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寧春強
天晟果然看到了一段傍山而立的城墻。
城墻雖殘舊,卻如旌旗般奪目。天晟精神一震,腳步也隨之暢快起來。山路多彎,拐來拐去的。很靜,靜得天晟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足音,踏踏踏地在山谷間回響。
又拐過一道彎,視野豁然開闊起來。天晟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一組組錯落有致的建筑已近在眼前。應該是道觀龍華宮了。便忍耐不住,風一樣刮去。
“有人嗎?”
輕輕地推開虛掩著的道觀東門,天晟一眼就捉住了那一汪的碧綠。這該是久負盛名的龍?zhí)稙沉税桑?/p>
“那人”曾把龍?zhí)稙趁枥L得神奇無比?!澳侨恕笔翘礻傻母赣H,可已有好幾年了吧,天晟只稱呼他為“那人”?!褒?zhí)端迦珑R,即使深秋落葉紛飛,潭中也空無一草一葉。入冬,大寒時節(jié),水面冰花晶瑩奪目,如松如梅如菊,且大小如一,不差分毫,為遼南八景之首,人稱龍?zhí)鹅`異?!北M管對“那人”所說的一切十分好奇,可天晟從不予以回應,始終擺出一副厭惡至極的樣子?!澳侨恕倍啻蝸磉^龍?zhí)渡剑看味际桥c“女妖精”一同前往的嗎?
灣不大,卻深不見底,綠得像幅畫。挨著龍?zhí)?,有龍王殿、關帝殿、護法殿等,比鄰而立。天晟無心觀景,又高聲問了句:“有人嗎?”依舊沒有回應,四周空無一人。放眼望去,整個道觀分三進,依山而建。院后那殘存的古城遺跡,倒像是道觀的護城墻了。
“那人”不是說,這里有二十多個道士嗎,怎么連個人影也見不到?還有,那個被“那人”奉若神明,說是在道教界享有盛譽的心浴道長呢?見龍王殿門前的香爐,還燃著香火,天晟的心,才有了些許的安然。便越過一道月亮門,從下院步入了中院。中院是齋堂,卻依舊不見人影。一方田地里,長著綠油油的玉米,還有幾壟同樣綠油油的蔬菜。從齋堂的規(guī)模來看,“那人”所言不虛,這里是應當有過道士達數(shù)十之眾的時候,可如今他們又去了哪里?空寂。就連鎮(zhèn)山塔上的風鈴,也靜默無聲。
“那人”常常在深夜,領著“女妖精”回家。有時,他們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驚醒了天晟。有時,他們雖步輕如貓,什么也沒碰著,可天晟還是醒來了,像是對這兩個狗男女有種本能的警覺。母親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發(fā)出丁點聲音?!澳侨恕焙汀芭庇撵`般地鉆進里屋,也不點燈,竊竊私語。
去上院須經山門樓。突然有了風,穿門樓而過,涼爽得徹骨。天晟疾步而上,一過山門樓,風便沒了。而方才的涼,倒像是虛幻。上院地勢高,呂祖殿、武圣祠、鐘鼓樓、全真塔等,林林總總,為龍華宮的主院。
只是仍然不見道士的蹤影。天晟扶窗朝一間客舍望去,見里面放著被褥,桌子上擺有經書。隔壁是灶臺,碗、盤、筷子也都齊全。那么,這里至少還是有一位道士在的,是心浴道長嗎?細聽,就有了隱約的沙沙聲,亦近亦遠。尋聲步去,始見一老者正在功德碑前,持帚掃院。
看來,如今的龍華宮道觀,只剩下一個留守老者了。那些慕名而來,潛心雙修的道士們呢?是因為心浴道長已羽化登真,信徒們就做鳥獸散了?又或者如“那人”所講述的,全是子虛烏有的謊言?“誦經時分,整個龍?zhí)渡饺f籟俱靜,連鳥兒也停止了鳴叫。只有道士們的誦讀,穿山越城,彌漫山谷。”你聽聽,“那人”多能吹噓!肯定也是因了這張巧嘴,“女妖精”才撲進他的懷抱,一起四處野跑。
“師傅,心浴道長在嗎?”天晟問。
精瘦的老者,不因天晟的突然造訪,而有絲毫的詫異。他一襲灰袍,繼續(xù)打掃著院子,直到功德碑的周遭干干凈凈了。
“你是第一次來龍華宮吧?”老者舉首,望向天晟。他的目光很清澈,像一汪清泉。
“有人說這里香火很旺,信徒很多,咋就連個人影也沒有?”天晟已不沮喪了,心陡然空蕩了起來,“道士們呢?他們一個個都離開這里了?”
老者啞住。他掏出一塊抹布,轉身去擦功德碑。他擦得專注而忘情,任天晟說什么都不再應聲,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這塊石碑了。
跟一個留守老人有什么可絮叨的?天晟已決意下山,去響水觀繼續(xù)尋訪?!澳侨恕苯淮^,心浴道長不在龍華宮,就在大黑山的響水觀。天晟甚至連去看一看得利贏城遺跡的心情都蕩然無存了。盡管它已近在咫尺。
“那人”每每說起古城墻,總會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你知道嗎?那是遼南一帶保存得最為完整的山城。甕城和北門的輪廓依舊可見,飲馬池、儲糧坑、烽火臺也都還在。靜下心來,你能聽到遠古的馬嘶和兵吼?!彼苈牭角昵吧匠抢锏膹P殺聲?胡吹吧。他的耳朵里,恐怕早就填滿了“女妖精”的媚笑。
下到半山腰時,天晟突然又后悔了。肚子早已空空如也,況且,他不知道去大黑山還有多遠的路。那么,何不在道觀里住上一宿,再細做打算呢?就緊緊包袱帶,折身朝向龍華宮疾步而去。
待天晟重新返回上院時,客舍里已飄出沁人心脾的飯香了。
對天晟的再次造訪,老者仍舊沒有絲毫的驚訝,仿佛他早已料定天晟會返回來的。一飯一菜,剛擺放到桌子上,正冒著裊裊的熱氣。飯是玉米餅子,菜是清炒白菜。
“吃吧,孩子?!崩险叩哪樕希B每條皺紋都洋溢著父愛般的慈祥,“知道你會回來的,觀內只有這些粗茶淡飯,好在同樣可以充饑?!?/p>
“那你呢,你不吃?”天晟望向那一碗一碟,不知道該不該動筷子。
“我已吃過了,慢用?!痹S是怕天晟難為情吧,老者離去,步伐輕得宛如羽毛落地。“那人”說過,龍華宮道觀里的道士們,個個身懷絕技,身輕如燕。難道這老者,也是功夫極深的道士?
剛用完餐,道觀突然就暗了下來,盡管全真塔的塔尖上,還泛著夕陽的余暉。有木魚聲聲,伴著一個人的誦讀,撫慰著整個山谷。循聲而去,天晟走近護法殿,見老者正在打坐。誦讀如水,漫過了一切,現(xiàn)實和過往,皆被淹沒了。
天愈暗。誦讀完畢,老者點起一盞燈籠,上院、中院、下院,逐個為每個殿里的供案續(xù)燭添香。天晟跟隨著,亦步亦趨,對這龍華宮道觀,竟平添了幾分好感。
“聽說,這龍?zhí)峨m小,卻很有靈性?!眮淼较略海礻赏鴿M池的星星,問道,“這潭里的水,真的甘甜可飲?”
“那人”曾講過,再大的雨,哪怕山洪暴發(fā),龍?zhí)兜乃膊粫庖?。“日本人兇狠吧?可駐守在遼南的鬼子兵,也不敢覬覦龍?zhí)渡?。因龍?zhí)渡接猩裉?、神觀、神墻,三神鎮(zhèn)守,哪個敢輕易造次?”天晟對“那人”的話,總是半信半疑的。
“龍?zhí)逗禈O不竭,連雨不泄?!崩险吲e了舉手中的燈盞,“尤其是它滿而不溢,自當貴為神潭。龍?zhí)端粌H可以飲用,它還能強身健體?!?/p>
“聽人講過,這道觀后面的城墻,是高句麗人用來屯兵打仗的,有上千年的歷史。龍?zhí)渡接泄懦?、道觀、神潭,為什么卻如此冷靜,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人來人往?”
老者拾階而上。來到功德碑前,他放下燈盞,雙手合一,不知道是在祈禱什么。天晟似有不甘,追問道:“這山,這道觀,被遺棄了?”
“誰都不配擁有它,何談遺棄?”老者張開雙手,“沉寂才會永恒,不為人知才更顯珍貴?。 别┰孪?,老者目光如炬。
天晟于是無語。山谷沉沉,道觀幽幽。老者重新舉起燈盞,燭光閃爍,一如夜的眼。
一覺醒來,天已泛亮。老者或許早就起來了吧?正在伏案晨讀。
天晟輕手輕腳地下了床,佇在一旁看。老者端坐著,案上翻開的是葛洪的《抱樸子》。細看,經書旁竟是一張泛黃的地圖。天晟不知道老者是在讀經,還是在看地圖。一縷晨曦,穿過窗欞,照亮了老者。
悄然退下,生怕弄出任何聲響。出了客舍,天晟伸了伸腰,只覺滿谷的空氣,清爽得叫人有些陶醉。當年,“那人”和“女妖精”選擇私奔龍華宮,是因了這里宜人的氣候嗎?心浴道長怎么就肯收留這對不倫男女?
天晟的家位于遼南一個名叫復州的古鎮(zhèn)上。“那人”與“女妖精”的私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復州,成了小鎮(zhèn)人飯后茶余的笑談。這笑談像刀子,剜攪著天晟的心。他無法在鄉(xiāng)鄰面前抬起頭來,目光從此也失去了溫度?!澳侨恕笨傁胗H近天晟:“開心點好不好?你瞧瞧,哪有兒子這么看老爹的?”天晟一把推開了“那人”企圖伸過來的手:“你也配做爹?”心中的積怨,越來越深了。母親卻極為寬容,不吵不鬧,任由丈夫把小鎮(zhèn)搞得烏煙瘴氣。母親的大度,讓“那人”越發(fā)放肆,經常領著“女妖精”四處游蕩,浪跡他鄉(xiāng)。
祖父卻難以容忍這有辱宗門的逆子行為。他常常在大街上堵住“那人”,指著兒子的鼻子,破口大罵。街坊們如同看一出精彩的大戲,個個津津有味,樂此不疲。后來,“那人”干脆完全撕下了臉皮,自暴自棄,任祖父如何斥罵,依舊嬉笑如常。他公然說什么“愛是擋不住的虎呀,情是攔不住的水”,活脫脫一副流氓相。天晟羞于有這樣的父親,再跟母親說起他的時候,便只稱其為“那人”。
道觀里的早餐,依舊十分簡單:玉米粥和小咸菜。天晟卻吃得有滋有味。
“心浴道長呢?是去大黑山了,還是去別的什么他方了?”盡管知道老者不愿談及道觀里的人和事,天晟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你找道長有什么事嗎?”老者吃飯,無聲無響,倒把天晟的咀嚼,襯托得越發(fā)突兀、刺耳。食無聲,也是一種修煉?“我猜你是賭氣離家出走的吧?歇歇腳就回去吧,家里人一定會很著急的。孩子,你現(xiàn)在還不懂得等人的心情。有時,等待會讓人焦急得如萬箭穿心?!?/p>
天晟不想跟這個留守老者多說什么,他只想早點找到心浴道長。
“那人”對心浴道長的崇拜,倒是發(fā)自肺腑、不摻半點虛假。即使在臨終前,“那人”唯一的囑托,也是讓天晟無論如何要來趟龍?zhí)渡?,把《道德經》奉還給心浴道長。一個滿腹男盜女娼的人,也配讀《道德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和“女妖精”倆人的茍且之事,法天?法地?還是法道?
“心浴,浴心。你念及一個人,是要尋見其貌,還是想追索其道?”老者已輕輕地放下了碗筷,“孩子,若僅僅是為求得一見的話,我看不遇也罷?!?/p>
可天晟已經答應了,答應了“那人”的臨終囑托。心浴道長真的不在龍華宮了嗎?
“那人”最后一次回到復州,是幾天前的一個凌晨。那晚,天晟睡得死沉死沉的,對任何聲響,居然都毫無反應。鎮(zhèn)上的狗倒是很機靈,汪汪了兩聲后,豎起耳朵細聽,像是認得這急匆匆的腳步。便不再狂吠?!澳侨恕滨怎咱勠劦匾煌崎_家門,就撲倒在地上,同時驚醒了祖父和母親?!疤礻伞彼M盡了力氣,叫道。母親將仍在酣睡的天晟拍醒,嘶啞著嗓子說:“趕緊去看看你爹!他快要不行了!”
空氣突然凝滯起來。堂屋里,“那人”滿臉血跡,倒躺在祖父的懷里。油燈如豆,一閃又一閃。
“鳳蓮呢?”祖父伏下頭問。
插圖:楊博文
“鳳蓮呢?”母親躬下腰問。
“那人”咳喘了半天,才吃力地吐出四個字:“回不來了?!?/p>
祖父的肩膀猛地顫抖了一下,又顫抖了一下。他搖著頭,嘴唇蠕動著,似要說話,卻什么也沒說。母親鐵青的臉上,已掛滿了淚水?!傍P蓮……”她嗚咽著,已泣不成聲。天晟有些手足無措,此刻他還不知道,鳳蓮就是經常跟“那人”鬼混的“女妖精”。
“那人”突然挺了挺身子,望向天晟的眼睛非常明亮。他的手慢慢地向上移動,在右衣兜上停下了。“去龍?zhí)渡?,把兜里的這本書,還給龍華宮心浴道長。如果他不在,你就去大黑山響水觀。你長大了,該能出門辦事了。”說罷,“那人”的眼睛大睜著,一動不動了。祖父依舊顫抖著,用手合上了“那人”的眼睛。祖父強忍著眼中的淚水,慢慢地放下懷抱中的兒子,聲音低沉得如悶雷滾過:“跪??!”
母親趕忙按住天晟,迫使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老者又開始在院子里持帚除塵了。他對功德碑似乎格外上心,總是把周圍打掃得不留一草一葉。院中,正對著武圣祠的香爐,側面看更像是沖著功德碑。碑顯然是近幾年新立的,上面只有十多個人的名字,卻并無捐贈款額,很有些詭異了。
放下掃帚,老者給香爐添香。香氣愈濃,氤氳著整個上院。有風輕拂,如上帝無形的手。天晟的心突然空蕩了起來,似有莫大的委屈,大得再也裝不下了。
“是他讓我來的,他死了!”
“他說這里有心浴道長,還有好些道士!”
“他就是個騙子,臨死前還在騙我!”
天晟吼著,聲音很快就被這道觀,被這山谷給吞噬掉了。
“你果然是在跟家里人置氣?!崩险哳欁該u搖頭,朝下院走去。天晟呆愣了一會兒,便疾步跟上去。
“逝者為大。”老者固然知道天晟隨在身后,卻并沒放緩腳步?!叭艘褮w西,功過是非皆成過往,何必糾纏著不放?放下,才能輕松;走過,才見未來。孩子,你尚且年輕,心負不可太重啊?!?/p>
“你知道嗎?他背叛我母親,跟別的女人好!”
“過去了。”
“他跟女妖精經常私奔,丟盡了我們家的臉面!”
“過去了。”
“鎮(zhèn)上的人見了我,就指指點點,我知道他們在說什么,都是因了他!”
“過去了?!崩险咧共?,人已到了龍?zhí)稙城?,“你既然如此怨恨你父親,又為何來龍華宮,乖乖地順從了他的遺愿?”
“如果不是家人催促,我是不會來的!是娘逼的,爺爺逼的?!迸R行前,祖父和母親反復叮囑天晟,一定要找到心浴道長,送還《道德經》。
“這恰恰說明你家里人,還是十分看重你父親的。孩子,也許他們讓你來,是想讓道長教化教化你。你的怨氣太重了?!崩险咧噶酥柑吨械谋趟八o至清。要不念他失、不計他過呀,特別是對自己的生身父親,更要學會寬容?!?/p>
那么,母親不念不計了?爺爺也不念不計了?天晟的眼前,有白云飄過,心卻亂作了一團麻。
突然就下起雨來。
突如其來的雨,氣勢洶洶,不可一世,瞬間就主宰了一切。一老一少,被雨擱置在了客舍里。老者端坐在案前,依舊分不清他是在讀《抱樸子》,還是在看地圖。天晟委實猜不透,一張地圖有什么可看的。就很有些無聊了,索性傍門而立,聽雨,觀雨。天晟的心中,頃刻間便也落滿了雨。
那天,古鎮(zhèn)復州的雨,也大得駭人。瓢潑般的雨,敲打著窗戶,時緩時急。母親在堂屋里,走來走去。祖父在堂屋里,也走來走去。是罕見的大雨,讓家人突然變得焦躁不安了嗎?直到“那人”和“女妖精”攜帶著一身子雨氣,急匆匆跌進屋來,母親和祖父才同時長舒了一口氣。他們刻意回避著天晟,悄悄地談論著什么,樣子很有些興奮了?!澳侨恕贝叽倌赣H快點炒盤雞蛋,竟要和“女妖精”一起喝兩口。母親居然爽快地答應了。而祖父呢?居然陪著他倆喝起酒來!天晟很糾結,他真想沖到室外,任由大雨的澆淋。
雨像得到了命令,驟然停了。云也匆匆散去,單單留下一道彩虹,橫跨山谷。道觀重歸寂靜。老者立起,身輕如無,舉望窗外,一臉的安詳。
“師傅,我原諒他了。其實,打我應許了母親,跨出家門尋訪龍?zhí)渡綍r,我就已經原諒他了。”天晟想,如若尋不到心浴道長,可不可以將《道德經》托付給這位老者呢?而今,整個道觀,只剩下他一人了。
“孩子,你原不原諒,他都是你的至親啊。”老者問,“你父親臨終前,讓你務必來一趟?”
天晟點點頭。
“讓你來龍華宮尋訪道長,你父親還有什么特別的囑托嗎?”
“他讓……”
“叫父親!”老者聲音不大,卻字字鐵般堅硬,不容置否。
天晟疑遲了一下,撓撓頭皮:“爹讓我把一本《道德經》,還給心浴道長?!?/p>
“《道德經》?你早說?。 崩险哐劬σ涣?,“是河上公的注本嗎?”
“好像是吧?!笔鞘裁窗姹?,祖父沒說,母親沒說,天晟也沒注意。
“快拿給我看看!”老者一反常態(tài)地急了起來。
天晟忙打開床頭上自己的包袱,找出了那本《道德經》。
果然是河上公的注本。老者捧起《道德經》,一頁一頁地翻,卻只看頁邊空白處閱讀者的批注。他看得很仔細,生怕遺漏了什么。終于,老者的目光在兩頁批注上停下了。他看了又看,良久才合上《道德經》。
“收到了,知道了?!崩险哙鞍l(fā)現(xiàn)目標了就好,我會繼續(xù)下去的,一定能成的。”找出錘和鑿,老者徑直朝功德碑走去。他開始往碑上鑿字,一錘接一錘。叮當叮當?shù)腻N聲,便響徹在山谷的上空。
天晟隨在一邊,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是好。于是,就有些討好般地問:“這碑上的字,都是你鑿刻的?”
老者沒有回答,反問:“你多大了?”
天晟說:“十八了?!?/p>
“哦,十八了。那你該懂事了,也該擔事了?!崩险邍@道,“孩子,眼之所見,未必是真的存在??!你不懂你父親,更不了解你父親?!?/p>
那你了解“那人”嗎?知道“那人”在復州都干了些什么嗎?天晟說:“我不懂他,但了解他!”天晟心想,“那人”天生一副賤骨頭,是家人的恥辱,也是整個復州鎮(zhèn)的恥辱!
“你見過五戒?也就是鳳蓮。對了,你管他叫女妖精?!崩险咭言诒翔彸鰝€“五”字,“他的嗓子可真夠絕,扮相也好,演什么像什么。他愛吃菜餅子,蕨菜餡、灰菜餡,都愛吃。”落錘越發(fā)急促、有力。
天晟當然見過。“女妖精”和“那人”常演拉場戲《羅裙記》,還為鎮(zhèn)公所里的鬼子獻過唱。復州城隍廟的對過,有座老戲臺。“那人”酒后愛瘋癲,常和“女妖精”來老戲臺上吼唱。而每每唱過一出戲,就要挨祖父的斥罵。祖父手杖指天,怒目圓睜:“逆子!不知廉恥的逆子!該遭天譴的逆子!”
“那人”也極為精明,祖父一發(fā)怒,便耗子般溜掉,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個把月,兩人才又幽靈似的出現(xiàn)在古鎮(zhèn)上。
祖父的氣來得快,消得也快。歸來后,“那人”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甚至領“女妖精”回家,一起吃母親烀的菜餅子。天晟去奪“女妖精”的筷子,竟遭母親訓斥。“那人”笑,看看天晟,看看“女妖精”,還是笑。
“他們也太不講究了,好像不知世上還有‘羞恥’二字。”天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嘆出滿腹的無奈,“母親也太過寬容、太過遷就了?!?/p>
“五戒可不是什么女妖精,他是我的愛徒啊,堂堂正正的男兒身!”老者已鑿完“五戒”兩個字,不知何時,他的臉上已掛滿了濁淚。“孩子啊,亂世出忠臣,患難見英雄。五戒和瓦玄子,個頂個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錘聲便又鏗鏘了起來。
“瓦玄子?”天晟明白,老者接著要鑿刻的,一定是這三個字。
“也應當讓你知道了。”老者手中的錘,懸在了半空,“雖然你父親沒有真正出家,可為了方便工作,我們還是給他起了個道號,叫瓦玄子?!?/p>
“他……也配當英雄?”天晟的心懸了起來,感覺眼前的一切,恍如夢幻。
“能說通道長,把觀里二十余個道士,全都變成抗日游擊隊戰(zhàn)士,你說他不配做英雄,還有誰能配得上?”老者落錘,當?shù)囊宦暎普鹛哿松焦取?/p>
怎么會是這樣?難道家里的人都知曉內情,都在演戲?母親隱忍,祖父暴怒,個個都把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獨獨瞞過了他這個毛頭小子?那么,他們是在演給誰看呢?往事如煙,在天晟的眼前閃現(xiàn)。心沉沉,像壓著一塊石。
“孩子啊,你送來的《道德經》里,藏有一份重要情報,是瓦玄子和五戒用生命換來的?;厝ジ嬖V家人,我會用行動,告慰英雄們的在天之靈?!?/p>
“瓦玄子”三個字也已然鑿就。老者呆佇,端詳著功德碑上的字。天晟突然明白了,這碑上鑿刻的,全是故亡者的道號?。《總€名字的后面,一定都隱藏著一個鮮為人知的悲壯故事。老者是以怎樣的悲痛和決絕,一錘一錘地鑿成了這些名字啊!
“我也要走了?!崩险邅G下手中的錘,摸了摸天晟的頭,“你父親沒做完的事,我要替他做下去!”
“你自己?”天晟不知道老者要去做什么,只覺得他一人太過孤單了。
“何止我一個,”老者仰頭看天,“我們的人很多?!?/p>
陽光照耀著山谷,照耀著功德碑。碑上的每個名字,頓時有了溫度,像一雙雙深情的眼睛,凝視著天晟。
翌日早晨,天晟告別了老者,先行下山了。路經功德碑時,天晟驚訝地發(fā)現(xiàn),碑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名字。那是兩個早已爛熟于心的字──心??!這老者莫非就是心浴道長?他為什么要將自己的名字也鑿刻在功德碑上?老者今天也要下山,說是去很遠的地方,辦很重要的事情。難道他已料定自己不會再回來了嗎?
山路很靜,靜成一個碩大的夢。
驀地,有鐘聲傳來。這也許是老者最后一次敲鐘了。
當當當,鐘聲震擊著山谷,震擊著腳下的路。呆愣間,天晟看到一輪朝陽,已顫巍巍地掛在了樹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