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榕
起風了。
“吱呀”一聲,我推開綠漆木門,外面的走廊空蕩蕩的,樓下的水泥操場也是空蕩蕩的。枯萎呈褐色卷曲狀的梧桐樹葉子、白楊樹葉子湊成大大小小的幾堆,躲在水泥花壇的犄角旮旯。樹上,孤零零地懸著幾片干枯的葉子,襯著淺灰的天色,隨時都等著下一場風將它們卷走。哇——一只烏鴉忽地飛到對面教管會的屋脊上站著。
天地間呈現(xiàn)著一種讓人不安的虛空。也許,整棟樓只我一個人。
看來,在我午睡的幾個小時里,校園的黃昏迎來了風的突襲。風在沒有學生的空曠校園里掃帚一樣掃走落葉,掃走一切角落的灰塵,甚至像強盜一樣試圖席卷一切。所以,我一覺醒來的世界,干凈得有些陌生。仔細聞聞,風里還有一股干燥的灰塵味兒。
單身宿舍臨河,河風浩浩蕩蕩地席卷而來時,發(fā)出讓人驚駭?shù)摹皢鑶琛甭?,深綠色的木頭窗欞就會砰砰直響。斑駁掉漆的窗戶縫隙里,有風斜著身子擠進來。冷,一種鋒利的寒意。床頭桌邊讀書寫信的我,再也坐不住了,總疑心風會把窗子吹掉,再沖進來把我十平米的小屋弄個稀巴爛。窗臺下,緊靠墻擺著一只淡藍色的天鵝,玻璃制品,但我習慣叫它“水晶天鵝”。在十平米的斗室,在空空的宿舍,它是唯一能給我安慰的東西。
摯友玲送我時,她已選擇了畢業(yè)后繼續(xù)進修。而我,想和她一樣卻沒有那個條件。最主要的是,報名時間已過。進城,自然是妄想。我像流落荒島的魯賓孫,下課后終日躲在這間屋子,讀各種書也寫各種東西,試圖借助文字這瓶酒麻醉自己,從而忘記自己眼前茫茫的水霧。
面前的天鵝,常常幻化成一飛沖天的樣子。從書頁里抬起頭望它,總覺得它低頭瞇眼的樣子又像是在默默嘲弄我。當然,也可能它是在悄悄地積蓄力量。反正,我會不自覺地把我的感情投射到它身上。風大的時候,整間屋子都在河風長驅直入的掃蕩中瑟瑟地發(fā)著抖,只有水晶天鵝一動不動地靠著墻。
對于向來睡眠清淺的我來說,過去的幾個小時,也就是周五中午學生一放假就開始惡狠狠補覺的幾個小時,哪像是昏睡,簡直是一場嚇人的昏迷。農村中學的周五中午,對于累極的師生來說,無疑是一場盛大的狂歡,似乎所有的辛苦在十二點放學鐘聲敲響的時候,都得到了徹底的補償和釋放。三個年級,八百多學生紛紛背著書包提著裝菜的各色塑料桶,從各自的教室或宿舍魚貫而出,波濤一樣涌向大鐵門。那景象,仿佛門外有人開倉賑糧,所有沒吃中飯的孩子都像難民,他們擠出大門,沿著小鎮(zhèn)的街道,朝各個方向奔走,沿著河邊或山間的崎嶇路途回家,吃一頓家人親手做的飯,哪怕只是一碗熱燙燙油汪汪的雞蛋飯呢,一旦接過碗,心里想必都是暖洋洋的。
相比之下,我這個只不過比他們大六七歲的老師似乎更可憐一些。
上完第四節(jié)課,終于將都德的《最后一課》畫上了句號,我很希望這是我的最后一節(jié)課。山里孩子留守兒童居多,很多都是跟著爺爺奶奶在田邊地頭長大的,他們的爸媽,為了生計只得去南方的車間流水線掙錢,只盼自己的孩子一夜長大,也去他們那邊的廠里跟他們合力掙大把鈔票。他們覺得那邊的錢掙起來,比到地里彎腰割麥割稻容易多了。他們孩子的基礎差到拼音都能錯得叉連叉,漢字像蝌蚪一樣在作業(yè)本上游弋,但他們從不臉紅,甚至還會沒心沒肺地比誰本子上叉叉多。多的那個,倒像個得勝的將軍。
理解一個異國孩子內心的亡國之痛,對這些孩子來說絕非易事。我看到坐在后排的幾個男生,打盹兒的亂翻書的呵欠連天的都有,準備呵斥幾句,想了想又按捺住這個念頭。前幾天,隔壁班一個年輕老師在食堂外面的露天水池處執(zhí)勤管紀律,一個插隊的學生被指責后,操著墻角的鐵鍬就鏟過來……
他們不聽不是我講得不精彩,是周四晚他們太亢奮,想必又把臥談會開到很晚。
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周五的倦怠。一旦下課鈴響,一個個就醒過來了,活過來了,生龍活虎起來了。我能理解他們的活躍與疲倦,就像能理解在父愛母愛皆稀缺的家庭能成長為品行端正的孩子,是何等艱難和珍貴。一個星期吃梅干菜鹽酸菜辣椒醬的難熬日子即將結束,怎么能不激動?畢竟,初中時在另一所鄉(xiāng)村中學就讀的我,也是這樣過來的。
下了課,學生作鳥獸散,我丟下書一路狂奔到二樓宿舍,打開門擰開煤氣,往鍋里添開水,抓過一包方便面丟進沸騰的開水里,再轉身切幾片早晨下掛面剩下的白菜葉子,撒進去。習慣了日子這樣將就并潦草,放假也不例外。我的月工資在樓下財務室林老師那里領,剛上崗的都一樣,一個月二百。羨慕辦公室拿四五百工資的老師,他們年長,拖家?guī)Э诘?,面條五毛錢一碗,他們全家出去吃。而我只敢放假的早上去放肆地吃一頓。老板娘端來時,噴香的面湯里浸著香酥的紅皮花生米,嚼在嘴巴里的脆和香,簡直是一種要命的奢侈。
等到我端著學生時代的大白瓷碗吸溜面時,大門口的學生已走了一多半了。碗底最后一口湯滑進喉嚨時,偌大的校園已經(jīng)空得像個魚被舀光的水塘,稀拉的腳步與吆喝是漾漾的水光。
我放下碗,徑直走向我的床。
單身宿舍是一個套間,外面是廚房,里間是臥室。因為新老師分配得太多,學校住房緊張,這個套件除了我,還有另一個來自幾百里鄰縣的同事。我們的炊具、床具、洗漱用品大同小異,都是一式兩份地對放。
鉆進被子,像兔子進了洞麻雀進了巢,我沉沉入睡,香的連夢都沒做半個。一是太累,初為人師什么都要學,且現(xiàn)學現(xiàn)賣,心力耗費多。一個年級七八個班,都是新上崗的,明爭暗比的;二是一個周的神經(jīng)繃得緊,仿佛橡皮筋繃到了極限,一旦陡然松弛,也就剩下睡覺了。
所以我根本不曉得我睡著后的一切動靜,不止風聲。
我沒看表,不曉得是幾點。我那塊48 塊錢買的表,自從有次下自習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后,就不好好走了??椿页脸恋奶焐诓缓诘臉幼?。我決定關緊門,繼續(xù)睡覺。這棟樓只我一個人,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吃面時,這層樓的同事接二連三地把門碰的山響,是一種宣泄也是一種炫耀。他們大都住在縣城,四十分鐘走國道,五塊錢車費,面的送到家。我同屋的那個,去男朋友工地上了。她能在幾百公里的異鄉(xiāng)找到個來自老家的男孩子,也實屬不易。我祝她早些喜結良緣,心里其實盤算一個人獨占這套間。她盤腿坐床上,對著鏡子撇嘴笑:哪的影兒哦!頓了下又說:反正我看不上你們這兒的男的,個鬼娃子!
我不喜歡她,甚至是討厭,但我從來都把這種隱秘的心思深藏著。
作為來自平原地帶的外地人,她的優(yōu)越感會隨時隨地呼之欲出。一個月前,退休的魏老師讓老婆做一桌子好菜招待我們這小年輕,她一落座,就皺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我們那兒,不拿藕湯待客!
我們一行人誰也不敢看魏老師的表情,只覺得窘的恨不得鉆桌子底下去,一頓飯吃得十分尷尬。一放假,她像知道我心思似的,挎著黑包一溜煙跑去會男朋友了。
無邊無際的安靜讓我莫名地歡喜,又夾雜一絲心慌。
我剛把門輕輕碰上,碰鎖嗒的一聲剛傳進耳朵,就聽到隔壁屋子有咚咚的聲音,伴隨著可疑的窸窸窣窣,似乎是塑料袋的摩擦抑或是別的什么,似乎是在裝什么。
我?guī)缀鯖]有猶豫,開門,徑直走到隔壁門口,敲了幾下門。
在四下死水樣的沉寂中,咚咚咚的敲門聲顯得生硬而有底氣。我隔壁住著城里的W,她年長我?guī)讱q,漂亮未婚,住在縣政府大院,男朋友在廣東。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優(yōu)越感是與生俱來的。逢周五鐵定回家,不會在冷清的宿舍多耽擱一秒鐘。
那段時間她煩不勝煩,郁悶焦躁的情緒像蟲子一樣追著噬咬她。
女廁所的墻壁上,某個晚上突然出現(xiàn)一行字:某某某,我愛你!W 的名字被寫的格外醒目。是用白粉筆寫的,每個字都有一本語文書大。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哪個學生惡作劇,暗戀老師不敢表白,才有此舉。W 聽說后,憤憤地跑去一個字一個字地抹掉了,完了在下自習的時候,叉著腰站在男女廁所之間,好像要在進出的熙攘人群中用眼神揪出那個家伙。過了幾天,那行字又出現(xiàn)在老地方。這次換成了黑色的字,生硬卻執(zhí)拗,似乎是用燃燒過后的樹枝寫的。仿佛是一顆熊熊燃燒的心,連灰燼都有燙手的溫度。顯然不是學生干的,這大膽狂野的表白,因為地點的不合時宜,顯得齷齪。
所以,W的回家,更像是一場逃離。
我敲門的時候,想到的結果是屋里進了小偷。果然,一聽到動靜,套間的里屋隨即傳來咚咚的聲音。想到這個不曾露面的家伙可能會跳窗,我就本能地大喊了一聲:有人嗎?
等到我一個箭步?jīng)_到我里屋的窗邊時,身后有道黑影追了過來。是三樓的男同事,家住城里,高而白凈的美術老師。突如其來的驚駭與安全感同時將我包裹起來,我的喘息帶著一絲慶幸。
我們伸出頭去,旁邊窗臺跳出一個男人,身形矯健,兩米高的窗臺,他輕松地縱身一躍,顯然翻窗入室是老手。他大概也沒想到在他作案的隔壁,隔著一道墻,就有一個我。我一陣后怕,原來在我睡熟之時,隔壁有個他正作案。跑到一個家境不錯且漂亮高傲的女老師宿舍偷竊,也不知他有什么收獲。我來不及想這些。
我們只看到后腦勺,一個頭發(fā)蓬如雜草的腦袋。
電石火光之間,我抓起桌子邊上的擺件,那個玲瓏的水晶天鵝就要扔下去砸他。屋子里沒有任何防身之物,重一點的是鍋,我來不及奔去外面提它。手邊,只有水晶天鵝。
只想著,砸到他,讓他應聲倒地就好了。至于力度、后果,統(tǒng)統(tǒng)不在我的考慮范圍。我不敢自詡“百步穿楊”,但運動會投鉛球,我向來遙遙領先。
剎那間,水晶天鵝被他劈手奪了過去,“你不怕砸死他?”
男人到底是理智一些。目測我和盜賊的距離,掂量一下水晶天鵝的重量,砸死他簡直是必然的,連目擊證人都在旁邊。但對于我來說,值得嗎?警察問詢,我該怎么陳述經(jīng)過?我猶豫的工夫,那家伙已三步兩步飛過草叢,翻過院墻,瞬間消失了。
學校院墻兩米高的樣子,沒有碎玻璃之類的東西做障礙,他撒開腿逃去如飛的樣子,讓我一下子想到了時遷。
我愣在原地,望著院墻外河水在昏暗的日色里凝滯著,疑心自己還在夢里。冷風吹過來,把我的木門砰地合上了,巨大的聲響嚇我一跳。我終于知道:這不是夢。
那男同事走了,臨走時叮囑:萬萬保密這件事!萬一那人回來報復,你咋辦?我驚出一身冷汗。
事情后來的走向,頗具戲劇性。
三天后,鎮(zhèn)派出所打來電話,叫我們所有女同事去認領內衣。原來,我一念之間差點兒砸到的人,正是一直以來神出鬼沒的內衣賊。這還沒完,在墻上表白W 的人,恰好正是他。
從他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走,到被警車帶去審訊,再到三年刑滿釋放,直到最后的遠走高飛,我始終未曾見過他的正臉。
是極猥瑣的一個人吧?我猜。
據(jù)說,他曾是個留守兒童,獨自長大,后來和打工回來的雙親不和,也沒有朋友,孤僻、習慣獨來獨往。成長中缺失的東西太多、太多。成長中有缺憾的,不一定日后會成為壞人。但于他而言,使他在人生路上完全走偏的原因,正是那些厘不清的缺失。
我從那所臨河的學校離開的時候,這件事已過去了七八年,我恰好見證了這所學校的鼎盛與輝煌。在百十個老師眾志成城的合力下,山村孩子的流失率降到最低,成績一度躍居全縣前列??h城的許多孩子被家長帶著轉學,寄宿在附近。雖及不上多年后聲名鵲起的“毛坦廠中學”,但說是它的微縮版也不為過。
我們那批年輕人在其間的付出自然可圈可點,年輕無極限。我們,和那些挑燈夜戰(zhàn)的時光彼此成全。至于具體用什么手段改變了他們骨子里的頑劣,我都忘了。但我始終記得,與那人的狹路相逢,是我們很多人下定決心改造他們的契機?;貞浧鹉撬鶎W校發(fā)生的林林總總,那些刻進血液與骨髓的火熱記憶里,這件往事,和那個一閃而過的灰色背影一直是重合著、對接著的。
當年和我一起當了目擊證人的美術老師,多年后是我的丈夫。
跟隨多年的水晶天鵝,在我進城搬家時遺失了。為此,我還和他吵了一架。他囁嚅著辯解幾句,終是摔了門出去了。他其實并不懂我對它的感情?;蛘撸呀?jīng)不記得那件事了。水晶天鵝在我記憶里躺著,蒙了灰,倒像個隱喻:看起來透明的東西,并非真正透明。
我始終記得那天鵝玲瓏剔透的樣子,連同它脖頸彎曲的弧度和它雙眼微閉的安靜模樣。
一旦想起,那個黃昏門縫里的晚風,又嗖地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