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精神的跨界傳遞

二十一世紀初，“哈利·波特”系列被引入中國，當即掀起幻想狂潮，尚在中學的我經(jīng)由同學推薦，從此墜入異域魔法的大夢。十幾年后，《冰與火之歌》風靡全球，彼時我已在高校攻讀文學專業(yè)，亦為其波瀾壯闊的圖景再度沉迷。

若說一部《哈利·波特》促就了全球青少年對英國文化長達二十年的狂熱，如今我希冀基于東方審美構筑一個異樣新世界，不用魔杖和貓頭鷹，而用古琴和詩詞——粘合古典、現(xiàn)代與未來，這也是當今青年建立民族文化認同的一種方式。

創(chuàng)作實踐中，我一面接受正統(tǒng)經(jīng)典的學院派教育，一面又心懷在幻想文化里成長的情懷，文學觀念不斷被打破、重塑與融合，最終發(fā)現(xiàn)更想走到兩條路中間——這種游移的“邊緣”身份帶來諸多困境，比如兩邊讀者的差異化，不易找到接受定位;比如難以回答“你是什么作者、你的作品是什么類型”等問題;更比如，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隱隱橫架在“嚴肅”和“通俗”的定義之間。

有感于此，我試圖運用超自然想象來構造烏托邦，尋求輕盈和厚重之間的平衡，打破文類邊界，探索幻想與現(xiàn)實的共存之道，也是記憶/現(xiàn)實的另一種寓言。系列幻想小說《天海小卷》就是此類創(chuàng)作觀的集中展現(xiàn)，也是一場“東方幻想+原創(chuàng)音樂”的實驗。出于對幻想題材的執(zhí)迷，寫過歷史小說（《上山》）也寫過現(xiàn)實題材（“港漂系列”）以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還是回歸本心。很高興它以這樣的方式呈現(xiàn)給世人，也呈現(xiàn)給自己。

《天海小卷》由中南傳媒旗下湖南文藝出版社在為“后浪”群體量身打造的全新叢書品牌“拿云志”第一輯推出，以“弦之歌者”的跨文化游歷成長和情感歷程為主線，延續(xù)并拓展《山海經(jīng)》神話脈絡，把中國古代神話、現(xiàn)代心靈困境和未來世界構想進行交融，展現(xiàn)了一幅以“非人類與人類制造親緣”為想象主體的奇幻畫卷，通過跨界與多維度的形式，體現(xiàn)藝術精神的傳遞與互滲。

本書設定世界的本原是一張琴，琴曲幻化成不同時空——在第一首曲子《浪歌與淚》中，女主角夜露生在鮫人海底，受到偶像的精神感召，踏上藝術之途;來到第二首曲子《白頭》，夜露輾轉(zhuǎn)飛入羽人天宮，卷入爭斗，甚至做出違心的選擇;沮喪中她落于陸地人間的第三首曲子《浮焰沉光》，意外發(fā)現(xiàn)時空夾縫間的滅世危機：有勢力一心追求效率，將藝術和情感視為阻礙高效運轉(zhuǎn)的洪水猛獸，研發(fā)出抑制情感的菌蠱，甚至為獲力量，將菌蠱廣為擴散，左右了其他時空的運轉(zhuǎn)。

在不斷游走異域中，她對新事物充滿新奇，又隨環(huán)境而迷茫：鮫人性情散漫，羽人爭強好勝，人類鉤心斗角……“諸俠之師”木劍客評價我的作品本質(zhì)在寫“遠走他鄉(xiāng)的少女成長”，或許《天海小卷》最擔得上這句話。

我愿將《天海小卷》里的情愫概括為“追星少女的心路歷程”，主角來來去去繞不過的正是情關：第一世，她仰望高高在上的偶像，滿懷暗戀心緒;第二世，她努力走到偶像身邊，兩人距離拉小卻仍存在;第三世，她飽經(jīng)歷練和磨礪，兩人關系也變?yōu)榛ハ喾龀峙c守護——循著偶像的指引，萌生性別意識，點燃心頭火光，也促發(fā)自我追尋與成長，這或許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戀愛橋段，卻是觀照即時當下的生命形態(tài)。

編輯問為什么每段故事的結(jié)局都是悲劇。我想，最終主角通過詩樂吟唱傳送“精神力”，幫助各個時空的族群抵御病毒、重振生命，就算她沒有愛到想愛的人，但活成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樣子。在不斷與外界相處中，我們丟下一些行李，又拾起一些行李，如此放下與堅守的選擇，最終塑造了真正的自我。

因此，本書雖為幻想小說，卻又與現(xiàn)實若即若離，借幻想寫冷暖人生，寫青春情事，寫人性善惡，寫江湖規(guī)矩，探討了追星少女、藝術價值、技術革命等主題，并隱含對疫情期間的生存困境、精神空虛與情感缺失等問題的觀察。

《天海小卷》還將小說與詩歌、音樂、游戲等進行結(jié)合，實現(xiàn)多/跨媒介、超/跨文本的創(chuàng)新實驗，從聽覺、視覺等多重維度，延伸文藝在科技時代的展示形式。這里就要提及本書的核心設定：“弦之歌者”——即吟游詩人，以及背后對藝術精神的推崇。

諸藝術中，音樂與詩歌為近鄰。詩源于歌，歌與樂相伴，保留樂質(zhì);詩又是語言的藝術，包含言質(zhì)。本次創(chuàng)作靈感，源于重塑歷史上“吟游詩人”的意象：原指古凱爾特寫作頌詞和諷刺作品的人，推而廣之，泛指部族中擅長吟詠英雄業(yè)績和鄉(xiāng)野傳奇的詩人、歌手。歷史上，吟游詩人奏起有魔力的豎琴，對日頌唱，路過農(nóng)間田埂或貴族家宴，傳唱故事也收集故事，有時荒涼有時熱鬧……

“吟游”代表異域游走，采錄地方傳說，解譯塵封古籍，并用故事來傳遞思考，是歷史與藝術的守護者。我非常喜愛這一意象，在上一部作品《上山》就曾出現(xiàn)過，是置于唐朝文化圈層中，本書中化用成了“弦之歌者”，吟唱所產(chǎn)生的“精神力”成為治愈菌蠱、挽救人心的關鍵。

隨著故事發(fā)展，“弦之歌者”們會在人生的關鍵節(jié)點，如陷入愛戀、痛苦彷徨、戰(zhàn)斗抗敵、找到自我之時，長歌詠志，吟唱抒懷。為此，我先撰寫歌詞，再邀請專業(yè)音樂人朋友云龍、王偉等將其譜寫、演唱、制作出來，造就了五首原創(chuàng)音樂——當書中人物開始吟唱時，掃碼即可收聽對應的歌曲。此外，同名劇本《天海小卷》之《浪歌與淚》等也將面世，受眾可以在半開放式的機制中親身體驗劇情、成為角色，增強沉浸感與代入感，亦探索文學在科技時代的新載體，成為幻想落入現(xiàn)實的多種方式。

如今在現(xiàn)實世界，文藝并非生存剛需，有時還要轉(zhuǎn)換為主流價值標準來做評判。因此我設定異世界中的文藝直接生成能量，影響世界運行：前兩個故事的海洋鮫人和天宮羽人之創(chuàng)世神話，凝結(jié)出“精神力”結(jié)晶，落入第三章《浮焰沉光》人類族群——由此引出本書其實是“藝術烏托邦”系列的開頭篇章，往后還將繼續(xù)拓展版圖，并試圖探討：藝術家主導的世界，會是更加純粹的烏托邦嗎？

木葉簇簇，水柱淼淼，火光烈烈——讀過《火的精神分析》和《燭之火》，發(fā)覺法國哲學家巴什拉將燭火、植物甚至孤獨的水柱和星狀的遐想聯(lián)系在一起：“看到在無邊田野上、夜空中燃起巨大火光時心理上所受到的嚴重創(chuàng)傷”，仿佛是夜露目睹半夏投火山時的心靈折磨;“窮苦人好像手持寂寞的火把，把自己孤獨者的夢幻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又像在說吟游詩人孤苦流浪的宿命。此外，卷中還穿插化用到尼采、梵高、沈從文、貢布里希等人藝術理念，來自遠方思想者的靈魂共鳴，讓我如火苗般顫動。

最后分享文中彩蛋：《白頭》的部分角色和情節(jié)，取材自西班牙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的一段歷史：

我是巴薩的鐵桿球迷，熱愛“Viva La Vida”（西班牙語：生命萬歲）的西班牙和拉丁文化。索里達利原型來自領銜“夢二隊”的羅納爾迪尼奧，宣揚“快樂足球”的他被賦予醉舞狂歌、縱情燃燒的生命特質(zhì)。而他與后來的球王梅西（文中名為希奈）之間糾葛的兄弟情誼，更讓我耿耿于心：老的英雄一手帶出新的英雄，又逐漸被其取代，這中間歷經(jīng)怎樣的掙扎？每個人又如何自處其間？或許外人永遠難知內(nèi)情，但可以通過文學來想象和彌合。

另外，柏林思的原型是巴西球星卡卡，他在羽翔盛典上失利的描寫來自意大利巨星巴喬，貝娜的原型是英國球星歐文，二人身上分別寄托一些個人理解，相信球迷能看懂深意。部分人名化用西語諧音，如：索里達利來自Solitario（古風詞匯），描述孤獨感，特指孤傲、詩性、浪漫和富有吸引力;希奈來自Jinete，指騎士之意;露西婭來自Lucia，指光之女神;柏林思來自Principe，指王子、生活陽光和快樂的人;貝娜來自Pena，指遺憾、難過之意。

言及末尾，若問為何喜歡奇幻，或因其瑰麗奇絕，浪漫多情;也因想象力如羽人的翅膀、鮫人的尾翼，具有超越凡俗的力量;更因華詞綺語之下包裹的正是一顆真摯的心和自由魂靈。幼年被關書房，面對滿桌功課習題，不自主把目光投向被窗戶分割成塊狀的天空，想象有朝一日能破窗而出、踏足屋頂遠去，遨游山巒云層之上像自由的風，遠離俗事紛擾。如今也算在文中得償心愿。

浩大世界里，每個人都曾感到孤獨與彷徨，無論鮫人、羽人還是人類。但只有愛、藝術與理解，把我們緊緊連在一起，這既是幻想的撫慰，亦是思想的力量。

從幻想世界到現(xiàn)實生活，通過跨界與多維度的形式，藝術精神的傳遞與互滲激發(fā)著每一代青年內(nèi)心深處的光亮。多少個艱難日子里，我正是借著這一縷光亮，終于沒有放棄對自我和美的追尋，得將這場大夢獻給世界。

J.R.R.托爾金在演講中說：All tales may come true， at least， redeem Man as like and as unlike the forms we know.（所有的童話故事都將成真，至少能補救人類，以我們想到或想不到的方式。）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想用相似的一句話結(jié)束本文：All dreams may come into reality， at least， comfort our heart as like and as unlike the forms we know.（所有的幻想都會來到現(xiàn)實，至少能安慰心靈，以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方式。）

（吟光：《天海小卷》，湖南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