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融雪高原的火焰

      2022-02-24 05:53:53陳曉雷
      美文 2022年3期
      關鍵詞:大醬姥姥

      陳曉雷

      我站在山岡上細看,野草根部剛剛發(fā)綠,貼著地皮的枯草下,已生出淡淡的春綠色,唯有光禿禿山坡上淺粉色的野杏花怒放著掛滿枝頭,那是內(nèi)蒙古高原融雪后的火焰。

      我自兒時養(yǎng)成了愛吃醬的生活習慣。

      若不能日食次醬,即像全天未進粒米,胃里空蕩蕩,精神無著落,似有拽著自己的頭發(fā)打秋千的感覺。這嗜好始于何時,是誰為我養(yǎng)成?想來思去,我的結論是:這是清貧的大興安嶺童年生活,和會做一手好醬的姥姥賦予我的獨特饋贈,蘸醬吃菜,就醬下飯,已成為我的飲食習慣,醬不僅是我不能舍棄的美食,而且早已成為我精神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了。

      我五歲記事,那是1964年。姥姥那時剛好四十七歲,身材直而瘦,用現(xiàn)在的時髦話叫苗條俊秀,她的眼睛像蒼藍夜幕的鉤月,所不同的是天上一個月亮,姥姥卻有兩只月眼,這雙彎彎的月眼,像黑夜的燭光,像冬日的炭火,像春日的陽光,更像秋日的天空……在我們心里,她的月眼有時是吸鐵石,是指揮官,我們這群躁動的淘小子,只要對視她,立刻變得乖順、平靜了,她讓我們感到周圍的人們那樣可愛,世界那樣美好。

      姥姥響亮、硬朗的聲音,從她薄薄的雙唇里發(fā)出,我感到好奇,伸出小手去撫摸那張好看的嘴,此時在炕桌旁挑揀黃豆的姥姥,邊躲邊說,小搗蛋鬼兒,抓我的嘴干啥?幫我干活,幫我挑黃豆,姥姥給你做大醬吃……怪了,我這虎狼年齡的男孩,竟被姥姥的聲音打動,平生首次干活,即是為姥姥做大醬挑黃豆。記憶中,從大興安嶺飄雪花的十一月起,我家每年要做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姥姥為全家做大醬這檔子事。那年月,大興安嶺人冬天沒有鮮蔬菜吃,主菜只有土豆和凍卜留克,總吃這兩樣菜,枯燥不堪,味同嚼蠟(時過30多年我仍對土豆心有余悸,雖然它養(yǎng)育了我)。在長達五個月的冬天里,土豆就成了糧食少、子女多的家庭的主食了,上頓下頓吃它,孩子們的胃受了傷,在外玩著玩著,嘴里常常涌吐酸水!那個糧食缺乏的年代,沒有別的可吃,我們不吃土豆吃什么呢?這時,姥姥的大醬幫助了我們,只要蘸著油汪汪的大醬、什么難吃的東西,我們都能咽下去,煳土豆,煳卜留克蘸醬吃,甚至連煮過的干白菜葉子、卜留克纓子、大蘿卜纓子,童年尚不鋒利的牙齒嚼不碎,咬不爛的東西,只要蘸大醬吃,我們就能一并咽到肚里去,并讓其培養(yǎng)出足夠的熱量,來供我們長身體的需要。

      現(xiàn)在想來,好像什么東西都吃得夠,惟獨吃姥姥做得的大醬、盤醬,吃了二十年卻不曾吃夠過。

      每到做醬時節(jié),姥姥的熱情就爆發(fā)出來了,滿屋回蕩著她的笑語,左鄰右舍皆能聽到其說笑聲,她身輕如燕,一會兒屋里,一會兒廚房,一會兒院外地忙個不停。此刻,她的那雙月眼,流光溢彩,生機勃然,充盈著不盡的激情、慈愛、善良……姥姥做醬是極講究工序的,首先要把原料黃豆中的土坷垃、沙石子、癟干壞的劣豆和雜豆挑篩出來,保證粒粒飽滿的干黃豆足夠三四十斤。這堆大小相同、光滑勻整的黃豆,個個像底氣十足的兵士,只待將軍一聲令下,即可赴湯蹈火。第二道工序是把洗凈灰土的黃豆倒進大盆,加溫水泡上兩天兩夜,讓豆子漲得比原來大至少三四倍。第三道工序,把泡漲大的黃豆放進大灶鍋里,用洋鐵井壓出噴著花兒的純凈瓦涼的地下水,添加至大半鍋,即開始煳煮黃豆了。磚爐灶里的木柴,需均勻添加,保持火勢平穩(wěn),不緊不慢地燃著,豆子在鍋里有滋有味地“咕嘟”著,輕吟低唱著,好像千萬大嶺人的生存之夢不在山岡上,而在這沸騰的大鍋灶里燒煮著呢!這升騰的熱氣和均勻的歌吟,同外面白雪覆蓋的酷冬形成極大的反差,屋內(nèi)熱而有聲,屋外冷而無聲。低矮的平房里因姥姥的忙碌變暖了,煳黃豆的大鍋唱著歌兒生發(fā)絲絲的熱量,室溫逐時升高,姥姥鬢角汗珠閃閃,頰掛兩片紅云,勞作讓姥姥變得魅力無窮,精神煥發(fā),光彩照人。開鍋后半小時,黃豆慢慢煮熱,豆香味兒便飄滿屋子,小半天下來,一大鍋黃豆被慢慢煳熟了,盛出一小碗兒,加點鹽面,加點蔥花,拌一拌即成速成小菜兒,吃著極香呢!

      第四道工序是碎豆。姥姥揮著菜刀,在面板上一刀一刀地把黃豆剁碎,使其呈微小顆粒狀。碎豆的過程一般要持續(xù)兩天,每年要用干黃豆三四十斤,煳熟的黃豆是干黃豆的三倍大,要把一百多斤的熟黃豆剁碎,其勞動的強度極大,不但費時間,更費力氣。為減少過度勞累,保持連續(xù)工作,準備工作須十分細致,姥姥先把面板放在屋里的炕上,再把兩個大盆放在面板兩側,一個裝熟豆,一個裝碎豆,她自己則盤腿(她這個功夫很神奇?。┳诳簧?,笑意飛揚,一副菩薩的模樣,只在她揮刀剁豆時,我才感到這是我慈祥的姥姥,不是畫中的神仙,我覺得她的身上有靈光閃動著,灼灼耀目。剁豆的菜刀聲“當當”地響了一個短暫的上午,又響了一個悠長的下午,直持續(xù)到全家人要上炕睡覺的晚上,姥姥才疲憊地收工,面帶倦意,汗痕未干,表情似秋日的原野。

      第二天,姥姥高挽袖管兒,把大盆里的碎豆,再揉搓成面團兒樣,然后再在面板上,把金黃色的黃豆面團兒,墩摔、夯實,黃豆團兒和面板碰撞,發(fā)出叭叭的聲響,我故意把小鐵盆放在面板一角,隨著姥姥墩大醬團兒的動作,小鐵盆也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捻懧暎袂描屢粯雍寐?!我在一邊看著,高興得手舞足蹈。姥姥手中的黃豆面團兒在一片音樂伴奏中,神奇地變成了兩塊磚大小的大醬塊兒,重量足有二三斤。姥姥先把這十幾塊大醬塊在窗臺上晾曬半天后,再用粗糙的白紙將其包得方方正正,放在離天棚最近的吊板上。盡管大興安嶺的冬日雪大天冷,而我家低矮小磚房里,那大面火墻火炕發(fā)出的熱量,使我們猶如整天被太陽烤著的感覺,而懸掛在棚頂處的大醬塊兒,也在接受這種高熱的洗禮,在經(jīng)過慢慢四個月的發(fā)酵風干后,它們就該走出小屋見太陽,接受大興安嶺的風華雨露。孕化香醬的日子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姥姥做的醬,是北方豆醬的兩個品種:一種叫大醬,另一種叫盤醬,做起來也是兩道工序。兩種做好的醬,在色彩和味道上是有區(qū)別的,前一種色澤呈土黃色,吃在嘴里味兒道清純、原生態(tài),像無伴奏的民歌。后一種色澤咖啡色,油香味兒十足,含在口中,潤嗓壯喉,細品有股難以形容的回香,像山背后傳來的山歌,綿長悠遠,回味無窮。

      每次,姥姥在做一大缸大醬的同時,還要做一小壇兒盤醬,這是姥姥不為外人所知的絕活兒。我注意到,我們家的飯桌上,從不缺少大醬,可姥姥的盤醬卻從不輕易端上桌,只有家里來了親朋好友,姥姥才把一小碟盤醬,鄭重地擺放于桌子中央,那油汪汪的咖啡色的盤醬,香味兒直沖客人的鼻子,誘得親朋忍不住,先以筷子頭蘸醬入口,頓時爆發(fā)一陣贊嘆:呵!這么香!這是什么醬?

      是盤醬。平時姥姥的聲音脆生響亮,這時卻變得平靜低音了。

      客人又問,是哪兒買的?

      姥姥笑答,是我自己做的。

      客人又贊,真香?。?/p>

      姥姥說:香就多吃點。她平靜的語調(diào)背后,掩映著一種巨大的喜悅和自豪。我看得出,每到此刻,姥姥眼望著小碟盤醬的神情,充滿溫馨和詩意,像微風拂過山野,拂過草原,拂過湖面一樣溫暖、恬淡。

      姥姥做盤醬的方法,多與做大醬的工序相同,但我確信一定還有許多屬于她獨創(chuàng)的訣竅,這是被盤醬獨特的香味兒證明了的。成年后,我對自己的記憶全程“搜索”,發(fā)現(xiàn)一個環(huán)節(jié)極為重要,認定盤醬的異香味兒就來自這道工序,即泡黃豆前,把干黃豆在磚爐灶木柴火燒熱的大鐵鍋里不急不躁地炒勻炒熟,淡黃色的豆子變成無數(shù)的微型“花瓣足球”,或像京戲中無數(shù)的花臉,這時,普通的黃豆似乎立即生發(fā)了新元素、新生命,個個大有爭相表演的氣勢!

      姥姥熠熠閃動的雙月眼,看著這些炒熱炒好的花瓣豆子,喜歡得就像個小姑娘,不時地抓起幾個滾燙的花瓣豆兒,俏皮地扔進嘴里嚼著,還把幾粒豆兒塞進我嘴里問:嚼嚼香不?

      我快嚼快答:香!

      她笑容堆上眼角,神秘自信地說:等吃我的盤醬吧,更香!

      我只顧一把一把地抓著炒熟的黃豆往嘴里塞,“嘎嘣嘎嘣”大嚼著,根本沒聽她后面的話。

      姥姥大叫:小現(xiàn)世寶,快停手,你把炒熟的豆子都嚼吃了,我拿什么做盤醬!

      我不聽勸阻,連忙抓幾把豆子往口袋塞!姥姥急了,一邊擋我的手,一邊喊:吃這么多豆兒,晚上要漲肚的!

      我仍不罷手,直到姥姥用圍裙抽打,我才嘿嘿地壞笑著逃走,看著踮著小腳追不上我的姥姥,做著鬼臉,連跑連吃,到河邊,頗痛快地趴下喝了一肚子甘河的涼水。

      晚上,睡在滾燙的熱炕上,不到半夜,我肚子即咕咕叫,好像有股壓力十足的氣兒,在我肚子里東跑西顛,上躥下跳,實在難受,我拉被子蓋上頭,咬著牙與它抗爭,把自己悶出了一頭大汗!后來,又感到肚子里的氣體變成了狂奔的足球,直飛對方球門,我似乎是被逼急了的守門員,越缺乏信心,越發(fā)抑制不住自己,終于,一個響屁猶如夏夜的一聲雷鳴,幾乎把全家人都震醒。我身邊的達弟,捏著鼻子喊,臭死啦!臭死啦!媽媽說,這孩子是不是吃撐著了?姥姥伸手摸摸我圓鼓鼓的肚子說,快起來,尿泡尿,能輕松些……話音未落,我的一個連環(huán)屁鳴響而出!姥姥長嘆一聲,跟媽媽耳語,我知道她們在說什么,裝睡不語。后半夜,我偷偷去撒尿,故意把里屋的門留條縫兒,好讓我的臭屁味兒快點跑出去。

      高原的太陽發(fā)出熱量的時節(jié),山嶺上厚厚的白雪漸漸融化,濕潤的山地中散發(fā)著腐質(zhì)土沖鼻的土香味兒。陽光把山野的潮濕慢慢趕走,大地一夜間活起來了,河邊的柳樹,像羞紅臉的姑娘,山坡的達達香,像出嫁的新娘匆匆綻放。不經(jīng)意間,落葉松、白樺樹、黑柞樹的枝干也吐出翠綠的嫩芽兒,像飛滿山嶺的螢火蟲。大嶺上刮進第一絲春風,千山萬岳干爽起來的時節(jié),姥姥的大醬塊兒在屋頂睡足四個月后,即第二年的五月初,漫長的風干發(fā)酵期結束了,此時我家滿屋彌漫著苦艾草的味道兒,這味道兒傳遞著全家人的熱望,傳遞著姥姥一個等待許久的喜訊,這些日子,她臉上閃著超常的光彩,雙眼笑瞇瞇的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兒。當我父親把木窗框上的牛皮紙封條拆下,清掃雙層玻璃間保暖揎放的鋸沫子,打開封閉了一冬天的窗子,嶺風兒忽地涌進來,滿屋暖風蕩漾時,姥姥的一雙小腳,顫巍巍地站在木凳上,把高懸于屋頂?shù)囊慌糯筢u塊兒,一塊一塊地拿下來,這時的醬塊兒水分已消減三分之二,輕了許多,姥姥把包裝紙一層一層撥下,像給初生的嬰兒穿衣服般認真精細,醬塊兒干瘦的身子著上斑斑點點的灰綠色“毛裝”,像個小丑孩兒,而姥姥無一絲厭惡,相反卻愛憐有加。她先用凈水把醬塊兒的“毛裝”洗去,再把醬塊兒掰碎,變成形狀各異的小“石塊”,然后把它們裝進院子里朝陽的大缸里,把盤醬塊兒裝進一個小壇子里,再往缸、壇里加適量的鹽,加大半溫水后,用三層白紗布,把缸口壇口封住。高原朗朗的太陽光直射在醬缸口上,這圓圓的白紗布封著的醬缸口閃閃發(fā)光,好像我們家里正培育著一輪朝陽。

      干大醬下缸后,外祖母每天早晚堅持兩次給大醬缸打耙,這是釀造豆醬的最后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山嶺上春夏兩季的早晨,三點半山后的天幕就放亮了, 四點多霞光染紅東天邊和嶺上的樹梢,近五點時高莖草叢上無數(shù)的露珠像千萬點小燈籠,一小時后,它們都變成了飄渺的潮氣蒸發(fā)于山野,融化于崇山大野中。這陽光和地氣的融合過程不足三小時,確是天地的大交合,宇宙的大喘氣,萬物的大吸氧,受益最豐的是生活于此的高原人,而受益最早的卻是山里人家,放在院子里的大醬缸。經(jīng)過一整天的日曬,又經(jīng)一整夜的發(fā)酵,缸里的豆塊全散開了,顆粒亦泡漲發(fā)大,浮于缸口處的豆塊兒擁擠不堪,好像所有豆顆粒都張著嘴兒,急待吸足這高原天地間的靈氣,豐富和充盈自己,為山嶺的人們儲蓄足夠的營養(yǎng)。

      大概六點的光景,姥姥梳洗完畢,把黑發(fā)規(guī)范地綰成髻子固定于腦后,踮著小腳,來到院子里太陽下的醬缸邊,打開封口布,開始給著急了的醬們打耙。這打醬的耙子,是一塊半掌大小,兩頭寬,中間窄的樺木板(不能用松樹板,松脂味破壞醬香),在板中間掏個眼兒,安插一根勻稱米長的柞木桿(防腐不爛,不往缸里掉木屑,別的木桿易腐),即成了專用工具——醬耙子。打耙,這事兒看是簡單,確是極有講究的,首先要有固定的人來做這事,心地善良、性格溫和、德高望重,是打耙人的首要條件,據(jù)說這樣的人打耙出來的醬均勻黏稠,色澤油潤,味道綿長。而性急的人打耙的醬——苦澀,疲沓的人打耙的醬——味中生臭,多人打耙的醬味兒嘈雜。姥姥打耙的時候,極為端莊、鄭重,高挽衣袖,數(shù)遍凈手后,先用濕毛巾把醬耙上的浮塵擦凈,才開始打耙,耙子從缸底往上搗著,上面土灰色的醬被趕走,下面發(fā)了一宿的醬被翻到上面,顏色漸變?yōu)樾迈r的金黃色,隨著姥姥的醬耙子畫著橢圓型的弧線上下攪動時,一股淡淡的豆香味兒升起來,伴著每天的打耙節(jié)奏,這股豆香味兒在逐日變濃變烈……姥姥打耙,每次要持續(xù)十五分鐘左右,這套程序在太陽落山后,晚霞滿天時,還要認認真真地重復一次,從這里可以看出她是個踏踏實實的農(nóng)婦。在我記憶里,朝霞中打耙的外祖母臉頰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儼然一個如詩如畫的新媳婦。

      富足、奢華的享受如過眼煙云,二十年后再悟得,那曾經(jīng)的榮耀,恰似雨后為太陽驅(qū)散的厚云彩兒,雨前驚心動魄,迷幻萬千,如詩如畫。滂沱雨后,我們再難憶起此前多姿、旖旎的云影了。那些憑現(xiàn)代影像器材留住的當年盛況,是表面化的,而非心之記憶,駐留于精神深層的東西,經(jīng)歲月陶冶、提煉后,可滋潤我們的心靈,激活我們的人生,值得我們珍藏。

      20世紀60年代中葉,大興安嶺人的生活極度困難,常有大半年吃不上蔬菜的時候。每年三月下旬到五月下旬這個時段是枯菜期,冬儲的大白菜、大頭菜基本吃完了,院子中堆放的凍卜留克吃沒了,室外室內(nèi)地窖儲存的土豆也所剩不多了。這時,干白菜葉、干大蘿卜條,成了我家的桌上主菜,姥姥把它們煮爛,再用涼水拔過,在燒熱的大鐵鍋里放少許的油鹽和蔥花,這樣炒出來的干菜盡管土腥味兒少些,但嚼著如食干草,連續(xù)吃上半個月,它們在嘴里似乎變成了食之無味的干牛皮,我實在咽不下去了,苦臉呆坐桌邊。姥姥瞇著月眼看我,像突然想起一件天大的事,神秘地對我說,吃不下了?看姥姥的新醬是不是能吃了,蘸醬就能吃下了。很快,姥姥用小瓷碗盛來半碗醬,放在我眼前說,還沒發(fā)好,要再等十天半月,一定會好吃!我夾一箸干菜葉兒,蘸點土灰顏色的新醬,放進嘴里,奇啦,土腥味兒瞬間不見了,滿口縈繞的豆香味兒,一下便直入心底,我的眼前似乎嘩地打開一扇窗子,我的腹腔里似乎一下子長了幾百張嘴,我食欲大振,蘸著姥姥的新醬,把桌上的干菜和苞米窩窩頭,一股腦地咽下去,幾乎風掃殘云!

      五月中旬,山嶺上埋下的蔬菜種子尚在黑土中萌芽兒,山野里的婆婆丁、曲麻菜、小根蒜、車轱轆菜、馬舌菜飛快長大,被大人孩子采回家,洗凈后成了我們的桌上餐,這些多有苦澀的野菜,是那個年代嶺上人必吃的菜肴,而且是生吃,如單把它們?nèi)M嘴里,苦不堪言,更難以咽下……當我們蘸著姥姥釀造的香味兒十足的、金燦燦的大醬、盤醬吃時,這道山間野菜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神奇的變化,它們頃刻間變成了天下最香的美食,用現(xiàn)在城里人的時尚說法,是最純粹的綠色食品了。姥姥看我蘸醬吃飯,露出一副虎狼相,小肚子已圓鼓鼓,嘴里還狂嚼著大餅子,愛憐地喊,貪吃的小子,慢點,別撐著??!

      如今,姥姥已經(jīng)長眠遼西故土十四載了,算起來我已經(jīng)二十年不曾吃到她做的大醬、盤醬了,城里超市的醬種多多,五花八門,老媽辣醬、香其干醬、雙茸農(nóng)家醬、黃金醬等多得讓我眼花繚亂,因有食醬習慣,我吃過這很多種醬,然而就是沒有姥姥當年親手釀造的大醬、盤醬的獨特香味兒。按理說,釀醬的工藝在發(fā)展,醬該越來越好吃啊,可我卻未感到。我深思多日,終于悟得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大興安嶺致純的水質(zhì)和空氣,內(nèi)蒙古高原熾烈的太陽,是姥姥釀醬香的第一因素,姥姥精心投入的感情和技術,加上那個特殊貧饑的年代,故而姥姥的醬,一直香在我的心里。斯人已去,斯嶺已遠,我再也吃不到姥姥的醬了。但我堅信,姥姥和她釀造的香醬,早已化作我的精神營養(yǎng),注入我的肉體,融入我的血液,變作親情和活力,仍在我的生命中激蕩著……

      三十年前,父親對我的終身大事,只提了一個要求,找個蒙古族姑娘做媳婦。

      婚姻是一種緣分。這句話在我和妻子的身上得到了奇妙的驗證,縱觀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我確信了這點,世界這么大,偏偏我們都是大興安嶺長大的孩子,十多年后我們又同在一個煤礦的中學讀書,雖然那時不曾相識,中學畢業(yè)下鄉(xiāng)卻又下到同一個農(nóng)場,后來成了一家人,全在于“緣”上。

      20世紀70年代,我們的家先后從大興安嶺搬遷到呼倫貝爾草原的大雁煤礦,兩家相距不足一公里,彼此卻沒有見過面。等我的幾個要好的朋友開始注意周圍姑娘的時候,一天,我家的鄰居計大伯樂呵呵地對我父母說:“向華飯店,有個蒙古姑娘,可漂亮啦,給你家小子說說……”老漢說這話,也是有個前因的,他的兒子小安是我的中學同學,二十好幾了也正在找對象,小安看上了這個蒙古族姑娘,但是背地里一打聽,人家姑娘的父母要為女兒找個同民族小伙子,老漢知道兒子“硬件”不達標,也知道我家是蒙古族,于是就有了前面的話。那時,我父親只是一個普通的工程師,我剛在煤礦參加工作,而且是一名生活在最底層、日夜奔波于千米地下的礦工,而那個姑娘當時可謂小城的“公主”,父親是地方政府黨委書記,家里有名氣有地位,本人也長得俊俏可人,這是所有見了她的人背后竊竊私語的話,加之她有個很體面的工作——飯店的收銀員。這樣懸殊的對應條件,可想我們離緣還有一段值得追索的距離。有一次我和幾個哥們兒去那個飯店參加朋友的宴會,隔著玻璃窗見到了她,她的確如人所言:漂亮,皮膚白皙得幾近透明。見了這張臉,我的心里幻化出撫摸嬰兒白嫩臉蛋兒的感覺,大而黑的眼睛像澄靜的深湖,悄悄注視這雙眼睛,似乎感覺到那里一汪明凈的泉水即刻會涌出來。那年她剛好二十歲,我二十二歲,這是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赡芪业母改缚紤]兩家地位懸殊,差距過大,他們沒有過多地提及此事。

      命運的驅(qū)使和安排,或喜或憂,或喜憂參半,常常使人猝不及防。1977年我高考失敗后,在呼倫貝爾草原一個小農(nóng)場下鄉(xiāng)不足一年,又一頭扎到礦井下當了礦工,這段四年多的人生旅程,工作環(huán)境極其惡劣,生命時時受到威脅,越是這樣我越發(fā)強烈地感到精神生活的極度饑渴,感到精神世界需求的慘烈,在為謀生拼命的同時,我沒時間抱怨,從礦井下爬上來,洗去全身煤塵,發(fā)瘋一般地到處找書讀買書讀。我的中學語文老師額爾德尼的家,就曾經(jīng)是我的不算小的精神家園,他們夫婦是達斡爾族(被稱為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猶太人),勤勉聰慧,為人友善,他們酷愛讀書藏書,家里的兩個大書架,這在當時的小城算是“首富”,我在額老師家里享有“特權”,那書架下面的藏書柜惟獨對我開放,裝在柜子里的這些書,珍貴少見,當時多是禁書,如莎士比亞《溫莎堡的風流娘們》,盧梭的《懺悔錄》,莫泊桑的《漂亮朋友》,我每讀完一本書,額老師都要和我交流一番,他寬大亮堂的額頭內(nèi)承載著無盡的知識、文學,還有他漂亮的板書和瀟灑的毛筆字,他的魅力把我如磁鐵般吸引過去,我似乎丟了魂兒,在他身邊我享受到了精神的極大滿足,我們的話題從未離開過文學和人生。

      一天,額老師突然一掃往日的平靜,一臉嚴肅地對我道:“單老師(額的愛人)對你評價不錯,有個蒙族姑娘,叫巴拉,她想給你們介紹介紹……”這個名字讓我有種觸電的感覺,當時的我大概未藏住“真相”,臉上滾燙,心里咚咚直跳,但還是認真地點了頭。這件事給我造成了意想不到的負擔,原來我是每天晚上必去老師家的,現(xiàn)在為了顯示我不著急,改三天才去一趟,但閑在家里的兩個晚上卻難熬了,讀書難進,坐臥難安,去老師家又不敢問此事,敷衍幾句便逃也似的躲回家了,浮動的心直到午夜亦不能平靜。這樣的日子大概持續(xù)了兩周,終于有一天單老師抱憾地告訴我:另一個蒙族小伙子先入了姑娘的家門,條件也比我好,一米八的大個兒,爸爸還是個當官的,可謂門當戶對。似乎在冬夜剛剛跑完了一萬米,出了一身大汗,我漸漸平靜了,愛是不能單方進行的,只有耐心等待。

      在大地之下,我是礦工,我艱難地跋涉著,體驗著意大利大詩人但丁抒寫的走過地獄、煉獄的苦難歷程:

      當我們到達黑暗的井底 ,

      站在比巨人腳下還要低的地方,

      我仍在仰望上面的高墻 ,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

      “你走路要當心呀!”

      這幾句詩表達的人生苦難境界,讓我在黑土草原之下整整磨礪了四年半。直到1982年我才拼出一個讀大學的機會,我們的學校就在草原的小城里,二十幾個同學面對著電視和錄音機開始了學習生活,聽張志公先生的現(xiàn)代漢語課,聽劉錫慶先生的寫作基礎課,聽陳敦先生的外國文學課……這個時期,我仍去額老師家找書讀,讀《一生》《仲夏夢之夜》《威尼斯商人》《安娜·卡列尼娜》《靜靜的頓河》《查密莉雅》等等,我讀得如癡如醉,這些書里最能讓我動情的就是主人公的愛情,大師們把姑娘和女人們描寫得美麗善良,但愛情上卻常常最為不幸,約娜癡情于連,卻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欺騙,阿克西尼婭著魔一般愛著葛利高里,他卻用皮鞭把她抽打得遍體鱗傷,苦辣酸甜的愛情,蕩氣回腸的愛情,讓我激動,讓我落淚,我越發(fā)羨慕愛情。半年之后,我的同學高玉斌一天突然對我說:“我愛人同事有個姐姐,是個蒙族,在政府婦聯(lián)工作,你嫂子想給你介紹介紹,據(jù)說姑娘長得挺好,她叫……巴……拉……”我一聽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頭腦里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希冀感,怎么總是她,兩年來總有人向我提到她,而每次都是要見面了,卻又節(jié)外生枝,我有點望星星,向往看到它真面目的渴求,我心里暗暗說,不管你是沉魚落雁,還是金枝玉葉,我非一睹你廬山真面目不可!于是,我對同學說,不要打草驚蛇,你陪我先去看看她長得什么模樣。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們找借口到政府婦聯(lián)調(diào)研,敲開門進屋,只見一個穿紅夾克衫的姑娘,坐在桌邊低頭看報,還未等我反應過來看清她的面目,她迅速拿起報紙,把臉兒整個擋住了,我們在辦公室坐了大約五分鐘,這張報紙始終沒有從臉上撤下來,我的同學故意找話,問人家的主任來了沒有,報紙那邊說出去辦事了,就再無話了。屋里靜得出奇,只有墻上的鐘在“噠噠”地走著,我感到壓抑,再也坐不住,給同學使了個眼色,逃也般的退出來,直到我們關上門的最后一眼,我看到那張報紙還擋在她的臉上,這次她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張報紙。我感到很沮喪,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又想這姑娘真夠機靈的,反應像只飛奔的梅花鹿一般快。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充滿神秘和誘惑,想到這兒,我忍不住也笑了,雖然未看到她的臉,可人家的舉動卻反映她當時的態(tài)度:拒絕。

      為何連讓我看一眼的機會都不給,當時我極其迷惑不解,在不大的小城里,我們兩家的交往是有些的,在當?shù)孛晒抛謇相l(xiāng)中我們的父親見面機會不少,他們都是頗受人尊敬的,又對各自家庭情況有基本了解,我父親在當?shù)孛晒抛逯R分子和朋友圈子里的厚誠、睿智的人格是有較好影響的,我在小城蒙族青年中是站在前排者,上中學時就有點小名氣,一直當班長,又是校團委文藝委員,在同學們中人氣很旺,既能寫能唱,又拉得一手好二胡,又是學校春季運動會連年長跑的冠軍,在礦井下出苦力的四年,業(yè)余時間給礦廣播站寫新聞稿,故小城知道我名字的人為數(shù)不少。由此我對她及其家人對此事的淡化有些不解,甚至有點憤然。后來又有一兩個朋友曾主動為我們“搭橋”,均被她和她的家人擋住了,她一直保持著不解釋的沉默。我想起了“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句詩,心里慢慢平靜下來,又一頭鉆進了書本中。

      后來,我們真成為一家人時,妻子曾告訴我其中的“奧秘”,對朋友、親屬的提親她反應很明顯,為何幾次提到的人都是這個人呢?她說這是她的第一感覺,似乎覺得自己跟這個人可能要有點故事。她母親去世不久,又有人提到這個人,她很認真地去征求老姨的意見,想不到老姨夫給她潑冷水說:這個人聰明是真的,但將來很難把握,再說他的個子也矮了點。就是這兩句話,在當時猶如重磅炸彈,對一個人生經(jīng)歷深刻的人都可能產(chǎn)生影響,何況面前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姑娘,外甥女聽了姨夫的話,而他曾經(jīng)是那個小伙子的中學語文老師。姑娘笑了笑,果斷拒絕了幾次向她招手的愛。

      時光飛逝著,青春健步走向高潮,我的愛情仍未來到。

      內(nèi)蒙古高原的夜晚,頭頂?shù)脑铝劣謭A又大,我常常情不自禁地眺望窗外那輪清冷的月亮。

      1983年,呼倫貝爾草原的秋天像個早衰的母親 ,9月剛過,原野已一片灰黃。直到次年的深冬,我的情感、精神都處在極端孤苦和慘淡的狀態(tài)中。那些日子,每到晚上我就怕見到月亮,它時缺時圓,它給我的印象總是冷冷的,越是想避開它,它就悄然映入我的眼簾。那時父母遠調(diào)到長春工作,弟弟妹妹們都在遠方上大學,成了孤家寡人的我,仍在高原的小城苦讀著。

      如果把一個人擁有不受干擾的獨處視為幸福的話,那么一個年輕人選擇愛情應被視為大自然賜予的天地良緣。我在那個淡化自我的時段里,遭遇了兩次愛情的碰撞,迸出的不是愛的火花,卻是刻骨銘心的苦澀。第一次是那個飄雪的冬日,我偶然發(fā)現(xiàn)同在一校讀英語專業(yè)的,曾是我中學同學的女生,在一方紅圍巾下包裹的那張臉,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嫵媚,我們聯(lián)系時間不長,她便處在身為更夫父親的喝罵之下,那個山東老漢的理由是:他的女兒不能找蒙古族人,必須找個山東老鄉(xiāng)!她不敢有傷老父,處在極端痛苦中,我主動予以她解脫了;第二次是一個暗中關注我許久的姑娘,她托父親的朋友為我們做介紹人,此人曾是我在煤礦工作時非常厭煩的師傅,他除了喝酒打老婆,再沒有別的營生可做,徒弟們都請他喝酒,唯我是不曾請他喝酒的徒弟,他因我未請他喝一頓酒生氣,兩年過去了他對我的氣仍未消去!加之這姑娘的父親已不在世,可以想到她去托他,他一拖就是一年半,后來她勇敢地找到了我的宿舍,那時我剛好同另一個姑娘(我的愛人)相處一周,我向她如實陳述,她淚眼潸潸地問:你真的愛她嗎?我無法用話語回答她,但我相信自己心里的真實感覺,只輕輕點了一下頭,她便淚流滂沱了……這些中間“環(huán)節(jié)”是我聽了這姑娘的述說才知道的,這是后話了。還是回到我要說的這個人上來吧。

      我在愛情的荒原上,疲憊地奔跑著,屬于自己的坐標仍在一片茫然中。還有大半年我便大學畢業(yè),尤其是最后半年伴隨我的主要兩件事,寫好畢業(yè)論文,找到愛情之箭的著陸點。周圍的朋友、同學走馬燈似的為我牽“紅線”,既是我的光屁股娃娃時代的同學,又是鐵哥們兒的寶昌冬梅夫婦,甚至給一個正在兩千公里外讀大學的女同學寫了數(shù)封信,那姑娘真的千里迢迢趕來見我,當送走女孩兒寶昌得知我對她沒那種感覺時,此兄把我一頓痛罵,搞得我如偷雞賊被捉般難堪,心里灰灰的,苦苦的,澀澀的。他氣頭上怒吼了一句話:你是誰?你在等誰???這句話引起我的思考和自問,是啊,我到底在等誰呢……我回答不出。

      1985年呼倫貝爾草原的春天像個性格急躁的新娘,剛過三月中旬,我們高原小城人還沒有脫去皮毛冬裝,高天的太陽就把原野的雪地撫摸得春水四溢了。3月29日,一個永生值得記住的日子,昨天還干嚎的大風這天忽然住嘴了,高原蒼藍的天幕上,那明晃晃的太陽也一下變得溫柔了。這天,我的同學、好友閻長虹王建華夫婦為我們搭起一道巨型彩虹,我在他們引導下,走進了四年前就縈繞我夢中的姑娘的家。那天,她穿得極普通,一雙春水流芳的大眼睛,一件耦合色的毛外衣,一下就攝住了我,讓我有了茅塞頓開,有了魂魄不知真似夢的疑惑??粗趯γ娴倪@個姑娘,我感到喧囂的世界在一瞬間平靜了,我有了屬于自己的感覺……一個半月后,北下的暖風刮過呼倫貝爾,躲藏在大地下的春意催出了草原的淡綠,5月中旬小城人迎來了土豆的播種季節(jié),我們集聚在紅胡子溝峽谷被犁過的黑土草原上,搶播著土豆,數(shù)百條一里多長的地壟溝,每條都要碼上1500余個土豆種。油黑的土地,饑渴地張著嘴,豐饒的土地,急待人們的梳理,從彌漫著泥土味兒的黑土中,我們感覺到了大地、草原的深呼吸。我看到所有的人們都被迷醉了,人們跟著小拖拉機拉的犁鏵奔跑著,土豆種子從人們的手中雨點般投向壟溝,小伙子們狂呼歡笑著,姑娘們踩著壟硌子唱著歌兒,高原遲來的春天在峽谷中回蕩著。在人群中,我的眼睛始終集中在那個唯一穿紅衣服的,扎著白紗巾的姑娘,她不張揚,不尖刻,不大聲說笑,動作穩(wěn)穩(wěn)當當,儀態(tài)大大方方,那雙眼睛總是靜靜凝視這個世界。

      休息的時候,我們一起走上山岡,眺望剛剛萌綠的草原,在一個避風的山坡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野杏樹,粉紅色的杏花正怒放著,沿著山坡望去,那里是一片杏花的海洋,爭奇斗妍,熱情洋溢,把曠野的草原一下變得生機勃然……身邊的姑娘突然喊:曉雷,快看——野杏花開啦!這一聲呼喊回蕩在天地間,直入靈魂,我感到全身燥熱,默默難言,雙眼滿浸淚水,望著茫茫的草原,起伏的山岡,我想起了英國詩人彭斯的吟唱:

      我的心呀在高原,我的心不在這里,

      我的心呀在高原,追逐著麋鹿。

      追逐著野鹿,跟蹤著獐兒,

      我的心呀在高原,不管我上哪里……

      我看到了山岡下一條亮晶晶的小溪正歡騰地流淌著,猛然悟到:二十六歲的我,擁有了屬于我們的愛情,她來的正是時候。我拉著我的蒙古族姑娘的手,向杏花開放的山岡走去……

      近日,讀巴金先生的散文《黑土》,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為何藝術家們對東北流油的黑土高原發(fā)聲不強烈,甚至于集體失語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將軍作家李存葆先生以審視歷史為“經(jīng)”、以直面現(xiàn)實為“緯”,寫了篇以我的故鄉(xiāng)內(nèi)蒙古東部黑土高原為人文底蘊的“大散文”《呼倫貝爾記憶》,這篇非凡力作讓我眼前大亮!將軍描述的發(fā)源于大興安嶺古代鮮卑人的悲歡離合、愛恨交加、歷史變遷等諸多故事,讓當今世人知曉了黑土高原先民們的昨日足跡,讓我對黑土高原上生活的先祖?zhèn)冇辛藣湫碌恼J知。

      今年6月23日這天,我隨中國作家采風團在大興安嶺深處根河市金河鎮(zhèn)“冷極第一村”吃晚飯,我因臨時跑到一位老退伍軍人家采訪而耽擱了吃飯,當我趕到餐廳時,桌上飯菜已食酒過半,人們情緒高漲,大聲喧嘩著,呼倫貝爾市文聯(lián)主席、女作家艾平指著桌上一個炒菜,對我大聲招呼:曉雷,快坐下,這是炒卜留克絲??!

      在這“紛亂”的環(huán)境中,別人根本不會注意她的這句話,也不知道她為何特意提示我的真正用意,然而這句話對我來說,不僅具有嘗鮮的味道,關鍵是她道出了我一個特殊時期的生活秘密,我為此心頭陣陣發(fā)熱……我聯(lián)想到我故鄉(xiāng)的黑土地,聯(lián)想到許多黑土高原的往事。

      當年,我走出大興安嶺的深山時才十二歲,盡管自己降生在黑土豐厚的大嶺深處,卻對自己尚未悟化的土地沒有感知,一切都司空見慣,那個時代孩子的童年清貧、簡單、快樂,甚至有點傻里傻氣,那時好像我們對世界的感受皆在玩和吃上,每天能吃到什么東西,對我們而言比干什么更重要。

      說起這“卜留克”的由來,在呼倫貝爾的草原和山川間,有個流傳了近百年的傳奇故事:

      20世紀初,俄羅斯十月革命爆發(fā),列寧的布爾什維克紅軍和老沙皇的舊勢力白軍打響了一場關于國家權力的戰(zhàn)爭,烽煙席卷了廣袤的俄羅斯大地,戰(zhàn)火連綿,民不聊生,尤其遠東地區(qū)許多村莊在雙方的“拉鋸戰(zhàn)”中遭到了毀滅性打擊。

      一個冰雪尚未融化的初春傍晚,中年農(nóng)夫康斯坦丁·尤里領著全家六口人逃離家園,他趕著一輛四輪馬車匆忙逃亡,馬車上載著妻子薇拉和一男三女四個孩子,最大的哥哥九歲,最小的妹妹才兩歲,車上除有夠五天用的飲水和面包外,細心的尤里竟然在忙亂中沒忘記帶上少量的農(nóng)具和兩包種子,一包是向日葵籽,另一包就是卜留克籽。

      尤里一家的馬車避開大路,先在鄉(xiāng)間小路行進,又在草地林間穿行,急迫緊張,疾命奔逃,日夜不停,這輛雙駕馬車和一家人只在人困馬乏時,才躲進沿途的森林中休息。他們就這樣一連走了三天四夜,穿過茫茫草原,跨越涅爾斯琴克山脈,沿著烏魯利云圭河谷一直向東奔行,終于在一個晨曦微露的早晨,他們跨過了冰雪覆蓋的中俄界河額爾古納河,在離得爾布爾河很近的一個山谷盆地里安下了家。這里地勢平坦,林茂草豐、避風臨水、依山而居,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尤里望著這靜靜的山谷,心中洋溢著一定要生活下去的渴望和激情,他相信這里就是自己和家人開始新生活的地方。

      驕陽灼照的七月,大地生機無限,當?shù)厝丝匆娪壤锛业乃闹荛_遍了金燦燦的向日葵,人們還發(fā)現(xiàn)尤里家門前新開的黑土地上長出了一大片綠綠的葉子,地壟上那像饅頭大小的東西,俏皮地張望著原野,它們那副靜待收獲的樣子很讓鄰人感到好奇。

      鄰人遂忍不住問尤里:這是什么東西?吃的嗎?

      尤里用生硬的中國話回答:卜——留——克——吃的。

      說完,拔下一棵卜留克,擰掉纓子,用刀子切下一塊,先放到自己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又弄一塊遞給鄰人,還用手不停地對鄰人比劃著說:吃,吃!

      鄰人疑惑地嚼著卜留克塊兒,臉上的表情急速變化,由遲疑到欣賞,到溢出笑容,還學著尤里的腔調(diào)連連說:甜,好吃,卜——留——克!

      尤里大笑著再次教鄰人:對,卜——留——克!

      這“卜——留——克,卜留克”的認同聲,此起彼伏,很快就從尤里家的小院里傳出來,當?shù)厝硕贾懒诉@個由俄羅斯人帶到呼倫貝爾來的高寒蔬菜物種,它不僅長得快長得大,而且可以當水果吃當糧食吃!這名字發(fā)聲音節(jié)連貫,說起來響亮流暢,極其好記,就自然而然地傳承下來,大嶺人就跟著人家俄國老大哥們一順地叫“卜留克”了。

      卜留克,是我的故鄉(xiāng)獨特的高寒蔬菜,它適合在東經(jīng)115度—126度和北緯47度—53度的黑土高寒區(qū)、山地高原區(qū)速長成活。它生長周期最短兩個半月,最長三個月,就能長成大碗那么大,重量一二斤平平常常,在低坡肥沃的河谷地帶,它能長到茶盤那么大,重量可達二三斤!

      大興安嶺的黑土地肥沃,從卜留克種子落地的五月,到完全長成只需三個月。卜留克種子形似芝麻粒,個兒比芝麻粒大不了些許。它們在濕潤的黑土下,飽納營養(yǎng)、日夜暴長,七八天,碧綠的幼苗就破土而出,其茁壯鮮綠的身姿,就像陽光下的青蛙,連蹦帶跳,展示著超凡的強勢。在人們還未來得及注意它的小半個月里,它圓潤如扇面的葉子就“撲楞”開來,把油黑的地壟給遮住了。在人們不十分注意它的月余里,它葉子下面的果實悄然長成拳頭大小了,只有當山風刮過,掀起它綠葉裙裾的下擺,陽光照在一半露于地表,另一半深扎黑土地的卜留克上,人們才能看見這一片片、一壟壟圓圓的鵝黃色的卜留克,看上去它們很像一排排列隊出操的活潑少年,生機勃發(fā)、欣欣向榮……

      遇上風調(diào)雨順,當?shù)厝说狡咴轮邢卵涂梢猿陨现型雰捍笮〉牟妨艨肆?,把它們洗凈,切成細絲,加鹽加醬油加醋加味精,生拌一大碗端上飯桌,這時滿屋都飄散著卜留克獨特的香味,大嶺人飯桌上的枯燥氣息皆被它驅(qū)散了,即使面對清貧的日子,人們堅持過下去的勁頭也會隨之增加許多。

      我剛出生不足一個月,就趕上20世紀60年那場大饑荒。母親說,當年懷我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可吃的,可咱們這兒的黑土地最有勁兒,除山里的各種野菜外,只要是不怕高原寒冷的種子,把它們埋在黑土地里,再遇上好雨和陽光,不過月余就可以吃上小蔥、小白菜、水蘿卜了,可這些東西不能代替主食,那時咱們家孩子多,主食靠那點供應糧做的大馇子、窩窩頭、高粱米總不夠吃,我和你爸爸每年都要在大河邊種兩三片地,就種咱那兒最高產(chǎn)的東西,最多的是土豆,最實惠的是卜留克,這兩樣東西長得快,收獲多,還禁吃,咱家就是靠著吃這兩樣東西,才度過了大興安嶺那段最為艱難的日子。

      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大興安嶺的冬天是最難熬的。大雪封山之后,當時來自全國各地珍貴如金子般的糧食到邊遠偏僻的大興安嶺林區(qū)就寥寥無幾了。那時我們大嶺人家?guī)缀趺考椅輧?nèi)的地窖中都貯滿個頭兒大大的土豆 ,與其相伴的就是卜留克。在大冬天里,嶺上根本見不到新鮮的蔬菜,孩子們對水果的向往皆變成了美麗夢幻,但我們渴望吃水果的心卻從不氣餒,于是我們找到了“借代物”——即把卜留克切成片兒,當成水果生吃,我們口中一邊嚼著嘎嘎作響的卜留克,一邊想象著它們是鴨梨、蘋果,甚至是甜杏、鮮桃……這就解了我們的饞。特別在寒冷臘月的夜晚,在電燈下切開的卜留克金光閃閃,看著它總讓人想到高原夜晚頭頂上那輪溫暖、寧靜的月亮,咬一口又脆又甜,細細咀嚼著,山里孩子的心中洋溢著滿足,似乎緩慢的生活中再沒有憂愁了。

      到深冬時節(jié),卜留克沒有土豆那么幸運,屋內(nèi)的地窖多存儲土豆,它們大多數(shù)不能入窖,沒辦法只好把它們堆放在院子里,用草袋子蓋上。大雪飄來,卜留克堆兒蓋著厚厚的雪,它們凍硬凍實,如河里的鵝卵石,從遠處看卜留克堆兒很像一座碉堡,人們堅信,只要它屹立在那里,冬天就沒有什么可怕的。吃卜留克時,我們要預先把它們拿到廚房化凍,再洗凈泥土放在大鐵鍋里烀熟,然后切成片兒裝在大盆里端上桌,頂著熱騰騰的氣焰,全家人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就像完成了一次重大的任務似的,極其開心。

      那特殊的年代,土豆和卜留克是大興安嶺人維系生命的重量級食物,它們常常在同一鍋里被烀熟,土豆被一切兩瓣兒,雪白雪白的,看上去銀閃閃的,卜留克多被切成厚片兒,橘黃橘黃的,看上去金燦燦的,它們散發(fā)著繚繞蒸騰的熱氣,裝在盆子里或盤子里被端上我們的飯桌時,此刻每戶木刻楞小房子里的男女老少,皆忘記了寒冷嚴冬的存在,好像窗子上的霜花也在為這小屋子的溫馨含笑綻放。

      這時的屋外,正呼嘯著寒風、飄著大煙炮兒雪,我們這些山里孩子一手抓著土豆,一手抓著卜留克,就著大蔥,蘸著香噴噴的大醬,吃得滿頭冒汗,一會兒個個肚子溜圓,嘴巴上還粘著殘留的大醬。吃飽了不餓的孩子們突發(fā)奇想,稱:土豆是我們的太陽,卜留克是我們的月亮……孩子們見面就問:吃飯了嗎?對方答:吃了——月亮!

      當我們胃里塞滿的卜留克給全身以熱量的時候,孩子們心里就早想著外面的冰雪世界了。滑冰、溜爬犁是萬萬不能餓著肚子的,這些大山里的孩子身子單薄,之所以能抵擋零下四十余度的嚴寒,就是卜留克發(fā)出的巨大熱量在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是卜留克讓我們戰(zhàn)勝了饑餓、嚴冬,我們的童年因此而獨特精彩。

      那時,我是個躁動不安、極其淘氣的孩子。

      一個夏末的傍晚,姥姥忙忙碌碌地為全家準備晚飯,我聽鄰家的石頭哥哥說燒卜留克好吃,就趁她不注意,偷偷把一個卜留克投進爐灶里。我求吃心切,就不斷地用爐鉤子翻動它,盼它快點熟,結果把姥姥的爐子捅澇了火,讓她貼了一鍋的玉米面大餅子全溜了鍋,變成了一鍋糨糊的玉米面粥!姥姥氣極了,揮著鍋鏟子對我喝道:你個小現(xiàn)世寶(內(nèi)蒙方言,小鬼的意思),你淘得沒了邊沿兒!說完踮著小腳,氣沖沖走來欲揍我一巴掌,我像一只惹了禍的小貓兒,靈巧地躲閃著姥姥,盡管這樣,我還沒忘了從爐灶里掏出尚未燒熟的卜留克,一邊跑一邊啃,姥姥見我手里捧著燒得黑黢黢的卜留克,嘴角和臉上粘的爐灰把我弄得像唱京戲的“花臉” ,這副狼狽相,把姥姥逗樂了,她喝道:這孩子,卜留克有這樣吃的嗎?看你那魂兒畫的臉,像個小鬼兒,快給我洗洗去!

      快要吃晚飯的時候,我見姥姥臉上平日般親切慈祥了,才敢坐桌邊準備吃飯,可心里仍嘭嘭直跳,眼睛總看姥姥,擔心她把我干的壞事告訴爸爸媽媽。

      我剛坐在炕邊,姥姥就把一大盤冒著熱氣的切成厚片兒的熟卜留克端上飯桌,接著又把一小盤卜留克放在我面前,我仔細看,一共四片,是用豆油煎過的,表面一層金黃色的嘎吱兒,像在卜留克片平面上畫了幾朵金光閃閃的玫瑰,這油汪汪的東西散發(fā)的香味兒,弄得我直咽口水,這是姥姥為給我“壓驚”特意做的“專供美食”,我早已饞得等不及了,忙伸手去拿,被姥姥一巴掌打在手上:熱啊,燙著你——我愣愣地住手,滑稽相把全家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這時,姥姥又端上了一道菜:辣椒油、醬油生拌卜留克絲。

      姥姥把黃澄澄的卜留克,切得像粉絲一樣細,一樣均勻,這也是一道全家人最喜歡的美味佳肴,這盤生拌卜留克絲兒,彌漫著大嶺菜肴的特殊香味,我看到全家人的眼睛都亮閃閃的,像夜里的星星在小屋子里聚會!

      這個晚上,我們家好像開了個卜留克全餐“宴會”,記得爸爸寬寬的額頭上的皺紋散開了,媽媽的臉頰掛滿喜悅。姥姥輕輕拍了拍我的后腦勺兒,說:傻小子還愣著干啥?吃?。∥覀兯男置孟衤牭搅税l(fā)令槍聲,低頭抓起卜留克,一陣風掃殘云……

      夜深了,我讀著巴金先生筆下深藏情感的文字,慢慢進入他描繪的意境中,20世紀初,一個流落上海的俄羅斯游子,每每來到咖啡館里,都會面對自己從故鄉(xiāng)帶來的一小袋黑土凝視、沉思,然后默默無聲地垂淚……相同情景和境遇,讓我不敢相信這竟然是一個巧合,當年那個從俄羅斯流落到中國呼倫貝爾高原的農(nóng)夫尤里,給這片古老的土地帶來了嶄新的種子——高寒蔬菜卜留克——因而尤里的命運與上海對著黑土垂淚的俄國同胞大不相同,這兩個俄羅斯流亡者的命運證明了“勇敢地融入,無私地傳承,不斷地創(chuàng)造,就是再生”的人生道理。

      在講完幾個人生命運的故事后,巴金先生在這篇散文的最后,動情地寫道:“我每次想起黑土的故事,我就仿佛看見: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地在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無垠的大草原,沉默的,堅強的,連續(xù)不斷的,孕育著一切的,在那上面動著無數(shù)的黑影,沉默的,堅強的,勞苦的……”

      讀到這里,我這個多年遠離大興安嶺高原故鄉(xiāng)的游子,鼻翼間即刻回蕩起卜留克的清香,我的心為之濕潤了,我的眼睛模糊了……

      (責任編輯:馬倩)

      猜你喜歡
      大醬姥姥
      姥姥的老歌謠
      雪姥姥
      姥姥的手
      八旬姥姥活得美
      特別健康(2018年2期)2018-06-29 06:13:40
      捉姥姥
      小青蛙報(2016年16期)2016-07-26 01:58:36
      大醬情懷
      遼海散文(2016年1期)2016-02-23 02:27:20
      在倫敦唱歌,在墨爾本聽
      讓你忘記我
      故事會(2013年7期)2013-05-14 15:24:06
      自制大醬湯乳房更健康
      自然發(fā)酵大醬不愁賣
      潜江市| 建湖县| 大竹县| 社会| 无极县| 临夏市| 眉山市| 芦溪县| 古浪县| 介休市| 喜德县| 乡宁县| 遂宁市| 北京市| 鹰潭市| 高尔夫| 宁津县| 台江县| 阜城县| 桓台县| 大渡口区| 叶城县| 介休市| 阳东县| 琼结县| 西城区| 翁源县| 六枝特区| 汉沽区| 海兴县| 土默特右旗| 社旗县| 江永县| 南雄市| 鹤庆县| 普安县| 荣昌县| 临高县| 宁国市| 泽州县| 云龙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