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非
萬中國拎著雙肩背包出門了。妻子還在睡覺,開門時聽得她說今天晚一點到攤位。
去他的攤位!萬中國心里罵道。
攤位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市場里一個10平方米的水泥臺面,萬中國用青春把它喂養(yǎng)得锃亮。初中畢業(yè)后,繼承父業(yè),萬中國就守在那10平方水泥臺面,賣魚、賣肉,賣日子,十年如一日。萬中國父親掌管財政大權,用全部積蓄在縣城替萬中國買了一套商品房,二手的,但有戶口。依仗縣城戶口這個在當?shù)乜梢蕴岣哒f話分貝的指標,萬中國很快相上了對象,一個漂亮姑娘。相親當天就拍了板,結婚、生子,一切順順溜溜。妻子愛吃麻辣燙,萬中國結婚后就把10平方米水泥臺面改賣麻辣燙了。妻子是市場里最美貌的女人,除了來往的顧客,很多攤位的老板都喜歡上了麻辣燙,麻辣燙可以給日子加點味。
每天這時候,萬中國開著三輪摩托車去市場。今天,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兩旁的路燈還在晨光下打著瞌睡,路上,行人寥寥。迎面來了輛出租車,萬中國揚手攔住,上了車,對師傅說,火車站。他決定了,這次依然往北走。
熟悉的小縣城,熟悉的路,萬中國望著窗外,感官像沉睡了,那些匆匆閃過的人和物,視若無睹。
出租車司機是一個50多歲的男人,他從后視鏡瞟了萬中國一眼,隨口問道,出遠門?
嗯。萬中國不太想說話。
真好,我一輩子沒離開這里。
你怎么做到的?萬中國扭頭看著司機。
司機哈哈笑了,沒錢呀,哪有資格往外面跑?我五個孩子,頭胎二胎都是女娃,第三胎來個三胞胎,全是男娃,高興是高興,可真累呀,把他們弄妥當,就這把年紀了?,F(xiàn)在他們都在外面打工,混得一般,老說是帶我出去看看世界。他們養(yǎng)自己都難,看個鬼?還是別給他們添亂了,開出租車掙點養(yǎng)老錢靠譜。
太沒勁了。扔了這句話,萬中國扭頭繼續(xù)看窗外。司機自顧自地扯著他零碎的日子,后來見萬中國不搭言,就閉口了。十幾分鐘后,到了火車站。
萬中國一直想去北京,看天安門。每次,卻只買了半途的票。這次也不例外,他買了去安陽的票,硬臥。像往常一樣,萬中國把錢和銀行卡用妻子的黑色長筒襪綁在腰上,錢包里只拿一點生活費出來,這樣在哪里睡覺都放心。
萬中國的票是下鋪,買了瓜子、餅干、飲料,靠著窗戶看風景。他喜歡這樣,在熱鬧的人群中,誰也不認識他,可以隨意干點什么,也可以什么也不干。車外的風景賽跑似的涌向他,又疾馳而去。200多塊錢可以看一路風景,他覺得值。坐動車的人為了省時間,可他干嗎要省呢?有的是時間。他出來就是要把一些時間丟給陌生的環(huán)境。他感覺自己要淹死在麻辣燙里了。
這是他第十次離家出走。庸常生活疲軟得無以為繼,他要出去走走。
記得第一次離家出走時,好大動作,妻子報了警,一大幫人到處找。當時他沒想要離家出走的。他拿著錢去進貨,快到交易市場時,瞬間改變主意。他坐上離開小縣城的火車。妻子不停地打電話,他感到只要接了電話,一切就會從手機里鉆出來。他把手機扔到了車窗外。那次他去了青島,看了大海。他在青島待了一個多月。每天,坐在大海邊,看海、看海鷗、看帆船,也抬頭看頭上的飛機。他把內心里幾十年來長滿的雜草一根根扔進了大海,撿回一大包漂亮的鵝卵石?;氐郊視r,家人以為他死了,沉浸在悲痛之中。見到滿臉胡子的他,表情復雜。他們追問他去哪里了,他閉口不答,他不想說,也無從說起。
后來,他又離家出走了幾次,家里人知道他是故意的了,對他很不滿,妻子還和他鬧過離婚,但也只是說說。
這一次出門,他沒帶手機,放在客廳茶幾上了。妻子打電話就會明白的,現(xiàn)在估計正在生氣哭泣呢。幾大桶麻辣燙食材堆在客廳,向劣質的生活撕開一道口子,妻子的淚水是糊不上這口子的。萬中國抽回神來,對自己說,別去想了。
臥鋪對面是一位婦女,帶一個5歲左右的男孩,穿著樸素,河南口音。婦女一會兒給小孩講故事,一會兒帶他看漫畫書,一會兒哄他睡覺。
車廂里彌漫著混濁的味道,與萬中國在市場賣麻辣燙的味道重疊在一起。乘務員吆喝叫賣的聲音抑揚頓挫,是綠皮列車的注腳,人們早就習慣把它當作旅行途中的一道例牌菜。萬中國沉沉睡了一覺,起來覺察有些饑餓,拿出零食靠窗吃起來。
對面的男孩被吸引了,歪著頭,盯著萬中國吃餅干、嗑瓜子。萬中國分了一些零食給他。
叔叔,你去哪里?
萬中國愣了一下,笑了一下,如實回答,到前面。
前面在哪里?
前面就是前面,我也不知道。
干嗎呢?小孩來勁了。
什么也不干。
你是傻瓜呀?小孩笑了起來。
沒禮貌,叔叔逗你玩的。一旁微笑的婦女摟住孩子。
他說得很對。萬中國哈哈笑起來。
去旅游吧?你不是北方人。婦女接了話。
算是吧。萬中國攤了攤手。
你這人真有意思,到底是不是呢?
我真不知道,就突然什么也不想干了,走到火車站,隨便買了張票,走到哪里算哪里。
婦女臉上的微笑凝住了,目光閃爍,下意識地摟緊孩子,將他正在吃的旺旺雪餅剝下來,放進自己衣袋,并把其他零食還給萬中國,小心地說,小孩子吃了零食,一會兒不吃飯。
小孩不依,哭起來,婦女趕緊從包里翻出一些吃食,可小孩就是要吃雪餅。
你媽當我是壞人。萬中國對孩子說,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婦女尷尬地說,沒,沒有的事。
婦女不再搭言,一心哄孩子。免去了交流,萬中國隨心所欲,或坐,或躺,晚上還買了快餐吃,孩子再找他說話,他索性不理。
第二天,到達鄭州,萬中國突然決定,下車。臨行前告訴婦女可以讓孩子睡他的床,婦女望了他一眼,沒吭聲。萬中國往前走,卻聽得婦女說,祝你好運。
萬中國離開車站,找到一家小店,吃了份快餐,然后漫無目的地順路閑逛。他看到一個花店,各式各樣的花,散發(fā)清香,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妖嬈。他移步到店門口,詢問花的價格,這支花多少錢,那支花多少錢。
店老板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盤著精致的丸子頭,穿一身淡紫色苧麻休閑套裝,正坐在藤椅上看手機,抬眼看了萬中國一下,回答說,這束花98元,那束花128元。
年輕女子瞧準了他買不起似的。要是在老家,萬中國肯定不好意思再問下去,現(xiàn)在,不會了,他索性在凳子上坐了下來,迎著女子不悅的目光,說,你這里還缺一種花。
什么花?
心里開放的那一種。
喲,大哥,這明擺著來鬧事的嘛。女人撐起了腰。
萬中國連忙說,別誤會,我當真想買花。就買一支,送給自己,不知道一支賣不賣?
一支花,你挑,我送給你。女人看了萬中國一眼,蠻有興趣的樣子。
不,我買。萬中國指了指。
哦,紅玫瑰,6元錢。
萬中國的手收回來了,囁嚅說,有沒有一塊錢的?
有。滿天星。
那就來支藍色的吧。
付了錢,萬中國捏著花放鼻子下聞了聞,自言自語,原來買花就是這樣的味道呢。
他決定了,以后每天送一支花給自己。
萬中國一邊往前走一邊哼起了小曲,他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上,累了在路旁坐一下,渴了就買水或找公共衛(wèi)生間喝點自來水,餓了就買面包。他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只吃一頓米飯,每一塊錢都用到實處。
夜幕降臨了,萬中國準備找個便宜的旅館過夜。他來到一條偏僻的小街,看到一個旅館,墻上貼著住宿58元。走過去,看清招牌,上面寫著“宜家旅館”。萬中國要了一間特價房,無窗,里面陳設簡陋,一床、一桌、一椅、一電風扇、一燒水壺,洗手間的鏡子還裂了一條縫。萬中國沒帶洗漱用品,他決定下樓去購買。
旅館旁邊有家超市,中間隔著一家修腳店,兩個女子正抱著客人的腳服務,玻璃門上面寫著修腳38元。萬中國站在門口,里面的一女子一邊替客人修腳一邊招呼他,老板修腳嗎?進來。
萬中國手里拿著一支滿天星,走進去,在一旁的米色布藝沙發(fā)上坐下,問,只修一只腳行不?
屋子里的四對眼睛齊齊望向他,兩女子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笑道,你買鞋子可以只買一只不?
四人哄笑,萬中國并不生氣,說,這不一樣,鞋子買一只造成另一只浪費。我右腳有點疼,走累了。
又不貴,何不兩只腳一起修?那女子回復。
你知道得賣多少麻辣燙才能掙38元?
麻辣燙?怎么扯上麻辣燙了呢?
萬中國靠著沙發(fā),打開了話匣子,我在老家就是賣麻辣燙的,兩口子起早貪黑,一天也不過掙200塊錢,平均每人100塊,38塊錢得賣半天的麻辣燙。掙這個一塊那個兩塊,容易不?
萬中國說完,屋子里安靜了。
一個女子說道,你挺浪漫的嘛,還買花。
萬中國的臉紅了,本想說什么,支吾了幾下,話卡在喉嚨里,沒說出來,拿著花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算是掩蓋過去了。
幫他修,我埋單。這時,一個客人說道。是個五十幾歲的女人,很胖,癱在那里像堆肉泥,燙著金黃色的卷發(fā),手指上富麗堂皇,每個指甲是不同的顏色和花紋,穿著一身閃閃發(fā)光的金黃色連衣裙,掛著一串黃金玉墜項鏈,整個人洋溢著人民幣的味道。
不要,我就修一只。萬中國堅持。
屋子里又安靜了,另一個修腳的客人一直閉目養(yǎng)神,看上去30歲左右,披著一頭烏發(fā),很清秀的樣子,這時,她睜開眼,說道,你這人真是,有人幫你出錢你就領了人情唄。芬姐有錢,說不定還有什么好處等著你呢。
屋子里哄地笑起來。
芬姐笑得更厲害,身子的肉一顫一顫的。
萬中國站起來,說,非常感謝好意,但我不想欠誰的。你們一只腳不修,那就不修了。我本來就沒計劃修腳。我住在旁邊旅館,去買毛巾。看到這個,想試一下而已,我只想看看修腳是什么樣子。
修腳女人還要說什么,芬姐朝她使了個眼色,指了指手機。修腳女人明白了,拉萬中國坐下,好了,好了,幫你修。
等待的時間,幾個人圍繞萬中國閑聊起來。一個外地口音的男子想修一只腳,這對她們是件新鮮事,萬中國在她們眼里成了外星人。面對她們的好奇心,萬中國很滿足。
修腳這種事,平時在縣城總是視而不見的,誰會想到拿幾十塊錢去保養(yǎng)一雙功能完好的腳呢?妻子一定會罵他敗家?,F(xiàn)在,他的右腳經過一番浸泡,在一個陌生女人手里按捏,那些丑陋不堪的灰指甲,在工具刀的侍弄下,得到了外形上的改善,腳底的死皮也給刨掉了。萬中國懷疑一會兒再走路時會不會高低不平,這種想法引發(fā)了一場哄笑和討論。
萬中國的臭腳沒有受到歧視,這是他沒想到的。在縣城,就算決定去修腳,他也會擔心腳臭被人嫌棄,或者會在家里洗干凈了再去。當他把臭腳交出來對修腳女子說抱歉的時候,女子居然說,在她那里,什么臭腳沒見識過呢,他的腳不算最壞的。這話給萬中國增添了信心,他把這句話升了級:萬中國活得不是最壞的。修腳女子要幫他修另一只腳,說買一送一。但萬中國拒絕了,他穿好鞋襪,在女人們的笑聲中,離開了店。
出來,萬中國在超市買了牙膏牙刷毛巾等用品,回到旅館,認認真真把自己洗了幾遍,住一晚就58元,除了多洗會兒澡,好像沒有哪里可以撈回一點成本。
接下來的十多天,萬中國把鄭州市逛了個遍,他嘗試了之前沒有的各種生活,去茶館喝茶,去美容院做推拿,去酒吧喝酒,最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去了一家豪華KTV。
去KTV看看一直是他的夢想,他幾次嘗試著混入都以失敗告終,人家大廳門口擺著告示:衣著不整潔者禁止入內。萬中國在鄭州混了一些日子,有了一股流浪氣,他省錢不住賓館的日子,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股酸臭味。
人靠衣裝,萬中國領悟到了這一人世間公開的秘密,決定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他在排品牌男裝店外面溜達半天,發(fā)現(xiàn)那些男裝貴得離譜,最便宜的襯衫也要幾百元一件。他來到一家七匹狼男裝店門口,進門處有一個小推車,上面擺著特價清貨的商品,標牌上寫著99元。萬中國沒有穿過這么貴的襯衫,以前也沒想要買,一件襯衣而已,如果穿品牌衣服能提高麻辣燙身價倒可以考慮,事實上,品牌衣服只有被麻辣燙糟蹋的份。此刻,萬中國特別希望擁有一身品牌衣服。他舉著一支粉色的玫瑰花踏入店門。隨著電子語音一聲“歡迎光臨”,收銀臺內的女子站了起來。她皺著眉頭,快速來到萬中國面前,手里捏著一元錢的紙幣,捂著鼻子遞給萬中國。萬中國在這一刻方知對方把自己當成乞討者,他憤怒地說,我是顧客。
女子慌忙擋在他面前,說,看中哪款?幫你拿。
萬中國說,我想從頭到腳換一身衣服,拿特價衣服我試試。
特價衣服不能試。
我怎么知道合不合身?
你自己把握,都是清貨價。
那你幫我看看特價衣服里有沒有合適我穿的碼,什么樣子都行。
先埋單再幫你挑。
萬中國遲疑一下,付了198元。
女子挑了兩件襯衣,打包遞給萬中國。萬中國不接,說,兩件襯衣怎么穿?我要一套。
沒你穿的褲子,斷碼了。
我不管,你收了錢,我事先說過要一套衣服。萬中國說著,徑自走向沙發(fā)坐下。
女子阻擋不及,一臉惱怒,追過去,大聲說,我可以退款給你。
不是退款能解決的事,我得在這整一套衣服。
一番糾纏,女子對萬中國了解了個大概,她對這個想穿一套品牌新衣服去混KTV的男人產生了好感。她從褲裝區(qū)挑出一條黑色的西褲,交給萬中國。
多少錢?萬中國問。
按特價給你。
不是在特價區(qū)拿的,當然不可按特價。這樣,我加1元。
這沒什么差別。
錯,差別大著呢。萬中國往臺面丟下1元錢,往試衣間走。
從試衣間出來,萬中國煥然一新,他對著鏡子前前后后自我欣賞,仿佛徹底擺脫了麻辣燙的陰影,滿意地提著背包離開。背后傳來那女子的聲音:你的包不搭。
萬中國將包寄存在一家商場的寄存柜里,拿著那支粉色的玫瑰花,隱蔽地守在永和伯爵門口。他看準時機跟著一伙人進了大廳,乘電梯上了樓。原本他只想到處看看,如果有人要收錢或趕走他就離開。他尾隨那伙人,看他們進了預定的包廂,他停在走道里,不急不慢地往前走,偶爾有服務人員經過,對他說晚上好。原來沒有人會趕走他,都把他當客人呢。他看到喝醉了的人搖頭晃腦地在走道上打電話,于是也裝出喝多了找不到房間的樣子,一間一間地慢慢找。走到1028,里面的人正好開門出來,一大伙,十來人。萬中國見屋子里沒人,走了進去,在沙發(fā)上坐了,大大方方吃水果,喝紅酒。不一會兒,進來一個服務人員,問需不需要什么?萬中國叫她幫忙點了很多歌,從《義勇軍進行曲》到《兩只老虎》,凡是能哼幾句的熟悉歌名都一網(wǎng)打盡。他刷新了KTV的歷史,一個人包場,情歌對唱時,一句A,一句B,他在想象里完成了一場瘋狂的演唱會。
萬中國離開時是深夜1點,經過前臺,站著兩個服務員,對他說,先生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萬中國預備的N種脫身計沒派上用場,走了幾步,回過頭來,上前幾步,把玫瑰花遞給服務員,說,送給你。不過,我就這樣可以走了嗎?埋單什么的……
服務員微笑著回答,劉先生的年卡呀。
萬中國愣了一下,心想,劉先生應該就是埋單的老板了。
萬中國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劉先生是誰?
他的話引起周圍人的警覺,其中一個矮個子服務員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趕緊離開。
一個穿西裝的男子走近萬中國,說,先生,身份證看一下。
我為什么要給你看呢?
你難道不是1028的客人?但你占用永和伯爵近4個小時。
西裝男子手里拿著一根警棍,說話時,警棍飛舞。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不是的話你得支付8000元。西裝男子慢慢打量萬中國,又不緊不慢地說,或者吃我?guī)坠鳌?/p>
哈哈哈,你當我喝多了呀,來呀,給我吃幾棍。我先通知劉先生派人接我。否則打暈我了還得送我。萬中國裝著掏手機,他沒有手機。
西裝男子見狀,慌忙說,開玩笑呢,試試您是不是喝醉了。
那你說我喝醉了沒有?
差不多吧,手機都找不到。西裝男子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并跑過去幫忙按電梯。
萬中國走進電梯,又退了出來。他對西裝男子說,其實,我不是劉先生的人。
喝醉的人見多了,沒見過您這樣的。
萬中國見沒人相信,索性叫服務員直接聯(lián)系劉先生。
一番視頻,劉先生確認了萬中國不是他的人,但他說算了。
萬中國卻不依,他說不能白白占便宜。他把自己一路的經歷一五一十講了?,F(xiàn)場的人聽得目瞪口呆。KTV經理決定讓他在那里免費干兩個月的活。
從永和伯爵出來后,萬中國買了一個睡袋,挑了一個細長的塑膠飲料瓶做花瓶,仍是堅持每天買一支花。他把鄭州流浪了個遍,又坐車到了安陽。一個月過后,他身無分文,心里依然想著怎么送一支花給自己。
萬中國來到了農村,他在路旁摘了一支野花送給自己。這是一支菊科類的小黃花,叫不出名字,淡淡的清香。他決定多采摘一些野花,他順著小路漫無目的地行走。一望無際的平原長著莊稼,玉米、油菜、花生,成片成片的,那些茁壯的莊稼承載著多少人的希望啊,這種希望讓萬中國感到絕望,像極了他每日侍弄的麻辣燙。他一路采摘野花,來到一片玉米地,一個50歲左右的婦人正在摘玉米。他把包丟在路旁,走過去,一聲不吭幫忙摘玉米。
婦人大叫,喂,你怎么摘我的玉米?
萬中國把玉米交給她,說,我?guī)湍愀苫?,掙一頓飯吃。
婦人用警惕的眼光看著他。萬中國講起了自己的經歷。
婦人聽完,說,你到城里打工去吧,掙路費回家。
我還不想回。
婦人冷冷地說,我不需要人干活,也沒飯給你吃。
萬中國拎起包默默地往前走。他走了不知道多久,在一個十字路口坐了下來,他實在走不動了。
他枕著背包在路邊躺了下來,手里的野菊花曬蔫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一個女人推著板車,上面擺著麻辣燙叫賣。他挑了一串蓮藕、一串牛肉丸、一串海帶、一串鵪鶉蛋、一串生菜,一齊放進火鍋里,通紅的火鍋料翻滾著,冒著騰騰熱氣。
萬中國迫不及待地將燙好的鵪鶉蛋往嘴里送,鵪鶉蛋非常硬,一口咬下去感覺一陣疼痛,驚叫一聲。原來是做夢,太陽刺射著眼睛,他發(fā)現(xiàn)手里捧著一個拳頭大的石頭,上面有血跡。
攤位上的麻辣燙浮了起來,妻子的臉清晰起來,孩子的笑容豐滿起來,小鎮(zhèn)立起來。萬中國好久沒吃橄欖了,他喜歡吃橄欖。每年,妻子都買很多,用包裝袋裝成一份一份的,每天上班帶上一小包。萬中國終于想家了。家里的生活其實也挺好的,只是日復一日的循環(huán),像一潭深井里的死水,無風無浪,連太陽也是遙遠地照在井外,只有直射時的片刻明媚。
萬中國站起來,他決定找一份工作積攢一筆錢回家。
萬中國做到了,他在郊區(qū)碰到一個建筑隊,幫他們做搬運、挑泥沙,做最苦最累的活,干一天200元。無論多忙多累,萬中國都堅持每天擁有一支花,或者早早起來去野外摘,或者叫外出的司機帶回來。他干了一個月,建筑隊結束工程,要去另一個城市。
是回家還是跟著建筑隊去另一個城市?夜晚的星空深邃縹緲,萬中國捏著一支花躺在木板床上,翻來覆去想了很多,最后,將花扔在一旁,閉上眼睛。管他呢,家隨時可回,另一個城市也隨時可去,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