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鳥
夏安確定孟玲在家,但門是反鎖的。而與孟玲反鎖在屋里的,還有一個男人。
夏安輕手輕腳地退到小區(qū)里。健身器材區(qū)不遠(yuǎn),種有幾棵女貞,葉子撥拉著陽光,碎銀子一地,花花地刺眼。夏安想起剛才從家門口踮著腳尖縮著手慢慢下樓梯的情景,覺得好笑,像小時候粘樹梢的知了,但他最終沒有笑出來。怎么會笑出來呢?午后,妻子孟玲在家,反鎖了門,而與妻子孟玲反鎖在屋里的,還有一個男人。
女貞樹上沒有知了,有兩只追逐的喜鵲。夏安靠在樹干上,仰頭看嬉戲的喜鵲。累了,喜鵲飛走了,夏安摘掉眼鏡,微閉眼,揉著酸疼的眼珠,竟揉下幾滴淚。
當(dāng)初夏安靠著孟玲家里人的關(guān)系,從鳥不拉屎的窮村里,一步踏進(jìn)了縣局機(jī)關(guān)大院。夏安清楚記得,他跟隨母親去父親的墳前,母親花白的頭發(fā),蹣跚的腳步,佝僂的腰身,還有,迎風(fēng)不斷飄飛的淚花。淚花,幸福的淚花。母親說:“他爹,你家祖墳冒青煙了……”
聞一鍵出來了,晃著強(qiáng)壯的身子。夏安貼緊樹干,覺得身體要融化進(jìn)樹里了,與樹液一起,滋潤枝葉,但他不想滋潤花朵?;ǘ?,多么丑陋,植物的生殖器。
當(dāng)夏安滿身酒氣地回家,孟玲驚得下巴差點(diǎn)兒掉了。
“安子,你咋學(xué)會喝酒了,不是單位加班嗎?”
“嘻嘻嘻,加完班,我被朋友拉著去喝了幾杯,您不介意吧。”
“哪個朋友呀,真是,不知道你沒酒量嗎?”
“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聞一鍵?!?/p>
孟玲嘟囔著“唉,這藥又白熬了”,轉(zhuǎn)身去了廚房,然后背對著夏安打電話,雙肩顫動。夏安知道,孟玲在生氣,她只有生氣的時候,雙肩才會不停地顫動。
藥香飄過來,夏安一陣抽搐,胃糾扭成麻花,他沖進(jìn)衛(wèi)生間,吐得昏天黑地繁星閃爍。他實在不想大碗大碗地喝藥了,但孟玲幽怨的眼神、月光下的翻來覆去讓他不得不大口大口灌下苦藥。他愧對孟玲,虧欠孟玲,他懂得健康的女人有多么想做女人,他卻不能讓孟玲做女人,他在很多“特別的”時刻,甚至希望孟玲出軌找個情人?,F(xiàn)在,他的希望實現(xiàn)了,妻子孟玲的情人是聞一鍵。夏安卻又非常郁悶、失落。很多時候,“甚至希望”與“希望”隔著十萬八千里的“希望”呢。
單位主辦了縣里的刊物,刊物是綜合性的內(nèi)刊,每月2號出版,新聞類交給夏安負(fù)責(zé),文藝類外聘了個人負(fù)責(zé)。編輯部第一次開會,負(fù)責(zé)文藝類的人來參會,是聞一鍵。夏安說:“老鍵,你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你適合干見不得人的秘密工作?!甭勔绘I嘿嘿笑,說:“夏安,咱們是朋友加搭檔了,合作愉快?!毕陌仓缆勔绘I是對面隔著馬路那個局的副局長的外甥。
第二天,聞一鍵來上班了,他后腦勺扎的小辮子也剪掉了。有時晚上,夏安和聞一鍵會喝上幾杯酒。夏安每次拿酒瓶都想照聞一鍵腦袋上來那么一下子。有一次,夏安削蘋果,他看著水果刀,想象著水果刀突然活過來,徑直飛向聞一鍵。有監(jiān)控記錄這一切,這樣,倒在血泊里的聞一鍵,與夏安就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了。你說,再高明的法官,也不會判一把有了生命的水果刀故意殺人吧。當(dāng)然,水果刀,不會自己活的。夏安吃完蘋果,做出了一個決定,以后不再喝孟玲熬的那些褐色的液體了。當(dāng)晚,當(dāng)夏安把藥湯倒進(jìn)馬桶,大聲說:“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喝苦藥了?!彼睦镎f:“不勃起就軟著吧,反正也沒影響吃喝拉撒?!泵狭徙读艘粫?,也沒堅持。
夏安的母親跟著老家的姐姐住,正洗著衣服,突然暈倒了。姐姐打完120,就給夏安來了電話。“三叔,要把老太太安排進(jìn)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病房?!泵狭岱畔码娫?,坐在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望著夏安,銀白色的拖鞋掛在腳趾上。夏安拿起車鑰匙,道著謝,沖出了門。老太太以前有低血糖的毛病,近兩年很少發(fā)生了呀,怎么好好的就暈了呢?不會是有其他嚴(yán)重——夏安越想越擔(dān)心。等夏安到了醫(yī)院,他母親已經(jīng)醒來了,看見夏安,笑著掉起了眼淚。夏安這個兒子是老太太最大的驕傲,其實也是那個小村人心里的驕傲。夏安是小村第一個考上本科的人,是第一個娶了“官小姐”的人,是第一個“吃皇糧”的人。在醫(yī)生辦公室,主治醫(yī)生客氣地給夏安倒了杯水,告訴夏安,老太太這次暈倒主要還是低血糖,但輕微的腦梗更要引起重視。
孟玲走進(jìn)病房,夏安的姐姐和母親臉上堆滿笑,他姐姐的手在衣襟上匆忙地擦了又擦——手又不臟,又不濕,干嗎這么用力擦呢,夏安心說——一把握住孟玲的手,身子微微俯下來。夏安姐姐身材體量上比孟玲大了一號,可是現(xiàn)在,看上去姐姐竟比孟玲小了一號。母親呢,努力靠坐在床頭,眼神里內(nèi)容很復(fù)雜,是虔誠是敬畏是……哦,夏安想起來了,母親雙手合十望著菩薩像時就是這種眼神。夏安一陣惡心,忙走出病房,上樓頂透氣?;疑奶炜?,有鴿子在飛翔,街道上人潮車流滾滾,喧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電視劇里的劇情遠(yuǎn)遠(yuǎn)沒有現(xiàn)實精彩或者叫“狗血”,但電視劇還是在客廳墻上上演,其實,坐在沙發(fā)上的夏安和孟玲并沒認(rèn)真看。孟玲說:“安子,有病還是要吃藥?!毕陌餐媾掷锏拈僮樱孟駴]聽見。
孟玲說:“安子,剝個橘子唄,我想吃?!毕陌矂兞艘粋€橘子遞給孟玲。孟玲吃了一瓣,呀呸呸地吐了出來,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全扔了吧,真是中看不中用——”說到這里,孟玲忙收住話,用力吐了幾口。
夏安拎著一兜子橘子下樓去扔,外面夜色夜燈,朦朧,雖然遇見幾個鄰居,但都看不清夏安臉色的鐵青。夏安走到垃圾箱前,本想把橘子扔進(jìn)去了之,手都揚(yáng)起來了,又放下了。他打開塑料網(wǎng)兜,拿起一個橘子,右手五指攥緊,一使勁,抓爛了,橘子的幽香彌漫過來。他把抓爛的橘子扔進(jìn)垃圾箱,然后又從網(wǎng)兜里拿出來一個。
夏安回來,孟玲已經(jīng)睡著了。夏安去衛(wèi)生間洗手,洗了好幾遍,右手還是發(fā)黃,舉起聞聞,橘香濃郁。夏安望著鏡子,鏡子里的人多么英俊呀,濃眉星目,鼻直口方,就是瘦了些,還有就是頭發(fā)軟塌塌沒有三十來歲健壯男人的黑亮光彩。
臺燈光線柔和,孟玲已經(jīng)沉沉睡去。夏安站在孟玲面前,望著軟順黑發(fā)纏繞著的嬌美臉龐,突然蹦出來一個念頭:如果自己殺死聞一鍵,這張臉上會呈現(xiàn)什么樣的表情呢?有幾縷頭發(fā)掛在孟玲的高顴骨上,夏安俯下身,伸出舌尖想把那幾縷頭發(fā)撥開,舌尖快要觸到發(fā)絲時,夏安收回舌尖,挺直身體。他胸口有些悶疼,像孟玲的頭發(fā)都纏繞在他心臟上了。他忽然想喝藥治好病,想與孟玲赤條條白魚一樣在夜海里糾纏跳躍嬉戲翻滾。夏安的淚水大顆大顆地墜落,他低聲說:“我要?dú)⒘怂!泵狭岱藗€身,床墊輕微地呻吟了一下。“我要?dú)⒘怂??!毕陌苍谛睦锎舐曊f。
李局長打夏安電話,讓他上去一趟。李局長的辦公室在四樓,編輯部在一樓。夏安忙拿著筆、筆記本跑上樓,到李局長的辦公室門口,看見門開著,里面?zhèn)鱽碚f笑聲。夏安在敞開的門上輕敲了兩下,李局長招招手,示意夏安進(jìn)去。沙發(fā)上幾個人都站起來,其中有聞一鍵。
李局長說:“小夏,來來,我們的刊物創(chuàng)刊號,縣委胡書記、縣政府白縣長給予高度評價,胡書記還指示了二十字的辦刊方針?!毕陌裁Υ蜷_筆記本,筆尖落在紙面,稍微向李局長傾身。李局長說:“胡書記指示——宣傳陽城、交流經(jīng)驗、督查工作、挖掘人文、繁榮文化?!毕陌诧w快地記著。李局長話音剛落,夏安就一個標(biāo)點(diǎn)不漏地記了下來,同時,屋里響起叫好聲和熱烈的掌聲。
李局長接著介紹了幾個男女,有幾個鄉(xiāng)鎮(zhèn)縣局宣傳口的,有縣重點(diǎn)企業(yè)抓宣傳的,都是來談合辦欄目事宜的。夏安和聞一鍵領(lǐng)著他們回編輯部,很快談妥了合辦欄目的名字、供稿日期、所占版面等,中午不能喝酒,大家握手再見,約周末一起去縣郊的葡萄莊園吃烤鵝喝葡萄酒。編輯部剩下夏安和聞一鍵了。夏安說:“老鍵,我們編輯部的工作不比那些人那么死板,我們下午不干活了,找地方喝點(diǎn)兒慶祝慶祝?!甭勔绘I說:“我比你還小一歲,你別喊我老鍵,我不跟你喝酒,你沒酒量,喝醉了,我又受罵?!毕陌舱f:“老鍵,我喝醉了,誰罵你?”聞一鍵的圓臉騰地紅成了火,他支支吾吾把字句嚼得比夏安抓的橘子都爛。夏安說:“走,我?guī)闳€好地方?!甭勔绘I猶猶豫豫地跟著夏安出來,坐上了夏安的車。
車上了環(huán)城路,聞一鍵問:“夏哥,去哪兒?”夏安說:“當(dāng)然是好地方?!甭勔绘I不再問。車經(jīng)過黑河大橋,夏安放慢了車速。河面上有不少水鳥掠過,讓波紋不斷,河邊有些釣者,垂柳飄飄,清風(fēng)習(xí)習(xí)。夏安想:“要是聞一鍵醉酒失足落水,一命嗚呼……”一輛巨無霸貨車迎面呼嘯而過,夏安想:“我只需一把方向盤,聞一鍵就能被撞成肉餅……”路邊正建高樓,夏安想:“要是突然上面掉下來一堆水泥、磚頭,那指定能把車頂壓塌,那估計聞一鍵就兇多吉少了……”一幢樓房出現(xiàn)在眼前,白墻紅瓦的樓房緊鄰著一大塊兒麥田。
“這里?”聞一鍵問。
“這里的特色菜特色酒,特別‘特色’?!?/p>
夏安和聞一鍵喝著麥仁茶,聊一些閑話,比如一個人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之類的。小麥正分蘗,空氣清新,隱約有花香和青草味。很快,一大盆熱氣撩人香噴噴的狗肉端上來,蒜泥、香油壺也跟著端上來,又上了四個爽口小菜,一個瘦姑娘抱來一個瓷罐。夏安打開罐蓋子,聞一鍵才知道是酒。瘦姑娘拎來壺,和一個小電磁爐?!斑@是酩餾酒,純糧食釀的,熱乎乎喝著最舒服透爽。”夏安說著開始熱酒。聞一鍵說:“這一大罐,少說也有三斤,就咱倆,別喝多了?!毕陌颤c(diǎn)點(diǎn)頭,給聞一鍵滿了一杯,說:“先嘗嘗。”聞一鍵就喝了一口,說:“很好喝呀,也不辣,度數(shù)低,我這酒量,差不多一個人就能喝一罐。”他說完哈哈大笑。夏安點(diǎn)點(diǎn)頭,嘴角的笑意味深長,說:“那,兄弟,你讓著我點(diǎn)兒,我一口,你一杯。行嗎?”聞一鍵干盡杯中酒,又蘸著蒜泥吃了塊兒狗肉,說:“行啊,不過這杯子太小了,換碗?!币粋€碗就放在聞一鍵面前,夏安忙給滿上,聞一鍵端起來,一口氣喝下去半碗,喊:“爽快!”好酒者大概都是這個脾性,見了對味兒的酒,眼睛里就只剩下酒了。
下午的陽光無比燦爛。罐子空了,肉也吃干凈了,聞一鍵跪在夏安面前痛哭流涕,說:“兄弟呀,我沒醉,我對不起你呀,讓我再喝點(diǎn)兒酒吧?!毕陌舱f:“兄弟間說哪里話,你哪里對不起我了,快起來,你喝醉了?!甭勔绘I抱住夏安的腿,抽抽搭搭地說:“我沒醉,讓我喝吧,我真對不起你,我不是人,玲玲……太美了……玲玲太美了……”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聞一鍵臥在地上,抱著夏安的腿,說:“叔,你放心,那件事已經(jīng)辦成了,我拜把兄弟,那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
夏安想:“酒精中毒也會致人死亡的吧?!?/p>
夏安結(jié)了賬,在老板的幫助下,才把聞一鍵塞進(jìn)了車?yán)?。聞一鍵在后排座打著醉拳,嚷嚷:“送我去火星,我要與外星人聊聊開發(fā)太空的事……”
“我要?dú)⒘寺勔绘I?!毕陌策呴_車邊想。
“我殺了聞一鍵,我也難逃一死啊?!毕陌驳氖侄读似饋?。夏安知道,他永遠(yuǎn)不可能殺了聞一鍵的。他說:“我是懦夫,我是懦夫?!毕陌部蘖似饋?,由于他用盡全力憋住哭聲,喉頭粗脹了起來,額頭上的青筋像一條條蛇。
很快,夏安平靜了,說:“我是懦夫有什么奇怪,我不能勃起,像不像去了勢的公羊。雄性沒了‘勢’,那也只能畏畏縮縮窩窩囊囊地活著了吧?!?/p>
過了黑河,進(jìn)了市區(qū),很快來到十字路口。紅綠燈下有交警值班。下午四點(diǎn)多,正是人流密集的時段,十字路口像兩條互相穿插的大河,隨著紅綠燈的開閘、關(guān)閘,人流車流烏泱泱地奔騰一陣。“唉,既然殺不了聞一鍵,就讓他變成一條魚吧,一條陽光下的白魚?!毕陌蚕氲竭@里,笑了,“白魚”這個比喻太好了,聞一鍵又肥又白……
陽城市中心十字路口,下午四點(diǎn)四十,一輛銀灰色轎車差點(diǎn)兒撞了交警。交警攔停轎車,司機(jī)打開車窗,酒氣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差點(diǎn)兒撞扁交警高挺的鼻子。交警屏住呼吸,敲著車門示意司機(jī)下車。沒想到車后門開了,一堆白花花的“物體”沖出來。世界突然安靜了,車聲人聲都啞了。這堆“物體”白如雪滑膩如凝脂還顫動著,就在燦爛的陽光下,在千萬只眼睛前?!班馈薄皣u——”“嗨——”“嘀嘀——”忽然間響起各種聲音,像起了旋風(fēng)。人群爭先恐后地圍攏來,交警回過神,忙朝前擠,嘴貼著對講機(jī)吼叫著什么。這堆“物體”面對著無數(shù)雙眼睛,面對著樹林一樣高舉的手臂,面對著手臂尖端各種式樣和品牌的手機(jī),面對著巨大的渾厚的聲浪,嚇得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奔跑起來。嗯嗯,這個白色的熱乎乎的“物體”是人,是一個世間名叫“聞一鍵”的人,是一個一絲不掛在陽光下在鬧市里奔跑的男人。
夏安坐在車?yán)铮粗勔绘I像一條白魚在人海車海里跳躍,大笑不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眼淚橫流……
夏安是第二次酒駕,拘留了十天,罰了兩千塊錢,吊銷了駕照。夏安出了拘留所,打車回家,孟玲不在。打孟玲電話,沒人接。夏安只好打孟玲單位領(lǐng)導(dǎo)的電話,這才知道,他拘留那天,孟玲去北京進(jìn)修了。
聞一鍵以各種版本霸屏網(wǎng)絡(luò)熱搜榜。而且,聞一鍵的妻子和女兒也被“人肉搜索”了,被加工演繹成不同版本的故事進(jìn)入熱搜榜,與聞一鍵遙相呼應(yīng)……夏安覺得很累,一種無法形容的累,就像他小時候千辛萬苦得了一個彩色玻璃球,卻被一群同齡人追打搶奪。他們喊著“沒爹的孩子”“野小子”瞪著各種形狀的眼睛追過來……夏安像匹被追殺的小獸驚慌失措……后來,夏安跑進(jìn)村后的大洼地,那里野草肆虐,遍布各種牲畜尸體,臭氣熏天,毒蛇毒蟲橫行……天黑了,世界安靜了,夏安走出大洼地,卻發(fā)現(xiàn)一直緊攥在手心的彩色玻璃球不見了。可能是他剛進(jìn)大洼地,被一只死狗絆了個跟頭,丟失了玻璃球。夏安沒有哭,站在黑夜里,覺得很累,每根汗毛都充斥著累,母親呼喚他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地傳來……
夏安抱著與孟玲的結(jié)婚照縮在墻角睡著了,他夢見了父親。夏安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都是從母親嘴里零零碎碎得來的。家里有一張父親的半身照片,母親一直珍藏著,夏安看過,照片上的男人國字臉,濃眉,圓眼睛,嘴角緊緊抿著,左臉有道刀疤,穿套頭毛衣,厚胸脯,袖子擼得很高,露出胳膊上的肉疙瘩。
父親從幾個小流氓手下救出了母親,母親就嫁給了父親。母親說,父親一定懂武功,一出手,那叫一個狠,有倆小流氓,胳膊咯嘣咯嘣被父親幾把給掰斷了。父親時常不在家,每次回家,都是一身傷。父親不愛說話,有時給母親的錢上都帶著血。夏安出生那天,父親被幾個人抬進(jìn)了院子,那幾個人把父親留在院里,轉(zhuǎn)身走了。母親爬過去拉父親,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涼了,父親身上,有厚厚一沓錢。
夏安夢中的父親,站在桌子后面,也只能看見他的上半身。父親抱著雙臂,胳膊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臉上的刀疤有點(diǎn)兒駭人,但父親嘴角是笑著的。夏安醒來忘了夢里的很多細(xì)節(jié),比如父親說了什么話,比如父親是怎么離開的,比如夏安喊父親“爹”沒有……
夏安覺得餓,從冰箱里拿塊面包,一邊啃著一邊看手機(jī)上聞一鍵的消息。聞一鍵跳樓自殺了……聞一鍵俯臥在地面,腦袋上打著一大片馬賽克。夏安眼前發(fā)黑,胃里一陣一陣痙攣。他跌跌撞撞沖進(jìn)衛(wèi)生間,吐得昏天黑地繁星閃爍,最后吐出了苦澀的藥味。
夏安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也不記得吃沒吃東西,趁著夜色,開車回老家了。老家那個小村,離縣城五十多里,一百多戶人家。這幾年小村有了很大的發(fā)展,路修了,不過村子也空了,青壯年都出外打工了。姐姐嫁在鄰村,姐夫人老實,文化低。孟玲托人給姐夫在縣城找了幾個活兒,給單位看門,或者保安工作。姐夫干了兩年,嫌工資低,就去外地打工了。姐姐搬去跟母親住。
村頭三間出廈房,紅磚院墻,藍(lán)色鐵大門,就是夏安家。院子靜悄悄的,其實,整個村子也靜悄悄的。本來夏安想給母親蓋兩層小樓,母親不同意,說是腿疼上不去樓。夏安覺得母親是心疼錢。
夏安把車停在路邊,拎著瓶酒去了父親的墳。父親的墳靠近大洼地,當(dāng)時村人說夏安父親是兇死,不讓埋進(jìn)大墳地里。現(xiàn)在大洼地已經(jīng)整改了,成了苗圃,培育了不少的綠化樹苗。月亮明晃晃的,夏安的影子在地上像攤水,慢慢流動著。
父親的墳地到了,前年夏安張羅著立了石碑,種了兩棵柏樹。夏安靠著石碑坐下,擰開瓶蓋,仰脖子咕嘟嘟灌了一氣酒,又把酒倒在父親墳前。夏安閉上眼睛,覺得月光很潮濕,一會兒就把世界打得濕漉漉的,也把他的頭發(fā)、臉、衣服、骨頭、肉、精神、靈魂都打得濕淋淋的。
夏安摸出手機(jī),撥打孟玲的電話,孟玲接了。
“玲玲,我后悔了……”
“我也后悔了——”
嘟嘟兩聲,手機(jī)屏幕暗下來,沒電,自動關(guān)機(jī)了。
夏安翻了個身,躺到父親的墳上,閉上眼,腦袋昏沉沉的。他喜歡這樣的昏沉,這樣可以避免去想一些事。泥土的腥香在夜色里彌漫,有些蟲子窸窸窣窣地響,有些小動物也發(fā)出小心翼翼的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夏安感覺到一些寒意,但他沒動,他想想清楚一些事,但又怕想清楚一些事。腦袋發(fā)麻發(fā)木,太陽穴有點(diǎn)兒疼。夏安想:“我的腦袋此刻一定是一片漆黑,而且霧霾濃重?!贝汤?,似乎有布帛撕裂的聲音,或是腦袋里的漆黑被什么撕開了一道口子,有耀眼的亮透進(jìn)來,霧霾變得白茫茫的,卻又像一團(tuán)凝重的煙。夏安驚異地感覺到,下身有了悸動。悸動越來越強(qiáng)烈,像一粒種子萌動想要推翻一座山。這怎么可能呢,一粒種子想要推翻一座山?但種子是有生命的,山?jīng)]有生命,有生命的戰(zhàn)勝沒有生命的,這也是必然的吧。是的,是的,種子萌芽了,蓬勃生長了,山有了裂紋,山開始瓦解,山分崩離析……春暖花開了……
夏安的下身勃起了,他是多么激動呀,但他一動不動,像一具尸體。因為他不確定這是在夢里呢,還是在現(xiàn)實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