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樵 夫
緩緩地坐了下來,望著眼前夕陽下的湘湖,湖面如鏡,鏡映千峰。休閑椅的前面是一片清萋的草,兩塊潔凈的不規(guī)則青石,它們的前方是湖邊的蒿草,蒿草此時安安靜靜,目光越過它們,就是湖面,巨大的,靜穆的,仿佛一位閱盡世事的人,心中無波無瀾。更遠(yuǎn)處,就是參差有致的峰巒,幾朵浸染著余暉的云,伏于山與水之上。但所有這一切,似乎都被眼前這方巨大的鏡子,雍容大氣地納于其中。我驀然想到右邊的那座水榭,水榭飛檐翹角,黑褐色,宋時營造法的工藝,氤氳著宋時的氣息,水榭的匾橫于榭的正上方:一鏡容天。我立即覺出了這座湖的氣質(zhì)。此時,這座樸素、大氣、澄澈的湘湖,確如一面巨鏡,涵容萬物。夕陽加濃了這種雍容的氣象,不管在時光的深處,這座湖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管這些事是如何滄桑了它的心靈與容顏,也不管在時光軸上,一代又一代名人賢士如列隊的朝圣者,來謁見或祭奠它曾感天動地的魂靈,也不管它曾有過怎樣的瀲滟與安靜,所有這一切,如今都被它涵納起來。它沒有一聲嘆息,只是靜靜地從容地呈現(xiàn)著它的美。
現(xiàn)在,我似乎有了些底氣,可以與眼前的湘湖對話。整整三天,我把身子寄在與它一隧之隔的徐元納大酒店,靈魂的飛鳥卻是飛翔在這座湖,或是棲息在哪座亭臺或廊檐。對這座人煙寥寂的湖,對它匍伏在大地上的每一條紋理,我都有過認(rèn)真的觀察,對其靈魂以及承載著靈魂的時空,我也有了與之融合般的體察。說實話,我是受了我的唐人兄弟諸如李白、韓偓的引導(dǎo),在這之前,對這座喚作湘湖的湖一無所知,我一如塵俗中人,也僅是知道名聲顯赫的西湖,并且將珍寶般的生命時光,毫無節(jié)制地拋擲在那口被世人寵壞了的湖面上,讓生命時光泛出些虛妄的光澤。面對眼前的湘湖,我越發(fā)覺得“言宜慢”的箴言的真理,對一個事物若沒有融合般的體察與覺悟時,暫且慢言。而我現(xiàn)在可以說說了。
湘湖是有深度的。
一如所有的湖泊或潭,都是大地上的子民,它們都呈現(xiàn)出大自然自在的光澤。它們的分野,就在于躍動于其上的人及人與神、人與大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投射。在別的湖泊,比如西湖樣的湖泊,依然在大地上撒歡時,而人,那些以樹葉蔽體的人已開始活躍在這座湘湖。在漫長不懈的勞作中,智力的日益增盈給了先民的生存力量與生命尊嚴(yán),他們用斧鑿斫削了獨木舟,使他們可以離開陸地,穿梭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捕魚、采菱、摘蕨,他們用斧鑿斫削了獨木梯,使干欄式居住成為詩意的棲居。在先民漫長的棲居時光中,我只讀到智慧與力量的光芒。海侵使先民蒙受了巨大災(zāi)難,但他們的悲傷點亮了人類那段幽暗的時光。在這片遼闊的大地上,湘湖以人的靈性與覺醒,卓爾不群立于大地。本是高昂著頭顱的河姆渡人,終于在這些先民面前低下了頭,當(dāng)神性光芒照在河姆渡人身上時,這片光芒定定地照在棲居湘湖的先民身上,其實已越千年。
在大地上許多山川湖泊自由流淌時,時間依舊是曾有的模樣,無所謂始,也無所謂終。當(dāng)時間與空間交集,并發(fā)生了亙古未有的事件時,時間與空間便一起被記住了。時間已不再是原先的面孔,空間也不再是大地上的自然空間,它們有了自然所不具備的歷史厚度與人文光芒,它們的每一寸肌理都涵養(yǎng)著人的溫度與人性的靈光。
這座被喚作湘湖的湖,在公元前2500年被越王勾踐稱作溟海的巨大水域,已不再是自然的湖泊,這里已開始彌漫著人的氣質(zhì),氤氳著人性隱忍、堅毅、信仰、不屈的光芒。它是春秋諸侯爭霸時越國的軍港固陵港。幾萬艘戰(zhàn)船,日夜固守在浩淼的溟海,它們以木質(zhì)的身軀泊在深湖,守護(hù)著越人的夢想,拱衛(wèi)著勾踐一匡天下的宏愿。在那個時間的秩序里,大小諸侯國140多個,空間的狹窄,戰(zhàn)亂的頻仍,人民苦不堪言。霸主政治漸漸代替周王室正統(tǒng)政治,齊桓公在管仲輔佐下,第一個稱霸。隨后,在時間秩序的隧道上,晉文公、楚莊王、吳王夫差,一個個粉墨登場,每一個霸主登場,諸侯國也紛紛被降納。時光像只刺球最后拋在了吳王夫差與越王勾踐的手上。文字以悲壯、蒼涼的氣質(zhì),記錄了那個時間與空間;文字也終于樹起了一座永不坍圯的憑吊臺。時間與空間構(gòu)成的坐標(biāo)上,最后記載著吳越爭霸的重大歷史事件?!妒酚洝ぴ绞兰摇窋ⅲ骸盁o余之后二十余世傳至允常,始見于春秋,允常之后即越王勾踐。”吳越兩國君王都懷揣爭霸天下的理想,常發(fā)生攻伐戰(zhàn)。公元前496年,吳又伐越,吳越兩國在檇李(今浙江嘉興市)開戰(zhàn),吳國戰(zhàn)敗,吳王闔閭被越兵斬趾最后因傷而死。吳王夫差誓死為父報仇,越王勾踐三年(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帶兵伐越,在夫椒(今江蘇太湖椒山)打敗越兵,并一直追至越地湘湖固陵港。越王勾踐只剩五千甲士,保守在越王城。城下的曠闊湘湖越國的固陵軍港,被吳國十萬水犀軍圍困。盡管越王謀士范蠡用兩尾紅錦鯉,以饋魚的計謀,智退水犀軍,解了一時之困,但吳軍依然重重疊疊地圍在了湘湖的外圍查浦,兩軍東西對峙。越王勾踐清楚得很,自己五千甲士,已無力抵抗,越國進(jìn)入了生死存亡的時刻。時間噠噠的倉惶聲,一聲一錘,重重地?fù)舸蛑@位越國帝王,此時,隱忍、大屈、沉雄這些詞的大義,都橫亙在他的世界。他終于聽取了大夫文種與范蠡的謀略請降保越,派大夫文種去向吳王夫差講和,愿意帶上家眷、大臣等300人,入?yún)欠Q臣3年,服侍吳王。這是何其的大忍大屈,而對于越國來說,這又是何等大悲大喜,人生悲與喜的巔峰同時抵達(dá)每一個越人的心靈。東漢趙曄《吳越春秋》記錄下了一個撼天動地的場景:“越王勾踐五年五月,與大夫文種、范蠡入臣于吳,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臨水阻道,軍陣固陵。大夫文種前為祝,其詞曰:‘皇天祐助,前沉后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牽致,其后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酵跹鎏焯?,舉杯垂涕,默無所言。種復(fù)前祝曰:‘大王德壽,無疆無極。乾坤受靈,神祇輔翼。我王厚之,祉祐在側(cè)。德銷百殃,利受其福。去彼吳庭,來歸越國。觴酒既升,請稱萬歲?!焙纹浔瘔训囊荒唬酵鯉?00人,行至湘湖,無數(shù)的越人,或橫舟于岸,或身立水中,將離越入?yún)堑乃穱盟共煌?,眾人慟哭、哀求,希望能阻止這一屈辱。但勾踐、文種、范蠡都知道,大屈必大幸,一切只是時間。
無比的痛苦與屈辱,讓人不敢直視時間。三年,每一分一秒,放大它的細(xì)節(jié),那都是讓人仰天長嘆、悲從天降的煎熬。
歸越后的越王勾踐,不忘會稽之恥,不忘復(fù)興之志。《吳越春秋·卷八》記載:“(勾踐)苦身勞心,夜以接日,目臥,則攻之以蓼;足寒,則漬之以水。”“懸膽于戶,出入嘗之,不絕于口?!薄妒酚洝ぴ酵豕篡`世家》記載:“勾踐‘身自耕作,夫人自織……與百姓同其勞’。”而《國語·越語》也用文字記錄勾踐躬行實踐恢復(fù)越國國力的事,“十年不收于國,民俱有三年之食”“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取壯妻”,人民生兒育女,都由政府“令醫(yī)守之”。這種藏富于民和增加人口、發(fā)展生產(chǎn)的國策,經(jīng)過十幾年的履行,使越國國力大增,君民一洗家仇國恨的日子到了,國家復(fù)興的日子到了。越王勾踐十五年(公元前482年),臥薪嘗膽10年后,乘吳王夫差率軍北上國內(nèi)空虛之際,便命范蠡從海道入淮,斷絕吳軍歸路,勾踐親率大軍攻入?yún)嵌?,斬獲吳太子。吳王夫差聞報后,迅速回國,與越求和。從此,吳國再也無力抗衡越國了。公元前473年,也就是越王勾踐韜光養(yǎng)晦20年后,越王勾踐突然大舉進(jìn)攻吳國,圍困吳國3年,最終滅掉吳國,吳王夫差自縊而亡。勾踐,這個為了越國生存而忍辱負(fù)重的君王,終于在春秋末期成為一代霸主。
這座湖泊,敦而不言,至今素樸、厚訥、清淳、大氣。它的底蘊與內(nèi)在的功力不知要強(qiáng)過與它僅一條錢塘江之隔的西湖多少倍,但它靜靜的,不媚,不慍,不躁,與時光一起,擺著自己的鐘擺,它只等待懂它的人,或者也不等,它只自顧自地蹲坐在時光深處,看天空云卷云舒。
一個有著靈魂光澤的地方,不管其姿態(tài)如何低調(diào)與沉默,它總會吸引后來者投射的目光。而究其實質(zhì),任何拜謁與登臨,或者是氣息的相投與吸引,是靈魂相互凝視后的擁撫和對寰宇生靈體悟后的深情握手,或者是靈魂與之凝視后的警醒與人性的歸正。
唐代詩人來了。一個一個靈魂,拜謁著這方圣地。
唐人李白在《秋下荊門》中就表述了他舟出荊門,越地剡水是他遠(yuǎn)行的目的地,“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越地剡中一定有他靈魂的鏡像。到了金陵城,在那個因西晉詩人孫楚登高吟詠而名的“金陵西樓”,李白依然一落筆,就將吳越之地攬入視野,“金陵夜寂涼風(fēng)發(fā),獨上高樓望吳越”。越地一定有著讓他魂牽夢繞的山川湖泊以及叩響他心靈的人與事。
想必是越王臺,高聳在李白的眼前。
這座筑于越王城山上的越王臺,這座巍然屹立于湘湖東北邊的越王城山,因為越王允常與其子越王勾踐,而進(jìn)入人們的視野,2500年來,人們在這里找到勵精圖治、自強(qiáng)不息的精神家園,在這座家園里讀到大義、隱忍、不屈、睿智等精神內(nèi)涵。
與時光對視,時光終究會把它掩蔽的東西,一一返還。
不是每一座山都可以成為憑吊之地,只有那些深掩著重大歷史事件,蘊藉著人性之美的山,才最終成為憑吊之地。
李白四入浙江,三入越地。湘湖、固陵、越王城山、越王臺,都曾被他的目光凝視或眺望。這年是唐玄宗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25歲的李白,離蜀出荊門,一路奔波來到越地。李白眺望的目光落在越王城山時,越王滅吳凱旋的場景已去千年,輝煌與滄桑都沉入無涯無際的時間之中。時間以靜寂而大氣的姿態(tài)涵納了一切。他終于寫出了一首懷古之作《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越王沉潛20年復(fù)興越國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年輕的李白,也曾心懷治國平天下的宏愿,歷史的這一幕深深地烙在心靈深處。那是一幅怎樣繁盛的圖景,戰(zhàn)士錦衣還家,滿殿的宮女如花似玉,而如今只有鷓鴣飛落在斷壁殘垣。
詩人李白的內(nèi)心是豐富的,他的詩升華了湘湖的意義,延展了越王城山以及越王臺的多義性。詩人不僅重現(xiàn)了歷史的精彩一刻,也審讀了歷史本身,他將我們帶入對時間永恒的思索與關(guān)注。面對著自然宇宙與時間的永恒,一個人的一生何其短暫,究竟應(yīng)該有怎樣的一番作為呢?稱霸春秋,一匡天下,無疑是沉雄、宏偉的,而一改沉溺于凱旋后的浮華與奢靡,躬身于改變歷史并讓歷史向著宇宙文明矢向走,恐怕是更為重要的。
激發(fā)人性的美,使人性向真向善向美,這就是湘湖美的所在。
晚唐詩人韓偓寫了一首《早起探春》,詩人用一個個意象,敘述了湘湖春天的美。韓偓也是一個才情了得的詩人,他年少時寫的詩,就令他的姨父大詩人李商隱稱譽(yù)不止,說他“雛鳳清于老鳳聲”??纯错n偓的《早起探春》:
句芒一夜長精神,臘后風(fēng)頭已見春。
煙柳半眠藏利臉,雪梅含笑綻香唇。
漸因閑暇思量酒,必怨顛狂泥摸人。
若個高情能似我,且應(yīng)欹枕睡清晨。
這首詩寫得清新、逸致。一切物象在詩中的呈現(xiàn),究其實質(zhì),都是詩人靈魂的呈現(xiàn)。在這首詩中,詩人選擇了句芒、垂柳、梅,這可能是湘湖最打動詩人的景物。這么美的所在,暫且忘卻時世的衰頹,欹枕睡清晨吧。
與韓偓同時代的晚唐詩人杜荀鶴,直接將湘湖這個地理名稱嵌入題目中,他寫有《將游湘湖有作》,這首詩依然彌漫著杜荀鶴的精神氣質(zhì),有著對生的驚悚。杜荀鶴的許多詩歌直擊唐末軍閥混戰(zhàn)造成的社會不堪局面,對晚唐社會滄桑、清冷的深切體驗,也多有反映。他的《送友游吳越》,向友人介紹吳越時,對越地山水、旖旎風(fēng)光,欣喜異常。而游湘湖時,卻用了“別意”“潸然”“冷夢”“殘篇”“風(fēng)波”等意象。也許是他來越地赴任時,世事更加不堪入目,湘湖的那輪殘月自然進(jìn)入了詩人暗寂的天空?,F(xiàn)在,來看看《將游湘湖有作》吧:
一家相別意,不得不潸然。
遠(yuǎn)作南方客,初登上水船。
岳鐘思冷夢,湘月少殘篇。
便有歸來計,風(fēng)波亦隔年。
世事的滄桑,必定會投射在詩人的內(nèi)心。湘湖那彎鉤月,懸于他的天空時,他一定是滿心希冀何時能圓。
湘湖,一處靈魂的憑吊地,而憑吊有時又會自我撻伐。
就是那個素來以宮廷遣懷并且霉斑浸上心肺的唐人宋之問,被貶到越地,也是登上越王臺,顧盼山川,或許是湮沒在歷史時光里的兵戈相見的廝殺聲,或許是越王勾踐揚起的靈魂長鞭,讓他有了被鞭撻的痛感。他已是老邁的手,在無情光陰與精神撻伐的雙重打擊下,顫巍巍地寫下《登越王臺》,“江上越王臺,登高望幾回”,彌漫著生命沉雄、悲愴、激越的越王臺,終于進(jìn)入了他的視野,在他生命的盡頭,咕咚一聲,一絲暗紅仿佛一石擊下,光斑點點。
唐人之后的宋人、元人、明人,直接以詠湘湖或越王臺吊古為題的愈來愈多。越王臺或者說湘湖東北的越王城山,一定高高地托舉了詩人們的魂靈,每每眺望那越王臺時,那沉沉的歷史回響,一定如滾滾濤聲,漫卷而至。
我坐在湖邊,閑適地享受著余暉中的習(xí)習(xí)清風(fēng),看時光中的湘湖風(fēng)韻。我比之我的唐人兄弟幸福的是,我看到了他們沒有看到的物事,這就是我不僅看到一個個唐人遠(yuǎn)去的背影,我還看到其他朝代與湘湖有關(guān)的一切靈魂的身影。他們讓我對這座湖流連忘返,讓我覺出了自己的幸運,我有了一座比之我的唐人兄弟更豐饒的精神家園。在這里徜徉三天,坐于初夏的清爽、溫柔的余暉中,終于可以一鏡容天。
在楊堤那座白色雕像前,我詫然、驚喜,然后是長時間地仰望,我覺得只有以這種仰望的姿態(tài),才可以一步一步地靠近他。這座雕像的主人就是楊時。他臉龐清癯,神情端莊,步履從容,衣帶飄飄,緩緩捋須,恭而安,目視前方,那眼神里溢滿了一個大宋王朝士大夫的靈魂與氣度,那是大宋王朝的氣象。在他的目光里,我讀到這樣一些字眼:儒士、清澈、踐道、情懷、社稷。與他凝視的瞬間,“程門立雪”的感人場景仿佛一幅畫卷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是一代代讀書人尊師重教的永恒典范,那是讀書人求知路上一束燃燒的火把。
現(xiàn)在,我不妨借助那些歷史記載,看看這位儒者在歷史長河中的形象?!端问贰顣r傳》:“楊時,字中立,南劍將樂(今福建)人。幼穎異,能屬文,稍長,潛心經(jīng)史。熙寧九年(1076年),中進(jìn)士第。河南程顥與弟頤講孔、孟絕學(xué)于熙、豐之際,河、洛之士翕然師之。時調(diào)官不赴,以師禮見顥于潁昌,相得甚歡。其歸也,顥目送之曰:‘吾道南矣?!哪甓椝?,時聞之,設(shè)位哭寢門,而以書赴告同學(xué)者。至是,又見程頤于洛,時蓋年四十矣。一日見頤,頤偶瞑坐,時侍立不去,頤既覺,則門外雪深一尺矣。……杜門不仕者十年,久之,歷知瀏陽、余杭、蕭山三縣,皆有惠政,民思之不忘。……時安于州縣,未嘗求聞達(dá),而德望日重,四方之士不遠(yuǎn)千里從之游,號曰龜山先生?!祆?、張栻之學(xué)得程氏之正,其源委脈絡(luò)皆出于時?!?/p>
當(dāng)文字所記載的歷史畫面與眼前所見的物象碰撞時,我的心靈瞬間溫暖且激蕩飛揚起來,一下子掂量出了眼前所見物事的分量,一下子對眼前所見景致肅然起敬。這些簡潔的文字勾勒出一個異常醒目的形象。楊時23歲即為進(jìn)士,29歲拜師于程顥。4年后,程顥仿若一顆巨星隕落,楊時悲悼。40歲時,他又拜程頤為師,十年不仕,一心只為重振儒家理學(xué)。一天,他與學(xué)友游酢來到老師程頤宅舍,見老師正端坐著閉目養(yǎng)神,楊時躡手躡腳地退出屋,侍立在宅院門前。此時,外面已是雪花飄飛。待到老師程頤醒來時,門外已是積雪深數(shù)尺。程頤看到門外的楊時,已儼若一個雪人。楊時60歲時主政蕭山,他一心為民謀求福祉。在時光的潮汐中,湘湖已不再是唐朝時那個煙波浩淼的湘湖,而只是一口不大的湖沼,蕭山百姓紛紛訴求在這里建一座湖。因為干旱缺水,蕭山九個鄉(xiāng)的百姓無田可種,日子苦痛不堪。楊時親自勘察后,應(yīng)百姓訴求,在蕭山城西一公里處的原湘湖區(qū)域,“以山為界,筑土為塘”,建成湘湖,從此解了九鄉(xiāng)百姓的生存之憂。之所以將這個湖稱為湘湖,是因為楊時曾出仕湖南瀏陽,“邑人謂境之勝若瀟湘然”,故名湘湖。蕭山百姓,對楊時感念不盡,后人為他在湘湖邊建德惠祠,祭祀這位大儒。
說楊時是一代大儒,沒有一點溢美之詞。他在中國儒學(xué)發(fā)展史上有著顯要地位。儒學(xué)是極深刻地影響中國歷史與中國文化的學(xué)說,一代又一代改變歷史潮流的巨人,無不秉承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那種深厚的“家國情懷”無不被一代又一代歷史巨人奉為圭臬。而儒學(xué)從孔孟之后,就沒有多少新氣象,直到時光的鐘擺進(jìn)入宋朝,新氣象才若一股山間清嵐縈繞開來。程顥程頤當(dāng)然是這種新氣象的開拓者,二人都曾就學(xué)于周敦頤,同為宋明理學(xué)的奠基者,被世人稱為“二程”,是北宋著名的理學(xué)家和教育家?!端问贰こ填梻鳌窋⒃u曰:“周公沒,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學(xué)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xué)不傳,千載無真儒?!壬谇陌倌曛螅貌粋髦畬W(xué)于遺經(jīng),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圣人之道煥然復(fù)明于世,蓋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睏顣r是“二程”理學(xué)的嫡傳弟子,而且是程門四弟子(謝良佐、楊時、游酢、呂大臨)中最重要的兩個弟子之一?!岸獭崩韺W(xué)由楊時傳至羅從彥,羅從彥又傳至李侗,李侗再傳至朱熹,而朱熹是宋明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從這條傳承路徑可見楊時的歷史地位的重要性。
程氏理學(xué)有趣的是,程顥主張“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天人本無二”,人心與外物不可分,“只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認(rèn)為“天理”內(nèi)在于心中,“窮理”“盡性”“當(dāng)處便認(rèn)取,更不可外求”。程顥的理學(xué)傾向,恰好為后來的陸九淵和王陽明的“陸王”心學(xué)打了地基。而程頤之“理”,是指客觀事物的樣子,“天下之物,皆可以理照”,一物須有一理,“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萬物皆只是一個天理”。所以,程頤認(rèn)為為學(xué)的方法應(yīng)以“窮理”為主。不過,“二程”都把“天理”看成是宇宙本體,把他們的全部道學(xué)建立在“天理”的基礎(chǔ)上?!袄怼笔亲匀唤绲谋驹椭髟祝彩巧鐣惱?、道德規(guī)范的總旨。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一個儒士的理想階梯,他總是從人性的最初級起步,逐級登上理想的山巔。“修身”是一個儒士最重要的一級?!岸獭痹谛摒B(yǎng)論上,將定性、主敬和格物致知作為修身的路徑。當(dāng)楊時拜師程顥,師生相談甚歡后,程顥看著楊時遠(yuǎn)去的背影,頗為欣慰地說了句:“吾道可南矣?!?/p>
可見在程氏理學(xué)由北向南傳道中楊時所起到的關(guān)鍵性作用。
楊時沒有辜負(fù)老師,他將“二程”的洛學(xué)南傳,三傳至朱熹。他繼承了洛學(xué)“理一分殊”的觀點,經(jīng)過他的補(bǔ)充與闡發(fā),“理一分殊”說被賦予了更豐富的內(nèi)容。楊時在《龜山文集·答胡康侯》中說:“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楊時主張人生以學(xué)圣人為準(zhǔn)則,而入圣的功夫在于養(yǎng)氣、節(jié)欲、致知、力行。他深得“二程”道學(xué)之精髓。
目前,海西州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經(jīng)遭受到比較嚴(yán)重的破壞,由于鼠害繁殖能力較強(qiáng),沒有強(qiáng)大天敵,導(dǎo)致草原鼠害數(shù)量和種類不斷增多,使草原環(huán)境無法得到平衡和健康發(fā)展。因此,需要認(rèn)真分析草原鼠害防治存在的多方面問題,采取科學(xué)方法培養(yǎng)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加強(qiáng)技術(shù)支持,達(dá)到科學(xué)防治鼠害、保護(hù)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目的。
養(yǎng)氣、致知、力行,這是楊時的生命信仰。他一生安于州縣,不求仕宦顯達(dá)。為學(xué),格物致知,窮盡事物之理;為官,滅私欲明天理,為一方百姓謀求福祉,所到之處“皆有惠政、民思不忘”。
湘湖在楊時任上建好后,這個大儒身份的縣丞,舟行湘湖,即寫一首五言律詩《新湖夜行》:
平湖凈無瀾,天容水中煥。
浮舟跨云行,冉冉蠟星漢。
煙昏山光淡,桅動林鴉散。
夜深宿荒陂,獨與雁為伴。
一位已年逾六旬的老人,在這座為民謀福的湘湖建好后,也許是興奮與心安,與同僚們行舟湖上,看夕陽下的湖光山色,聽桅桿振動后鳥兒展翅飛翔的脆鳴,湖水平靜無瀾,仿若一鏡,納天容于鏡中,納萬物于鏡中。
楊時將湘湖續(xù)寫在歷史時空的冊頁上,這座湖有了更多的美感。在這座湘湖,每個人都照見了自己,無論是感傷還是喜悅,都是這座湖的賜予,感傷使心靈疼痛起來,并澄澈心靈。
夕陽,仿佛一卷黃帛輕披在楊時的身上,他面容清癯、目光澄明地望著遠(yuǎn)方……當(dāng)我虔誠地俯下凡俗的肉身,他一點一點越發(fā)地高大起來,我的影子卻愈來愈短,最終融入那一片溫暖平和的夕陽里……
余暉漫漫。天、地、湖,都已緩緩地融為一體。
我打開手機(jī)里收藏的音樂《神圣的土地》,將音量調(diào)至恰到好處,不擾人,只與我的內(nèi)心共鳴。聲音空靈、遼遠(yuǎn)、純粹、溫暖,是一種恬靜的美。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安安靜靜地納于鏡中。
一鏡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