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獻紅
新學期開學了,聽著家長們“神獸歸籠”的歡呼聲,我又想起那些年,曾經有一些“神獸”開學后依然游蕩在山野之間,他們被稱為“流生”。
20世紀90年代初,義務教育已實施,但還沒有完全免費,而當時農村比較落后,有些家庭常常因交不起學費或家里缺少勞力而讓孩子輟學。所以,開學后學校的一項重要工作便是“流生工作”。老師們利用放學時間或者周末,一個村一個村去家訪,要把分布在山野之間的“神獸”一一趕回“籠子”。
那時我所在的學校,就是在一個山崗上建了一棟教學樓,連校門也沒有,實在稱不上“籠子”,但“神獸”卻是真“神”。我大學畢業(yè),還沒正式報到,號稱“四大金剛”的“神獸”們已摸清了情況:有女大學生要分配來當老師。然后揚言:要把她弄哭。我報到當天,在村里的小店買日用品,小店老板娘把這個信息告訴我,我只微微一笑,心想:初中生而已,還真能把老師弄哭?
然而,后來我真的哭了,哭得直想離校出走。
剛上講臺時,我是按照我理想中的樣子站到講臺上的,面帶微笑,親切而又認真地喊:上課!班長喊:起立!一群孩子拖拖沓沓地站起來,等一陣桌子板凳移動的聲音響畢,有個學生依然蹺著二郎腿,斜著身子坐在座位上。
我看著那個學生,等待他站起來,可是他也看著我,并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我問他為什么不站起來,他很干脆地說不想站,連個理由都不編,這讓我感覺很沒面子。已經站起來的同學開始“咯咯”地笑,我一時就不知道該怎樣收場了,但總不能讓其他同學一直站著吧?于是只好不理那個學生,讓其他學生坐下,開始講課。
講課的過程中,那個說不想站的學生精力旺盛,不斷地影響著周邊的同學,不是講話就是做小動作。下課后我把他請到辦公室,想好好跟他談談,于是撇開上課時的不愉快,耐心地問:“同學,你叫什么名字?。俊薄皬埖暗?。”他完全是一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意思,我心里暗暗好笑。
“哦,張蛋蛋,你能說說你為什么上課不起立嗎?”
“為什么要起立?”
“那上課為什么不好好聽呢?”
“為什么要聽?”
……
接下去的問答,基本都是這種句式。
按現在的經驗,當然知道他根本沒想和我好好談,而是故意挑戰(zhàn)我的底線,想達到把我“弄哭”的目的??墒俏夷菚r年輕啊,不知道迂回,立刻就“發(fā)飆”,嚴厲指出他的錯誤,于是火藥味也就彌漫開來。也不記得互相都說了些什么,反正只記得最后,我被他一頓訓斥,然后他揚長而去,我在辦公室哭。
第一回合,我就敗下陣來,或者說是“落入他的圈套”。也就在那時,我知道了張同學就是“四大金剛”的頭,我一開始就嘗到了“金剛”的厲害,便知道要“多個心眼”,別再踩在雷上了。
然而,還沒等我緩過神來,張同學就不來上學了。課堂上不見搗亂的他,我心里感覺還是挺舒暢的,但是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念想:他到底怎么了?那時,完全沒有電話可聯系,只有家訪。
于是我跟幾個老師一起去張同學家。當時農村學生家長見到老師都挺客氣的,張媽把我們迎進屋里,熱情地泡茶??蜌鈳拙渲?,我問她張同學呢,張媽說跟他爸上山砍柴了。張媽知道我們來的目的,就說不是不讓他上學,是他爸讓他在家砍幾天柴,賣掉交學費,兄妹兩個的學費還沒湊齊呢。
我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茶。我想起張同學的課堂表現,就問張媽,張同學是不是從小就淘氣。張媽嘆了口氣說,小時候是淘氣,可現在變得更執(zhí)拗,書也不好好念,說他他不聽,他爸發(fā)起火來就打,可也沒用。
我問他爸經常打他嗎,張媽無奈地搖搖頭說,經常打,皮也厚了。有人欺負妹妹,他就去跟人家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也不在乎。他對妹妹倒還真不錯,去砍柴也是為了給妹妹交學費,他自己都說不想讀書了。
我心里似乎被暖了一下。張同學還是很愛護妹妹的,很有男子漢氣概,我想等他回去,我知道該怎么跟他說話了。
我們回去時,天色已晚,但還有個女孩開學就沒來過,剛好順路,就決定去看看。
到女孩家時,她剛好打豬草回來,頭發(fā)亂蓬蓬的,粘著草葉子。女孩的媽媽在做晚飯,爸爸也剛歇工回家。得知我們來的意圖,女孩的爸媽都說,老師真好,跑這么遠的路來叫孩子上學。然后他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孩子讀書成績一般,想想女孩子讀不讀書也沒關系,就讓她在家?guī)У艿?,打打豬草,也挺好。既然老師來了,就看她自己吧,想回去讀書他們也不攔著了。
我們一路家訪過來,堅決不讓孩子讀書的家長倒也沒有,都是“隨便”的態(tài)度,有些家庭困難的,也想學校減免一些學費,或拖欠一陣。
那些年對孩子的培養(yǎng),更接近于“自然生長”,沒有課外培訓,更沒有“雞娃”一說,升學也是“自然選擇”,很多“流生”被請回來之后,也僅止于義務教育。但,畢竟他們初中畢業(yè)了,九年的教育,讓他們后續(xù)有了更多發(fā)展的可能。雖然他們起點低,但他們“出道早”,不嬌氣,能吃苦,隨著時代的潮流,他們也在努力拼搏。多年之后,有些人的蹤跡已無從知曉,直到他們畢業(yè)20年的同學聚會。
同學聚會上看到當年的少年都已變了樣,我在他們成熟的笑容里,拼命地搜索當年的模樣,無奈痕跡寥寥,一時都叫不出名字。
于是我們乘興盤點當年請回的“流生”,發(fā)現他們當中雖然學歷高的少,但有生意做得很好的,有當幼兒園教師的。
正說得高興,學生把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推到我面前,說這位您一定認得出來。張同學!我真的一眼就認出了。張同學倒是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說敬老師一杯,當初讓老師太操心。幾個同學嘻嘻哈哈地說,他兒子跟他當年一樣皮。張同學笑著說:“兒子像我,但我不像我爸,我不打他,而是教他要像男子漢一樣,為自己的學習和生活負責。這句話是老師您當年跟我說的,您還說很欣賞我的男子漢氣概呢。當時,您是唯一說過欣賞我的人,所以我一直記得?!?/p>
可我已不記得。記憶中的他一直像一頭難以馴服的小牛,而我就是每天要牽著他耕地的那個人,大約是為了讓他配合一點,也說了不少好話呢。原以為“小?!鄙兑矝]聽進去,沒想到有些話還是會落進他心里,恰似無意落進泥土的種子,你根本都沒在意,而它卻在那里發(fā)芽、生長。再看當年那些“流生”,一次次把他們拉回來讀書,當時看起來似乎也沒有改變什么,但也許,有些變化,就在不經意間發(fā)生。
(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市公益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