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鋪
我家在農(nóng)村,那個年代,排行第二的父親和兩個叔父隨爺爺舉家南遷,大伯留守老家。每逢假期,我們五六個小輩便擁攜著去大伯家“看暑”“問寒”。大伯家的房屋并不寬敞,堂哥堂姐住著尚嫌擁擠,大伯大媽便在棚樓上打一長長的地鋪安頓我們,這地鋪就成了我們的樂園?;蚍疃?,或角力摔跤,或做騎馬游戲,不至筋疲力盡,決不罷休。鬧得兇時,大媽便拖著臃腫的身軀爬上樓來制止。但這嚇唬與我們的逗樂并不相干,大媽未至樓下,樓上便又是一片踢騰打斗,鬧得天翻地覆。
歲月漸逝,稚子長成,當年的小兄弟們已然工作在天南地北,難有再聚之時,于是,對童年關(guān)于地鋪的回憶便成了一縷幽香,時時撫慰著都市里浮躁的心。
在都市里生活,自然有其優(yōu)越之處,但也有著局促與尷尬。朋友自遠方來,樂則樂矣,住宿卻擾人。借宿他家,打擾別人,于心不忍,住在賓館又顯得生分,就只好打地鋪。女人們甜睡于臥室床上,男人則伸展于客廳地鋪。也許是比較貼近自然的緣故吧,本來就少有隔膜的男人更是嘴上沒了遮攔,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地聊,說生活的艱辛,道處世的兇險,頌愛情永恒、友誼長青。平素不敢說、不想說、不愿說、不能說的話盡倒出來,沒了斯文,沒了偽飾。說到心靈深處,或埋頭痛哭,或縱聲大笑,全都無須顧忌。以前的酸甜苦辣倒凈了,今后的理想憧憬隨之萌生。誤會冰釋,前嫌盡棄,地鋪上晾曬著赤誠。各自的心底涌出一句話來:朋友就是朋友,無人可以替代。這時,地鋪上濃濃的友誼就如一杯陳年佳釀,愈品咂愈醇香滿口。
每年都要探親,隨著父母的日漸衰老,探親便愈顯鄭重其事,常年率妻領(lǐng)子以歸。父母知道兒子、兒媳在大城市生活慣了,吃要精雅,住要敞亮,就騰出房來,兒子住一間,兒媳、孫子住一間,老兩口打地鋪。冬天寒冷,火爐給兒子,夏日蚊蟲叮咬,蚊帳罩了兒媳、孫子,晚輩若要自告奮勇睡地鋪,父母是絕不會同意的:上年齡的人,又是生活在農(nóng)村,慣了;你們身子骨嫩,抵抗力弱,睡床上好。冬天鋪床棉絮在地上,裹一身棉被便呼呼睡去;夏日,墊張涼席在地板上,蒙塊床單做蚊帳,也酣然入夢。次日清晨,見父母眼睛紅腫,或感冒發(fā)燒,便知是昨晚沒睡好。父母卻嘿嘿一笑,老了,誰沒有點毛病,咋也不咋得。就知道父母的愛好比一部大書,任兒女一輩子也翻閱不完。
而今,都市的住宿條件愈來愈現(xiàn)代化,愈來愈豪華舒適,但對地鋪的懷念卻像是夏日的韭菜,日夜瘋長,久久難忘。
豬娃爺
“爹,你要是不給我爺看病,我也不養(yǎng)活你?!睂O子背著爺爺給父親說。
豬娃爺病好了,圪蹴在場邊,銅煙鍋在地上磕掉煙灰,又續(xù)上一鍋?!斑@孩子還是愛我?!彼难澒芤呀?jīng)挑到了膝蓋,細瘦的小腿,似乎只有一根骨頭,在著地的剎那,一雙露著腳趾頭的半膠鞋,把那截骨頭接住,免得插到土里去。
豬娃爺家修了四間寬敞的兩層半樓房。在陜南,兩層樓住人,最頂?shù)陌雽?,一是用來隔熱隔冷,二是用來放糧食、放柴草。這半層是鄉(xiāng)人的生活用品展覽館。房修好后,豬娃爺給兒子說:“你們住一樓,孫子住二樓?!眱鹤诱f:“你們的房間也安頓在二樓?!必i娃爺說:“都說好了,我們給你姨家看房去。”
姨家的房子距離自家樓房二百米,是已經(jīng)久居大城市的姨在村里的老宅子,房檐塌了半邊。“房不住人,爛得快,有煙火熏著,你姨一家回來就有落腳的地兒?!必i娃爺老兩口把鍋灶打掃了,搬了幾捆稻草,老宅子里起了炊煙。
豬娃爺七十歲,豬娃婆六十八歲。豬娃婆早起,灶膛里塞幾團稻草,煙從每一片青瓦的縫隙裊裊而出,豬娃爺就能端上一碗噴香的白米粥。豬娃爺吃得最多的飯是米粥,或者是一碗機器掛面。下飯菜是從堂屋那口大缸里撈出來的漿水菜,有時涼拌,有時油炒。如果是周末,豬娃爺會起來得比較早,等我在場邊瓜藤架子邊刷牙的時候,他已經(jīng)騎車從外面回來了。
周末,孫子歇學(xué),豬娃爺老兩口會燉肉。豬娃爺把門檻抽掉,推出那輛用了十幾年的二八飛鴿自行車。車子斷了的輻條和好的輻條扭著纏在一起;車鈴蓋子早沒有了,但撥動小錘的彈簧還是可以碰出鈴聲;車鏈護板也不見了,一條循環(huán)的鐵鏈,干巴巴地鏈接著大小兩個輪盤;兩個輪盤轉(zhuǎn)動起兩個沒有泥瓦的車轱轆。豬娃爺推著車子跑幾步,把身子甩上車座,手緊緊握住沒有了車剎的把柄。車子晃晃悠悠地飄向鎮(zhèn)上。
雖然東倒西歪,豬娃爺卻從沒在越來越密集的車流里出過事。他躲著各種車輛,各種車輛也給了自行車足夠的重視。到了鎮(zhèn)上,他把自行車往路邊的樹上一靠,嘴里叼上煙鍋,手背在身后,褲管挑在膝蓋,笑瞇瞇地去肉攤子買肉。“就要這疙瘩,肉瓷實?!必i娃爺指著蹄包部位,眼睛盯著師傅下刀。“你咋割的?把肥膘去了,我孫子吃的,就要純瘦的!”這時候,豬娃爺一臉嚴肅,等到瘦肉拴上繩,沉甸甸提在了手上,臉上才又恢復(fù)了笑瞇瞇的樣子。回到車邊的這一段路上,豬娃爺會反復(fù)地觀察這一吊肉,確認沒被師傅偷摸夾雜半星兒肥膘或者骨頭渣渣。
他歪歪扭扭地騎上車子,掛在車頭的肉甩來蕩去,使車子扭得越發(fā)厲害?;氐綀鲞?,在車子要倒的時候,豬娃爺慌忙地跳下來,隨著車子跑一段,把自己和車子穩(wěn)住,這時候,車子往往已經(jīng)“咣”地懟在墻上了?!败嚭抿T得很,就是越來越?jīng)]勁道了?!必i娃爺把肉往老婆子手里一塞,“煮好,別放菜,孫子一會兒就過來了?!弊约簞t圪蹴下來,溝子擱在腳后跟上,褲管高挑著,喘氣,抽煙。
孫子又一次把豬娃爺背著,哭著向正在發(fā)動汽車的父親喊:“爹,你要是不給我爺看病,我也不養(yǎng)活你?!蹦且淮危i娃爺走了,他的自行車靠在老宅子墻根,很長一段時間,豬娃婆靠著它曬太陽、打瞌睡。
那些小人物
二○○三年,我去昆明出差,順便去參觀昆明世博園。因為工作完才去,到時已快閉館,園內(nèi)游人很少。
人少有人少的好處。偌大的園區(qū),各個展館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沒有人擠人的煩惱和嘈雜,倒也清閑。春城的世博園,花的海洋,館的世界,馳目騁懷,心曠神怡。
從一個展館出來,漫步到了新疆館。突然,音樂就響了起來。不是那種大喇叭,而是手提錄音機里放的卡帶。在濃郁的新疆風(fēng)里旋轉(zhuǎn)出一位維吾爾族姑娘,在場館前跳起新疆民族舞。
達坂城的石頭硬又平啦
西瓜呀大又甜呀
那里來的姑娘,辮子長啊
兩只眼睛真漂亮
姑娘隨著音樂,翩翩而舞。她的脖子靈巧地扭動著,展示出新疆舞的獨特與熱情,眉目傳韻,神情專注。
因為觀眾只有我一個,而我又是害羞的,經(jīng)受不了新疆舞蹈的熱情火辣,加之天色不早,還有很多場館要看,就匆匆向旁邊走去。我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距離,即將進入另外一個場館了,那音樂才停下來?;仡^望去,跳舞的姑娘兩手捏著裙擺,低首向我遠遠鞠了一躬,進館去了。
原來她是駐新疆館的接待人員。
十幾年了,她那種不忽略、不敷衍一位觀眾的認真,深深刻在我的腦海,也讓我為當年沒有向她還禮而深深自責(zé)。
《一個人的朝圣》里有一個片段:教堂前,穿著臟兮兮的老人為陌生的人們表演舞蹈。不知不覺,觀眾只剩下了哈羅德一個人。老人跳完,丟下手中的毯子,微微鞠一躬,指尖輕輕掃了一下地面,他鄭重地向哈羅德,他唯一的觀眾致謝。
面對唯一的觀眾,老人也沒有懈怠他的舞蹈、慢待他的觀眾。
還有一件事。有一位朋友是電影導(dǎo)演,一次和他去看電影,電影畫面結(jié)束,影廳燈光打亮,大家站起身,熙熙攘攘地朝出口走去。我也站起來,座位椅面哐當一聲落下去。同事伸手把我一拉:“坐下?!笨纯磾D向門口的人流,我重又坐了下來。片尾的音樂一直憂郁地響著,字幕一頁一頁地翻卷。直到銀幕上什么也沒有了,朋友才站起來說:“這下看完了,咱們走?!?/p>
我笑他說:“電影早完了,你看只剩咱兩個啦?!彼車烂C地說:“他們沒看完,咱倆看完了?!?/p>
“你知道有多少人參與制作了這部電影嗎?”他問我。
“導(dǎo)演、主演、編劇……”我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有名有姓的工作人員有三百五十八位。”他說。
我一下子驚奇起來??措娪?,除了導(dǎo)演、男女主角、編劇等,誰還關(guān)注其他工作人員啊。
“是啊,大家都是這么看電影的??墒沁@些工作人員少一個,電影就有可能在某處出現(xiàn)瑕疵甚至斷鏈?!彼蛭医榻B了諸如場記、劇務(wù)、機械員、場工、勤雜等工作人員的職責(zé)和他們在電影制作中的重要作用。
對一部電影來說,導(dǎo)演、男女主角、編劇等的確不可缺少,但是,其他工作人員也是電影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電影里露臉的就那幾個人,而他們的背后,是一大群做著平凡工作的小人物。他們也是默默的無名英雄?!翱赐觌娪?,是對他們起碼的尊重,不是嗎?”朋友說。
何嘗不是呢?在生活里,我們常常只看到了少數(shù)人表面的風(fēng)光,卻很少去關(guān)注風(fēng)光背后的人和故事。沒有這些小人物的敬業(yè)和專注,沒有他們的平凡和付出,也就不會有偉大和美好誕生。
作者簡介:呂志軍,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奔流》《西部散文選刊》《延河》等刊物發(fā)表新聞和文學(xué)作品近百萬字。著有小說集《風(fēng)過窄門》《寒冷的夏》、散文集《溫暖的窗》。作品多次獲獎。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