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鳴
(北京魯迅博物館,北京 100034)
2021年6月1日,我國新修訂的《著作權法》正式施行。此次修訂大幅提高了侵權法定賠償額上限,完善了作品的定義和類型,進一步維護創(chuàng)作者的合法權益。那么,這些修改給博物館藏品數字化版權管理帶來了哪些新的啟發(fā)呢?
在著作權方面,我國的立法并不落后。1990年《著作權法》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批準為國家法律文件,并于2001年進行了第一次修改。2006年《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頒布實施,明確規(guī)定著作權人享有信息網絡傳播權。2008年中國加入了《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條約》(WCT)和《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表演和錄音制品條約》(WPPT)。2010年又對《著作權法》進行了第二次修訂。
2021年6月《著作權法》再次修改,其中作品數字化成果的版權及其傳播成為博物館數字化發(fā)展不可規(guī)避的問題。這里涵蓋了博物館的收藏、保管、研究、陳列、教育等所有內容。①博物館數字化的主體為博物館內的藏品,將有形的物質載體轉換成數字格式存儲并傳播,是博物館數字化的主要內容。藏品數字化過程中形成一系列聲像資料,如何認定和管理這些聲像資料的著作權是博物館藏品數字化的重要問題。同時,新媒體環(huán)境下,作品數量巨大、種類繁多、傳播便捷,給博物館在傳播過程中數字化成果著作權保護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
目前涉及博物館藏品數字化版權問題,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藏品數字化后其聲像作品的版權認定和保護,二是聲像作品在新媒體傳播方式下,其版權許可的管理問題。
本次《著作權法》的修訂共涉及6章67處,涵蓋了作品創(chuàng)作、傳播、使用、管理、保護及其法律責任等內容的修正。這里主要針對《著作權法》中部分涉及博物館藏品和藏品數字化的內容進行梳理。
2020年新修訂的《著作權法》中將“作品”定義為“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共包含九項內容,其中第六項“視聽作品”取代之前的“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該定義中變化最大的內容。本條法的更改,解決了日益發(fā)展的產業(yè)界保護需求與現行《著作權法》保護范圍之間的矛盾。例如,2016年北京中科水景科技有限公司訴杭州西湖風景名勝區(qū)湖濱管理處(簡稱西湖管理處)侵犯該公司為青島世界園藝博覽會所創(chuàng)作的音樂噴泉著作權一案。因修訂前的《著作權法》作品類型中沒有音樂噴泉作品或音樂噴泉編曲這一類別,故一審判決以其作品具有獨創(chuàng)性,應受到法律保護,認定西湖管理處侵權。北京知識產權法院二審認為涉案客體是由燈光、色彩、音樂、水型等多種要素構成,符合美術作品的定義,將涉案客體認定為美術作品的保護范疇,維持一審判決。類似情形的還有燈光秀、網絡游戲、短視頻等作品,新《著作權法》中“視聽作品”的定義使得這些作品有了明確的歸類,無需再引用兜底條款進行保護,滿足了科技和文化交融催生的文化新業(yè)態(tài)下新型作品的保護需求。
新修訂的《著作權法》第二章第十條闡述了著作權共包括十七條內容,總條數與修訂前一致。其中,第五條復制權的定義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了“數字化”這一概念,即復制權除了傳統(tǒng)的印刷、復印、拓印、錄音、錄像、翻錄、翻拍外,還增加了數字化這一方式。20世紀90年代,國內各大博物館相繼開始了藏品信息化工作;近年互聯網、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技術從多方面、多維度滲透到博物館領域,藏品數字化管理平臺、智慧博物館建設等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fā)展起來。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后,各地博物館相繼推出在線展覽??梢哉f,“數字化”的增加順應了博物館業(yè)務發(fā)展和網絡傳播的新要求,為文博單位在智慧博物館建設、展覽、出版、文創(chuàng)等領域開展著作權授權工作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新修訂《著作權法》第二章著作權歸屬部分第二十條規(guī)定:“作品原件所有權的轉移,不改變作品著作權的歸屬,但美術、攝影作品原件的展覽權由原件所有人享有。作者將未發(fā)表的美術、攝影作品的原件所有權轉讓給他人,受讓人展覽該原件不構成對作者發(fā)表權的侵犯。”較修訂前的《著作權法》此處有兩點變化:一是增加了“攝影作品”這一主體,明確了攝影作品原件展覽權的歸屬;二是對未發(fā)表的美術、攝影作品所有權轉讓后,其發(fā)表權歸屬問題做出明確規(guī)定。上述兩點變化既有助于調動攝影創(chuàng)作者的積極性,又對博物館等公共文化服務機構展覽攝影作品提供法律依據。
博物館藏品數字化工作形成了豐碩的成果,如圖片、影像、VR、AR等,面對眾多的藏品數字化成果,如何界定其是否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這些作品的著作權又歸誰所有等,成為藏品數字化版權需要解決的問題。
博物館藏品作為有形的財產其所有權與著作權,即物權與知識產權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博物館對其藏品原件享有財產所有權,但并不意味著享有著作權。②著作權共包括十七條內容,其中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屬于著作人身權,該項權利的保護期不受限制。發(fā)表權、復制權、發(fā)行權、出租權、展覽權、表演權、放映權、廣播權、攝制權、改編權、翻譯權、匯編權等與藏品有關的權利屬于著作財產權,這些權利的保護期為作者終生及其死后五十年,五十年后作品的著作財產權不再屬于著作權人。對于藏品數字化成果的版權,如果藏品著作權未過保護期,其數字化成果的版權屬于著作權人,其他人須征得著作權人同意后方可利用;而藏品著作權已過保護期的,其數字化成果的版權要根據藏品數字化成果具體分析,即要首先判定藏品數字化成果是否構成《著作權法》之作品。
藏品數字化成果中數量最大的是圖片,采集圖片的方式通常有拍照和掃描兩種。通常認為攝影師在拍攝過程中融入了其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元素,諸如角度的選擇、光線的判斷、背景的設計、空間的構圖等,這些元素的融入使照片具有一定的原創(chuàng)性,符合《著作權法》中“具有獨創(chuàng)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的定義,因此攝影作品符合《著作權法》中關于作品的定義,具有著作權。掃描是近年來常用的一種數字化采集方式,特別是書畫、書信、手跡等平面紙質藏品。掃描一般以逼真為基本原則,能夠客觀地反映藏品的真實現狀。而《著作權法》中“作品”的定義明確指出“作品”應具有獨創(chuàng)性,那么掃描作品越是逼真,越沒有獨創(chuàng)性,越不可能構成作品。③這種缺乏獨創(chuàng)性的數字化成果,一般不構成攝影作品,根據《著作權法》規(guī)定,如果不構成攝影作品,則不能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目前業(yè)界共識,立體藏品的圖片因攝影作品在角度、光線、焦距等方面存在選擇和判斷,具有獨創(chuàng)性,構成《著作權法》之攝影作品;平面藏品的圖片屬于對藏品的復制,不具有獨創(chuàng)性,不構成《著作權法》之攝影作品。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單件平面藏品圖片不是作品,不受《著作權法》保護,但是若干件平面藏品圖片形成的匯編等,因編者在圖片的選取、編排等方面具有創(chuàng)造性,構成了《著作權法》上的“匯編作品”,其著作權由匯編人享有。
目前,出版《圖錄》是博物館宣傳和研究藏品的重要方式之一,為了更好地呈現某一領域研究的現狀,會出現在出版圖書時向外單位借用圖片的情況。若借用的藏品已過著作權保護期,且藏品的數字化成果又不構成著作權中的作品,理論上任何人均可在不侵害著作人身權的情況下自由利用。但根據文物保護法律法規(guī)和目前文博單位內部管理規(guī)定、實踐經驗看,由于文博單位作為藏品的保管機構,為保證藏品在復制過程中的精準傳播,均由保管機構自行復制或監(jiān)制。對于已過著作權保護期的藏品,博物館授權他人利用其未構成新作品的數字化成果已不在著作權范疇內,而完全屬于行政管理范圍;博物館針對此情況商業(yè)用途授權圖片使用而收取的費用,也是基于博物館在復制藏品過程中的成本而形成的行政管理費用,而非《著作權法》中的版權使用費。
著作權歸屬問題是《著作權法》在實際應用中的又一重要問題?!吨鳈喾ā访鞔_表示著作權屬于作者,即藏品著作權未過保護期的其藏品數字化成果的著作權屬于作者本人,對于著作權已過保護期的藏品其數字化成果的著作財產權歸屬問題,應根據該成果產生的過程具體分析。這里主要涉及個人作品、職務作品、法人作品和委托作品。
個人作品主要指作者利用業(yè)余時間完成的作品,雖作品涉及博物館工作人員所在單位業(yè)務領域,但為作者本人創(chuàng)作的成果,其著作權歸作者本人享有;個人作品中使用的圖片應根據每張圖片的著作權情況逐一分析,凡藏品著作權在保護期內的應征得著作權人的同意后方可利用。關于職務作品,其著作權的界定關鍵看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否利用了單位的物質技術條件。如果利用了單位的物質技術條件,則作品的著作權由單位享有,作者只享有署名權。反之,著作權由作者享有,但單位在其業(yè)務范圍內優(yōu)先使用,作品完成兩年內,未經單位同意,作者不得許可第三人以與單位使用的相同方式使用該作品。法人作品系博物館主持下充分體現了單位的集體意志并由單位承擔責任的作品,博物館視為作者,享有著作權。實踐中,展覽大綱、圖錄等由單位集體創(chuàng)作,著作權歸單位的情形居多。④
委托作品同以上三種最大的不同在于作品產生的過程涉及第三方,目前博物館很多數字化成果通過聘請專業(yè)公司或人員進行制作,這就涉及委托作品。《著作權法》第十九條規(guī)定,受委托創(chuàng)作的作品,著作權的歸屬由委托人和受托人通過合同約定。合同未作明確約定或者沒有訂立合同的,著作權屬于受托人。博物館開發(fā)的藏品信息數據庫就是典型的委托作品。目前,各大博物館陸續(xù)建立自己的藏品信息數據庫,一般均委托第三方進行開發(fā),如果委托人和受托人在簽訂合同中有著作權的約定,則按合同約定執(zhí)行;如果合同沒有明確約定,一般認為,數據庫中的文物藏品資源信息是建設數字化博物館過程中的核心板塊,這類信息最終以數字化的方式整合,需要相關工作人員精心編排與創(chuàng)作,具有《著作權法》中所規(guī)定的獨創(chuàng)性,應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⑤,這部分著作權屬博物館所有。受托研發(fā)軟件的第三方在軟件設計、程序代碼上融入了工作人員的智力成果,這部分創(chuàng)作成果的著作權應屬于受托方。這里需要說明一點,對于藏品信息數據庫中著作權未過保護期的藏品信息及其數字化成果,根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七條的規(guī)定,博物館根據工作需要自行數字化并用于館內藏品信息數據庫中藏品數字化成果可不經過著作權人許可。
博物館館藏資源授權的內容一般分為著作權授權、商標權授權、品牌授權和其他授權四類。其中博物館館藏資源著作權授權不僅體現在藏品實體上,而且可體現在館藏資源數字信息資源上。包括我們熟悉的傳統(tǒng)媒體,如書籍、期刊、畫冊等出版物的內容;也包括新媒體的內容,如網站、自媒體、影視、動漫、游戲等等;除媒體外,依托藏品數字資源提煉的文化元素設計與開發(fā)的各類文創(chuàng)產品、仿制品等均屬于博物館館藏資源著作權的授權內容。博物館館藏資源著作權的授權模式分直接授權和委托授權,其中直接授權是目前博物館普遍采取的方式。例如,故宮博物院在官網上設有影像授權模塊,用戶通過提交影像授權《申請函》獲得授權。直接授權一般以合同的形式體現,通過合同約定授權內容、方式、性質、范圍、期限費用等事宜。
在博物館藏品數字化成果授權過程中,首先要對藏品數字化成果的著作權進行梳理。在捋清每件藏品數字化成果的著作權后結合本次授權的目的、用途簽署授權合同,明確版權所有。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睘榇?,博物館通過其豐富的藏品資源向大眾傳播知識和文化,特別是信息時代,借助互聯網傳播,博物館藏品數字化成果擺脫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讓受眾群體自主地參與到文化的欣賞和學習中來。這種高速便捷的信息傳播給藏品數字化版權帶來了極大的考驗。數字化成果豐厚、傳播速度快,導致版權問題激增、版權歸屬找不到源頭等,這些問題與“讓文物活起來”的宗旨相矛盾。面對這一矛盾,適度開放低分辨率圖片的使用權限是一項一舉兩得的舉措。通過全面放開低分辨率圖片的下載和使用,促進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特別是互聯網產業(yè)對其進行產品開發(fā)和市場拓展。各博物館與其在藏品圖片的授權和使用中建立自己的規(guī)定,不如主動開放藏品低分辨率影像資料,使文物真正地“活”起來。
由于缺乏版權意識,一直以來博物館館藏藏品著作權是藏品管理中被忽略的環(huán)節(jié)。隨著信息網絡傳播的發(fā)展,藏品著作權受到了廣泛關注,博物館維權意識普遍加強。但這種增強略顯被動,往往是產生了問題再去維護;或者哪件藏品利用過程中涉及著作權問題現去梳理這件藏品的版權情況,缺乏對全部館藏藏品的系統(tǒng)梳理,使得藏品版權工作很難打開主動的局面。應將藏品著作權納入藏品管理日常工作中,建立藏品著作權臺賬,掌握所擁有藏品著作權的儲量和狀態(tài)。特別是藏品數字化成果的著作權歸屬,以及捐贈、調撥來的藏品是只擁有所有權不擁有著作權,還是著作權隨藏品所有權一并轉移。藏品著作權梳理清楚后,藏品利用中涉及著作權的問題方能游刃有余。藏品著作權管理是一個動態(tài)管理的過程,應不斷更新,隨時調整。
綜上,目前藏品數字化版權已獲得博物館的廣泛關注和重視,各單位均在其官網上發(fā)布版權聲明并提供版權申請的渠道。但版權聲明的形式并不統(tǒng)一,應建立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另外,在具體實踐中還應注意,《著作權法》不保護思想,只保護表達,及《著作權法》中所稱的作品,這點在匯編作品中最常出現問題,即匯編方法和匯編結果的混同。最后,要善于利用《著作權法》中的兜底條款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注釋
①祝敬國.中國博物館數字化若干概念的思考[EB/OL].(2016-08-04)[2022-08-12].https://www.dpm.org.cn/study_detail/100204.html.
②張百成.博物館藏品的著作權歸誰享有:以故宮博物院為例的博物館藏品著作權法律問題探析[N].中國文化報,2013-07-30(011).
③蘭國紅.博物館藏品影像化的法律風險及其應對[J].中國博物館,2018(1):3-7.
④付瑩.博物館內“作品”的著作權(版權)歸屬及保護問題[J].中國文化遺產,2014(5):9,81-87.
⑤鮑恩宏.文物藏品資源信息的著作權研究[J].中國博物館,2018(1):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