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十多歲的年紀云山霧海地做夢,想要逃離打小蝸在十萬大山中的小村莊,以為外面的世界一定是花花世界。抱著這個念想,我不斷夢見自己已然拔腿抽身,從齊腰深的茅草路上奔跑下山,搭乘拖拉機,坐上班車火車,往遠方有高樓的城市而去。
在后村四起的風雪里,我睡在樹葉燒熱的土炕上,夢高樓大廈霓虹閃爍的異域都會。太遠不敢想,一直幻想的省城我從沒有去過,卻像電視連續(xù)劇一樣,充斥、接續(xù)和覆蓋著我的夢,那種被魘的夢囈,盡管折磨,卻寧愿不醒來,那種不知從哪里飛入夢鄉(xiāng)的黃河與城郭,漫無盡頭深長無極。就那樣閃電般周游著,舍不得一睜眼就會幻作虛無的泡影。
我極力回想和沉浸于騙人的美夢,睡眼朦朧,樂在夢境。我極力關嚴有月光漏入的窗戶,生怕月亮打斷這好夢。越擔心的事情越容易發(fā)生,醒來后,這夢往往只剩碎片,我極力搜索和背記著夢中的浮現(xiàn),誰知愈想重現(xiàn)理清,竟全然斷片。殘夢碎影沉潛得過深,腳不著地。窮追夢,心苦想半天。
后來到過天南水北許多地方,但要我選擇,只有成縣是能安放我身心的地方。學生時坐班車從省城過天水回成縣,一路把黃土高原的山越甩越遠,眼前不斷疊現(xiàn)出青山綠水的起伏與綿延,越往故鄉(xiāng)走,風光越青翠。
2018年3月,成縣機場通航,一年要坐幾回飛機,得以在起降的那兩分鐘從高空清晰地俯瞰故鄉(xiāng),山如群龍,水如玉帶,大地是草野披羅紗的丘陵盆地,村鎮(zhèn)藏掖在山前水畔,田地里五谷茂盛,藍色的水庫如寶石,穿山越嶺的高速公路像騰舞的銀蛇。如果是從河西走廊來,飛機一落地,就能聞到一縷熟悉的草木馨香??諝庵酗柡偷乃W?,沁潤著人們的臉。
若從雞峰山下的十天高速路過,路旁的大牌子寫著“您正在穿越雞峰山自然保護區(qū),請勿鳴笛”,原生態(tài)生物多樣性的氣息,自古感化著這方厚土上的人,首先靈醒地與自然和諧相處。雨水多的成縣,隔幾年就會陰雨連綿一秋季,雨下得厲害時,埋在土坡里的泥石,樹根攔不住地落下來。每一道溝岔澗谷,都潺潺叮咚,奔練,飛流,渾然地協(xié)奏和回響不息。
一個地方經(jīng)受自然殘酷的洗禮,會啟示活著的蒙昧,邁向文明。從碌碌的世場跑乏了,人把啥就都淡化了。所謂熟視無睹是久居于此,必然麻木,懶散。覺得那樣也是這樣。
前幾天假期,起身憑窗西望,眼前的一座單位搬遷了,正在轟隆隆地拆樓,夷作的這塊平地將迎來新的開發(fā)。我忽然眼前一亮,能看得到不遠處街道上的市井百態(tài),人影僮僮,但我又隨之壓抑,這過去的幾截矮樓將變成明天的戳天大廈,心里又不禁一暗。令我歡愉一瞬的一隅寸光,很快將會失去,環(huán)境的改造把我架在陽臺習慣眺望舊城的目光將會收存起來,把所有的舊時光,也將打磨刨平。
其實更多的隴南人是這樣生活的:他們拴在土地上,終年和家人扛鋤頭背背篼上山種地,春天播玉米,夏天收小麥,秋天先收玉米再收黃豆蕎麥,白露時種麥,也種著滿山的核桃、花椒和蘋果,打野菜,挖藥,養(yǎng)蜂,有自留地當菜園,他們少有變化而循環(huán)重復地干著一茬茬的農(nóng)活。每天出入于山林,背著朝陽上山,又背著夕陽下山,順炊煙返回山村。離開土地去四處打工的人,他們已經(jīng)顧不上泥土有限的產(chǎn)出,拼命于流水線、礦山、碼頭、貨場、火車站、電氣化項目工地,當他們有一天再往回走時,村口的大樹不見了蹤影,木頭竹子土瓦蓋成的房屋已經(jīng)被扒掉,一座座暄凈又亮堂的小樓拔地而起,進了很深的莊,房前院后的苔蘚不薄,路上沒遇見人影。土生土長在這疙瘩的我,反成了貿(mào)然探親的闖入者。高高低低的樓房瞅著我,是不是認出了我?那沒有煙火氣的水泥建筑,在砍光樹的秋風空院里,冷清,荒寒,孤獨。
徹底走遠的,看不見也追不回……
腳踩在虛落的枯葉上,走向通往春天馬桑坡的道路上。腳踩過泥濘,太陽照曬水潭,向眼藥草山菊花正笑得金燦燦的坡場去。
手腳寒冷的人,需要故鄉(xiāng)的土炕。胃口不好的人,需要黎明火盆旁的烤黃饃、罐罐茶。霜降到來后的陰天,需要用新玉米面攪一鍋熱騰騰又燙嘴燙心的撒面飯,就著蔥熗酸菜、辣子炒豆豉和清炒洋芋絲、涼拌蘿卜絲,連咥兩碗。
這是隴南人的日常,是我們泥腿子的鄉(xiāng)愁。現(xiàn)代人,離鄉(xiāng)進城上州出國的不稀奇了,故鄉(xiāng)都有年輕人拿到了外國的綠卡娶到了外國的媳婦,而與故鄉(xiāng)隔膜甚至斷交的游子越遠越多。我曾經(jīng)寫過這樣一段話:“每當城里面的平路不好走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夏家塆的小路?!背抢锉蝗擞夼统靶Φ臅r候,我又常常想念夏天的山風兒涼快,冬天的火塘子暖和。四季直來直去,人心直來直往。
城市的大路更加筆直,自山通河,貫穿成網(wǎng),寬綽而灰黑。城市變化的速度更快,一片麥田先蓋成一個單位的瓦房,一片瓦房再蓋成一條街,一條街蓋起了一排樓,一排排樓組成了一座座小區(qū)。街面門市開張的開張,倒閉的倒閉;來客去的去來的來,游子走的走回的回。濱河路上的桫欏樹銀杏樹欒樹,集體表達著深濃的秋意。正修建的公園兩岸新栽了桂花,十三年前城市拓展到最北端的良種場,那里的十八棵銀杏樹已經(jīng)參天;似乎在昨天還有菜攤集市喇叭吼的老盤旋路,作為舊城棚戶區(qū)已經(jīng)被假綠植圍墻圈擋起來,還剩一些沒拆完待改造的殘垣斷壁。熱火朝天的建設之下,是萬千人家的背離與搬遷。屬于他們共同的巷道地名將無人提起。
對我而言,出于早年鄉(xiāng)間生活的余悸,并不感激山重水阻,生害怕天災人禍,心兒不絢爛但養(yǎng)成了堅固,做夢都幻想出逃,所以沒在意鄉(xiāng)愁的概念。那家家戶戶過很多年狀況不變又不相上下的后村,五黃六月的割麥碾場,天干地燥的塵土飛揚,暴雨如注時的屋漏院垮,老鴰在村邊忽然凄慘的悲叫,道德敗壞的人對好人的暗整與算計,想不通的人黃昏時去溝后坡洋槐林喝農(nóng)藥,這林林總總瑣碎卻真實的事件,在父親替我辦好農(nóng)轉非糧戶關系的一刻,我的戶籍隨我遷移,讓我至今拿著外地號碼的身份證。
斷絕就從那時的離開伊始,豪邁中有悲壯,有堅定的方向。好長好長時間,我并沒有懷念過后村的美。雖然后來我寫了許多鄉(xiāng)愁的文字,也從懷舊中不善接受革新,用了將近十年時間,把心交給了夏家塆,保持著一種對過度工業(yè)化、商業(yè)化的排斥,寫了一些鄉(xiāng)村的挽歌或牧歌,但我心里的滋味是雜陳的,只有我知道。
社會發(fā)展到城鄉(xiāng)只差一腳油的距離。人們都說沒有在淘寶上買不到的東西,村里人網(wǎng)上購物不比城里人少。農(nóng)村辦起的作坊工廠,流水化智能化水平不亞于南方生產(chǎn)線。鄉(xiāng)與城,被互聯(lián)網(wǎng)連上了老死不相吻合的端口,說普通話的不一定是城里人,講道理的不一定是鄉(xiāng)下人,為人樸實的并非是老實人,做人狡猾的未必是聰明人。攝像頭與智能手機,讓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身心的每一時轉換,都詳盡備份。業(yè)已消失的口頭傳唱和手藝制作,是離鄉(xiāng)進城者的鄉(xiāng)愁。
城里人也有鄉(xiāng)愁,比如我們的下一代在多年之后,想起的是上學走過的馬路,斑馬線上常壞掉的紅綠燈,公園里放過的風箏,騎過的旋轉木馬碰碰車,人工草坪間跑過的步道,是微波爐爆米花,圖書館電影院游樂城……
他們有形的記憶會多于無形,而我們童年物質(zhì)的匱乏,形而上的精神幻想或許更多。鄉(xiāng)村受制于人文傳統(tǒng)地理交通,可組合的資源與能生成的事物有門類限制,而城市是無因緣的陌生人匯聚,龐大優(yōu)質(zhì)的公共教育醫(yī)療休閑體系,讓三百六十行,可以沒有種地這一行,但其它職業(yè)缺一不可。來的人不想走,走進縣城的人還想去省城,落戶省城的人還想去北上廣,北上廣的人還想去出國。幸虧世界很大,否則裝不下的夢想就會爆表。
在鄉(xiāng)村,是一家一戶躬身田地下苦耕耘,產(chǎn)糧油燒柴草;在城市,是為千家萬戶提供菜單服務,做配給賺傭金。鄉(xiāng)里人添雙筷子端碗飯就成了親戚,城里人住對門隔道墻卻不是微信好友。鄉(xiāng)里的老人,都不愛關起家里的門,他們嫌客廳沒有敞院,乘涼沒有樹蔭。他們更不打算出縣去游。
心被占滿,一個是蹉跎,一個是在乎。山花在城里的生土里不長,落葉對秋風的訴說回不到樹上,善良常常無人撫慰。這樣的愁悶,沒有可解的良藥。有時候就聽汪峰的《河流》,什么就都釋懷了,廓清了,放下了,其實鄉(xiāng)與城本像兩兄弟,如同夢和理想,好比一個人在兩個地方用兩個名字兩種方式的生活。
鄉(xiāng)里人粗糙不善表達,但哭笑自如,城里人心細敏感,卻故意藏掖。
在梁山上,我和朋友們觀瞻著我們的城市,四面云山慢慢的包裹里,如積木一樣壘高的大樓一天天鱗次櫛比,感覺比土石柏樹壘高的山頂還高。遙遠的雞峰山緩緩沉入黃昏,腳下面的人家裊裊升起炊煙,街街巷巷的燈火盞盞點亮,車水馬龍聲中,有師專學生軍訓的吶喊聲,有身邊樹林里歡迎我們的鳥鳴啾啾。飛過縣城上空的航班,閃著紅眼,與高樓上的警示燈,遙遙相看,互致問侯。
成縣,名字本身就好。成縣人愛給別人最多的一句祝福語,就是“想啥啥好,謀啥啥成?!睘楣僖蝗蔚臇|漢太守馬融、李翕、耿勛,唐代裴守貞,清代黃泳,都還在這片土地上熠熠生輝,被人傳說??菇鹈麑峭εc他的母親,都安息在城郊的康家山上下。無意虧欠和愧對了的,是本意美好的約定,卻因為安史之亂與唐蕃之爭的交加,讓一歲四行役而顛沛流離的杜子美,輾轉抵達寫信慕往的“樂土”而無以投靠,遂離城索居鳳凰臺下龍峽草庵,朝拾橡栗,暮挖黃獨,這種遭遇,在考驗一個人的同時,也成就了他的創(chuàng)作拐向家國哀思沉郁頓挫的風格形成,而自成縣去成都,從縣到都,成就了他崇高的詩圣地位。
土著的城里人常說這河東的土地是一片片稻田。搬遷安置住進高樓的人,還會去拆掉平房小樓的地方看看。那里有他們的悲歡離合,有他們成為故事的依托,雖然已完全變了模樣,但根基還在那里,還是那塊混凝土之下水土豐盈的水土。
我還做夢,但不做白日閑夢了,只夢山河故人和他們臉上的微笑,夢花開曠野、太陽月亮和風云雪雨,這夢值得夢。
我不焦慮,也不想著急趕路。人將中年,每日等明月一寸寸升起,任清風簡化無用又無意義的功利心,而多察究世事人生,多探聽平凡奮斗和努力誠實的勞動者,看到并敬佩他們的尊嚴與汗水,并找礦般記下這些片段與發(fā)現(xiàn)。
生活至高無上,需要放眼看透,又要用心陳述?;仡檨砺?,我拙劣的文字,辜負了故土。我得為她打上一些烙印,《風起離鄉(xiāng)》不算,《回鄉(xiāng)看云》不夠,《從故鄉(xiāng)來》還在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