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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礦業(yè)大學人文與藝術(shù)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妙悟”是中國美學中一個具有豐富意義的思想符號,最早見于東晉佛教學者僧肇的作品中。隨其發(fā)展,后又廣泛運用于中國佛家哲學范疇。到了唐代,“妙悟”擴展到藝術(shù)理論領域,《續(xù)畫品錄》中曾提及“顧生思侔造化,得妙悟于神會。”①[1]由此看來,“妙悟”是一個具有內(nèi)在意義多元化的符號,這一符號“所指”的多樣性因詮釋者的不斷闡發(fā)而充分地體現(xiàn)。而對“妙悟”這一中國古典美學符號的闡釋,不僅要立足范疇的字面意思,還需依靠更深層的訓詁探索其概念闡釋外延,進而更深刻地理解其蘊含的豐富的審美內(nèi)涵與精神價值。
中國美學的審美體性觀是通過詩性生命本體的建構(gòu)與詩性生命活動的開展這兩個方面反映出來的,兩者之間互有交滲。而“妙悟”作為藝術(shù)思維發(fā)展的最高階段,跟文學創(chuàng)作與鑒賞亦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故探討中國美學的審美體性問題,勢必要歸結(jié)到“妙悟”這一詩性生命體上來。同時,在這一點上也恰恰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經(jīng)驗與生存智慧。歷來對于“妙悟”的審美闡釋日趨多元,大致有以下幾種主要觀點值得關(guān)注。
“妙悟”作為一種獨特的審美認識活動,具有審美體驗和價值建構(gòu)的雙重目的。一般的審美活動主要以認知與概念判斷為基礎,但“妙悟”則強調(diào)以自我本心體悟個體存在與生命價值。故在“妙悟”的過程中,不僅需要創(chuàng)作主客體審美經(jīng)驗的拓展,更需要真、本、凈之美的再現(xiàn)。
首先,“妙悟”即悟“真”。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言:“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雹赱2]可見,嚴羽所提倡的“妙悟”是一種文學思維,更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必要中介,它要求達到言、象和意三者之平衡,感性與理性之和諧。而這一平衡與和諧是建立在“真”的基礎之上,僅靠理性認識生活是不夠的,要融入生活,感悟生活之詩意,達到“詩意地棲居”之境。故極其欣賞王維詩歌的恬淡閑適、不事雕琢,能直露詩人之本色。
《終南別業(yè)》中詩人已經(jīng)擺脫了黑暗仕途的爾虞我詐,拋下了世間的浮躁與復雜,回歸大自然的懷抱,找回真實的自我。對此,詩人并不刻意地追求美麗的風景,在他看來,自然的每一種景色都值得去欣賞,故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之感。由此,詩人怡然山水,感受到生活的舒適與自在。這不僅是詩歌返璞歸真的原始呼吁,也是詩人之“真實”的外在表征。值得注意的是,嚴羽倡導的“真”不僅要求創(chuàng)作主體要傾聽自我內(nèi)心的聲音,堅持自我純粹。此外,讀者也需要用自我之本心去揣摩詩人之“真”,心中缺少一份純凈透明,則無法與詩作所寄予的情感達到共鳴。因此,“真”不僅是創(chuàng)作原則,更是鑒賞原則,沒有“真”的有效介入,則無法體悟本色當行的純美詩歌。
其次,“妙悟”即悟“本”。虞世南在《筆髓論》中曰:“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雹踇3]簡而言之,為達到精妙高深的境界,必須做到“心悟”,而非“目取”,則要求創(chuàng)作主體通過觀察客體之外部形象與表征,進而悟出自然萬物之美的本質(zhì)。其不僅是鑒賞論,更是認識論。蘇軾便是以其心力,做到“心悟”的佼佼者。他一生仕途坎坷,在漫長的人生苦旅中,他主動地向佛教靠攏,保持通達樂觀的態(tài)度,在追求生命之本原中得到解脫。因此,他常常將妙悟的體驗寫入詩中,展現(xiàn)其對世界宇宙人生萬物的本真思考。
《定風波》中“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蘇軾將大自然的風雨化為“穿林打葉之聲”一筆帶過,暗含了作者獨特的人生智慧。誠然,面臨挫折與困難時,與其畏懼逃避,還不如以一種輕松豁達的態(tài)度面對,便會發(fā)覺竹杖芒鞋的輕松也固然勝過馬。此處,詩人對于自然界風雨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也映射了其頑強樂觀、超然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與生活原則,亦傳遞出“視角決定視野,要善于跳出思維圍城”的人生哲理。
最后,“妙悟”即悟“凈”。宗白華在《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中談道:“中國自六朝以來,藝術(shù)的理想境界卻是‘澄懷觀道’,在拈花微笑里領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禪境”④[4]。為達此境界,專注于觀察對象,反觀內(nèi)心,體察心性,便成為“悟”之不二法門。
《飲酒(其五)》中陶淵明雖然生活在熙來攘往的環(huán)境中,但卻絲毫不受外界影響,主動與社會脫節(jié),不再隨波逐流,過著一種清心寡欲、無官一身輕的生活,但詩人本身非常剛正不阿,是一個有抱負有理想之人,無奈官場黑暗,自己的一腔熱血得不到應有的回應,只有遠離官場,才能保持純凈心性。這都進一步說明了詩人對當時功利主義的否定,也因此發(fā)展了自己的處世哲學,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回歸生命之輕的狀態(tài)。人與自然的和諧,根本上是生命的感受,亦是詩人遠離塵俗、悠然自得的心境。由此,追求生命之凈,回歸生活最原始之狀態(tài),亦能心觀萬物,視通萬里,達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境。
除了“妙悟”外,創(chuàng)作主體也要學會觀物。正如《周易·系辭下》中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雹輀5]另有王國維先生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雹轠6]由以上引述可知,經(jīng)“觀”的轉(zhuǎn)折過渡,“妙悟”才得以完形。在“妙悟”之境中,物存在于人的意念中,是被人意念改制的對象。故物在心中,而非在自身。反之,則天光黯淡,天全喪失,物不見其物,人不見其人。
宋代繪畫形質(zhì)產(chǎn)生于截取自然景物之特質(zhì),而領會自然性理須要在“觀物”中學習,借自然物象以寄寓人情意識,由此達到萬物與我冥合的“妙悟”之境。特別是文人畫意的出現(xiàn),帶來了象征化的擬用,如松竹梅蘭菊之為人格象征,自此畫家不再關(guān)注格法的準確,而關(guān)注畫作代表的意義,其依恃的景物或表現(xiàn)的方法顯示著對人生的妙悟。
如被譽為“減筆”畫之杰作的《潑墨仙人圖》,其筆墨酣暢,行筆粗獷,愚色精妙,可以體會得到畫家梁惜的落筆快意與神采奕奕。畫中仙人形質(zhì)俱佳,雖非嚴格工整,然形神俱活,乃是入乎其內(nèi)與出乎其外妙悟宇宙而成的經(jīng)典。蘇軾評此畫時曾提到:“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雹遊7]故心物合一、神與物游方能體悟畫中之味。值得注意的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主要動機也在于體情自然之道以成就人生價值,得自然之性,合人為之情,抒發(fā)天地間大美之性情,風骨之神韻,進而形成入乎其內(nèi)與出乎其外之美學意蘊。
其實,“妙悟”所蘊含的多元審美內(nèi)涵仍未被窮盡,在當代的文化語境中,其審美闡釋性仍呈現(xiàn)出不斷層累的態(tài)勢。研究者不斷地從哲學、美學、心理學等各種不同的視角研究這一中國古典美學范疇,挖掘其蘊藏的文化內(nèi)蘊與當代價值。因為“妙悟”的信息太豐富,留下的空白太多,從而誘使人們不懈地追索,故其成為中國古典美學領域探討的熱點與前沿,啟迪著當下應該以更為嚴肅的態(tài)度重新去認識自我,體悟人生真諦。
得益于中國古典美學莊孟禪的“萬物皆備”與“兩行”思想,“妙悟”得以形成?!叭f物皆備”理念原為孟子提出的哲學理念,從字面上看,“萬物皆備”即客觀世界的一切為我所有且處于絕對自足、獨立完整之狀態(tài)。“妙悟”便從中吸收其哲學義理,推演出其自身的美學體系內(nèi)核。在中國哲學中,妙悟是無分別、無對待之境界。無分別以反邏輯非理性為其要義,無對待則從天人關(guān)系、心物關(guān)系看,其旨在于求同存異、合乎心境。那么,“妙悟”又與“兩行”有何聯(lián)系呢?“兩行”思想出自《莊子·齊物論》:“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雹郲8]簡而言之,圣人是運用多視角去思考問題,看待是非的,能容納他人的立場與見解。與之對應,“兩行”也以是非兩可、順其自然的原則觀物,把對于真理一切論述,落到無窮的闡釋系統(tǒng)中,以此獲得對現(xiàn)實宇宙人生最為真切的體悟。
因此,“妙悟”所兼的物質(zhì)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特性,將追求無功利性的處世原則置放在此岸世界有限的情感生命中;而其所兼的精神世界與理想世界特性,將人的情感生命所追求的新高度置于理想的彼岸世界。由此,“妙悟”是中國古典美學中具有超驗性的哲學思想,其既使人以理性體察現(xiàn)實世界,又使人飽含浪漫,復歸人間大美之胸襟懷抱。
“妙悟”的審美心理源于佛道思想中的“大美”“參禪”等心理期待?!肚f子·天下》中曾提出“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的論斷,但并未做到“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亦沒有真正領悟天地之美,也與“神明之容”之理有悖。顯然,莊子所提倡的“大美”是順應大道之“美”,是包孕萬物之“美”,是俯仰于天地之“美”,由此,莊子的形而上學思想和信仰可能性,特別是莊子對“天地”大美的證成路徑,使得人與己、人與他者、人與物的多重對照得以澄明。
“參禪”即通過明心見性,洗滌心靈,實見本真面貌。簡而言之,“參禪”并非高高在上的亭臺樓閣,其源于對現(xiàn)實人生的感性體驗后的升華與超越。由此,“妙悟”汲取其禪道義理,以獨特的個體感受和直觀體會強調(diào)感性與超越,更注重在動的普遍現(xiàn)象中去領悟永恒不動的宇宙本體,從而飛躍地進入佛我同一、物我兩忘、宇宙與心靈相融的異常神秘的精神境界。毋庸置疑,禪的出現(xiàn)使得中國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獲得了另一次的豐富,而“妙悟”的參入使非概念的理解與直覺式的智慧因素壓倒了想象與感知,與外在客觀世界相融構(gòu)成新的唯美之境。
此外,“妙悟”背后的傳統(tǒng)文化依據(jù)也體現(xiàn)著“儒道互補”的思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多元并存、兼收并蓄為特征,“妙悟”思想亦不例外,其形成過程中糅合了儒家和道家的精神內(nèi)涵。儒家關(guān)注人的功利境界,而道家則聚焦于人的精神境界,這樣看來,儒道互補即出世與入世的有機結(jié)合。由此,“表面看來,儒、道是離異而對立的,但實際上它們剛好相互補充而協(xié)調(diào);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成為中國歷代知識分子的常規(guī)心理以及其藝術(shù)意念?!雹醄9]
同時,“儒道互補”又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陰陽學的范疇,儒與道二者構(gòu)成了一種陰陽互補?!叭宓阑パa”所呈現(xiàn)的和諧存在狀態(tài),不僅是中國文人追求自我人格完美的永恒動力,還是一種人生智慧,對于指導中國文人在理想與現(xiàn)實、出世與入世間取得平衡,進而永葆赤子之心與成人之思,并使生命更富有創(chuàng)造力。值得注意的是,“妙悟”所依峙的是和諧相融的“儒道互補”綜合的認識論,而非采取“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方法,其在統(tǒng)全的觀點下觀物,注重從整體與部分的微妙聯(lián)系。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講“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圓照之象,務先博觀”的道理,在這一層面,“妙悟”亦保留了此精神內(nèi)核,其以“博觀圓照”的態(tài)度,詮釋對現(xiàn)實人性的本真思考。由此,“妙悟”引發(fā)出的創(chuàng)作主客體的社會性與自然性、現(xiàn)實性與超越性、入世與出世等哲學命題,亦需啟迪我們應從更為全面與整體的立場上加以體察與把握。
“妙悟”所呈現(xiàn)的審美闡釋與精神價值因滲透了東方哲學而顯得十分深邃??梢赃@樣認為,“妙悟”無論在審美內(nèi)涵,還是在人生境界上均具有超越意義和現(xiàn)實啟示的思想文化符號。時至今日,“妙悟”仍是一種理想的生存方式,是一種關(guān)于人生存在根本問題的東方智慧。
值得注意的是,“妙悟”這一中國古典美學符號在當代中國仍具有寶貴的思想價值與借鑒意義,其對于探討人生規(guī)劃與走向有直接的啟示??傊?,“妙悟”所傳遞的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辯證統(tǒng)一,求真與盡善盡美,永葆赤子之心等方面,都是我們當下謀求構(gòu)建和諧社會所必需的精神文化資源。
注釋:
①參見潘運告著.中國歷代畫論選·上冊[M].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60頁.
②參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2頁.
③參見參見虞世南著:《筆髓論》,收錄于《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頁.
④參見宗白華著.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6-77頁.
⑤參見李道平著.《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621-623頁.
⑥參見王國維著.《人間詞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頁.
⑦參見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22頁.
⑧參見郭慶藩著.《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70頁.
⑨參見李澤厚著.《美的歷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