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梅
明朝政治文化的一大特色是廷杖。清人所修《明史·刑法志》云:“刑法有創(chuàng)之自明,不衷古制者,廷杖、東西廠、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司獄是已。是數者,殺人至慘,而不麗于法。踵而行之,至末造而極。舉朝野命,一聽之武夫、宦豎之手,良可嘆也?!边@幾樣創(chuàng)造,實際上并無法律規(guī)定可以遵循,可是明朝人“踵而行之,竟于末造”,甚至到南明小朝廷風雨飄搖了,還舍不得放棄,的確令人嘆息。然而我不打算嘆息,我想分析。
首先,為什么說廷杖是明朝的創(chuàng)造?吳晗說:“廷杖打的是大官,喝打的人,卻是皇帝或太監(jiān),打的地方,就在殿廷,這就叫廷杖。”言簡意賅,不是很準。比如“大官”就不太準,實際上六七品官最多。因此,我們需要給廷杖一個更為明確的定義。
明朝的廷杖有四個特點:第一,行刑的對象主要是中央官員,特別是中級官員和言官。中央官因為得罪皇帝直接受責,這是廷杖的第一大特點。
第二,行刑的地點在壯麗的宮城殿宇之間。
第三,廷杖的行刑具有強烈的儀式性。首先要宣讀圣旨,將受刑人從肩膀到后背捆結實了,另外有一人把受刑者的腳捆起來,這樣就不會亂動了。就這樣,受刑者從上到下,都被捆好,只露出大腿接受杖刑。行刑者用繩子從四面牽拽固定受刑者。每打之前,必先呼“打”。
第四,在當時以皇權為主導的政治文化中,廷杖被認為是合理合法的,已經成為明朝的政治傳統,不容置疑。
按照這四個標準衡量,“廷杖之法”的確是明朝的獨創(chuàng)。金元皇帝打殺過官員,也不覺得打殺有什么不對,但沒有這么制度化、儀式化。華夏皇帝,東漢明帝、北周宣帝、隋文帝、唐玄宗也打過,唐玄宗甚至有“決杖朝堂”的行為。但是,他們的相關行為,在當時的政治文化中都是被否定的不正當行為。
比如說,被唐玄宗宣布“決杖朝堂”的臣子,按記載有三例:洛陽主簿王均,是宰相張嘉貞為了滅口,直接讓人將其打死的;秘書監(jiān)姜皎,三品高官,死在了流放途中;監(jiān)察御史蔣挺,“決杖朝堂”的詔旨已經下達,遭到了宰相張廷珪的抵制,理由是“御史有譴當殺,殺之,不可辱也”,“士大夫服其知體”。廣州都督裴伷犯罪,張嘉貞援用姜皎的例子,勸玄宗對裴伷“決杖朝堂”,張說宰相表示堅決反對,說:這是不對的?!靶滩簧洗蠓颉?,因為他們靠近君主;“士可殺不可辱”。從前姜皎得罪,官至三品,而且有功勞,如果犯罪當死就應該直接判死刑,唯獨不該當廷羞辱,用對待大兵的態(tài)度來對待大臣。往事不可追,姜皎的事兒也就算了,但是裴伷絕不能再這樣羞辱,那就濫了!玄宗本來就對姜皎感到抱歉,于是表示同意。
士大夫之所以有輔助君主治理國家的資格,是因為他們是賢者,是有道德操守的一群人,盡管士大夫同樣會犯法,但是,作為一個整體,君主要承認并尊重他們集體人格的高尚。因此,即便其中的某些成員發(fā)生了犯罪行為,也要本著尊重其集體人格的精神,予以特殊關照,不能像對待普通老百姓那樣直接適用普通法律。
那么,我們應當怎樣理解某個特定階層所擁有的尊重與體面?必須承認,這跟現代“人人平等”的觀念肯定是沒法比的。但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這種不分性別、不分種族的“人人平等”,正是從某個特權階層的權利伸張開始的。13世紀初,通過《大憲章》,英國的貴族伸張了自己的權利;17世紀,約翰·洛克宣布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是平等而獨立的,擁有自己的生命、自由和財產;18世紀,洛克的思想被寫進美國《獨立宣言》,然而《獨立宣言》所宣稱的“人人生而平等”的“人人”一開始只是白人男性,不包括有色人種和女人。黑人的平等權利要到19世紀美國內戰(zhàn)以后才用文字寫了下來,而跨越性別的政治平等觀念則要到1920年才出現。
盡管并不同步,傳統中國也經歷了類似的文化、觀念的下移和擴散。從西周的貴族到秦漢的官僚;從東漢的世家大族、東晉的門閥政治,到宋朝的科舉士大夫;從北宋的精英在中央在政府,到南宋的精英回鄉(xiāng)建設地方社會。掌握文化的群體在擴大,文化也隨之下移、擴散。中國君主專制的特點是,出現得格外早,而且穩(wěn)固,其下沒有可與之抗衡的貴族。在這樣的專制皇權面前,士大夫這個特定階層所擁有的尊重與體面是格外重要的。按照中國傳統的看法,元朝是北狄統治,水平有限,元朝對中國文化的破壞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它特殊,不正常,隨著蒙古人的離去,他們的影響理應消退。但是明朝不一樣,這是一個漢人所建立的“得國之正”遠遠超過唐宋的王朝,根紅苗正。按道理說,明朝所發(fā)生的一切影響都會被視為華夏傳統,包括廷杖這樣野蠻的東西。
第一個被打的人叫茹太素。洪武九年(1376)閏九月,“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發(fā)生了星變,也就是天相的異常,這屬于“災異”。按照華夏傳統,災異發(fā)生,乃是上天示警,人間統治出現了缺失,當此之際,應當廣開言路。朱元璋于是順應天心,下詔求直言。刑部主事茹太素上了一封萬言書,指責朱元璋用人不明。朱元璋大怒,把茹太素叫來當面斥責,“杖于朝,以其書示廷臣”。幾乎所有人都說茹太素“大不敬”“誹謗圣上”。只有宋濂說了一句實話:“彼盡忠于陛下耳。陛下方開言路,惡可深罪?!敝煸熬谷豢下牸{,第二天晚上又讓人給他讀茹太素的萬言書,竟然發(fā)現了四件可行的事情,于是他憤憤地說,我求直言,是想讓他談現狀,這家伙寫這么一大篇,把我都弄糊涂了。茹太素說的事情,五百個字不就搞定了嗎!于是,朱元璋下令“中書定奏對式,俾陳得失者無繁文”。
廷杖摧毀了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廷杖淫威之下,出現了“以冷淡的和不夠關心的態(tài)度從事他們的職業(yè)”的大多數,以及不怕死、講氣節(jié)的極少數。
孟森先生以清朝與明朝相對照,卻說:“至明之廷杖雖酷,然正人被杖,天下以為至榮,終身被人傾慕,此猶太祖以來,與臣下爭意氣不與臣下爭是非所養(yǎng)成之美俗。清則君之處臣,必令天下頌為至圣,必令天下視被處者為至辱,此則氣節(jié)之所以日卑也。”我是學宋史出身,讀明史到“廷杖”一節(jié),深為華夏政治文明的墮落而痛惜。孟森先生是前輩大家,執(zhí)清以觀明,竟然看到了“美俗”,我只有徒呼奈何了……
(摘自《法度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