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怎樣寫出一篇好的散文已經(jīng)是個老話題,似乎必須一再說道,我們才能抵達真相,才能在迷茫的寫作道路上獲得經(jīng)驗和營養(yǎng)。寫作的本質(zhì)是情感表達,挖掘和抵達一個情感的深度,向著這個方向而去;這就是為何我們在寫自己熟悉的人時,哪怕寫作技巧略差,卻往往以文章的情感豐沛取勝。
有人說作家是可以培養(yǎng)的,對于這個話題我從前抱有懷疑,可能如今年齡大了幾歲,心智漸入成熟,也勉強接受這個說法了。我還是覺得,這種培養(yǎng)更多地屬于:領(lǐng)跑。一個腳力和經(jīng)驗到位的人的領(lǐng)跑,確實會給一個本身就有跑步天賦的人帶來福氣,他會使你在這條路上跑起來更順利,以及不那么孤獨和茫然,你會從他那里汲取經(jīng)驗,就比如說,他會指點你,在前方某個彎道上他曾經(jīng)摔過跟頭,而你要不要嘗試直接避過那個彎道,或者說,你比他有野心和信心,你潛藏的天賦更深厚,覺得可以直接去挑戰(zhàn)他曾經(jīng)失敗過的東西,這些便是領(lǐng)跑者的意義。
話說到這里就不拐彎了,我的意思是,即便你遇到一個好的領(lǐng)跑者,還是要掂量一下,是否有自信跟在他身后跑完全程,并且在這一途中(在今后你獨自奔跑的途中),是不是已經(jīng)做好了各種挑戰(zhàn)的準備。一個人愛一件事的深度,再加上難得的天賦和勤奮,決定了他可以到達的高度。
寫作是殘酷的。不管你面對哪一種文體——詩歌,散文,或者小說,沒有獨自在長路上風雨兼程,沒有無數(shù)暗夜的打磨,沒有心尖上的靈氣,沒有各種失敗和受挫的悲傷,你很難寫出令自己稍微滿意的東西。因為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內(nèi)心是充滿了悲觀情緒的,失敗經(jīng)常困擾他,對更高藝術(shù)的追求之心同樣也在激勵他,是個矛盾體,是個英雄主義者,在失敗的道路上跌倒了自己爬起來的自言自語者。寫作到最后,面對的是自己,這將成為一個人的戰(zhàn)爭,只有你知道途中遇到了什么,要跨越什么,要超越什么,要避免什么,這個時候領(lǐng)跑者已經(jīng)離開你了,你所得的以往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陳舊,你似乎沒有方向并失去力量,你必須從那些陳舊的經(jīng)驗之中去開辟和創(chuàng)造新的路徑。領(lǐng)跑者所教的經(jīng)驗是有限的,無法一直從他那里索取,更何況,說得出來的經(jīng)驗未必就是真正的經(jīng)驗,或許有效的經(jīng)驗是無法描述的,它屬于模糊的內(nèi)心感受,它的變化性太大,哪怕無數(shù)個領(lǐng)跑者加起來,你所獲的仍然有限,你只能用那些可以講述出來的有限經(jīng)驗作為基石,發(fā)掘內(nèi)心,抵達更多,揚長避短,開創(chuàng)自己。
我肯定不是一個十足有用的領(lǐng)跑者,若一百個領(lǐng)跑者可以提供一百種經(jīng)驗,那我一個人所提供的只是微乎其微,只能說有些小心得,或許可以與人分享。
我寫散文的最大感受是,從經(jīng)濟上來講,寫散文是窮人,就精神上而言,寫散文卻是富人。散文不是獲取某種利益的跳板,它是一個潔凈的文體,如果你需要一種文體直抒胸臆,在社會上生活久了,在人間游蕩久了,靈魂需要大叫一聲,而又因為羞怯的內(nèi)心以及眾多的人群,不敢站在現(xiàn)實生活的光頭上大叫,那么散文這片林地,便是一個靈魂最好的去處和歸宿。
一個過于世故的人、不懷天真的人,我覺得很難將散文寫到情義的深處。散文最見情性,也最需要表達能力,遣詞造句的基本功之外,想象力尤不可缺,有時候可以理解為,散文是一面照妖鏡。
有人覺得散文是很好寫的,這種茫然的自信始終在很多人那里可以聽到,驕傲和自信促使他們總以為散文是某些“大作品”的邊角料。我覺得這很無知。散文不是邊角料,它的重要和意義,是你發(fā)出聲音時最先提起來的那一口氣,是你心尖上的靈氣,是你起飛時最關(guān)鍵的那對翅膀。
很多不信邪的人寫過散文,而事實證明,到最后他們寧愿去瞎編故事也懶得在這個文體上下功夫。面對自己是很困難的,散文最容易使人“捉襟見肘”,沒有豐厚的內(nèi)心、才華和感情,培養(yǎng)不出參天大樹。
散文如何開頭,我經(jīng)常會被人問到這個問題。很難解釋如何開頭,這在于我個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中,處理開頭的方式可能過于簡單,或者說有點草率的嫌疑,我經(jīng)常以“茫然”的、“不顧一切”的方式去開頭。這可能會被認為是世界上最荒唐的開頭方式,不見得適合每一個人,也不見得是個好法子,但不妨試一試。有人需要好幾天或者一個上午來苦思冥想如何開頭,我沒有這樣做。我覺得文章的開頭,有時候并不需要如何周密地安排,它需要突如其來的想象,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氣,需要一點懵懂無知而造成的意外之喜,就好像幼兒學語的第一句,當你無知無覺的狀態(tài)下隨意寫出的一句——當然這個時候,你就需要一點鑒賞力了,看一看你所寫出的這一句,到底是不是符合這篇文章的開頭,與接下去要行文的內(nèi)容氣味是不是搭配,你得有這種直覺能力,并不是隨意寫一句它就能作為開端,萬事萬物都有它的樣子,每一篇文章也有每一篇文章所需的開頭——當你直覺這便是文章的開端,符合你的審美趣味,那么,這就是最樸素和有用的開頭了。當然有時候,你寫下的第一句可能不是開頭,真正的開頭沒準兒隱藏在文字的其余某個段落。
我的散文大部分是在寫人物,我也始終覺得,人物寫到哪種程度,直接影響文章的深度。寫自己也是寫人物,就算寫風景其實也是在寫人的內(nèi)心。我們經(jīng)常會寫到別人,熟人或陌生人,真誠是非常重要的,哪怕“真誠”這個詞經(jīng)常遭人嘲笑。有人不舍得給自己下刀子,在使用語言方面過于拘謹,行文的過程中非常愛面子,怕丟臉,怕過于暴露自身,爆一句粗口都害怕自己完蛋了,要捂起來,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為什么不能灑脫一些呢?像個大俠似的,或者像個強盜似的,文字的氣質(zhì)需要有這種敢作敢當、立于天地之間的味道;哪怕你是一個女性的寫作者,你用了任何語言和行文方式,也根本不用害怕影響你在生活中的淑女形象,作家沒有性別,這個意識非常重要。散文可以是狂野的、倔強的舒展,哪怕有草莽之氣也行。你得表達出你在寫作這篇文章的當時,那一刻你的真心和自信。寫別人也是一樣的道理,很多時候你不用顧及那個人物的面子,當然為了避免生活中的原型人物看到了,他不能理解藝術(shù),不能理解他作為原型人物出現(xiàn)在你的作品當中時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他,而是一種生活的樣態(tài),非要拿刀追你八條街,這個時候你可以為了自身性命,換個安全的代號去書寫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寫散文的危險系數(shù)向來就比別的文體高,它難免要直觸生活里的某些細節(jié)。
人們時常覺得,寫自己可能很容易,寫別人會擔心寫成了小說。散文和小說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如果有人非要這么為難我,我也可以很不負責地說,散文與小說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你看這個人物,他是散文里的人物還是小說里的人物,當你單純地從文本上已經(jīng)無法區(qū)分文體,那么最高的鑒賞力就是情感的鑒賞力,用你的心的嗅覺去品味,你覺得這篇文章是什么文體,它就出來了。沒有辦法,高級的讀者最后必須擁有一只狗鼻子,沒有天性的嗅覺,你難以區(qū)分你在品嘗什么。這就是直覺和審美力的考驗。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我經(jīng)常覺得我寫的人物就是散文,但有人咬準了它是小說,非要這么看待,也沒有什么大問題。散文最高級的地方就是,它不是死板的,它是道法自然,可圓可方,可以是單純地眾口一致的審美存在,也可以是一百種感受上的不同和幾種區(qū)分,你要是情感鑒賞力到了一定的深度,你說這篇散文就是詩歌本身,都可以成立,我覺得這就是散文這個文體的真相。它是廣闊的存在,只要你有能力將它寫出了不同的樣子,在這片疆域上,你造出了天幕,那就會有實實在在的星辰。
假如我想寫一個人物,我需要先調(diào)動自己的情感,是的,我需要一點時間首先去了解他的習性、他的生活,包括他說話的語氣和待人接物的方式,以及他這些片面的行為背后隱藏的真實情感,最后我需要把他變成我自己,只有這樣才能“接近”和“感受”到這個人的內(nèi)心。這是經(jīng)驗調(diào)用,加以轉(zhuǎn)換,這個時候你可以用“他”或者“我”去完成這篇散文。我相信有人會覺得這是小說的方式,這種調(diào)用已經(jīng)是幻想性的了,已經(jīng)不是這個人本身,甚至脫離了“真實”,不是說要真情真意嘛,怎么可以假裝那個人就是自己呢?如果這么去看待散文,那散文真的就有了局限性,它的書寫邊界就狹窄了。就我個人的理解,在散文里,我可以是我,別人同樣可以是我,我寫的每一個人物是不同的我,如此多不同的我,揭示的是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哪怕它進行了一種“變形”的過程)。它的核(指向)是真實的,至于表達的方式,為什么就不可以是靈活的呢?
有豐茂的生活經(jīng)歷,寫散文當然是再好不過了,這意味著你很幸運,你本身就是一個寶藏,攜帶了很多故事,寫散文的時候就會比他人多了底氣,大財主似的,你似乎只需要動一動腦筋回憶生活,再依靠你行文的一點才華,把它們安排到文章里就行了。但有時候,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梳理和調(diào)用經(jīng)驗的才能,所以我會覺得,寫散文必須是個全能型選手,生活里的百曉生,你最好是靈動的。當你還不是很有信心去完成某個寶貴題材,不能將它提升到一個高度,就最好不要去浪費它,要知道一些題材是非??少F的。即使你一生中可以經(jīng)歷很多有意義和有書寫價值的東西,但真正寶貴的題材畢竟有限,在浪費題材之前,你可以理智一點,選取一些簡單的東西鍛煉筆力,認認真真地就當是發(fā)掘培養(yǎng)想象力,先從這些簡單的路子著手,等到你訓練有素、才氣飽滿的時刻,你就可以去書寫那些當時放下的題材了,這個時候你的想象力也達到了一定的成熟度,審美力到了一個層面,對于文本的掌握會比之前更得心應手。寫作就是心靈在不斷成長,我還是那句老話,寫作是重新將自己從嬰兒期長大。
寫散文的人在生活中應該是一個很細心的人(當然有一些天才型選手不是這樣),他除了熱愛閱讀,肯定也是個生活家,可以很慢熱,可以性情暴躁,可以表面上看去是個呆子,可以不交際,但這不妨礙他能融入各種情感,能理解和應付各種復雜的人性品質(zhì),他的心是一個可以容納多樣情緒的容器。
有人寫散文容易輕飄,是因為他的情感沒有沉淀,關(guān)注點落入俗套,或者說,他對于生活的感受力、對于人性的復雜的洞察力不是太深。心性浮躁和過于愚鈍的人很難開竅,如果這樣的人非要愛上寫作,那他肯定要做好受苦的準備。我覺得心靈可以分為四個層面,首先是上、中、下,下層書寫偏于淺顯,中層書寫有了希望,上層書寫見到了曙光,再到后面,便是心之宇宙。一個人到了那樣的境界,束縛他的東西就會少了許多,已經(jīng)到了自由的邊界,可以說是個寫作的幸運兒了,只要他加以勤奮和天賦的眷顧,他所達的高度,便可以成為人們仰望的方向。初學寫作的人,身上是捆滿了繩索的,他只有一點一點解開自身,才能行走和奔跑,才能在奔跑中體會和運用到心靈的雙翅。處于這個時期的人必須有樸素的埋頭苦干的精神,不停地去問別人如何寫得好、發(fā)表得好,或者讀了什么書,要求別人給你推薦文章或者修改文章,這是很功利也很沒有禮貌的。任何一個作家的時間都是寶貴的,他可以在某個媒介廣場推薦他喜歡的書籍,甚至分享寫作經(jīng)驗和人生體悟,這是他的素養(yǎng)和公共意識,但不代表可以隨時隨地打擾和占用他的私人時間和精力。一個真正寫作的人,他知道寫作沒有捷徑,一個真正愛閱讀的人,他知道世界上最不難找的就是書籍,一個有藝術(shù)追求的人,往往看淡于發(fā)表,因為他有信心,發(fā)表是早晚的事情,他知道人生總要處處碰壁,靈魂才能開竅。
說了那么多,我其實最想說的是,我認為世界上不存在沒有天賦的作家,只不過天賦到哪一步才被開發(fā)和挖掘出來,或者天賦的高和低,是這樣一種區(qū)分。所謂的后天訓練和培養(yǎng),是一種天賦不在最高層面的鍛煉需要,這樣的鍛煉其實是為了提升天賦,以達到藝術(shù)高度,而這種天賦的提升,往往會被認為是純粹的勤奮努力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奇跡。也的確在開發(fā)天賦這條道路上,我們吃了很多苦,作家就是干苦力的,每天為難自己的心,像個一千多歲的老妖精,對著自己的心靈一遍一遍念咒語。
而如果你確實寫了多年,大概五十萬字以上了,不僅自己覺得沒有長進,時常氣餒甚至影響了生活質(zhì)量,別人也看出你的局限(當然有時候他們不好直接告訴),那么,趁早放棄在這條苦路上掙扎,或者說,你不用抱著更高的希望了,將它作為修身養(yǎng)性的愛好,一種單純的愛好,也不是不好。因為你不知道在哪個時候才能觸及自己的天賦,或者,沒準兒你在寫作這方面根本就沒有天賦,你所擁有的只是一份頑固的執(zhí)念。
作家可以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的存在,也并非一定要去書寫作品,我喜歡詩歌,并且認定自己的心靈就是一個詩人的心靈,而我同時更清楚自己沒有寫詩的才能,可這不妨礙我對每一個人說:我就是一個不寫詩的詩人。
誰也不可能手把手教你如何完美地展現(xiàn)一篇散文,如果你自信適合寫作,那么你完全可以真心真意,熱忱地書寫,在這條路上釋放你的天性,找尋和開拓所謂的寫作技巧,當你進入書寫的世界你就是王者,在這個過程中不要有心理負擔,不用顧忌別人是否理解你,沒有用的,你只能先理解自己,讓自己的能力得到最好的運用,才能站在通向世界萬物的窗口,沒有豁出去的心態(tài)你找不到出路,你不用前怕狼后怕虎。
[欄目編輯:韓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