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椿頭

劉龍飛

一

京外有一臨京鎮(zhèn)，鎮(zhèn)上首富陳昀是個官迷，花錢捐了個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又在家中豢養(yǎng)舞女、名廚，常在家中設宴，招待顯貴，以求被舉薦入仕途。他與吏部劉主事最是熟絡，劉主事官居六品，雖不足以舉薦陳昀，卻能為陳昀提供官員的往來、任免信息。

陳宅對面有一客棧，名為長椿園，后院遍植香椿樹，主人沈明與陳昀曾是兒時玩伴，成年后沈明人品清高又有文采，會試考中進士，被外派做了知縣，卻因拒絕上司索賄辭官回鄉(xiāng)，靜待伯樂。不少過路官員仰慕其名，都愿意自掏腰包入住長椿園，這令陳昀嫉恨交加。

初春某日，陳昀坐在屋中，喃喃自語：“銀子花出去不少，官員也結交了一批又一批，仕途上怎么就毫無進展呢？莫非我的貴人都被長椿園劫走了？”

這時，門外有人大叫：“陳兄，我來給您道喜了！”

陳昀出門一看，見是劉主事，劉主事笑道：“大喜啊大喜，戍邊多年的名臣朱天德，被皇上下旨召回覲見，不日抵達臨京鎮(zhèn)。部里長官都篤定他會被委以重任，你可要把握好機會啊?！?/p>

陳昀連連稱謝，拿了兩錠銀子給劉主事，劉主事樂呵呵地離開了，剩下陳昀在心中暗道：“朱天德的祖父曾做過三朝宰相，后因獨子病逝，傷心欲絕退歸林下，養(yǎng)育獨孫朱天德。朱天德少年就有‘神童’之名，三十歲高中進士，留在京中為官，但因年輕氣盛、毛躁沖動，聽信讒言錯判了案子，被皇上貶去北疆戍邊，這次被召回京城一定會被重用，我可要抓住機會?！?/p>

心下想著，陳昀便趕緊吩咐手下采買好酒好菜，收拾好上房，等待貴客上門。

二

過了半月，終于傳來朱天德抵達臨京鎮(zhèn)的消息。陳昀親自到十里外迎接朱天德，又鞍前馬后陪同他進了臨京鎮(zhèn)。不料朱天德騎馬路過長椿園時，看到院墻外露出的香椿樹頭，已然嫩芽叢生，不禁來了興趣，便下馬進了長椿園。

見此情景，陳昀也趕緊下馬跟了進去。朱天德與沈明在園中并肩而立，不時指著香椿樹頭上的嫩芽說說笑笑。陳昀等了半晌，見朱天德仍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上前問道：“朱大人，我在鄙宅已為您備好了美酒佳肴和清凈上房，您是否隨我過去？”

朱天德?lián)u搖頭道：“陳員外，你有所不知，過去我家也種過香椿，但戍邊之后，北地苦寒，我已經十年未睹香椿樹風姿，未嘗過嫩芽滋味，所以剛才忍不住進來，向沈先生討要幾道香椿菜吃。今晚我打算就住在長椿園，不去叨擾您了，您請回吧?！?/p>

陳昀還想說些什么，卻見朱天德隨沈明回了前堂，他只得悻悻而退。

陳昀回到家中氣悶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派家丁去打探消息。家丁很快就來回稟：“恭喜員外，朱天德已經啟程走了，但據(jù)沈明家人說，昨晚朱天德在席間承諾要舉薦沈明和您為官，沈明還替您表達了謝意?！?/p>

陳昀聽罷，先是沉默不語，繼而拍案而起，對著長椿園方向罵道：“他沈明何德何能，敢與我相提并論？為了招待朱天德，我得罪了好幾位官員呢，我絕不能讓他如愿?！?/p>

陳昀還在想辦法對付沈明時，京城卻傳來一個消息：“朱天德進京覲見皇上之后，就被皇上下旨停職，賦閑在家了。”

陳昀不明就里，進京找到劉主事詢問：“劉兄，皇上這次叫朱天德回京，不封他高官也就罷了，怎么還把他停職了？”

劉主事笑道：“陳兄，皇上的旨意剛下來，我們部里上下也是不解，后來尚書大人酒后泄露天機，說皇上只是暫罷朱天德的官，看他是否改掉了往日沖動毛躁的毛病，以圖重用。你厚待過他，一定會被他舉薦的。”

聽了劉主事的這一番話，陳昀豁然開朗，向劉主事送上兩錠銀子后，滿心歡喜地回了家。

三

陳昀進鎮(zhèn)，望見長椿園后院枝椏繁茂的香椿樹頭高出圍墻，又想起沈明，暗道：“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如果我能讓沈明斬掉滿園香椿樹頭，再給朱天德寫信誣陷沈明，朱天德一定火冒三丈，信以為真，到時候被舉薦的就只剩我一個了，哈哈。”

陳昀打定主意，隨即走進長椿園，對沈明虛張聲勢道：“沈兄，你將有大禍啊?！?/p>

沈明淡然問道：“陳兄，此話從何說起??？”

陳昀假裝關切地說道：“想必你已經知道朱天德被皇上責令閉門思過了吧？這次我進京，就聽聞他在覲見時頂撞了皇上，皇上正思量要如何處置他呢。你曾經設香椿宴款待他，他也表示要舉薦你，如果被皇上知道，恐怕對你不利啊。依我之見，你現(xiàn)在立即毀了所有香椿樹，以免留下把柄。”

沈明聽完，笑道：“我不過是個客棧老板，朱大人從邊疆回來，一路住過的驛站、客棧恐怕有十數(shù)家，哪家不是盛情款待？也沒聽說哪家關門了，況且，他要舉薦的除了我，還有你呢。”

陳昀還想勸說，沈明已經不理他了。陳昀悻悻而歸，但仍不死心，暗中命親信張環(huán)收買了長椿園的幾家鄰居，讓他們都去找沈明的麻煩：“我們幾家的小孩兒被你家后院香椿嫩芽引誘，爬墻偷摘，結果不是跌傷了腿，就是摔破了頭，你要承擔責任?！?/p>

沈明趕緊向鄰居們賠禮，又送上醫(yī)藥費。沈明剛把鄰居們打發(fā)走，陳昀又過來勸說：“俗話說‘香椿過房，家破人亡’，你家這香椿樹真是惹禍的源頭，還是砍了吧?！?/p>

沈明依舊搖頭道：“多謝陳兄提醒，但這些香椿樹我甚是喜歡，舍不得砍掉。既然鄉(xiāng)鄰們都垂涎香椿嫩芽，我就命人采摘一些，送給大家?！?/p>

沈明說完，命家人摘了一把椿樹芽，親自塞給了陳昀。陳昀回到家后，氣得把香椿樹芽扔在地上，并且踩了兩腳，望著長椿園冷笑道：“姓沈的，我兩次苦勸，你都不聽，那就別怪我下狠手了。來人啊！”

陳昀叫來張環(huán)，拿出一大錠銀子授意，張環(huán)點頭，拿了銀子又偷偷摸摸到了張凱家。這個張凱論起來是張環(huán)的堂弟，家里有一個年過花甲的老爹，張凱的媳婦馬氏為人兇悍，但張凱喜歡拈花惹草，與陳昀府中一個叫“一枝花”的丫鬟有染，馬氏不止一次找陳昀告過狀。

四

再說張家，張凱和馬氏正在廚房清洗沈家送來的香椿芽，準備做盤香椿芽炒雞蛋嘗嘗鮮。住在偏房的張老爹看見了，隔著窗戶便喊：“兒啊，老爹我最愛吃香椿芽炒雞蛋了，炒好了給我端一盤子?。　?/p>

張凱沒說話，馬氏聽見了，恨恨地罵道：“這個老不死的，還想吃香椿芽炒雞蛋，吃吃吃，吃死你！”

正在此時，張環(huán)進了門，聽見馬氏在罵張老爹，頓時沉下臉來。張凱趕緊過來給張環(huán)行禮，張環(huán)把他叫到一邊，小聲說道：“兄弟，你這媳婦這么兇悍，怎么不休了她，跟‘一枝花’雙宿雙飛?。俊?/p>

張凱苦笑道：“我惹不起她啊。再說誰不知道你們陳員外跟‘一枝花’也勾勾搭搭，你們主母因此沒少跟你們員外打架，我怎么敢……”

張環(huán)笑道：“現(xiàn)在我們陳員外要請你幫個忙，事成之后，既可以除掉馬氏，還能助你光明正大地娶到‘一枝花’，你可愿意？”

張凱聽罷連連點頭。于是張環(huán)遞給他一錠銀子和一只藥瓶，并附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

第二天，沈明正在家中看書，忽聽門外一陣喧鬧。沈明來到門外，只見穿了一身孝服的張凱，領著縣衙里的劉捕頭來了。沈明趕緊上前詢問，劉捕頭也是沈明的老相識，看見沈明就抱拳行禮，并在他耳邊小聲說道：“進士公，您惹禍了。”

沈明趕緊還禮，并低聲問道：“劉捕頭，不知道是啥禍事?。俊?/p>

劉捕頭嘆了口氣，指了指后面哭哭啼啼的張凱，說道：“進士公，您昨天是不是給張家送了香椿芽？張凱和他老婆、老爹都吃了香椿芽炒雞蛋，結果當晚他老婆就死了。”

沈明聽了不禁臉色一變，劉捕頭見狀趕緊安慰道：“進士公不用著急，縣令大人是信得過您的，他命我暗中調查此案。我得知您不僅送了張家香椿芽，還送了很多給其他家，別人家都沒事，所以這事不一定跟您有關。我問過張凱，他老婆一向患有心疼病，大夫說香椿是發(fā)物，所以她可能是吃了香椿芽病發(fā)而死，怪不得別人。我只是來通知您一聲，畢竟此事由您而起，您如果方便，就施舍張凱兩個錢，讓他給老婆買口棺材吧?！?/p>

沈明不再說什么，叫來家人取出兩錠銀子交給張凱，張凱跪下給沈明磕了幾個頭，便回家去了。沈明望著他的背影不禁嘆息道：“真是好心做了錯事?！?/p>

就在這時，沈明看到張凱右腿褲腳處露出一截紅褲子，他立即若有所思。

晚上回到長椿園，沈明帶著家人從后門溜出去，悄無聲息地來到張凱家，結果啥也沒發(fā)現(xiàn)。

沈明不死心，第二天又來，還是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第三天白天，張凱給馬氏送完葬，晚上沈明帶著家人又來了。隔著窗戶，沈明看見張凱穿紅戴綠，正和一個女人耳鬢廝磨，家丁低聲說道：“老爺，我認識這女的，是陳昀家的丫頭，叫‘一枝花’，性情風流，連陳昀都跟她勾搭過，陳昀的老婆早想把她送人了。”

沈明一邊點頭，一邊示意家丁小聲點。他側耳細聽，只聽到“一枝花”正在和張凱撒嬌：“相公啊，多虧了我家陳員外，不然那個母老虎怎么能死得這么快，我又怎么能和你在一起呢？”

張凱有些得意地說：“張環(huán)給我送來的那個毒藥可真是厲害，連仵作都驗不出來呢。不過你還是要忍一忍，你們員外答應我了，等風頭過了，就讓我用大紅花轎抬你過門，你現(xiàn)在還是趕緊回去吧。”

“一枝花”戀戀不舍，但還是離開了，身在暗處的沈明連連嘆息。

轉天，陳昀來了，這次他又拿張凱老婆的事情說了一通，還是勸沈明斬掉香椿樹頭。這次沈明點了頭，長嘆道：“陳兄說得有理，那我就斬斷所有香椿樹頭，以絕后患吧！”

又隔了一天，陳昀見沈家人果然斬下所有香椿樹頭，就趕緊給朱天德寫了信，并隨信奉上一張銀票，他在信中說道：“朱大人，沈明當初為了求官，對您盛情款待。如今您被皇上下令閉門思過，他為撇清與您的關系，不惜斬斷了滿園香椿樹頭，雖然他是小人的好友，但實在是不值得信任啊。聽說您素來清廉，如今被皇上革職停薪，小人愿奉上白銀千兩，以解大人燃眉之急！”

朱天德并沒有回信，但留下了銀票，陳昀以為志在必得。一個月后，陳昀讓張凱把“一枝花”娶回了家。第二年初春，皇上果然又啟用了朱天德，封他為戶部尚書，而劉主事又給陳昀送來消息：“聽我們尚書念叨，朱天德向他打招呼，要舉薦一人進戶部為官，但沒說明是何人，只說是臨京鎮(zhèn)人士，為人慷慨、正直，我想那一定是您。”

陳昀聽了不禁心花怒放，重謝了劉主事。

五

沒過幾天，陳昀突然聽到門外人聲鼎沸，于是趕緊跑出家門，卻見外面來了一隊人馬，正中的是一名宣旨官，朱天德陪同在一旁。陳昀滿心歡喜，以為是來給自己封官的，沒想到隊伍徑直去了長椿園。

陳昀氣急敗壞，但又不敢露面，待朱天德陪同宣旨官出了長椿園回京，長椿園里鞭炮齊鳴，大擺宴席祝賀，陳昀這才定下心來，封了幾兩銀子，假裝去給沈明道喜，其實是去打聽事情的原委。

進了前堂，沈明見陳昀來了，就上前迎接，要把他讓到上座，陳昀連連擺手，把沈明拽到無人的角落，問道：“沈兄，不知您得了何等官職??？”

沈明笑道：“由戶部尚書朱天德朱大人舉薦，朝廷任命我為戶部五品郎中?！?/p>

聽沈明說完，陳昀只覺得心中一陣絞痛，但還是滿臉堆笑連聲道喜，過了許久，陳昀還是忍不住問道：“那朱大人得知您后院的香椿樹頭皆被斬去，竟然沒有動怒？”

沈明仍笑道：“陳兄，朱大人非但沒有生氣，反倒因此更加信任我，請隨我到后院一看就明白了。”

陳昀跟隨沈明到了后院，見到一片枝繁葉茂的香椿樹林，樹樁上生出更多旁枝，雖不夠院墻高，但頂端已生出比原先更多的嫩芽。突然，陳昀看到林中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背影，竟然是“馬氏”。陳昀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沈明見狀大聲道：“馬氏，你可認識此人？他正是害你的主謀?。　?/p>

“馬氏”背對著陳昀走來，陳昀嚇得肝膽俱裂，大叫：“馬氏饒命啊！此事雖由我主使，但下手的是張凱和張環(huán)啊?！?/p>

“馬氏”轉過身來，露出正臉，不過是一個陌生女人。沈明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遞還給陳昀，繼續(xù)說道：“你前兩次勸我毀掉香椿樹時，我想到你與劉主事相識，肯定從他那里得知了消息，所以還挺信任你，但我確實不想毀樹。直到張凱的老婆馬氏暴斃，我暗中調查，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你指使張凱殺害了馬氏，卻只是為了逼迫我毀掉香椿樹。那時我退無可退，只得斬斷香椿樹頭，一是為了打發(fā)你，二是向朱大人表明心意。幸而朱大人從你的信中，斷定我絕無與他絕交之意，反倒認為是你在暗中誣陷我，于是待他重被啟用后，果斷舉薦我為官，還讓我歸還銀票并轉告你。如今我已為官，馬氏被害的案子，我必須查清。來人啊，把陳昀拿下?！?/p>

幾名兵士應聲而出，陳昀頓時癱倒在地，又愧又悔，嘆息道：“我千算萬算，怎么就算漏了一點，朱大人兒時家里也是種過香椿樹的，怎么會不知道香椿樹去頭，可收獲更多嫩芽？我這個不懂香椿之人，竟然妄想以它害人，真是害人終害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