、潑辣瀟灑,不屈服于命運又隨遇而安。其次是張煒對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鄉(xiāng)村生活的描寫,那些充斥著汗水的勤勞的白天、寧靜與祥和的夜晚,那些豐富精彩又淳樸率真的農(nóng)村生活,嬉笑怒罵、敢愛敢恨的人情冷暖,還有你來我往、似是而非的人情世故,無一不是齊文化浸潤后帶來的水光。在張煒中短篇小說的文學世界中,場域建構是很類似的,如海邊、河邊、果園、鄉(xiāng)村。在這種烏托邦式的理想空間內(nèi),活動主體的美好人性加上巧合的情節(jié)設想以及審美話語空間的自然安排,在樸素而詩意的文學語言下,道德理想主義色彩自然就蘊蓄其中了。張煒不正面描寫歷史的陰霾或者社會的黑暗,而是著筆于人性的再生和自然的回溯,一對老人生活在偏僻的山地邊緣,野花野草是他們的鄰居,貓狗公雞是他們的兒女,這兒來來往往許多人,有喜愛花的人,還有迷路的動物,可是他們彼此理解、相互親切,像是在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一般美好地生活著。張煒賦予動物以人的情緒、賦予人以動物的習性,以農(nóng)業(yè)社會中人與動物的和諧相處對工業(yè)社會中資本對鄉(xiāng)村的侵蝕進行抗爭。小說的最后往往落到一個帶有希望色彩的意象上去,例如《海邊的雪》最后新生的小草,《天藍色的木屐》最后夜空中傳來的雁鳴,《達達媳婦》最后美麗嬌艷的一朵野花,《父親的?!纷詈蟾赣H劃亮的一根火柴,這種敘事特點使得讀者在閱讀后陡然升起一陣溫暖,也淡化了情節(jié)曲折、反轉帶來的悲劇意味。
四、生態(tài)敘事和自然敘事
齊地有山有水、地廣物博,張煒的生態(tài)敘事,或者說是自然敘事,一方面可以與張煒的道德理想主義色彩聯(lián)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也可以說受到了齊地鄉(xiāng)情文化的影響。對于經(jīng)濟的發(fā)展來說,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是一種道德理想,在城市文明日益壯大的時代,這更像是一種對以鄉(xiāng)村為代表的那片理想凈土的堅守和回歸。張煒曾經(jīng)把大地比作“偉大的母親”,而在他的小說中,人與動物都是大地母親的兒子。人對自然既有親近之情又有敬畏之心,既要彼此理解又要相互扶持。這種對自然田園的堅守,對大海野地的回歸,不僅體現(xiàn)出張煒獨特的思想感悟和冷靜的批判意識,也使得自己和讀者得以在物欲橫流的世界尋得一條鳥語花香的小路,回歸寧靜平和的精神家園。一片山脈、一圈平原、一條蘆青河、一汪大海,整個半島構成張煒寫作的生態(tài)網(wǎng)絡。山上的林木和動物、平原上的果園和莊稼田、蘆青河邊的村落、海灘上的魚鋪子,一年四季更迭,人性與自然變化。從《聲音》《一潭清水》到《海邊的雪》《老人》,張煒以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說告訴我們,自然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生活在半島的生態(tài)網(wǎng)絡里,抬眼就能看到樹梢,閉眼就能聽到鳥鳴,人要“融入野地”,與自然和諧共處。人不僅要愛人,還要愛山水,愛動物,愛自然,更要愛這種自由野性、寧靜和諧的生活方式。比如他的早期短篇小說《下雨下雪》,第一部分寫下雨,第二部分寫下雪,兩部分都以一句類似的話開始:“以前的下雨才是真正的下雨”,“以前的下雪才是真正的下雪”。這表明了張煒寫作這篇散文的思想內(nèi)涵——對過去自然與人之間的關系的追憶。
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中國的社會轉型逐漸加快,經(jīng)濟發(fā)展將人與自然都納入生產(chǎn)要素的范疇,人開始凌駕于自然之上,利益與欲望成了當下這個時代的基本主題。那種自然溝通生命的體驗正在不斷消失,而可悲的是大部分人忽視了這種變動。伴隨著全球化浪潮、市場化配置而來的是人與自然的日漸疏離,而人類本身也承受了環(huán)境污染、生命委頓和精神變異的過程。人與自然的關系日益疏遠,鋼筋混凝土構建起新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一段鄉(xiāng)村發(fā)展的歷史也可以被看作是人們對于自然的逐漸漠視,現(xiàn)代人與自然田園的精神依托關系正在逐漸消解。
張煒的早期中短篇小說語言自然、親切,這些最貼近生活的語言和文字其實格外能表現(xiàn)出張煒對生命和生活最真摯的思考?!兑国L》中胖手的喜怒都非常鮮明,站在麥垛上的自由和歡喜,勸阻老二盤抽煙時反被說“你懂什么”時的生氣,舒服了就倒立、翻跟頭,不開心了就跑開,敬佩一個人就努力去接近他,被拒絕了也絕不會不開心,甚至她周遭的人、動物都顯得那么可貴。在張煒的作品中,人與動物是平等生活在一起的,動物在他的筆下也有了靈性,正如《夜鶯》中的夜鶯仿佛與胖手相知一般。這種人與動植物之間的溝通在張煒的許多文學作品中都能看到,如《聲音》中的二蘭子身邊始終圍繞著許許多多的動植物,有老牛、小鳥兒、老野雞、花兒、草、麥苗等。她每天忙活著為老牛割牛草,頂著露珠兒走在樹林子里,與大自然親密得仿佛一體。越是親近自然、長在野地里的人,性格往往越是簡單真實。當二蘭子躲在灌木叢后面聽到遠處河西岸傳來的聲音“大姑娘來——小姑娘來——”時,她心里又是膽怯又是好奇,內(nèi)心的震動在張煒細膩詩意的描寫下生動又精彩。無論是真實的動物還是傳奇的人物,在張煒的筆下都呈現(xiàn)出最打動人心的面貌。無論是寫人性的純真美好,還是寫人性的善變,都有著令讀者回味的悠長魅力。
《懷念黑潭里的黑魚》中,作者以擬人化的動物形象與真正的人之間的傳奇故事映射了人性的善變。這片黑色的沙土本來是一個謎一樣的黑潭,一對老夫婦收留了一個黑魚水族,然而不久之后,他們的善心在利益的驅動下變質了,張煒把這個故事講得具有一些齊文化的神秘感。于是前來撈魚的漁夫遭了難,老夫婦二人也很快病逝了。這樣一個帶有傳奇性的故事顯示了他對于自然、社會與人性的深刻思考與洞察,樸素的文字下是詩一樣的韻味。對黑潭的難忘不僅是張煒的童心長出的枝蔓,也是他多年生活經(jīng)歷的積淀。同時,小說中對于黑潭周遭景色的描寫也十分精彩:“水潭兩邊長了些野椿樹,每到秋天,大霜把野椿樹的葉梗染得彤紅。樹葉慢慢脫落,有的落在潭里,有的落在岸邊。我們揀椿葉玩,把它編成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學各種動物啼鳴?!边@樣具有生活氣息的描寫最容易感染讀者。沒有對生活的仔細觀察,沒有對美的敏銳感知,是寫不出這樣的文字的。此外,無論是這些野椿樹還是枯朽的木樁,無論是木樁上新長出的蘑菇還是潭里又黑又亮的、肥碩的魚,無論是路邊香味撲鼻的野花還是一路上的荒草漫漫、叢林茂密,都表現(xiàn)出一派與大自然和諧的景象。作者來到這里,就如同回到了自己遙遠又精彩的童年。站在這個地方看自己,說是一個流浪歸來的孩子,思念起自己的母親也就合情合理、令讀者感同身受了。
分析了許多作品之后,再來思考張煒早期中短篇小說具有獨特魅力的原因,不難發(fā)現(xiàn),齊地文化對他的影響毋庸置疑。開放的民風,浪漫而熱愛幻想的品質,對自然、野地和海洋的崇尚和敬畏,粗獷的生活態(tài)度,構成了張煒中短篇小說的獨特魅力。齊文化的包容性和自由灑脫的人性鑄就了張煒筆下人物強大的生命意識、動物與人之間親密的關系、生命與時間之間的曖昧。這些早期的中短篇小說帶著雨后泥土的清香牽引出了作者悠悠的童年記憶,別具一格,又異彩紛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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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全文靜,魯東大學張煒文學研究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