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偉
從井底乘坐上罐籠,我的心就“砰砰”狂跳不止。候罐時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妻子在玉米地里走著,一個蒙面男人在后面悄悄尾隨,我大喊一聲:玫瑰,小心!手一動,醒了。
聽到我的驚叫,一旁坐著等候罐籠的工友都醒了,大家眨巴眨巴眼睛,鐵柱說:咋,秋水哥,夢見有人鉆嫂子的屋里了?
另一個工友說:小心呀,別讓人家給你戴綠帽子。
我無所謂地說:誰想戴誰戴,我才不怕呢。
說是這樣說,我恨不能早一會兒升井見到妻子。
三分鐘后,罐籠從百米井下升到地面,我第一個沖出去。交了礦燈,脫了作衣,到浴池沖洗了一下,便騎上摩托車,箭一樣向生活區(qū)沖去。
已是半夜時分,小吃街的飯館都已關(guān)門打烊。只有妻子開的“礦嫂餃子店”還亮著燈,服務(wù)員小琴正在拖地。我迫不及待地問:你姨呢?
小琴拄著拖把,瞇瞪了一會兒說:我姨她……她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說:她說去解手,去了好大一會兒了,咋……還沒回來?
不好!我拔腿就往西面的廁所方向跑。一邊跑,一邊在心里祈禱:但愿我老婆沒事,但愿我老婆沒事。
我跑到廁所,里面黑咕隆咚的。我沖著女廁喊:玫瑰!玫瑰!
沒有人應(yīng)。又喊,還是沒人應(yīng)。我愈加著急,打開手機往里一掃,空無一人。玫瑰上哪里去了?我在漆黑的夜空中尋視著,旁邊是一人多深的玉米地,夜幕下,玉米地黑黝黝的。莫非妻子嫌廁所沒燈,到那里方便去了?我沖玉米地喊:玫瑰!玫瑰!回答我的只有玉米葉子的低聲細語。山那邊傳來轟隆隆的雷聲,不時有猙獰的閃電劃過,更顯得玉米地詭秘恐怖。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玫瑰,你上哪去了?你到底上哪去了?!
我的妻子是個大美女,這可不是吹。十五年前的一天,我到食堂隊采訪,進了主食組,一籠雪白的饅頭剛剛出鍋,冒著氤氳的白氣。透過繚繞的霧氣,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正在拾饅頭。聽到說話聲,她猛抬頭,四目相對,我一下子驚呆了。這姑娘太美了!她高大豐滿的身材,穿一身潔白的工作服,標(biāo)致的面龐白里透紅,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一對兒乳房就像剛出籠的饅頭一樣圓鼓鼓的,尤其那高高翹起的屁股。陪同我的隊長老楊介紹,她是剛來的臨時工。他問姑娘:你叫啥葉……葉玫瑰?姑娘撲哧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她爽快地說:以后叫我玫瑰就行了,好記。了解到她還沒談對象,我半開玩笑地說,楊隊長,我請您當(dāng)媒人,把玫瑰介紹給我行不行?楊隊長說:中、中,給大秀才當(dāng)媒人,我正求之不得呢!
本以為是個玩笑話,誰知楊隊長當(dāng)真了。第二天下午,他把我從辦公室里喊出來說:跟玫瑰說好了,她很樂意,要不晚上你倆見個面?
我和玫瑰很快熱戀上了。父親知道后說啥也不同意。他說,你在機關(guān)上班,大小是個干部。那妮子一個蒸饃的,還是個臨時工,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我想,我才不管這些呢。我娶女人又不是你娶女人,管她臨時工不臨時工,我看中的是人。
父親說:再說,那妮子性子野得很,敢跟野小子摔跤。小時候她爹還讓她到少林寺練過武。你說,女孩子家練什么武?
我說:女孩子練武有啥稀罕的?對防身有好處。
父親看勸不醒我,下了最后通牒,你再和她來往,咱就斷絕父子關(guān)系!這下我害怕了。不孝兒子,名義上不好聽,今后仕途上也會受影響呀。罷罷罷,天涯何處無芳草,既然父親不同意,那就算了。從那以后,我有意疏遠玫瑰。她幾次約我,我都以各種理由婉拒。我想這樣冷處理一段時間,玫瑰也許就死了心。
我母親在煤礦后面的山洼里開了一片荒地,種了半畝玉米。一個周日的下午,母親安排我給玉米追肥。我騎著自行車,手里提著鐵锨,帶著半袋子化肥,順著蜿蜒的山路來到玉米地。剛卸下化肥,忽聽一陣自行車的嘩啦聲,抬頭一看,玫瑰來到了眼前。我問,你來干啥?她莞爾一笑,反問道:咋,興你過來就不興人家來呀?你不是給玉米追肥嗎,我?guī)湍阕费健?/p>
這……我不知如何才好。正猶豫間,玫瑰背起半袋子化肥往前走了幾步,扭過身問:從哪開始追?
我抬頭看天,烏云翻滾,眼看要下雨。我只好說:那就從最南邊那一趟子開始吧。
天氣異常悶熱。我們鉆進齊腰深的玉米地。玉米葉子碧綠碧綠,泛著油光。我在前面用鐵锨刨土窩,玫瑰在后面亦步亦趨地往里丟化肥。不大一會兒,我們熱得汗水順著脖頸往下淌。正干著,玫瑰忽然“哎呀”一聲。我忙問:咋啦?她挓挲著兩只沾滿化肥的手說:哎呀,小蟲子……小蟲子爬我衣服里了。我趕緊放下鐵锨,揪起她的衣領(lǐng)往里看,果然,一只金龜子正快速地順著她的脖頸往下溜。我趕忙伸手去捏。那小家伙鬼機靈,一掉頭,鉆進了玫瑰的乳溝。那乳溝深邃而又幽秘,像一眼看不到底的峽谷。我的喉嚨發(fā)干,不知該怎么辦?玫瑰卻嚷叫起來:哎呀,癢癢,你快捏出來!我只好顫抖著手伸進去,撥弄她雪白的肌膚。觸電般的感覺立即傳遍全身,我戰(zhàn)栗了一下,不敢再往里探了。玫瑰催:你快點兒呀!
我……
你咋啦?她嬌嗔地看了我一眼。
我……我。我的手像不安分的小兔子一樣伸進去,用拇指和食指撥開她豐滿而柔軟的乳溝,把那只調(diào)皮的金龜子捏了出來。
哥!玫瑰顫聲叫了一聲。我看她滿臉羞紅,像熟透了的蘋果,又像一朵盛開的百合;我看見她眸子里有一口深潭,旋轉(zhuǎn)著難耐的渴求。我多想撲進去,痛痛快快地暢游一番呀。我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放倒在地上。那一刻,我忘記了父親的訓(xùn)斥,手忙腳亂扒下了她的裙子。
日頭躲進了云層里,天色暗下來。一陣風(fēng)吹來,空氣顯得涼爽了一些。四周靜了下來,紡織娘在草叢里淺唱低吟,不遠處的水塘里,一對兒交歡的青蛙在快樂地歌唱。
事后,我為自己的沖動而后悔不已,我有些隱隱地擔(dān)心,玫瑰要是懷孕了怎么辦?
誰知怕啥來啥。一天晚上,玫瑰把我約出來,剛來到僻靜處,她就著急地說:秋水哥,咋辦呀?
我說:啥咋辦?
人家……人家懷……懷孕了。
??!我大吃一驚,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玫瑰哭了。她抽抽搭搭地說: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想起了一個月前玉米地的情景,就那一次,怎么就那么準(zhǔn)呢?
秋水哥,你說咋辦呀?玫瑰焦急地說。
我一時六神無主。玫瑰撲到我懷里,捶著我的胸脯說:都怪你!都怪你!
我冷靜下來想,孩子絕對不能要。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玫瑰,明天咱到醫(yī)院把孩子流下來吧。
我不流!
不是流不流的問題,你還沒有結(jié)婚就懷孕,你咋出門呀?我勸說。
不能出門就不出門,反正我得把孩子生下來。
任我怎樣央求解釋,她就是那句話: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這事重大。思前想后,趁父親不在家,我把這件事吞吞吐吐跟母親說了。娘吃驚不小,她罵道: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不叫你跟她來往了,你咋又跟她戀在了一起?這……這人家還懷孕了,可……可咋辦呀!
我紅著臉,低頭不語。
停了一會兒,娘說:你趕緊給人家說,到醫(yī)院把孩子流掉。
我說:她不流,非要把孩子生下來。
娘沒了主意。她拍著大腿說:老天爺,這咋辦呀!
夜里睡下后,娘輕聲跟爹說:他爹,俺跟你商量個事兒。就把玫瑰懷孕的事兒說了出來。
父親一下子坐起來。這個不爭氣的孩子!你說礦上多少女孩兒找不著?非找個臨時工!
那你說咋辦呢?
咋辦,讓她流了!
人家死活不流。
唉……唉。黑暗中,爹不住地嘆氣。停了一會兒,爹說:給她錢,看她要多少錢?
當(dāng)我把父親的話吞吞吐吐轉(zhuǎn)述給玫瑰時,她說得異常堅決:給多少錢我也不要,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一天,我們正吃午飯,玫瑰的母親氣勢洶洶地找上了門。
娘一看不是善茬,忙讓座。玫瑰的母親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大嫂,俺來給您商量一件事。
啥……啥……事,你說……說吧。母親明知故問。
俺家玫瑰懷孕了。
懷……懷孕了?母親顯得吃驚不小。
這事你家秋水知道。
娘心虛地問:你咋推到俺家秋水身上,他可是個老實孩子。玫瑰娘“哼”了一聲,說:別裝蒜了,咱好商好量,這事便罷;說翻了,我非告你兒子強奸不中!
父親知道,這女人說到做到。她真告兒子強奸,那秋水今后的前程就瞎了。父親反復(fù)權(quán)衡利弊后,勉強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定親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和玫瑰又一次約會。我問玫瑰那天你咋知道我去玉米地追肥?
咋,你去追肥,就不興人家去幫忙呀?我懷疑你身上癢是故意的。
那還不是怨你?
咋會怨我?
就是怨你,怨你。我們倆說著說著就滾到了草地上。
瘋過之后,我又問,我就不明白,咱就那個一次,咋就那么準(zhǔn)呢?
玫瑰狡黠地笑了。她說:俺要不那個,會懷上嗎?要是沒有懷孕,你爸會同意咱倆的婚事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我中了玫瑰的圈套。我一把摟住她,一邊瘋狂地親吻,一邊說:你壞。你壞。
玫瑰的妊娠反應(yīng)越來越厲害,她娘坐不住了,找到我父母商定,十月一日給我們舉辦婚禮。
再過一個月,玫瑰就要和我攜手登上婚姻的殿堂,成為幸福的新娘,她憧憬在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之中。然她萬萬沒有想到,一場大禍正悄悄降臨到我們頭上。
我們科室干部每月都有一次下井指標(biāo)。那天,我們上的是四點班,主要是檢查事故隱患,我們在井下轉(zhuǎn)了一大圈兒,晚上10 點,來到距離井口最遠的11565 采煤工作面。領(lǐng)頭的宋總正在向帶班的詢問瓦斯監(jiān)測數(shù)據(jù),他的小靈通響了。就聽一個急促的聲音說:宋總,11563 掘進頭出水了。水大得很,你快領(lǐng)人往回撤!我們在場的人都傻眼了,誰都知道問題有多嚴(yán)重!11563 掘進頭是四五東采區(qū)岔開的一個工作面,正好在我們返回的路上。如果大水堵住退路,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宋總想也沒想說:大家跟著我快跑!我們跑了大概一千米,就見洶涌的水流迎面向我們涌來。老宋嚇呆了。足足有三分鐘,他的頭耷拉下來,沮喪地說:壞了,咱們的退路截斷了!
怎么辦?怎么辦?!我們圍住老宋,幾束光同時射向他,看他臉上的表情。老宋略微思索了一下,喊道:大家跟著我,退回11565上副巷去,那里的地勢高!我們跟著他往回跑,等我們來到11565 上副巷,老宋的小靈通已經(jīng)沒了音訊。這個時候,大水已經(jīng)把井下的通信線路淹沒,與平地完全失去了聯(lián)系。我們像掉進了陰冷、潮濕的墓穴里,孤獨、絕望、恐懼一起向我們襲來。這可怎么辦呀!小王蹲坐在地上,抱住頭嗚咽起來。他這一哭不當(dāng)緊,小姚、小趙也跟著哭起來。老宋大吼一聲:不要哭!哭有啥球用?礦領(lǐng)導(dǎo)不會不管我們的!這一聲吼把大家震住了。老宋說,眼下最要緊的是節(jié)省體力,等待救援。見大家不吭聲了,老宋說,從現(xiàn)在起,大家都把礦燈關(guān)閉,只留一盞輪流用。
就在井下發(fā)生突水的那一刻,礦上立即向礦務(wù)局做了匯報。一時間,警報大作,搶險車、救護車一輛輛呼嘯著開過來了,礦上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那天凌晨,玫瑰正在熟睡,被鄰居玉萍家的一陣響動驚醒了。就聽玉萍問丈夫:出啥事了?
井下發(fā)大水了!
玫瑰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她知道我上的是四點班,正在井下。我哩天呀,要是……她不敢往下想了,趕緊穿上衣服,胡亂摟了一下頭發(fā),慌忙往樓下跑。
路燈慘淡的樓院里,神情慌張的人們互相打聽著往大門口擁去。一輛班車剛剛開出,估計得20 分鐘,玫瑰等不及了,她卷入人流,發(fā)瘋一樣往井口跑去。
遠遠地就聽見一片鋪天蓋地的哭喊。井口那里亮如白晝,領(lǐng)導(dǎo)的奧迪、公安的警車、醫(yī)院的救護車橫七豎八地堵在門口,一些大蓋帽和白大褂在晃動。玫瑰頓感渾身無力,她一下跌坐在地上,被一個人拉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終于接近了礦院門口,被警察用一道隔離線攔在了外面。你讓我進去,你讓我進去!玫瑰掙脫警察的攔阻,要往里撲。
你不要命啦!一個胖警察厲聲喝道:里面正在搶險,你搗什么亂,不然把你抓起來!
經(jīng)清點,當(dāng)班下井人數(shù)共320 人,升井315 人,五人沒有升井,其中就有我。聽到這個消息,玫瑰昏厥過去。醫(yī)生趕緊過來掐人中,呼喚。十多分鐘后,她蘇醒過來,爬起來要往隔離線內(nèi)沖,又被警察拽了回來。她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哭喊著:秋水,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得知親人平安升井的家屬都長長舒了一口氣,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可五個被困在井下的家屬們像塌了天一樣,哭得撼天動地。玫瑰一邊哭一邊訴說:老天爺,我的命咋恁苦呀,馬上俺就結(jié)婚哩,咋就出了這事呀!她幾次哭昏都被醫(yī)生搶救過來。礦上專門組織人一對一進行救助撫慰。礦長下了死命令,誰要是看管不好,讓這些礦工家屬出了意外,立即下崗!
一連三天,玫瑰茶飯不思,身子軟得像面條一樣,可把她娘愁壞了。閨女要是哭壞了身子,可咋辦呀?玫瑰的二姐勸她:人家哭是人家結(jié)了婚有丈夫的人,你又沒跟他結(jié)婚,你哭啥?興許他上不來了?玫瑰心里罵二姐一句,嘴里卻有氣無力地說:他……會、會上……上來的。
第六天頭上,我被救了上來,因嚴(yán)重脫水,又吸入了有害氣體,昏迷不醒,被緊急送到礦務(wù)局總醫(yī)院,玫瑰天天守在病床前。我喪失了任何反應(yīng),吃飯連嘴都不會張,玫瑰每天給我打來豆?jié){用膠管吹進嘴里。我大小便失禁,玫瑰為我墊上尿布,每天給我擦身子,一邊擦一邊含淚輕輕呼喚我的名字。按照醫(yī)生的安排,病人躺久了,身上容易患褥瘡。玫瑰一天幾遍給我翻身,揉胳膊揉腿,一邊揉一邊給我講我倆相戀的故事。
半個月后,我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zhuǎn),玫瑰的二姐又來到醫(yī)院。看我還是老樣子,她把玫瑰拉到院子里說:玫瑰呀,我知道你愛他,可他要是一直這樣……將來成了植物人,你準(zhǔn)備咋辦?
玫瑰低下頭。少頃,又抬起頭說:他要是成了植物人我伺候他一輩子。
她二姐說:你別太天真了,人這一輩子時間長著呢,你伺候他啥時候是個頭?
他活多少年我伺候多少年。
她二姐見勸不醒妹妹,只好退一步說:你肚子里的東西越來越大咋辦?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他就是不在了,我也要給他留條根。
她二姐嘆口氣說:傻妹子呀,你要是生一個沒爹的孩子,以后誰還要你呀!
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上午,玫瑰給我到院子里搭尿布。返回時,還沒走到病房,就聽一個小護士喊道:39床的病人醒了,39床的病人醒了!
玫瑰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三步并作兩步跨進病房??匆娢业芍浑p眼睛,怔怔地看著屋頂。她心里一陣狂喜,躡手躡腳走過來,生怕嚇住我了。她蹲下身,輕輕地喚道:秋水。秋水。我緩緩地扭過頭,看見了玫瑰,臉上現(xiàn)出迷惑的表情。玫瑰撫摸著我的右手,狂喜的淚水奪眶而出。她顫抖著聲音說:秋水,你醒了,你終于醒了!說著說著,她趴到床邊放聲大哭。一個多月,整整三十八天的期盼,三十八天的精心照顧,終于等來了鐵樹開花的這一天!
在玫瑰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情一天天好轉(zhuǎn)起來。兩個月后,我又恢復(fù)如初,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
正如俗話所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玫瑰的父親到了退休年齡,原本讓兒子接班。不曾想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般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接班的好事就落在了玫瑰頭上。
我出院上班兩個月后,玫瑰也辦好了手續(xù),到礦職工食堂上班了。那年元旦,我和玫瑰結(jié)了婚?;楹鬀]幾個月,她就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我那個高興勁兒就甭提了。石灣礦職工家屬上萬人,是鼎力集團效益最好的礦井,工資獎金月月把腰包撐得鼓鼓的。每天下班回家,摟摟兒子,親親老婆,哎呀,那幸福勁兒,就是神仙也不過如此。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石灣礦進入衰老期,原來200 萬噸的產(chǎn)量急劇下降到50萬噸。礦井嚴(yán)重虧損,工資出現(xiàn)了拖欠,大半年沒有發(fā)工資了。為脫危解困,礦上只好采取大幅減員的辦法,離退休一批,分流轉(zhuǎn)崗一批,玫瑰下崗了。
北方的寒流撲過來了,大風(fēng)刮得樹梢子蕭蕭地響,風(fēng)走到哪里,哪里就變得硬邦邦的,溝里河里都結(jié)了冰。半夜,又下起了大雪,雪花子落地?zé)o聲,很快就積攢起來,覆蓋了一切,到處都變得白瑩瑩的。玫瑰看到窗外有些晃眼,以為天亮了,揉眼的工夫卻聞見了濃重的雪氣,才知道下雪了。她對我說下雪了。我說知道。我比她醒得還早,我和妻子互相摟了摟,又松開了。臨近年底,礦上還是沒有發(fā)工資的跡象。過罷春節(jié),又該交孩子的學(xué)費了,怎么辦呢?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聲接一聲地嘆息。玫瑰說:我撿煤核去吧?
我說:我是干部,你去撿煤核,不是丟我的人嗎?
玫瑰說:現(xiàn)在別講丟人不丟人了,先顧住嘴再說。再說,矸石山那么偏僻,誰能看見我?
我自感慚愧。一個大老爺們家,連老婆孩子都養(yǎng)活不住??缮掇k法呢?一家人的吃穿花費都急等用錢,聽說老鄉(xiāng)順學(xué)家老婆撿煤核一個月能掙五百多塊。唉,丟人就丟人吧。
翌日,天剛麻麻亮,玫瑰就穿上破衣服,頭上包一條舊紗巾,掂著蛇皮袋子,賊一樣溜出了礦院,順著西墻根急急趕往矸石山;天黑透,她才回來,喜滋滋地說:今天撿了二百多斤呢,能賣20多塊。她用肥皂洗罷手,抓起饅頭大口吃起來。晚飯后,她不聽我的勸阻,又拿起礦燈,掂起蛇皮袋子往矸石山去。她說這時候撿煤核的人少,撿小半夜就比白天一天撿的還要多。就這樣,她干了大半年,賣了三千多塊錢。
這年秋天,兒子放暑假回到礦上,他看我忙,每天做好飯,給他母親送去。
那天中午,兒子又一次掂著飯盒來到矸石山。玫瑰下了山,挓挲著黑手說我到河里洗洗。兒子左等右等,遲遲不見母親上來,有些著急了,忐忑不安地走到河岸邊,喊道:媽——媽——沒有回應(yīng)。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倏地升上心頭。他撥開蘆葦叢,跑到河邊,看到了倒在水邊的母親。
媽。媽!他搖晃著母親,沒有應(yīng)聲。他哭喊著,抱起瘦弱的母親,吃力地爬上岸。撿煤核的女人們跑過來,七手八腳把玫瑰抬到架子車上。兒子拉起車,蓮香、玉萍在兩邊扶著,三人一路飛奔,把玫瑰送到了礦醫(yī)院,抬進急診室,玫瑰醒了。她睜開眼,左右看了看,驚詫地說:我,我咋在這?
媽——兒子叫了一聲,淚水洶涌而下。
玫瑰,你嚇?biāo)腊沉?!玉萍還沒說完,蓮香搶著說:你四腳拉叉,往那一躺一聲也不吭,俺幾個慌著把你拉來了。
醫(yī)生摸摸病人的脈搏,又用聽診器聽了聽,放下說:你這屬于低血糖,勞累過度,輸幾瓶水就好了。
得多少錢?玫瑰坐起來問。
大概百十塊吧。
我不輸,我沒事。玫瑰說著,就要下床。
醫(yī)生鄙夷地說:你是可惜錢還是可惜命,身體垮了咋還去掙錢?
媽,輸幾瓶水吧,輸點兒水就好了。兒子含淚勸道。
玫瑰嘆了口氣,極不情愿地躺了下去。
媽,你等著,我回家拿錢去。兒子說著,跨出急診室,向家中奔去。
他取出錢,剛下樓,就看見穿著一身工作衣、滿臉煤塵的我從井口方向跑來??匆妰鹤?,我焦急地問:你媽咋啦?
醫(yī)生說低血糖,得輸水。
我們父子倆大步流星往醫(yī)院奔去。走進急診室,里面空無一人。
哎,人呢?我們四處尋找。護士說:她說出去買點兒東西,誰知出去這么長時間還不見回來?
我倆在醫(yī)院內(nèi)外尋找個遍,哪還有玫瑰的身影?
是不是又去矸石山了?兒子說。
我想了想說:走,去看看。我們沿著通往矸石山的礦車道急急走去。
一輛礦車蝸牛似的爬上矸石山頂,一個鷂子翻身,哐當(dāng)一聲,矸石煤沫飛沙走石般傾瀉而下,一路蕩起騰騰灰霧。
灰霧剛剛散去,一群黑黑的女人又蜂擁似的向山頂爬去。我仔細辨認著,突然兒子一指:爸,前面那個不就是俺媽嗎?
高高的矸石山上,一個戴紅紗巾的女人背著蛇皮袋子,躬著腰,踩著崎嶇而險峻的山路,艱難而又執(zhí)著地一步步向上攀登……
我踩著亂石嶙峋的矸石,氣呼呼地爬上半山腰,硬是把她拽下來。我氣壞了。你這個人,身子這么虛弱,還硬撐著撿煤核,你還要不要命!
出了那件事后,我和兒子說啥也不讓玫瑰到矸石山撿煤核了??墒?,她哪里閑得住呀?在家里待了一個月,就急得像尋窩下蛋的母雞一樣咕咕亂叫,到處尋找掙錢的門路。
一天,我下班回到家里,玫瑰喜滋滋地告訴我,我又找到工作了!
啥工作?我問。
白記米皮店找?guī)凸さ?,我已?jīng)跟他說過了。
一個月多少錢?
150。
我說:150塊錢,跟他干啥?咱不干。
玫瑰說:錢是不多,可是能省下一個人的飯錢。你想想,一個人吃飯哪天不得三四塊,一個月能省下一百多呢。
我想了想,也是。不過,白記米皮店正對著礦院門口,辦公樓上的人出來進去的,看見老婆在那里打小工,我臉上總有些掛不去。玫瑰大概看出了我的顧慮,就說:現(xiàn)在誰有錢誰花,啥面子不面子,沒有錢誰也不搭理你。
那天,玫瑰精心打扮了一番,又穿上帶碎花的連衣裙,本來長得漂亮,這一打扮,更像一朵出水的芙蓉。
玫瑰到米皮店打工去了,兒子去了補習(xí)班,可把我忙壞了。每天中午一下班,就趕緊往家跑,洗衣做飯,收拾家務(wù)。不過忙歸忙,看見妻子第一個月領(lǐng)回的150元工資,心里還是蠻寬慰的。今天是妻子的生日,盡管日子緊巴,我也要做一頓像樣的飯給她送去。
一陣忙活,我撈過面條,炒好青椒肉絲,裝好飯盒,向礦院外走去。
驕陽似火,街面上行人稀少。白記米皮攤的藍布棚下,稀稀拉拉坐著幾個吃客。滿臉橫肉的白老板坐在板凳上,嘴里叼著煙卷,雙眼死死地盯著從他面前走過的穿吊帶裙的少婦。
玫瑰呢?我左右掃視,遠遠地,看見她挑著一擔(dān)水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我正要喊,忽然看見幾個同事嘻嘻哈哈走過來,領(lǐng)頭的老馬說:梁秀才,你這是給誰送飯呀?
我臉一紅,支支吾吾地說:不給誰……不是,我……說著偷人似的躲進商場,伸頭看時,幾個人已進了一家飯館。玫瑰顯然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朝我努了努嘴,意思讓我回去??删驮谶@時,她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哎喲”一聲,身子朝前傾去,撲通一聲連人帶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玫瑰!我叫了一聲,趕緊跑過去攙起妻子。我看見她潔白的裙褲上沾滿了煤灰,膝蓋處一片銅錢大的紫色污跡。
白老板叼著煙卷走了過來。他心疼地掂起那只爛桶說:我說大妹子,說你眼在褲襠里長著吧有點兒虧,你看這、這五六塊呀!
你!我和妻子憤怒地盯著這個禿頂男人。玫瑰彎下腰去,從襪筒里掏出五元錢,往那男人面前一摔說:不就是一只水桶嗎,賠你!說著,雙手撫臉往礦院跑去。
回到家,玫瑰撲倒在床上,枕巾蒙臉,一動不動。我坐到她跟前,掀開枕巾,看見淚水在她臉上肆意橫流,我一陣心酸,掏出手絹輕輕地揩拭著她的淚水,自責(zé)地說:玫瑰,都是我窩囊、無能,讓你陪著受委屈。
玫瑰哭得嗚嗚咽咽。
玫瑰,咱不干了好嗎?
玫瑰哭了一會兒,忽然坐起來,抹去眼淚說:我干,我要自己干生意!
你干啥呢?
前天我上市場買菜,看見小吃街有家門面出租。我琢磨兩天了,我想租下來。
你租下來干啥?我問。
我想開一家餃子館。
你一個人能行嗎?我不無擔(dān)憂地問。
咋不行?包餃子是最簡單,最好干的生意。
可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呀。
咱外甥女小琴初中畢業(yè)在家閑著,我回去把她帶來,不就有幫手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妻子來到小吃街,看見家家店堂里坐滿了人,熙熙攘攘,甚是熱鬧。而這家空閑的門面正位于中間位置,開飯館肯定中。我們找來房東,一番討價還價,以每年兩千元的價格把這間門面租了下來。
一番緊鑼密鼓的籌備,三天后,“礦嫂餃子店”在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開業(yè)了。礦工們?nèi)齼蓛苫蔚叫〕越?,一看,“礦嫂餃子店”,眼睛不免亮了一下:這名字怪親切!往里一瞅,店堂干凈,桌椅擦得明光锃亮。走,嘗嘗去。他們剛到門口,玫瑰就笑盈盈地迎上來:大兄弟來了,里邊請。小琴,給叔叔們倒茶。又忙著到外面火上下餃子,不大一會兒,熱騰騰、香噴噴的餃子就端上了桌。礦工們一嘗,嘖嘖稱贊:好吃!好吃!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上座率逐日上升。玫瑰和小琴忙不過來,又把玉龍家女人杏花找來幫忙。為迎合不同顧客的口味,玫瑰在三鮮餃子、大肉餃子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羊肉餃子、蓮菜餃子等。她采取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辦法,買來一些流行雜志掛到墻上。礦工們來吃飯,隨意取下本雜志,一邊喝著熱茶,一邊翻看花花綠綠的雜志。不知不覺間,一盤熱騰騰、香噴噴的餃子端上了桌。在這里既能吃上餃子又能品嘗到文化,何樂而不為呢?不但本礦職工來吃,就連附近耐火廠、造紙廠的工人也經(jīng)常光顧。
生意好了,人也有了精神。玫瑰掂起鍋,煎、炒、烹、炸,樣樣在行,她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鬧鐘,又像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在鍋灶前后忙碌著,在50 平方米的店堂里奔跑著,直把“礦嫂餃子店”鬧騰得紅紅火火,小吃街里終日回蕩著她那響快的說話聲和“咯咯”的笑聲。
那年6 月28 日,是礦嫂餃子店開業(yè)一周年的日子。玫瑰采取了吃餃子打八折優(yōu)惠活動,生意十分火爆。晚上一盤點,毛收入一千五,刨去成本,凈賺六百塊。玫瑰那個高興呀,給小琴和杏花每人發(fā)了一百元獎金。
杏花說:姐,我出去解個小手。她把坤包往餐桌上一扔,急急往廁所跑。玫瑰像往常一樣收拾屋里的東西??墒昼娺^去了,十五分鐘過去了,仍不見杏花回來。玫瑰坐不住了。不就是撒泡尿嗎?廁所也就百十米遠,咋用這么長時間?她陡然想起去年夏天礦區(qū)發(fā)生的三起強奸案,驚出了一身冷汗,就趕緊往廁所跑。還沒到跟前,她就喊:“杏花。杏花?!睕]有應(yīng)聲。她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闖進女廁,里面空無一人。杏花!杏花!她大聲喊叫,驚醒了小磨香油坊的老張兩口子。他們扣著扣子跑過來問:礦嫂,咋啦?出啥事了?
杏花她……她出來解個手不……不見啦!玫瑰話都說不囫圇了。
老張說,是不是碰到壞人了?快到玉米地找。大家拿著手電筒,分路到玉米地搜。
玫瑰那個急呀,她一邊找一邊喊:杏花!杏花!走到玉米地深處,她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姐……姐。
玫瑰撞倒一大片玉米,撲過去。她看見杏花披頭散發(fā)躺在地上,裙子被撕爛,一下子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一把抱住瑟瑟發(fā)抖的杏花問:好妹妹,你……
杏花身子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快來人呢!玫瑰大聲喊叫。老張家兩口子趕過來,看到杏花這個樣子,趕緊撥打110。他女人幫助把杏花扶到玫瑰肩膀上。玫瑰一邊背著杏花往外走,一邊心疼地喊著她的名字,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警察很快趕到。對現(xiàn)場勘查拍照后,讓玫瑰和杏花坐車來到鎮(zhèn)派出所。經(jīng)過耐心詢問,杏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蒙面歹徒的大致模樣:小低個兒,禿頂,精瘦,脖子上有一拳頭大的胎記,左手只有三個手指頭。
派出所破案,一年過去了,也沒有個結(jié)果。杏花嚇破了膽,身子一天天瘦下去。在一個冬日的黃昏,她撇下心愛的丈夫和孩子,撒手人寰。
在殯儀館,玉龍的女兒掙脫父親,向母親的遺體撲去,邊哭邊喊: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剜著玫瑰的心。她噙著淚暗暗發(fā)誓:我要是抓住那個壞蛋,生吞活剝了他!
事情剛發(fā)生的頭兩年,小吃街的女人們還心有余悸,晚上去廁所解手互相招呼著。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件事像霧一樣在人們心中漸漸飄散了。女人們晚上去廁所,也不再相互喊著叫著了。我卻不放心,時常提醒玫瑰,你可不能一個人去,萬一碰上了后悔都來不及。玫瑰起先也聽,時間一長,也不太在意了。說多了,她還嫌我嘮叨,有一次還爭辯說:壞人他不傻,干了一次壞事,他還敢來呀?
一陣風(fēng)拂過,天驟然下起了雨。好在下了一陣子,就停了。我愈發(fā)著急,在濕淋淋的玉米地里穿行著,尋找著、呼喊著。叫一陣,側(cè)耳細聽,沒有,沒有玫瑰的聲音,只有不遠處帶鋸機尖厲的聲音。我心急如焚,毫無目標(biāo)地在玉米的叢林里橫沖直撞,渾身早已濕透,幾次跌倒幾次爬起。尖厲的帶鋸聲停止了,周圍驟然靜下來。我突然聽到腳踢鐵門的咚咚聲,聽到噼噼啪啪的打斗聲和女人的咒罵聲:我掐死你,掐死你!啊,是玫瑰,是玫瑰的聲音!我一陣狂喜,接連撞倒幾十棵玉米跑到跟前。電燈光下,我看見妻子正壓住一個瘦小的蒙面男人,就像一只胖青蛙壓住一只瘦螞蚱。她兩只手死死掐住男人的細脖子。男人手腳亂抓亂瞪。我大吼一聲:玫瑰,我來了!撲上前去,對準(zhǔn)男人的頭一陣狂踢:雜種,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男人停止了反抗,呼呼喘著氣,瞪著兇狠的眼睛盯著我倆。玫瑰說:快打110!
警察很快趕到,給歹徒戴上了銬子。玫瑰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她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個女警官說:大姐,你沒事吧。玫瑰一邊用手背抹汗一邊說,沒事。警察把歹徒押到車上,我攙扶著妻子慢慢走出玉米地,跟著上了警車。
我們在派出所作了詢問和筆錄,回到家已是凌晨兩點。我久久不能入睡,我為妻子的遭遇而感到后怕,又為妻子的機智勇敢而感到驕傲。我把她緊緊摟在懷里,顫抖著聲音說:玫瑰,委屈你了。玫瑰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偎在我懷里,哽咽著說,你不知道,剛遇見壞人的時候我多害怕。他用刀子抵著我,我嚇得雙腿打戰(zhàn)。他押著我往玉米地走的時候,我就想好了,他要咋就咋吧,反正保命要緊。沒走幾步遠,我被玉米棵絆倒。恰在這時,天上打了一個閃,我看見那蒙面男人小低個兒,還不到我胸脯高,像瘦猴一樣,禿頂,脖子上有一拳頭大的胎記,左手只有三個手指頭。我猛然想起,這不就是強奸杏花的兇手嗎?啊,這個惡魔怎么又出現(xiàn)在這里!我后悔呀,后悔不該不聽你的話。可我又想,既然落到他手里,想跑是跑不掉了。怎么辦,難道甘愿受辱?不、不能,我不能被他糟蹋了。不想受辱只有與他拼命。我想,就憑我這樣大個子砸也砸他個半死??伤掷镉械堆?。我冷靜下來,暗自叫著自己的名字,玫瑰呀,玫瑰,你不能硬拼,只有與他拖時間,尋找機會。想到這我故作害怕說:兄弟,你叫我咋我就咋,只要別要我的命。那壞蛋惡狠狠地說:少廢話,走!
又走了一段,天下起了雨。又一道閃電劃過,前面出現(xiàn)了一座小屋,是當(dāng)?shù)卮迕竦碾姽嗾?,鐵門已生銹,也沒有鎖。男人伸手把門推開,低吼道:進去!一把把我推進屋。就在這時,一個念頭閃電般在我腦海蹦出:這時不跟他拼命還待何時?男人剛把右腿跨進來,我一擰身,彎腰抱住了他的左腿,拼盡全身力氣往后一頂,他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撲通一聲仰躺在地,刀子也掉了。我沒容他抓刀,撲上去把他壓在身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他雙腳亂蹬,雙手亂抓亂打。正好你趕來,你要不來,我要把他活活掐死,給杏花報仇雪恨!
玫瑰徒手抓住了強奸犯,這件事像風(fēng)一樣傳開了。人們驚奇、驚嘆,又帶著幾分敬慕,從四面八方涌來。小吃街驟然熱鬧起來,摩托車、電動車把街道塞滿了。人們爭相涌進“礦嫂餃子店”,都想看一看這位女漢子、女英雄的風(fēng)采。既然來,免不了要品嘗一下玫瑰包的餃子。玫瑰和小琴忙不過來,又招來幾名礦嫂幫忙。店面容納不了源源不斷涌來的食客,玫瑰把相鄰的一間空閑的店面租過來,擴大了營業(yè)面積。
幾天后,從城里來了幾名記者。他們深入采訪后,玫瑰的事跡在各級媒體報道出來,一時聲名遠播。石灣鎮(zhèn)本來就是風(fēng)景區(qū),每到雙休日,城里人到景區(qū)游玩后,順便到“礦嫂餃子店”來品嘗一下餃子。原來的老店已經(jīng)容納不下蜂擁而至的客人,玫瑰又在石灣鎮(zhèn)北街開了一家分店,招聘了一名廚師,兩名服務(wù)員。同時,兩個飯館都上了酸菜魚、大盤雞。這一下,她可忙壞了,在老店里忙了半天,又跑到新店忙活。常常忙到深夜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
一天晚上,我正在辦公室加班,小琴打來電話哭著說,俺姨暈倒了。我騎上摩托車急如星火地往飯館趕,把玫瑰送到石灣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一量體溫,40 度,趕緊掛上水,沒多大一會兒,玫瑰就睡著了。守在病床前,我深感愧疚。玫瑰幾次讓我辭職,可我剛剛提拔為科長,前程遠大著呢,我能丟下自己的前途去和她開飯館嗎?玫瑰見勸不醒我,只好自己硬撐。
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我一邊攙扶著玫瑰,一邊說,玫瑰,不能一個人拼下去了,你得學(xué)會管理。她輕嘆了一口氣:是啊,一個人就是渾身都是鐵能打幾根釘呢?
從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玫瑰變了。她買了幾本飯店經(jīng)營管理方面的書籍,一閑下來就學(xué)習(xí),漸漸掌握了一些管理經(jīng)驗。她指定專人為兩個飯館采買食材,每個飯館安排一名員工收款。她則每天到兩個飯館轉(zhuǎn)上兩趟,監(jiān)督飯菜質(zhì)量,觀察客流量,晚上負責(zé)收當(dāng)天的營業(yè)款。
經(jīng)過礦區(qū)公安分局突審,瘦猴供出了近年來流竄省內(nèi)外,強奸二十多名女子,并致死兩名婦女的犯罪事實。人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為了表彰玫瑰為社會治安做出的突出貢獻,公安機關(guān)一次性獎勵玫瑰兩萬元人民幣。
那天上午,玫瑰從派出所領(lǐng)獎回來,還不到11點。東亮和幾個礦工咋咋呼呼涌進店。
玫瑰迎上去:東亮,你們今天咋下班這么早?
老悶說:來吃嫂子的餃子呀。嫂子的餃子真有味,吃一盤吃不夠,再吃一盤還是吃不夠。妻子回敬道:你大姐的餃子沒味誰的餃子有味?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東亮止住笑說:俺隊玉龍的閨女考上大學(xué)了,隊里組織捐款,今天升井早一點兒。
妻子高興地問,他閨女考上哪個大學(xué)了?
鄭州大學(xué),全國名校哩!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幾個人走后,玫瑰的心靜不下來了。她先是感嘆玉龍家閨女爭氣,接著又想,這兩年,玉龍為給杏花治病花光了錢,供養(yǎng)兩個孩子上學(xué)夠艱難的。她想,機電隊職工為他捐款,我就不能捐點兒嗎?對,應(yīng)該給他捐點兒款??墒?,丈夫會同意嗎?她一時拿不定主意。
晚上睡覺時,玫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黑暗中,我沒有言語。半天,她搗了我一下說:你倒是說話呀。
我說:咱在蓮湖家園看中的房子通知下月一號就讓交首付,我正盤算咋把十五萬湊夠呢。
咱存折上不是已經(jīng)夠了嗎?
我說:多交五千元不就少貸點兒款嗎?
妻子說:你說這意思不想讓我給他拿呀?
我說:不是不想給他拿,咱眼下手頭也不寬裕。再說,杏花在咱店里干過是不錯,可咱也付給她工錢了呀。
玫瑰“嚯”一家伙把被子掀開,吼道:杏花要不是在咱飯館干,會出事嗎?我心里一直有愧。人家如今有困難了,你不伸手幫一下,良心上過得去嗎?不就是五千塊錢?不就是多貸點兒錢嗎?咱圖個良心上安穩(wěn)!
我被妻子訓(xùn)得啞口無言。只好說,你看著辦吧。
二日下午,玫瑰掂著水果來到玉龍租住的房子。還沒進院,就聽一個孩子的哭聲: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就聽玉龍說:淘淘,媽媽給你買好吃的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玫瑰一陣心酸??磥恚踊ǖ乃烙颀堖€瞞著孩子。她這樣想著,低頭走進院子。淘淘還在哭泣。她一把摟過孩子,給孩子擦著淚,自己的淚水也止不住流了出來。她哽咽著說:乖孩子別哭,阿姨給你買的好吃的。說著,拿出香蕉剝好遞給他,孩子這才止住了哭。
玫瑰問:聽說小珍考上大學(xué)了?玉龍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考上了,考了620 分!這個時候,小珍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玫瑰夸:小珍不簡單呀,考上鄭大了!
小珍羞澀一笑說:考得不太好。還不好呢,鄭大在全國重點大學(xué)中排到三十多位呢。玫瑰說著,從坤包里拿出一個鼓囊囊的信封說:小珍考上大學(xué)了,阿姨打心眼里高興,這是阿姨的一點兒心意。說著,往小珍手里遞。
小珍甩著手說:不要,我不要。
咋不要?交學(xué)費,買學(xué)習(xí)用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玉龍見玫瑰實心實意,就說:小珍,還不快謝謝阿姨。
小珍這才接過來,向玫瑰鞠了一躬說:謝謝阿姨!
從玉龍家出來,玫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墒牵蕴浴皨寢?、媽媽”的哭喊聲不時在耳邊縈繞。她想,要是給玉龍介紹個對象,孩子不就有媽了嗎?介紹誰呢?她一邊走,一邊把身邊離異或者喪夫的女人在腦子里過濾了一遍,她忽然想到了秋菊??捎忠幌?,秋菊的名聲不太好。玉龍會同意嗎?中不中只管試一試。玫瑰這樣想著,就拐進老街。
正是午后時分,老街靜悄悄的,家家大門都上了一把生銹的鎖。這里很少有人居住,不過房租便宜,每月50 元就可入住。一只肥碩的黃貓從一家廢棄的院子里鉆出來,警惕地盯視玫瑰一眼,又鉆進了另一家蒿草齊腰深的院子。
這個時候,她隱約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你走,你走!玫瑰猛地警覺起來,往前緊走幾步,就聽女孩帶著哭腔說:你再不走我就喊俺媽了!
玫瑰聽出來了,女孩的聲音是從那間掛著竹簾的屋里傳出的,她快步趕過去。
這間屋子她來過,是老鄉(xiāng)順子租下的。順子以前是維修隊電工,他利用自己的技術(shù)在礦街開了個家電修理部,下班后掙點兒外快,生意不錯??商煊胁粶y風(fēng)云。年前,順子醉酒駕車撞到橋上,車毀人亡,撇下秋菊和兩個孩子。生意無法再干,秋菊只好搬到房租便宜的老街居住。
有那花花腸子的男人看秋菊沒了丈夫,人又長得有幾分姿色,便拿幾個錢引誘她,她就跟人睡了。話一傳開,就有些關(guān)不住門。玫瑰聽人說,去秋菊那里的人,有人給錢,有人不給錢,還有人趁黑把廢紙塞給秋菊當(dāng)錢,氣得秋菊差點兒上吊。玫瑰知道秋菊的事后,發(fā)了半天呆,人到這個世上真不知會走到哪一步。她也替秋菊感到羞恥,才多長時間沒見男人,就熬不住了?凈丟老鄉(xiāng)的人!
玫瑰推開出租屋的門,嗅到一股難聞的酒氣。她看見一個醉眼惺忪的男人拉住秋菊十四歲的女兒小朵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好乖,別、別嚷。你媽、一、一回五、五十,我給……給你五……五百。抖索著手從口袋里掏錢。玫瑰一眼認出來了,是地痞老八。他過去與人打架,臉上留下一個三寸長的傷疤,從此落下個“刀疤臉”的外號。小朵像遇見了救星,瞪著驚恐的眼睛哭著喊:大姨,救救我!
玫瑰怒呵一聲:住手!
刀疤臉怔了一下,他對這女人壞了他的好事十分惱火。他松開小朵,瞪著三角眼說:你、你不就是開、開飯館的嗎?
玫瑰雙手往腰間一掐說:我是開飯館的,咋的?
刀疤臉獰笑著說:我勸……勸你放……放明白點兒,大河里水不……不要攔……攔得太寬。
你欺負人我就是攔!
刀疤臉陰險地笑了幾聲,噴著酒氣,一邊踉踉蹌蹌往外走,一邊發(fā)狠說:好、好,咱走、走著瞧!
小朵還在嗚嗚地哭。她的小弟弟“哇哇”哭喊著找媽媽。
玫瑰幫孩子擦去淚水,問小朵:你媽呢?
我媽她……又上玉鳳姨那去了。
玫瑰嘆息一聲。玫瑰認識玉鳳,那女人可不簡單!十年前她在縣城開了一家理發(fā)店,玫瑰還去美過發(fā)。后來她見做暗娼生意來錢快,就打著理發(fā)的幌子,組織有點兒姿色的年輕婦女,坐臺為那些中老年男人提供性服務(wù),自己從中抽利。
玫瑰氣壞了。這個秋菊,只圖自己快活,連孩子都不管了!這不行,我得把她找回來?;氐斤堭^,她跟小琴說到縣城買東西,就搭乘了一輛發(fā)往縣城的班車。
玫瑰找到“玉鳳美容美發(fā)店”,秋菊正在拉客。看見玫瑰,她又羞又驚:玫瑰姐,你……咋來了?
玫瑰氣呼呼地說:你光圖自個兒快活,還管孩子不管?就把刀疤臉拉扯小朵的事兒說了。秋菊氣得咬牙切齒。她當(dāng)即跟著玫瑰往車站趕。走到僻靜處,玫瑰問:秋菊,世上的路千萬條,你為啥非走這條道呢?
秋菊嘆息了一聲,說:嫂子,順子在世的時候,月月有工資,俺沒發(fā)過愁??勺詮乃吆?,兩孩子上學(xué),一家人吃穿花費見天都得花錢,我不想辦法咋辦呢?說著眼擠吧擠吧想哭。
玫瑰說:你想辦法也不能干這呀。你這給孩子留的啥名聲,你不怕人家背后戳脊梁骨?
秋菊擦了擦淚:嫂子,誰愿意干這呢?不是逼得沒辦法了,才……說著,低下頭嗚咽起來。
玫瑰問,你到我飯館干咋樣?
秋菊猶豫說:那……
玫瑰說:你是不是吃饞嘴了不舍得離開?
秋菊臉一紅說:不是那。
玫瑰說:我知道你嫌飯館活累得慌,沒干那輕松。
秋菊臉紅著,說不出話來。
玫瑰說:飯館活雖然辛苦點兒,可掙的錢光明正大。你這掙的啥錢?敢出去說嗎?
秋菊有些為難地說:我又不會包餃子。
那搟面條你不會?
搟面條……會。
那不妥了。明天就上我飯館上班,我一天給你開五十塊。
我晚上下班回來,玫瑰把下午遇到的事兒和叫秋菊到飯館來的想法告訴我,這下我火了:你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你把刀疤臉給惹了。刀疤臉那人是啥貨,你敢惹他,你這不是老虎頭上蹭癢嗎?
玫瑰說:我叫秋菊來咋,他還能咋著誰?
我說:咱在人家地盤上做生意,你得罪了他,會有好果子吃嗎?
玫瑰說:我就不信,他還能把誰吃了?
我說:你別不服氣,有你吃虧的時候。
秋菊來“礦嫂餃子店”上班了。她人高馬大,搟的面條又細又長還筋道。適逢夏季,玫瑰上了手工撈面,這樣又吸引了一批客人。
不知不覺半年過去了,再沒聽說秋菊的流言蜚語。那個時候,玉龍也從礦上下崗了,玫瑰把他招聘到飯館。他和秋菊相處一段時間后,兩人還挺合得來。玉龍抽空就往秋菊家跑,幫她買面、換煤氣罐。秋菊則抽空到玉龍家洗洗衣服,拆洗拆洗被褥。玉龍的兒子也乖巧,一來飯館,就摟住秋菊的腿喊媽媽。玫瑰說:瞧瞧,你們兩家多有緣分,干脆合成一家算了。
孤男寡女本就是干柴烈火,經(jīng)玫瑰一點燃,“噌”就著了。玉龍和秋菊商量,就選在農(nóng)歷六月六吧,六六大順。玉龍本打算婚事簡辦,把結(jié)婚證一領(lǐng),兩家坐一塊兒吃頓飯就行了。誰知他過去的工友一聽不干了。領(lǐng)頭的鐵柱說:再是二婚,也是一場大喜呀,哪有就這樣潦草從事的?不行,該咋辦咋辦,沒錢,哥們給你湊。
六月六這天,在玫瑰的主持下,玉龍和秋菊舉辦了簡單的結(jié)婚儀式。玉龍的工友們在洞房里和新娘新郎笑鬧了一陣子,又把正在院里忙活的玫瑰也推進屋。土秀才鐵柱正油腔滑調(diào)地念著洞房門口的一副對聯(lián):蛟龍入海在水中翻云覆雨,菊花盛開迎君來其樂無窮。橫批是“珠聯(lián)璧合”。念到壁字時,他故意拖長音調(diào),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玫瑰正忍俊不禁,忽然背后有人摟住了她的脖子,接著就感覺臉上被人糊了一層黏糊糊的東西,眾人哄然大笑。玫瑰扭頭一看,是楊洪鑫那小子搗的鬼。她笑罵著,追到院子里也沒攆上。拿鏡子一照,整個一個花貓臉,就趕緊用水洗,用香皂打。反復(fù)洗了好幾遍,才洗凈。
玉龍在桃花春酒店備了十幾桌,玫瑰被奉為上賓。喝了玉龍和秋菊夫婦敬的酒,鐵柱等七八個工友不罷休,圍著她“嫂子嫂子”叫得那個甜,每人端著兩杯酒,不喝不答應(yīng)。結(jié)果一通酒下來,玫瑰喝高了。離開酒店,她一個人暈暈乎乎地往家走,心里十分欣慰:玉龍和秋菊合成一家,秋菊的孩子有爸了,玉龍的孩子也有媽了,多多少少減輕了一些因杏花的死而縈繞在心頭上的虧欠。更讓人放心的事,秋菊有了玉龍呵護,那些野貓野狗再也不敢騷擾她了。
玫瑰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醒來時,一看表,已是晚上十點。她一骨碌爬起來,心里罵著自己咋睡恁死性,一邊摟著頭發(fā)一邊往小吃街的“礦嫂餃子店”跑。廚師老劉家中有事,請了幾天假,她怕小琴和幾個女工顧不過來,得去幫幫忙。
此時小吃街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嬉笑聲、劃拳行令聲響成一片。“礦嫂餃子店”里更是食客滿堂,人聲鼎沸。
小琴正在下餃子,春英在里面喊:羊肉餃子沒有啦!玫瑰趕緊系上圍裙,推開小琴說:你去包餃子,我來下。她正在水氣繚繞的鍋前下餃子,忽聽一個陰沉的聲音說:給我下碗餃子!玫瑰一聽,這聲音咋恁熟?一抬頭,看見喝得醉醺醺的刀疤臉瞪著一對黃眼珠,兇神惡煞地站在鍋灶前。
給我下碗餃子。
玫瑰知道刀疤臉不好惹,盡量賠著笑說:現(xiàn)在沒餃子,等一會兒?
什么沒餃子,我看你成心跟老子過不去!話沒說完,一個啤酒瓶子已經(jīng)擲在鍋灶上,劇烈的爆炸聲驚得人們四下逃散。
玫瑰氣壞了。她把餃子盤放下問:你想干啥?
刀疤臉擰著頭說:想干啥,我砸你的店!說著,飛起一腳,把碗柜踢倒,稀里嘩啦,成摞的盤子、碗碎得滿地都是。他又飛起一腳,把支撐透明塑料瓦的柱子踢倒,一根三角鐵掉下來,砸在玫瑰頭上,殷紅的血從她那秀發(fā)里滲出來。
老娘給你拼啦!玫瑰忍無可忍。她杏眼圓睜,瞪著血紅的眼睛,掂著寒光閃閃的菜刀迎了上去。刀疤臉雙目駭然,他沒有想到,這個平日里溫柔善良的礦工老婆竟然會有這般聲色俱厲、令人膽寒的兇相!你……你……他一邊抖著手指著玫瑰,一邊往后退著,退著。這個時候,一個頭發(fā)像雞窩似的胖女人撥開人群跑過來。她狠狠地剜了玫瑰一眼,一把拽起刀疤臉,罵道:你個王八羔子,喝兩滴子貓尿水子就不是你了,人家開店礙你啥事了,你咸吃蘿卜淡操心,走,砍死你哪里冤屈!她猛地一拽,把刀疤臉拽了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兀娙恕昂濉钡囊宦曅α恕?/p>
刀疤臉爬起來,瞪了眾人一眼。扭過頭,沖舉著菜刀的玫瑰說:你等著,回頭老子再找……找你算……算賬。
你跟我走!胖女人像拖死狗一樣把刀疤臉拖走了。
玫瑰高高地舉著那把寒光閃閃的菜刀,怒視著刀疤臉的背影。
她在等待著刀疤臉的到來……
一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整整一年過去了,也沒見刀疤臉的影子。那件事過后,再也沒人來飯館找碴兒鬧事。
一晃三年過去了。這年年底,鼎力集團召開表彰大會,玫瑰作為轉(zhuǎn)崗再就業(yè)典型到鄭州參加了表彰。那天傍晚,我正在飯館幫忙,忽見一輛小轎車停在飯館門前。礦工會副主席秋水云從車?yán)锍鰜砗暗溃呵锼?,快看看誰回來了!我抬頭一看,禁不住愣住了。一個打扮入時、體態(tài)豐盈的中年婦女從小車?yán)锍鰜?。啊,這不是我的妻子葉玫瑰嗎?兩天不見,玫瑰變了:新燙的大波浪發(fā)型,羽白色的波司登羽絨大衣,里面是富有性感的淺紅色羊毛衫,黑色高腰皮靴,把她襯托得就像秋天的壽菊,蓬勃而又鮮艷,儼然一副商界精英的打扮。邱主席笑著說:還愣怔啥,還不快接你的新娘子入洞房。
我趕緊擦擦手,去接玫瑰的坤包。邱主席說:玫瑰,我走啦。哎對了,可別忘了董事長對你的鼓勵期望呀!
吃飯時,我問董事長鼓勵啥?玫瑰臉紅撲撲的,似乎還沉浸在會場熱烈的氣氛中。她說:董事長夸咱的礦嫂餃子店干得好,創(chuàng)出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钠放?,為集團公司轉(zhuǎn)崗再就業(yè)闖出了新路。他鼓勵我把店開到鄭州,讓省會人民也嘗嘗咱的餃子。
我不無擔(dān)心地說:咱在礦區(qū)干的是不錯,可鄭州是個大城市呀,房租那么高,咱光賣餃子能行嗎?玫瑰瞪我一眼說:你呀,在山溝里待的時間長了,變得封閉保守,不敢出去闖。人家沙縣小吃開得全國遍地都是,咱就不能開?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啥事了?
我說:是是。
玫瑰又說:當(dāng)初開飯館時,你擔(dān)心這不中那不中,這不是干起來了?在鎮(zhèn)北街開分店時,你說我文化水平不高,怕管理不好,這兩個店不都干得紅紅火火?
春節(jié)過后,玫瑰連著往鄭州跑了幾趟,最后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個200平方米的店面,月租金三萬。我嫌房租高,玫瑰說:租金高,客流量也大,怕啥?只要經(jīng)營得當(dāng),生意很快就會紅火起來!她目光灼灼,信心滿滿。
簽訂好租房合同后,我和玫瑰馬不停蹄地找廚師、購置餐具、添置座椅等。忙碌了一周,終于把各項事情辦妥了。
返回礦上,玫瑰把“礦嫂餃子店”交給玉龍和秋菊打理,把位于北街的分店交給春英負責(zé)。自己在下崗女工中招聘了六名模樣周正、能說會道且吃苦耐勞的礦嫂,經(jīng)過簡單的培訓(xùn),就要正式上崗了。
那是一個初春的乍暖還寒的早晨,我開著面包車,載著玫瑰和幾名員工在晨霧中出發(fā)了。車子駛出群山環(huán)繞的石灣礦,翻過一道高高的山嶺,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眼前頓時豁然開朗。陽光從一片云層中露出笑臉,給大地灑下萬道金光。霧靄散去,碧綠的麥田和寧靜的村莊便籠罩在暖融融的光線里。車載音響里正在播放著歌手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玫瑰和姐妹們跟著輕輕地唱起來: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陽下低頭
流著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
我認真的過每一分鐘
我的未來不是夢
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
跟著希望在動
歌聲在車內(nèi)蕩漾著,回旋著,像小鳥一樣呼啦啦飛出窗外,在春天的田野里展翅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