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偏差”，通過多樣化提高決策質量

賈擁民

今天，行為經(jīng)濟學已經(jīng)蔚為主流。一大批著名行為經(jīng)濟學家成了公眾人物，其中最突出的是丹尼爾·卡尼曼、理查德·塞勒等人。他們的著作一再登上暢銷書排行榜，使得行為經(jīng)濟學和認知心理學中的許多術語都變成了流行語?！捌睢币辉~就是如此。

偏差是人們在決策中犯下的錯誤。任何人，無論是公司首席執(zhí)行官、大學教授，還是政府官員、平民百姓，也無論他們的頭腦多么“清醒”，都無法完全避免在決策中出現(xiàn)偏差。打開某網(wǎng)絡百科上的“認知偏差法典”，有一幅非常漂亮的輪狀圖，上面洋洋灑灑地列出了4大類、20小類總計大約200種偏差。套用一句廣告詞，無論你作什么決策，“總有一種（或幾種）偏差適合你”！

自從丹尼爾·卡尼曼、阿莫斯·特沃斯基等人提出“啟發(fā)式與偏差”范式以來，對如何克服偏差、提高決策質量的研究已經(jīng)相當深入，要在這個方向上繼續(xù)取得突破很不容易?！镀睢芬粫?，讀來仍有非常多的令人耳目一新之處，著實難能可貴。

《偏差》以講故事的形式，講述了擁抱/利用偏差、作出正確決策的原理、流程和技巧。這本書的作者奧利維耶·西博尼是一位行為經(jīng)濟學家，行為經(jīng)濟學泰斗卡尼曼是他的老師和合作者。不過，也許更重要的是，他同時還是麥肯錫公司的資深管理顧問。后一個職位為他研究如何應對偏差、提高決策質量（尤其是商業(yè)決策的質量）提供了特別有利的條件。

《偏差》是一本特別強調學以致用的書。西博尼先從一大批商業(yè)案例中總結出了“九大決策陷阱”：講故事陷阱、模仿陷阱、直覺陷阱、過度自信陷阱、慣性陷阱、風險認知陷阱、時間范圍陷阱、群體迷思陷阱和利益沖突陷阱。每一個決策陷阱都涉及若干種偏差。然后，西博尼又根據(jù)各種偏差發(fā)揮影響的方式，將他的書中論及的所有偏差歸類為模式識別偏差、行動導向偏差、慣性偏差、社會偏差和利益偏差五大類，逐一加以講解，并在此基礎上給出了40個正確應對偏差、提高決策質量的實用技巧。

除了上述對于偏差以及應對偏差的方法的相當有獨創(chuàng)性的分類闡述，西博尼此書還有兩個很大的新意。

第一個新意是，西博尼提倡以一種全新的態(tài)度對待偏差。首先，雖然各種偏差可能會導致我們在決策時誤入歧途，但是偏離的方向并不是完全隨機的，而是有模式可循。我們人類可能會做出“非理性”的行為，但是重要的是，我們可以預見到這種非理性。在商業(yè)組織的戰(zhàn)略決策中，會有多種偏差交叉或組合到一起，從而導致某些反復出現(xiàn)的戰(zhàn)略錯誤模式，我們能夠學會識別這些模式。這些模式可以解釋我們經(jīng)常觀察到的某些類型的戰(zhàn)略決策的糟糕結果。西博尼認為，由于偏差的存在，決策失敗不是例外，而是常態(tài)，所以我們要接受失敗，重要的是及時總結陷入決策失敗的模式，從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

其次，西博尼強調，應對偏差的正確方法是，不要試圖去克服它們，相反，要學會擁抱偏差。西博尼承認，我們通常無法克服自己的偏差;其實并不需要將偏差全都“克服”掉，對于決策者來說，重要的是一定要學會與偏差共存，并巧妙地利用偏差去對抗偏差。

第二個新意是，西博尼闡明，決策者作為“決策架構師”，要設計出能夠有效利用多樣化的群體來減少偏差的不利影響、提高決策質量的戰(zhàn)略決策流程。

西博尼認為，有些認知局限在個人層面上可能比較難以克服，但是有效的組織可以彌補個人的不足。組織可以作出比個人更沒有偏差、更符合理性的決策。西博尼強調，要發(fā)揮組織的作用，需要同時具備兩個關鍵因素，一是有合作精神，二是具備有效流程。他還強調，要在組織層面消除偏差對決策的不良影響，決策者必須正確地“決定如何作出決策”，而這就要求決策者在作出具體決策前，先成為一名“決策架構師”，設計出自己所領導的組織的決策流程。西博尼在書中給出了根據(jù)自己長期從事戰(zhàn)略決策咨詢的經(jīng)驗總結出來的，設計有效戰(zhàn)略決策流程的原則和實用技巧。此外，西博尼還指出，培養(yǎng)良好的、能夠促進決策質量提高的決策文化，也是決策者的責任。

那么，什么樣的戰(zhàn)略決策流程才是有效的呢？西博尼在《偏差》中指出，有效的戰(zhàn)略決策流程的最為關鍵的核心是，建立一個能夠鼓勵對話、匯集多樣化的歧異觀點的有效機制，從而在善用大眾智慧的同時避免群體迷思。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洞見。在此不妨花點筆墨討論一下。各種各樣的認知偏差，歸根到底都要從大腦的信息處理過程說起。在一定意義上，各種認知偏差之所以會出現(xiàn)，是大腦處理信息的“能力不足”所導致的四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信息過載。在這個信息大爆炸時代，大腦必須主動過濾掉絕大多數(shù)的垃圾信息，因此要依靠一些簡單的原則來選擇性地接收最有價值的信息。第二，大腦接收到信息的意義不明確。盡管已經(jīng)信息過載，但是每個人仍然都只能接收到關于整個世界的很小一部分的信息，并需要在關于這一小部分世界的信息的基礎上構建自己的“世界觀”，于是大腦會將接收到的信息連接起來，然后自行“腦補”出這些信息之間缺失的環(huán)節(jié)，賦予其意義，并利用它們更新世界觀和心智模型。第三，大腦經(jīng)常不得不盡快采取行動。人類之所以能夠生存至今，正是因為具備了在未知的環(huán)境中快速反應的能力。一旦遇到新問題，大腦就會做出評估，考慮可選的應對方式，并推測不同的決定會導致的后果，作出判斷和決策，或者立刻開始行動。第四，大腦無法記住所有的信息。大腦必須對信息做出取舍，盡力記住將來最可能用得上的信息;而且大腦通常更“喜歡”概括性信息，而不是具體的細節(jié)信息，因為前者占用的腦容量更少。另外，大腦信息選擇記憶機制，與信息過載時的過濾機制，以及信息意義不足時的賦予意義機制都有關聯(lián)，而且篩選出來的信息還會使這些機制自我強化，這樣一來，最終在大腦內部會保存下來一個模式化的“解決方案”庫，然后大腦以一種類似于模式識別的機制來解決問題。

由于在處理信息的過程中存在上述限制，我們的大腦可以說天生就是有“偏見”的，或者說，我們人類天生無法避免認知偏差。但是另一方面，從演化的角度來看，又可以說認知偏差是有效的生存工具。當新問題出現(xiàn)，需要我們作出決策時，在前所述的幾個機制的作用下，大腦會自動地運用原先記住的解決方案去嘗試解決新問題。

那么問題就來了，既然大腦運用的解決方案在某種意義上都是“舊”的，那么我們人類作為整體為什么卻如此擅長提出新的解決方案呢？這里的關鍵在于，盡管大腦按照為特定的問題匹配它所熟悉的“舊”解決方案這種方式來解決問題，但是如果能夠將新問題重新表述為某種大腦所熟悉的舊問題的形式，那么就有可能“引誘”大腦為它匹配一個舊的解決方案，從而這個舊的解決方案就在實際上解決了大腦以往沒有解決過的新問題。由于要解決的是一個新問題，舊的解決方案也將被賦予新的意義，于是，這一個舊的解決方案就有機會變成不同于原始的舊解決方案的，可以應對新問題的創(chuàng)新性解決方案。

這里有兩點比較關鍵，一是個人有沒有能力以多樣化的形式去表述問題，二是大腦內部的模式化的解決方案庫是不是足夠豐富。作為個體，這兩個方面都會受到較大的限制。相比之下，群體在這兩個維度上都有非常明顯的多樣化優(yōu)勢。

許多人都談到過所謂的“群體智慧”，但是通常都停留在群體的平均預測準確性高于個體預測這個層面。其實群體的智慧更重要的體現(xiàn)是在創(chuàng)新方面，而且其內在機理，實際上與經(jīng)濟學中從約瑟夫·熊彼特到布萊恩·阿瑟都在強調的“組合式創(chuàng)新”有所類似。即更加多樣化的問題表達形式與更加多樣化的解決方案庫的“組合爆炸”，會帶來更多的找到創(chuàng)新性解決方案的機會。

當然，群體智慧（群體的創(chuàng)新能力）的實現(xiàn)，也是有條件的。對此，西博尼在《偏差》一書中有非常精彩的闡述。事實上，從第一個決策陷阱（“講故事陷阱”）開始，西博尼就已經(jīng)在講怎樣才能有效發(fā)揮群體智慧的問題了——任何一個群體，一旦被某個人“帶了節(jié)奏”，那么它的智慧就會大打折扣。

人類大腦本身的特點決定了，創(chuàng)新能力的一個關鍵要素在于，要將原有解決方案與新問題聯(lián)系起來，因此能夠接觸到新問題的人越多，可用于解決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案就越多。但是一個不幸的事實是，在群體中，一旦某個人說出了一個可能的解決方案，就會影響群體中的其他人，導致大家都以類似方式思考這個問題，從而導致群體的多樣性所能帶來的創(chuàng)新優(yōu)勢大受損害。西博尼在《偏差》一書中的最大貢獻，可能就在于提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一些有效的方法和程序。

總之，西博尼這本《偏差》，給我最大的啟示是，各種認知偏差是“自然產(chǎn)物”，完全不必覺得它們有多可怕。

（作者為均衡研究所學術顧問、浙江大學跨學科中心特約研究員;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