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蘇
十歲那年夏天,我的意識有些混亂,經(jīng)常分不清上午和下午,昨天和今天。有時,我獨(dú)自走進(jìn)校園,呆呆地站在教室門口。我感知不到周圍的安靜和熱鬧,直到巡邏的值班老師告訴我今天是周日,我才緩過神來。我的味覺也發(fā)生了奇怪的變化,嘗不出咸味和甜味。
我只跟娜仁花說過這個情況。她比我小一歲,在村北小學(xué)讀三年級。我在村西中心小學(xué)讀四年級。她和她的額吉住在畢勒古泰山下的土房。那里是一片荒地,離村子有些遠(yuǎn),周圍沒有其他房屋,土房顯得格外突兀,像一只受傷掉隊(duì)的孤雁落在山腳。
有一天下午,我領(lǐng)著小黑狗漫無目的地走在草地上,看到瘦弱的娜仁花戴著草帽背著背簍,穿著長衣長褲,正在用一把比她高出一截的大鐵鍬挖著什么。我走過去詢問。她仰起微圓的臉朝我笑,又低頭指著腳下一株葉片灰白的植物,說,我在挖防風(fēng)呢,這東西晾干泡著喝,能減輕額吉的風(fēng)濕痛。她的臉上布滿了汗珠,臉色有些發(fā)黑,兩根馬尾辮垂在肩頭,大口喘著氣,看起來有些無力,但是一雙大眼睛閃亮閃亮的。她以前經(jīng)常抱著作業(yè)本站在我家院門外,用這雙大眼睛看我在不在家。
那天下午,我?guī)湍热驶ㄍ诔隽撕脦赘里L(fēng)。后來我們?nèi)グ讞盍掷锏男∠呅菹?。我跟她說了自己最近的奇怪情況。她猛地咳嗽了好一陣,然后撫著胸口從樹蔭走到陽光下,說,阿吉,你可能中暑了。我說,怎么會呢,中暑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她說,額吉說過,中暑嚴(yán)重的人會逐漸失去意識。我說,可我的身體沒有其他不適。小黑狗走到她身邊吐著舌頭。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蹲下身撫摸了幾下小黑狗的頭,咬著嘴唇沉默了。我接著問她,你不熱嗎?她說,我最近特別怕冷,有一點(diǎn)兒涼就受不了。風(fēng)吹樹葉,她腳下晃動著無數(shù)葉片的影子。她問我,阿吉,你坐過火車嗎?我說,還沒有坐過。她說,額吉說過,如果將來我能考上大學(xué)的話,就可以坐火車了。說這話時,她挺直身子望著天空,大眼睛里閃著光。
我接過背簍和鐵鍬,送娜仁花回家。走到她家院門外,她舉起細(xì)長的手臂跟我告別。阿吉,這是我們的秘密。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娜仁花說的秘密是指我和她之間特別的交流。那些事情對別人來說不值一提,可在我們看來無比奇妙。我們在畢勒古泰山腳的白楊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泉眼,泉水在樹下的草叢中變成了彎彎曲曲的溪流,兩邊飛舞著無數(shù)只蜻蜓和蝴蝶。后來這條溪流成了我們的秘密世界。我們還在土路上看見過刺猬。刺猬時而鉆進(jìn)草叢,時而又鉆出來。我們擔(dān)心它的安危,就把它趕進(jìn)草叢,見許久沒有出來,這才放心地回家。
這些事能成為我和娜仁花的秘密,主要是害怕被那日蘇知道。那日蘇總背著大人欺負(fù)同齡或更小的孩子。我曾經(jīng)見過他的殘忍。有一次,他和兩個同伴抓住了一只灰色旱獺。他們先是舉起石頭砸斷了旱獺的后腿,再故意放開,等旱獺快要鉆進(jìn)洞口時,那日蘇獰笑著揮動鐵鍬砍了下去,旱獺從腰部被切成兩截,臨死前還拼命撲向洞口,用半截身體徒勞地刨了幾下土,就斷氣了。那日蘇掏出彈弓,對著旱獺的頭部射擊。鮮紅的血浸濕了松軟的黑土和綠草。空曠的草地上回蕩著三個男孩的笑聲。
這個場景讓我做了好長時間的噩夢。
而那年夏天,我身上的確發(fā)生了一些反常的狀況。我莫名其妙地不再害怕河水。某個黃昏,我扎進(jìn)村東邊的一條河里,不僅一下子學(xué)會了漂浮,還能在水里憋很長時間的氣。我能直視中午的太陽,能一口氣跑很遠(yuǎn)的路,還能爬上十幾米高的樹。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夢見自己長了魚鱗、馬蹄和鳥翅。我在課本上畫了很多在天空中游泳的魚、長出翅膀的馬和會說話的鳥。這些畫已經(jīng)完全蓋住了鉛印的文字。班主任問我,為什么畫這些?我無法描述現(xiàn)實(shí)和夢境里的場景,直覺告訴我,這些事不能說出來。
班主任拉著我的手,對額吉說,讓孩子在家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吧。額吉撫摸著我的頭問,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我搖頭不說話。額吉和班主任聊了很長時間,我一句話也沒有聽進(jìn)去,只是呆呆地看著天上的白云。班主任走后,額吉問我,可憐的孩子,你怎么哭了呢?我疑惑地說,我沒有哭啊。當(dāng)額吉抹去我臉上的淚水后,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流淚了。
阿爸經(jīng)常騎摩托車下鄉(xiāng),額吉忙著放牛,整個白天我除了上學(xué),就是跟爺爺和小黑狗在一起。
有一天黃昏時分,額吉還沒有回來,爺爺拄拐慢慢走出院門,我趕緊跑過去,把爺爺扶到門口的大樹下。爺爺摸摸我的頭說,爺爺要去德巴占啦。我問,德巴占是什么地方,在哪兒?爺爺抬起頭,出了一會兒神,緩緩地說,那是一個極樂世界,在一個極遙遠(yuǎn)的地方。我說,那只有坐火車才能去了。爺爺笑了,慈愛地說,善良的人都能去德巴占。我說,那日蘇和他阿爸、阿吉一定去不了德巴占,那日蘇總是殘忍地殺害小動物,他阿爸也曾用皮鞭活活抽死了一匹老馬……聽說,他阿吉也總是偷東西。爺爺望著遠(yuǎn)方嘆了口氣。那聲音像微風(fēng)一樣輕柔,卻重重地落在我心上。我想把那日蘇欺負(fù)我的事情偷偷告訴爺爺,可是爺爺不知何時倚著大樹睡著了。小黑狗不安地圍著爺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那天晚上,阿爸騎著摩托車回來,匆忙召集了好些親戚。第二天凌晨,天沒有亮,草尖上還掛著露珠兒,阿爸把牛車套在最老的一頭黑牛身上,然后把爺爺躺放在車上。爺爺?shù)纳眢w被潔白的氈子包裹著。阿爸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牛車,后面跟著十幾個人和小黑狗,向西方廣闊的草原走去。我沒有聽到任何人的說話聲和哭聲,只聽到牛蹄下的沙沙聲、牛車的吱嘎聲和小黑狗吐舌的聲音。我們走了很長的路,后面的人們逐漸地停止了腳步,最后只剩下阿爸、我和小黑狗。太陽升起來,遠(yuǎn)方出現(xiàn)了群山。那些山在清晨的薄霧中不真實(shí)地晃動著。阿爸放開了黑牛。牛車?yán)^續(xù)有節(jié)奏地向群山走去……
爺爺走后,我回學(xué)校上學(xué)。盡管我在各方面表現(xiàn)出正常的樣子,但還是能感受到從腦海深處不時涌動而來的一些莫名的思緒,但我隱藏得很好,不輕易表現(xiàn)出來。我的臉上始終掛著沉默的表情。我眼前的一切變得緩慢。有時燕子從教室的后窗飛進(jìn)來,再從南窗飛出去,我能數(shù)清燕子扇動翅膀的次數(shù)。有時陽光照進(jìn)教室,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慢慢掉落的粉塵。我的注意力被這些細(xì)微的事物吸引著。
放學(xué)路上,那日蘇帶著兩個同伴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
我在家休養(yǎng)前的某個周末的黃昏,與小黑狗在河邊玩耍的時候,那日蘇三人領(lǐng)著大黃狗出現(xiàn)在我眼前。在這之前,他們經(jīng)常將我逼到河邊,讓我舉起書包站著不動。然后,他們拉開距離,一人掏出一個彈弓開始射擊我頭頂?shù)臅?。小石子兒噗噗地打在書包上,有幾次打在我的手上。每次射擊完,那日蘇會惡狠狠地說,你敢告訴別人,我就射你腦門。他兇狠的眼神嚇到了我,我閉緊了嘴巴。
而那次,那日蘇放開了狗繩。大黃狗豎起耳朵張著大嘴向我撲來,小黑狗毫不畏懼地迎了上去。兩條狗撕咬在一起。這時,他們?nèi)碎_始追我,我沿著河邊拼命地跑。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情急之下,我閉上眼睛跳進(jìn)了河里。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從不敢下水的我,竟然浮在水面,順流游去。等我從淺流上岸時,河兩邊空空蕩蕩。
我沿著河邊尋找小黑狗。它倒在草地上,身受重傷,后腿差點(diǎn)兒被咬斷,撕裂的皮毛下血肉模糊。我含著眼淚抱著小黑狗回家,它在我懷里不停地哆嗦。額吉往小黑狗的傷口處敷上白糖,又用白布纏住。那幾天,小黑狗一直趴在炕下的軟墊上,就連哀號聲都很微弱。我和額吉擔(dān)心它挺不過去。但是沒想到,一個星期后,它神奇地站了起來,而且緩緩地?fù)u起了尾巴。它雖然暫時無法跟著我跑,我心里卻充滿了歡悅。
幾天后,我依照額吉的囑咐,去給娜仁花家送牛奶和奶豆腐。那天剛下過雨,我和娜仁花想去看看泉水。可沒想到我們在樹林里遇到了那日蘇三人。那日蘇得意地說,這次你跑不掉了。他一時想不到用什么辦法欺負(fù)我,便拍打著一棵大樹,用手指著樹頂說,如果你敢爬到最上面的樹梢上就放過你。
我和娜仁花想轉(zhuǎn)身走開。但那日蘇一把抓住娜仁花瘦弱的手臂,跟我說,你要是不爬上去,我就讓她舉書包。
一股恨意沖到了頭頂,我真想給那日蘇的臉上來一拳,可是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被活活砍成兩截的旱獺和鮮血淋漓的小黑狗。我手心里冒冷汗,捏緊的拳頭松開了。我咬著牙開始爬樹。我一根接一根地攀著樹枝往上爬。他們邊笑邊拿彈弓對著我的腳射擊。娜仁花焦急地哭起來。當(dāng)我勾住最高的那根樹枝時,那日蘇害怕了,從下面喊,行了行了,下來吧。我像沒聽見一樣,我的身體變得異常輕盈,仿佛真的長出了一雙翅膀。我一點(diǎn)兒也感覺不到恐懼。風(fēng)一陣陣地吹過來,我拽著樹枝左搖右擺。我看到了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那里是爺爺消失的群山。一時間,我忘記了樹下的一切。
過了許久,我聽到娜仁花的喊聲,阿吉,他們走了。我低下頭,看到樹下只有一個小黑點(diǎn),是娜仁花。下來后,娜仁花問,阿吉,那么高的樹頂,你不怕嗎?我說,我剛才看到了特別美的地方。娜仁花問,在哪里?我指著爺爺消失的方向說,在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地方。娜仁花說,那我們將來坐火車去。我說,好,這是我們的秘密。娜仁花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擦掉了眼淚,大大的眼睛里閃出熱切的光。
那天傍晚,額吉撫摸著倒下的一頭小牛犢流淚。額吉說,挺不過去了。小牛犢不停地抽搐著,淌出的淚水就像樹林里的溪流。額吉擦拭著小牛犢的眼淚嘆息著說,可憐的孩子。額吉一邊撫摸著小牛犢的后背,一邊哼起溫柔低沉的調(diào)子。
小牛犢在牛棚后面的菜園里停止了抽搐。隔著一堵墻,傳來母牛的叫聲。我抱緊了小黑狗。
那日蘇三人依舊跟著我。
以前,一到周日,他們就讓我?guī)е鴮懲甑淖鳂I(yè)本到教室門口等待。他們很少按照說好的時間來。我漸漸地分不清周日和周一,我的腦子里充斥著奇特的景象。那些白云有時懸在空中休息一陣,然后慢慢飄走。我覺得天地倒過來了。我經(jīng)常躺在軟綿綿的白云上,如同躺在爺爺?shù)谋成希姨ь^能看到草原和牛群。我一度覺得這不是,夢境,這是真實(shí)存在的現(xiàn)實(shí)世界。直到我耳邊傳來那日蘇的聲音,傻站著干啥,快進(jìn)來。他把我拽進(jìn)教室。他們將我的作業(yè)本傳來傳去,上面留下一片片黑乎乎的指印。
回到家,我用橡皮把那些黑指印擦凈,抖掉一條條黑泥,心里才稍微舒服一些。小黑狗的傷口已經(jīng)完全愈合。它有了新的任務(wù),跟著額吉放牛。它沒了以前的活潑,更像一個沉著的牧人。它的傷口上長出了更加結(jié)實(shí)的肌肉。
有一天,我指著遠(yuǎn)方的群山跟額吉說,那些山在動,像水浪,像云朵,忽遠(yuǎn)忽近,飄忽不定。額吉抱著我,哼唱了一段沒有歌詞的旋律,然后說,孩子,你說得沒錯,那些山真的在動。我問,額吉,你也看到了嗎?額吉說,你出生前,在我肚子里時,我騎在馬上,你一動,我就覺得世界也在動。隨著你長大,我也明白了,時間也從來沒有停過,世間萬物都在動。小黑狗似乎也聽懂了額吉的話,搖了幾下尾巴。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問額吉,我將來也會像爺爺一樣去德巴占嗎?額吉沒有回答,抱緊我繼續(xù)哼唱溫柔的旋律……
我的意識不僅混亂,而且模糊了。我只知道那日蘇三人還在跟著我,卻回想不出,我剛才是從學(xué)校放學(xué)出來的,還是從某個草地或某片樹林里走出來的。我只知道自己正向著回家的方向走著,有時在夢里都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著走著,我走過了秋天,走到了冬天。娜仁花已在中心小學(xué)讀書。放學(xué)后,我們常結(jié)伴回家。我先送她,再回自己家。這件事被那日蘇說得不堪入耳,盡管班里除了他的兩個跟班以外,沒人理會這些。但我和娜仁花都有被侮辱的感覺。后來我們各走各的,只在周末偶爾在我家里一起看書學(xué)習(xí),或去樹林發(fā)現(xiàn)一些稀有的景物。那個泉眼還在冒著水,小溪流被落葉覆蓋,漸漸結(jié)了冰霜。
娜仁花的咳嗽愈加頻繁了,而且伴著沉重的粗氣,每次咳嗽的時候整個人快要散架了似的,臉色也越來越暗淡。額吉經(jīng)常讓我給娜仁花家送去食物和衣服。額吉長嘆一聲,說,真是一對苦命的母女?。∥翼樦~吉的目光望向畢勒古泰山腳,其實(shí)那里不遠(yuǎn),一會兒就能走過去,但有時又很遠(yuǎn),怎么走也走不過去。
當(dāng)?shù)谝粋€寒流襲來的時候,河水結(jié)冰了。某天下午放學(xué)后,那日蘇三人領(lǐng)著大黃狗再次把我逼到了河邊。那日蘇大笑著說,你不是很會游泳嗎,現(xiàn)在倒是跳下去?。∷テ鹞业臅?,使勁輪幾圈再拋出去。冷風(fēng)從冰凍的河面上呼嘯而過,書包重重地摔落,傳來文具盒碎裂的聲音。他們?nèi)说男β暩罅恕?/p>
我踩著薄冰,一步步走過去,撿起書包,接著向?qū)Π蹲呷?。那日蘇突然喊,別走,原地在冰上跳,不然我就放狗咬你。大黃狗狂吠著要掙脫狗繩。河兩岸的原野蒼茫而空曠,天邊幾條長長的灰云下,夕陽正在西沉。我猛然向?qū)Π杜苋?,腳下發(fā)出冰面不斷裂開的聲音。突然,撲通一聲,我掉進(jìn)了河里。我用雙手撐著冰面,身體浸泡在冷水里。那日蘇三人慌張地跑了。我沒有感覺到冷,只覺得身體懸在半空,上不去下不來。我逐漸失去意識,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夏季的群山,群山下晃動著爺爺趕著牛車的身影。我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慢慢走入一片廣闊的草原。遠(yuǎn)處就是群山,我踩著柔軟的青草向群山走去。我的速度越來越快。我長出一對翅膀飛了起來??旖咏巾敃r,爺爺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驚喜地?fù)湎驙敔?,我們踩在柔軟的白云上。而此刻,那些山長在了白云的上面。爺爺問我,我的孩子,你怎么來了?我說了那日蘇的事,并問爺爺,壞人什么時候才會得到懲罰呢?爺爺說,成為壞人,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乙粫r沒有明白,還想再問,爺爺卻不見了。我驚恐不已,去追爺爺,卻從云彩上直墜下去。這時,耳邊傳來額吉熟悉的歌聲。我猛地睜開眼睛。額吉正焦急地守在旁邊,神色憔悴,見我醒來,趕忙扶起我喂奶茶。我一張嘴,一股熱乎乎的暖意流進(jìn)體內(nèi)。
額吉告訴我,一個路過的牧民從冰窟窿里把我拽上來,托在馬背上送回了家。我發(fā)了高燒,昏迷不醒,嘴里不停說著胡話。額吉找來村里的大夫,給我輸液,直到天快亮了,我這才醒過來。我丟失已久的味覺不知何時恢復(fù)了,意識也清晰起來。
第二次寒流襲來時,阿爸回來了。阿爸檢查完我所有的作業(yè)本,說,兒子,你是我們村里最優(yōu)秀的孩子。阿爸很少說這么溫情的話,但他的話里透著一絲惆悵。他走出屋子,倚著院門,在寒風(fēng)中抽煙。阿爸的背影像一座山。我還是不愿意跟阿爸和額吉說被欺負(fù)的事。我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一面無法逾越的墻壁。阿爸每次回來和每次出門前,第一件事就是撫摸著我的額頭說,我的兒子越來越像男子漢了。額吉經(jīng)常說,草原上的人畜都是緘默的。我從小心里裝著沉默,千萬個聲音在我心里亂作一團(tuán),而后慢慢歸于平靜。
阿爸好長時間沒再出門,每天在家里跟額吉一起干活,打理著瑣事。阿爸很少說話,隔一會兒就去院門口,望著爺爺消失的方向抽煙。
我給阿爸盛飯、倒水、擦鞋……干著力所能及的活兒。阿爸很少像額吉那樣抱我,但我能感受到阿爸對我的那種深沉的愛。
外面越來越冷了。有一天下起了雪。阿爸跟我說,兒子,我們一起爬山吧。
北風(fēng)凜冽,雪花打在臉上澀澀生疼。我跟著阿爸來到了畢勒古泰山腳。阿爸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我踩著他的腳印一步步往上爬。畢勒古泰山并不高,我們很快就爬到了山頂。周圍沒有別的山,這讓視野變得極為開闊。山下的村莊像一幅幅油畫,在風(fēng)雪中有種剛硬的美感。娜仁花家的院子靜悄悄的,一條細(xì)長的炊煙緩緩向上飄散。
阿爸感慨,多美的村莊啊!多美的原野啊!
阿爸多日惆悵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舒展的表情。他不再說話,目光望向村莊,也望向村莊以外的遠(yuǎn)方。我心底里涌起一股熱流。某種說不出來的強(qiáng)烈的感動和無聲的惆悵同時撞擊著我的心扉。
娜仁花和她的額吉到鎮(zhèn)上看病去了。一直到放寒假,她們也沒有回來。走之前,娜仁花的額吉賣掉了家里僅剩的幾只羊。她們家的院子里空空的。我白天寫完作業(yè)就去白楊林里走動。有一天,我從樹林里出來,沿著斑駁的小路往娜仁花家走去。這時,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突然從娜仁花家的院墻里翻了出來。我們迎面撞在一起。我嚇了一跳,趕緊后退一步。這時我才看清,這兩個人是那日蘇和他的阿吉,倆人各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面色陰狠地看著我。他們環(huán)顧四周見沒有別人,那日蘇的阿吉便走過來在我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腳說,前年就是你阿爸報警抓的我阿爸,我阿爸現(xiàn)在還沒從里面出來呢,要不是今天有急事,我非得狠狠地教訓(xùn)你一頓,讓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一旁的那日蘇得意地跟我說,哼!告訴你,我阿吉的本事大著呢,別說是你阿爸了,連鎮(zhèn)上的人都怕他,你阿爸不是蘇木達(dá)嗎?肯定貪了不少錢,我阿吉一封舉報信,就讓你阿爸吃不了兜著走!那日蘇的阿吉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別說了,我們快走。他一邊走過去一邊轉(zhuǎn)頭用兇狠的目光盯著我說,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告訴別人,回頭我宰了你。
我嚇得癱坐在地上,看著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樹林里。
幾天后,院門口外來了兩個穿制服的領(lǐng)導(dǎo)。阿爸邀請他們進(jìn)屋,但是他們沒有進(jìn)來。三個人就在院門口說起話來,兩個領(lǐng)導(dǎo)時不時跟阿爸握手。沒多久他們就走了。阿爸返回屋里后,開始擦拭院子里許久未騎的摩托車,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笑容。額吉問,是不是有好消息了?阿爸點(diǎn)頭說,誣陷我的那個家伙,前幾天跟他弟弟一起偷東西被抓,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那天晚上,額吉動手做了烤羊肉,阿爸和額吉都喝了酒。他們的高興里似乎藏著深深的憂慮。阿爸說,哎,這么多年了,他們家人始終沒有過敬畏之心,他們認(rèn)為他們做的事天衣無縫,可他們忘了頭頂還有神圣的長生天。額吉說,那日蘇也是可憐的孩子,才多大就沒了額吉,現(xiàn)在也被他阿爸和阿吉帶壞了。
第二天,阿爸騎著摩托車往蘇木報到去了。臨走前,阿爸把我抱起來,在我耳邊說,兒子,你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小男子漢了。
我依舊保持著沉默,沒有把那日蘇對我做過的那些可怕的事告訴給家人。而知道我秘密的娜仁花卻遲遲沒有回來。快要過年了,村里的孩子們穿著好看的衣服到處結(jié)伴玩耍。我終于沒有忍住,走進(jìn)牛棚問正在干活的額吉,娜仁花什么時候回來啊?額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里的干草,拉住我的手輕聲問,孩子,還記得那頭倒下的小牛犢嗎?我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孩子,其實(shí)人和牛是一樣的,牛有牛的命,人有人的命……
額吉繼續(xù)用溫柔的聲音說著,伸出手來抱緊了我。
我領(lǐng)著小黑狗,踩著凍硬的白雪,走進(jìn)白楊林。那個泉眼已不再冒水,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的白冰,像是永不停歇的時間。不遠(yuǎn)處是娜仁花家荒廢的院子。落葉靜靜地躺在凍結(jié)的冰面上。我和娜仁花曾在這里憧憬過未來的理想,想象過城市和火車的樣子。我在溪流邊的雪地上畫了一個長長的火車,車廂里寫上了自己和娜仁花的名字。寫著寫著,我哭了起來,小黑狗著急地圍著我轉(zhuǎn)。風(fēng)吹過白楊樹的葉子,吹過彎彎曲曲的冰面。陽光灑下來,冰面上閃動著無數(shù)個金燦燦的碎片。
我的眼淚似乎變成了一條隱秘的河流,靜靜地流向那個我從未真正見過的,叫作德巴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