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甲胄師的英雄主義

高塬

溫陳華

“來將何人？”

“隴右崔器！舊歷二十三年募兵，軍帳中攢有賊頭八十四顆！”

暗室中短兵相接，一場以一敵十的惡戰(zhàn)一觸即發(fā)。

這是頗受年輕觀眾好評的網(wǎng)劇《長安十二時辰》中的名場面。崔器，劇中這位穿戴盔甲的軍官，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肩扛兩個錘子、嘴角有道疤、說話緊咬后槽牙，表面上是個一心往上爬的莽夫，實則出身不凡、胸懷大志。

“崔器祖上顯赫，所以擁有很高級的鎧甲裝備?！睖仃惾A說。為了與角色契合，他專門為崔器制作了一身黑漆順水魚鱗甲，與普通軍士穿的札甲區(qū)分開。

溫陳華平頭、皮膚黝黑、身量中等，不開口時緊皺眉頭，像個臨陣士兵，和崔器頗為神似。他在鑄甲圈內(nèi)有個名號——“中國唐宋甲胄復原第一人”。

還未走進溫陳華的工作室“煉鎧堂”，叮叮作響的甲片摩擦聲便傳到《環(huán)球人物》記者耳邊。

100平方米左右的制作間里，3名年輕的設計師一邊啪啪點鼠標，一邊盯著電腦屏幕聚精會神地做圖;十余名女工埋著頭，熟練地串著甲片;還有一位老師傅弓著腰、仔細地裁著布，桌案上散落著皮革、綢布、尺子、圖紙等。

溫陳華告訴記者，工作室剛搬到這個新地點，很多東西還沒有收拾到位，但生產(chǎn)線已經(jīng)快馬加鞭地開動起來了，“大家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因為一個接一個的訂單不等人”。

這里的員工不少是“95后”，之所以加入“煉鎧堂”，是出于對甲胄的喜愛。

甲胄實際是指兩件東西：甲指鎧甲，胄指頭盔。在冷兵器時代，甲胄相當于防彈衣?！吨芏Y·考工記》記載：“粵無鑄，燕無函，秦無廬，胡無弓車?！逼渲小昂奔粗告z甲，古代制甲師因此被稱為“函人”。

進入熱兵器時代后，甲胄的功效大大降低，“函人”也因此沉寂。目前，全國能高度還原、制作古代甲胄的人少之又少，溫陳華是其中之一。因為技藝高超，業(yè)內(nèi)有人戲稱他為“溫神”。

2016年，《長安十二時辰》的造型指導宋韜找到溫陳華，想定制一組全金屬材質(zhì)的實戰(zhàn)甲胄。

“他說要做幾百套，我覺得這個人在跟我開玩笑，因為從來沒有人做過這么多?！睖仃惾A對記者回憶道，“我們這些鎧甲愛好者經(jīng)常在一起交流，剛開始我不知道他的職業(yè)，以為他只是一個普通愛好者而已。”

但宋韜專程從北京飛到溫陳華當時在昆明的工作室，向他詳細介紹了《長安十二時辰》的拍攝計劃。溫陳華聽完，心里涌出一股興奮感。以往影視劇中的甲胄大多為非金屬材質(zhì)，成本低廉，與真正的鎧甲相去甚遠，宋韜卻希望還原真正的唐代鎧甲，呈現(xiàn)當時特有的形制與屬性?！斑@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更是一次絕佳的機遇?！睖仃惾A說。

《長安十二時辰》的故事發(fā)生在盛唐，處于我國古代鎧甲制作工藝的鼎盛時期。明光甲、細麟甲、烏錘甲、白布甲、皂絹甲……《唐六典》中記載的“唐十三鎧”或明或暗、或繁或簡，處處不同、件件講究。比如崔器穿的黑漆順水魚鱗甲，全身上下有3000多個零部件，造型多變、紋飾繁復。

困難的是，沒有現(xiàn)成的文物可參考，溫陳華最后跑到山西平遙鎮(zhèn)國寺?！八吕镉袃蓚€護法天王，穿的就是典型的唐式鎧甲，我們進行了復刻，之后劇組又按敦煌壁畫的彩繪紋飾，對它進行了裝飾?！?/p>

“減重”是橫在溫陳華眼前的另一道坎兒。史料記載的甲胄重量有70斤左右，溫陳華起初真的做成70斤重，但演員們受不了。

“拍戲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拍，每個鏡頭是一遍一遍地來，對演員體能消耗很大。因此甲片材質(zhì)要重新選擇。后來軍官鎧甲的甲片采用了薄鋼板?！睖仃惾A說。他和團隊耗時1年多，為劇組一共制作了40多套唐代甲胄，作為劇中旅賁軍、龍武軍的軍官服裝。

劇集開播時，溫陳華發(fā)了一條微博：“等了一年了，心情很激動，現(xiàn)在反而有點不敢看了。劇組在道具上非常用心，鎧甲也特別用心。大家一定要去看看，劇組對每件道具的要求都無限接近歷史原型……”

在溫陳華看來，穿上甲胄的軍人就是古代的“鋼鐵俠”。制作精良的甲胄可以承受200斤的沖擊而不變形，每制作完一套，他和團隊都會人工試穿，并進行格斗測試?！斑@既保證人體與甲胄的完美契合，還能保證它的實戰(zhàn)功能。”溫陳華認為防護功能是甲胄的靈魂，刀槍不入的實戰(zhàn)感是對歷史的尊重。

一副甲胄的內(nèi)里由皮革制成，用來防御鈍擊。（受訪者供圖）

1974年出生的溫陳華，一說起鎧甲就滔滔不絕，平時嚴肅的臉笑起來，像個淘氣的男孩子。

他對記者坦言，傳統(tǒng)鎧甲制作屬于小眾文化，愛好者主要是年輕人，但他們的忠誠度很高。在一些熱門社交平臺上，有20多萬人常年關注這個圈子。其中一些熱愛國風、國潮的“Z世代”群體，對冷門愛好的接受度非常高，不少人身體力行，將“煉鎧”作為自己的職業(yè)。他們大多是美術、設計專業(yè)出身，不斷摸索、鉆研，從業(yè)余愛好者一步步成為鎧甲設計師、制作師。

“對我們來說，甲胄有一種很難描述的吸引力?！睖仃惾A對記者說。

或許是因為在四川內(nèi)燃機廠家屬院長大，溫陳華從小就有一個金戈鐵馬的英雄夢。和許多男孩子一樣，他愛看《三國》《水滸》《岳飛傳》的連環(huán)畫;上課時間開小差，給教科書上的人物頂盔冠甲;回到家把撲克牌、紙板打孔穿線，做成簡易甲胄，和小伙伴玩得不亦樂乎……中專畢業(yè)后，溫陳華在內(nèi)燃機廠當了一名鍋爐安裝工，學習打鐵、鈑金等技術。這可以說為他日后制作鎧甲打下了基礎。

“凡是跟金屬加工有關的技術，我都會留意?！睖仃惾A說，“我也喜歡收集整理歷史資料，覺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p>

憑著一腔熱愛，他走遍了全國各地的博物館、寺廟，華嚴寺、鎮(zhèn)國寺、南壇寺、敦煌莫高窟……每到一處，看到有甲胄造型的雕像就拍照留存，不能拍照的就將雕像上的鎧甲一筆一畫地臨摹下來。日積月累，溫陳華對相關史實、史籍文獻如數(shù)家珍。給記者講解的過程中，他隨口就能引用《虎鈐經(jīng)》《翠微北征錄》《武經(jīng)總要》里的記載。

鉆得了技術，啃得動史書，溫陳華的業(yè)余生活全部被鎧甲填滿了。到了2008年，他覺得各方面準備得差不多了，“真的是按捺不住，特別想試一試，復原一套接近真實歷史的鎧甲”。

當時的他在重慶開著一家電腦店，于是一邊做生意一邊制作鎧甲。一次，他正埋頭在店里擺弄材料，一位“顧客”上門，他頭也不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連那人順走了桌子上的手提包都毫無察覺。

為了達到最佳防御效果，傳統(tǒng)札甲甲片的排列多為下壓上。（受訪者供圖）

《長安十二時辰》中，崔器身著黑漆順水魚鱗甲。

“那幾年的業(yè)余時間，我全部投入到鎧甲制作中了。”溫陳華回憶起當時的艱難，“做鎧甲是很燒錢的，一張鋼板剪完后，做壞了就是廢鐵”。鱗形的甲片至關重要，從選材、剪裁再到錘揲、鍛造、冷鍛、熱鍛，溫陳華前后經(jīng)歷過兩三百次失敗，一共剪了3000多片甲片，手經(jīng)常磨出水泡。

家人不理解，覺得溫陳華瘋魔了，說他玩物喪志。溫陳華卻從未有過放棄的念頭。這樣堅持到2010年，一件獸面吞頭亮銀魚鱗鎧終于在他手上“復活”了。

這套復原的宋代鎧甲總重30公斤，外層是銀色甲片，在陽光下耀眼奪目，組成防御穿刺和切割的“鎧”;內(nèi)里的皮革內(nèi)襯柔中帶韌，組成防鈍擊的“甲”。

溫陳華制作的魚鱗鎧一問世，瞬間刺激了“甲圈”愛好者的神經(jīng)，成為小圈子里的大新聞，有人隨即豪擲8萬元，將它收入囊中。

“這遠遠超過了我當時一年的收入，說明我不是別人口中的玩物喪志?！睖仃惾A說。這次成功的嘗試，讓他家里人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他們立馬改變，完全不反對了！”如今談起這些往事，溫陳華一笑置之。他說自己看重的不是金錢，而是實現(xiàn)夢想的成就感以及被肯定后的自信心。

穿上自己制作的第一套鎧甲時的感受，溫陳華至今記憶猶新——陽光下，甲片反射著耀眼的光、碰撞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還有貼身皮甲的柔韌觸感，都是其他材質(zhì)無法達到的。溫陳華有一種美夢成真的感覺，“非常開心，感覺自己刀槍不入了”。

溫陳華認為鎧甲與人體的契合感很重要，二者結(jié)合得越好，穿著就越舒適，鎧甲對身體的保護越是全方位的?！爸灰屇阌X得舒服，就是一套好鎧甲?！?/p>

與所有傳統(tǒng)手工藝一樣，制甲也講究慢工出細活：設計打樣、量體裁衣、皮革裁剪縫制、甲片切割鍛造……不僅要歷經(jīng)多道工序，還涉及繪畫、雕刻、漆器等多種技能。一套純手工復原的甲胄，因為工期漫長、工藝繁雜，成本也相當昂貴。

為了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溫陳華開始探索鎧甲量產(chǎn)之路。《長安十二時辰》破圈后，他來到浙江海寧尋求更大發(fā)展。這里不僅有小五金加工產(chǎn)業(yè)，皮草產(chǎn)業(yè)也很發(fā)達，而且位于長三角腹地，交通便利。

溫陳華的網(wǎng)店目前每月有200多件鎧甲的銷量。零售之外，不斷有影視劇組、游戲公司找上門，甚至還有海外訂單。溫陳華粗略估算，自己出的貨差不多有3萬套了。

采訪當天，他對記者講起前幾天發(fā)生的一件事。原本與他合作的一家代理商，竟然私自給甲胄頭盔安上了螺絲釘。可是古代哪有螺絲釘？

事情發(fā)生后，溫陳華第一時間出來道歉，立即與合作商解約，不惜賠償大額違約金。“合作方覺得這是個小事，但在我看來很重要。這是對歷史的一種維護吧，是我們的底線和根本?！?/p>

雖然有波折，但用商業(yè)化手段推廣鎧甲文化，是溫陳華認為正確的方向。“通過量產(chǎn)把成本降下來，讓更多人接觸到鎧甲文化，是對它最有力的推廣。參與的人越多，它就越難失傳?！蓖瑫r，他也積極在抖音、微博上解密鎧甲工藝，吸引更多普通人“入圈”。

“近兩年，普通玩家的購買數(shù)量慢慢超過了影視劇組。而且女性玩家的購買力比男性強，女性買家的增長速度也比男性更快?！睖仃惾A說。

隨著年輕消費者、女性消費者的增多，“煉鎧堂”里的產(chǎn)品越來越豐富，也越來越細化，不僅有甲片、頭盔、腿甲、護臂等零部件，還分為宋制、明制等不同朝代風格，并特別制作了適合女性、兒童等消費群體的鎧甲種類。

溫陳華并不滿足于此，而是希望能在更多方面有進一步突破，比如為甲胄找到新的使用場景，嘗試與現(xiàn)代服飾、各種護具相結(jié)合，努力挖掘更多類型的受眾，讓鎧甲文化進入大眾視野。

“以前別人和我談人生的意義，我都不好意思去談，我這平庸的人生有什么意義？現(xiàn)在我可以自豪地說，我的存在有價值。”溫陳華對記者說。

在古代，鎧甲制作工藝和一國之國運、國力息息相關，更和沙場上每一個保家衛(wèi)國的“小人物”休戚與共。在溫陳華看來，雖然鎧甲在今天的功能變了，不再是戰(zhàn)爭中防御的工具，但仍然象征著英雄精神。“今天的我們，依然需要用它來表達立場、抒發(fā)情緒，甚至可以把它當成一種精神寄托。”

“煉鎧”十幾年，溫陳華的內(nèi)心變得自信而強大，他希望把這份精神力量傳遞給更多的人，讓甲胄文化跟隨時代脈搏，承載更多意義。

1974年出生于四川內(nèi)江。2008年開始復原唐宋甲胄，曾為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劇組提供復原鎧甲，被稱為“中國唐宋甲胄復原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