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梅 鈺
昨天注射的。紅霞將消息告給我,同時遞過來一只牛皮紙信封。它余留戴將軍的氣息,特有的,燃燒皮革、毛發(fā)的味道,濃郁,沉重,像被時間和空間雙重滋養(yǎng),包了漿。皂粉、洗衣液無力清潔,一經(jīng)打開,就迅速統(tǒng)領(lǐng),時間空間失去意義。只有沙啞如被砂紙打磨過的聲音從信封涌出……
你們戴家我只服兩個人。
哪兩個?
戴高樂,戴將軍。
他愣了一下,爆出笑來,肩膀一聳一聳,煙頭跟著一抖一顫。他抽煙喜歡把煙一直含在嘴里,說話時從左移到右,或從右移到左,這是習(xí)慣,不管煙在哪個唇位,都不影響他發(fā)聲。
那是公元1987年6月23日上午10時45分。老實說,回憶這個時間節(jié)點浪費了我一整天時間,我已經(jīng)七十八歲了,和大部分老人一樣,記憶互相糾結(jié),時間空間人物場景亂竄,難以辨識。一定有一雙眼睛于萬千平凡人中單單挑中我們,讓我和他──小城最著名的慣竊犯相遇。他把兩根指頭貼著我的褲兜插進(jìn)去,像從面粉中夾出紙片,從滾油里夾出刀片,如我后來得知,每個扒手出道前都會被這樣訓(xùn)練兩年。專業(yè)和專業(yè)相比,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那天他輸給了我。我一轉(zhuǎn)手扭住他,像老虎鉗把兩根鐵絲往一塊擰。骨與骨錯開,筋血分離,我聽見咯嘣一聲。偷到我頭上來了。我捏起他的腕子搖,像搖一把利劍,一面錦旗,一道正義屏障: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管你是誰。
我專門為你服務(wù),你卻來偷我?
我把律師證掏出來給他看。他不怕死地盯住,說要殺要剮隨你便。邊說邊笑,時隔三十四年,我依然被那笑聲迷惑,它不像從嘴巴發(fā)出來,像從鐵匠鋪發(fā)出來,生鐵坯投入爐灶,火苗伸出巨舌瘋狂噬舔,紅鐵伸出來,躺上石砧板,兩把鐵錘輪番砸下,又沉又重。
他到底軟下來,請我去東門頭吃飯。
天突然暗下來,一塊黑云遮堵了太陽,平地刮起一陣風(fēng),癲狂暴烈,四處拔根,把它可以撼動的東西挾起來一起飛,拔不動的,猛烈撞擊。石子、樹枝、爛鞋底輪番朝玻璃砸,咣當(dāng)咣當(dāng)。店里黑咕隆咚。我摸著燈繩,拉了一下,沒反應(yīng),一拉十幾下,把燈繩拽在手里。像被誰一拳砸過來,玻璃破開一個窟窿,邪風(fēng)穿堂而過,把飯菜掃到地上,又卷起來拋向空中。我們緊著往墻角避,眼睜睜看著小店被昏黃里看不見的瘋子大搖大擺進(jìn)來,一通搶掠。
隔了一尺遠(yuǎn),我聽見他顫抖,輕微細(xì)弱,在中午兩點卻昏如暗夜的地下餐館,念咒般輕吟,黑皮呀,黑皮呀,黑皮呀。我問黑皮是誰?他說一個要被槍斃的人,一個被義氣挑中的人,一個為了承諾替別人背黑鍋的人。我說這是個傻子?他說不,這是大丈夫,真男人。一只灰鳥從破窗飛進(jìn)來,繞屋盤旋,最后一個斜刺飛出窗口,像無法把握的時間,一點點遠(yuǎn)離視線,消失在盡頭。戴將軍一眼一眼遞過來目光,如一道又一道閃爍的強光,燒灼著我的心。
后來我經(jīng)常在夢中以蒙太奇的形式回到這個時刻。誰能想到呢,黑皮這個被小城人提到神的高度的人物,會像一個巨大隱喻,一步一步牽引戴將軍的余生。我無能為力,只是木愣愣盯緊,看他翱翔,關(guān)于他的想象如同一只巨大的飛機,展開翅膀掠過我的城池,將我緊緊牽引到遠(yuǎn)方,未知之地,神秘之所。
我們太年輕,對命運張開的大網(wǎng)毫無警惕。我天天騎偏斗三輪摩托車帶他玩,我們?nèi)缤俗w鳥,滑翔過城鎮(zhèn)街道、農(nóng)村公路,看到前面有人,就摁響喇叭,讓它吱哇亂叫,把人和狗一起嚇得四處亂逃。路上沒人,我們也高聲大叫,讓開,快讓開。風(fēng)朝后鼓脹,他站在偏斗里,二十三歲的長發(fā)和衣裳一起搖搖晃晃,像只大公雞站不穩(wěn),他說哥,你讓我騎會兒?我說行,咱們玩高難度,你跨過來,騎好了,別讓車停。
這么多年以后,在生命即將終結(jié),死神搖曳我的發(fā)絲如蕩秋千,一股又一股生命真意自腦海盤旋,我才意識到,他陪伴我度過了最快樂,最輕松,最幸福的日子,我們一起行駛在20世紀(jì)的列車,上行下行,東西南北,生存毀滅。我們?nèi)绱讼嗤?,從一開始,從未開始,我們又如此不同,吸引彼此靠近的 “義氣”和“熱情”,因為前置條件有別,互相隔離、區(qū)分、界定、約束……
有一天戴將軍來找我,讓我“去看個人”。我們倚在電影院欄桿前,褲腿被風(fēng)鼓脹如兩只膨大的豬尿泡,他連打三聲口哨,說哥,她來了,你快看,你快看。
她眉眼好看,身形別致,一股香味。戴將軍一路尾隨,坐在右手邊,動她。她站起,“啪”一巴掌,“流氓”。人們呼圍過來,趁亂掐打,保衛(wèi)科過來,問怎么回事,你叫什么名字,有沒有工作,他摸你哪兒啦,摸到了嗎?沒摸到你大吼大叫干什么。紅霞說等摸到就遲了,差一點兒就摸到了。有人打哄,摸摸怕什么,又不少塊肉。戴將軍手一指,你他媽閉嘴。保衛(wèi)說你倆認(rèn)識吧,她抓你流氓你還替她說話,戴將軍說她是我對象。眾人都說沒意思,嚷著關(guān)燈,快放電影,這可是《芙蓉鎮(zhèn)》呀。
插圖:李雨薇
音樂水一樣洇開,湘西小鎮(zhèn)的風(fēng)吹皺影院上空,如精靈飄然漫舞。戴將軍盯著紅霞,說哥,我心里毛茸茸,癢得慌,我要跟她搞對象。
我說你瘋了?她在供銷社上班,城鎮(zhèn)戶口,就住河渠街。
那又怎么樣?他說我搞對象,跟她干啥、住哪、是不是城鎮(zhèn)戶口有關(guān)系?
你以為對象是一股風(fēng)呢是月亮太陽呢,不管你有錢沒錢,有房沒房,有戶口沒戶口,一樣吹你照你曬你?
沒錯,他對著我耳根說,對象就是這樣,觀世音菩薩也這樣,九天圣母娘娘也這樣。
電影散場,燈光亮堂,戴將軍擠到紅霞跟前,叫她女朋友,我送你回家。紅霞說你有病啊,起開。他不起開,跟上去大聲喊,我愛你,我一定要追到你。如果你結(jié)了婚,我就把你對象打死。如果你爸媽不同意,我就把你爸媽打死。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把你打死。
這個夜晚在很多年里被我不斷記起。當(dāng)時天上生著霞光,一群灰鳥振翅飛翔,以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把天空分割成一綹一綹,映紅半座城,他穿喇叭褲,二股筋背心卷在肚臍以上,衫子搭在右肩膀,一聳一聳走路時,像只瘦猴,卻氣壯如牛,眼神決絕──紅霞我愛你。我愛你紅霞──像宣言、公告,男人對抗世界的信條。一條街全聽到了。半個世紀(jì)也聽到了。
當(dāng)時紅霞十七八歲,身子骨沒長開,對誰都繃臉。獨戴將軍有本事,讓她笑。他把她塞到二八大杠自行車前面,一路騎到青塘鎮(zhèn)、正覺寺、清涼山,成片成片野花野草,他不停地采,錄音機綁在自行車后座不停地唱,紅霞傻乎乎,笑啊笑啊不停地笑。
得了胃癌后,我試圖解讀此生,有時望著年輕時的照片,與他對話。發(fā)現(xiàn)除了呈現(xiàn)在當(dāng)下的影像,沒有更多途徑回去。過往如風(fēng),總是肆意牽扯方向。與此同時,死神不許我自行選擇履約時間和方式,它總在揉捏,像一個勤勉的紡線工對待一團(tuán)棉花,撕開,捻動,塞進(jìn)紡車,嗡嗡嗡,纏在線梭上。我被它帶上一輛回憶列車,高速低速,勻速變速,沒有時間空間,沒有過去未來,沒有昨天明天,什么都沒有,一片空,一片白,一片虛。
1990年臘月,戴將軍在車馬店摸兜,被人一招“鎖喉”,直接拎進(jìn)看守所。第二天我替他辦完取保候?qū)?,去東門頭吃老劉。飯店一半埋在土里,要下十幾個臺階,他下一步抖一下,我問咋啦,他說能咋,高興唄。我罵他張揚,當(dāng)官風(fēng)光,考狀元風(fēng)光,沒見你坐個牢這么風(fēng)光。他被一種情緒牽扯,一口干掉一大杯酒,地道高粱純釀,入口綿香,比二鍋頭順嘴。他讓我?guī)タ础肮凸贰?,我說誰?你知道哈巴狗是誰?給誰干活兒?為誰背鍋?替誰坐牢?毛六指!誰要跟著他,誰就是必死之人,和黑皮一個下場。
子彈從黑色槍管近距離射擊,擊穿后腦勺,在虛無里化形、留影、鑄魂,它與黑皮的身體只接觸了短短三秒。一,二,三,結(jié)束,分離,各自歸屬不同物別。作為象征符號,它們被賦意,指向毛六指的神秘瘋狂,以及眾人集體體認(rèn)到的宿命般的生命走向。
戴將軍不信,他說哥你一定得帶我去見他,“哈巴狗”才判三年,一晃就過去了,我不見到他,就沒機會認(rèn)識毛六指,我不認(rèn)識毛六指,就沒機會堂堂正正做個人。我說你不犯渾就不會死。他盯著我看了半天,知道我為什么叫將軍嗎?小時候我叫軍紅,戴軍紅。有一回老師說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就給自己改名叫將軍。以后誰再叫我軍紅我就跟他急。將軍是什么?以前想過沒見過,進(jìn)去一回我才知道,“哈巴狗”就是將軍,“毛六指”就是將軍,我想當(dāng)將軍,就得跟他們認(rèn)識。不管怎么說,你得帶我去見他。
我年紀(jì)越大,越看不懂人,尤其戴將軍和紅霞這種。他們從唐而來,宋而來,元明清而來,在無數(shù)人身邊停留歷練成長,同時攜帶過去、現(xiàn)在、未來,同時湮滅過去、現(xiàn)在、未來。我坐在書房,任由往事噴涌,流淌,物事如漾在水里,面目漸次模糊,一片亮光搖曳……
那之后不久,戴將軍結(jié)婚了。
嗨,他走進(jìn)供銷社,打招呼。紅霞笑了一下,沒回話。再過兩分鐘下班,她把剪刀收進(jìn)抽屜,把布卷收拾整齊。他等著。一個青年從光里進(jìn)來,藍(lán)褲子白襯衫,頭發(fā)一絲不亂,像剪影朝柜臺里探,叫“紅霞”,唱“莫道女兒嬌,無瑕有奇巧”。
戴將軍一拳砸過去:滾遠(yuǎn)點,這是我女朋友。紅霞急喊,你干嘛?要從柜臺出來,他攔住,她朝左,他就朝右,她朝右,他就朝左,僵持了一分鐘,她說,你滾開。他說,你當(dāng)真?當(dāng)真!你別后悔!我不后悔。供銷社幽暗無光,唯一開著的門扇被十幾個人圍堵,微微一縷光照在紅霞身上,硬邦邦。戴將軍說好,我馬上就結(jié)婚,以后再不找你。那最好。她沒有表情,聲音像從地底發(fā)出來。一大群灰鳥棲在枝頭,不可逆轉(zhuǎn)的時間靜靜流淌。他愣了一下,啪啪啪連抽她三巴掌。她沒有動。他搖晃著出門,天光太亮,刺目照著,他說自己死了一回。
第二天,他娶了小芹。
我才知道,他八歲時黃河發(fā)大水,家推光了,爸推跑了,媽嫌日子苦焦,跟外鄉(xiāng)人跑了,后來找不見那人,在城里討吃,認(rèn)了個干女子。熱窯熱炕一家人,就缺一個他。
我替他遺憾,小芹不如紅霞,丑、邋遢,揣一把瓜子,嗑得皮殼亂飛,走哪兒嗑哪兒。
戴將軍說,米湯饃饃養(yǎng)命,風(fēng)花雪月養(yǎng)心。人和人不一樣。
幾天后,我?guī)Ю夏锶コ蹲鲂玫暮谏珶粜窘q。半下午,陽光照例穿不透磚墻,供銷社里只有靠窗那里閃一點光,紅霞坐在昏暗里,一盞小燈泡掛在斜上方,切出一條在臉上,亮晶晶閃。她看見我,站起來,帶淚笑。我問她后悔嗎?她說沒啥可后悔,但心疼,一想起他結(jié)婚了,心就裂開一道縫,來不及縫,又裂一道。她說你知道嗎,我愛的不是他,是愛情本身,可惜那個東西,我在別人身上還沒有看到。不過沒關(guān)系,什么都會改變,今天的到了明天就不一樣了,我今天想要的,說不定晚上就忘了。人活著不能得到什么,也不會失去什么。說著話,她尺子量夠數(shù),布幅對折各剪一刀,刺啦撕開,纖維粘上嘴唇,她呸一口吐到地上。
幾個月后,戴將軍在東關(guān)市場開了錄像廳,紅霞一整天一黑夜把著門,不交錢不讓進(jìn),天王老子也不行。
戴將軍說她來那天,馬尾上扎一條白手絹,棕格子褲,藍(lán)牛仔衣,站在錄像廳門前,說咱這破地方,什么都沒有,電影也不行,《媽媽再愛我一次》演了幾十遍還在演。錄像是什么?戴將軍說跟磁帶一樣,香港人把好電影灌到里面,什么時候想看什么時候看。今天演什么?你想看什么就演什么。她看了一場又一場,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他心里長起刺,朝四處扎,筋骨肉都疼,想起她讓他抱起轉(zhuǎn)圈,電影就這么演,天旋地轉(zhuǎn)時一片空白,只有愛。想聽她說:你滾開,往前靠靠,又遠(yuǎn)了。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認(rèn)識紅霞以后,他也愛上電影。
紅霞說,我給你看門,你讓我看電影,兩不相欠。
看一場一塊,五塊一天,十塊包場。小后生頭發(fā)中分,挎著小女人,一坐一整天,有的要《賭神》,有的要《監(jiān)獄風(fēng)云》,還有人摸黑亂親,被別人爭風(fēng),一言不合就斗氣,提起凳子滿場追。紅霞沒來以前,他總慌張,又守門又看場子,分不開身。現(xiàn)在好了。
七十歲以后,我經(jīng)常被一股力量牽扯,墜入黑白分界?;貞浐蛪艟撤磸?fù)交織層疊,棍棒、刀械聲向曠野四散,回音自空谷傳回,遙遙有如天邊,切切又在眼前。戴將軍手持一把長刀,打在陣前。所觸之處鮮血噴濺,人都變成血窟窿,汩汩往出淌,翻涌,沸騰,奔流,我浸在血里,被血窒息,大口呼吸。血從我嘴里涌出來,一股又一股,人被我從嘴里扯出來,一個又一個。眼前只剩純粹的白,或黑,空無一人。
我經(jīng)?;氐侥莻€下午,在“哈巴狗”說“好兄弟,毛爺讓我來接你”的時候,我能及時趕到,代替戴將軍拒絕──“不”!
“哈巴狗”進(jìn)門帶來一片鏗鏘,手下十二人赤膊,紋身,長二十四道冰冷目光。他們巡走一圈,所過之處,看錄像的人如遭洪水沖刷,嘩嘩流淌。二十幾平方米充溢煙蒂、瓜子殼、廢紙屑,霉味、汗味、荷爾蒙味,“哈巴狗”坐在前排木椅上,糊窗紙漏一道縫,一縷窄光照著“哈巴狗”,像佛光。戴將軍心里樂開花,從眼睛鼻孔嘴巴耳洞探出來,再見,錄像廳。再見,紙上談兵。我要去往真正的江湖,忠肝義膽,一諾千金,行俠仗義,世道人心!
那年他二十九歲,太年輕了,被表象迷惑,沒有戳開浮沫的能力,看不懂被語言遮掩隱飾的巨大陷阱。
“哈巴狗”鐵棍往車頭一點,司機嘎吱踩了剎車,他登上腳踏板,拉車門,拉不動,一棍敲碎玻璃,將司機從駕駛樓拖下來連砸十幾棍,他說別人都給,你腦袋硬你不給?老子讓你不給,讓你不給。他打累了,把棍子遞給戴將軍,說你接著打,往服里打!
他提起棍照頭砸。炭是全縣人的炭,礦主礦工掙錢,買賣運輸掙錢,兄弟們不掙兩個,風(fēng)吹雨淋圖什么?他說誰他媽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人等吃喝。司機四處躲閃,求饒說我第一次來,真不知道,我給,我現(xiàn)在就給!現(xiàn)在給?遲了!早干嘛去了。提棍又是一頓猛劈,不知道過了多久,打了多少棍,太陽西移了幾分,他醒過來。面前沒有人,只有撲起的灰塵在眼前迷蒙,待散去,黑血里躺滿死人?!肮凸贰惫笮Γ眯值?!
礦區(qū)設(shè)三道關(guān)卡,他騎嘉陵250摩托車,每天從一關(guān)縱橫到三關(guān),手下二十幾個弟兄,無不服從。
爽!
真爽??!
“獨眼龍”不服氣,率“八大金剛”近身,他說這塊肥肉你們吃飽了,該讓出來了。戴將軍冷眼瞧他,讓不讓,老子說了算。一聲呼哨,“獨眼龍”退后,“八大金剛”逼近。他下令打,手下一眾撲上去。時值黃昏,西邊一色血紅,幾縷流云自空里盤旋。他打得急眼,從后座抽出一把長刀,讓眾人讓開,揮舞著上去,九人一路退后,他單跟著“獨眼龍”,追上了,長刀架在他脖子上,說你他媽有本事,就再來!
礦區(qū)三年,地盤結(jié)實得像百年老槐。
追憶總讓人感懷,如今我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靈魂飄浮游蕩,被時空隔絕著回不到過去,又被過去隔絕著回不到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被挾制,來到礦區(qū)。那些被戴將軍毀掉健康、未來、幸福的人,在礦區(qū)的堅硬黑土上爬伏。新建起許多高樓,人在街道行走,不在意腳下曾噴濺過誰的鮮血和汗水,不知道他們的前輩曾經(jīng)像觀看馬戲團(tuán)一樣追逐群毆,“咣”“啪”“呲”,氣息自傷口冒出,紅和白糾結(jié)一起,絢爛或腐臭,久久盤旋在空氣里,盤旋在很多人夢魘中。時間改變了所有,又無力改變一丁點。一切朝著新鮮而去,一切面向破敗和衰退。
戴將軍進(jìn)礦區(qū)后,紅霞接管錄像廳。晚上放那種電影,小青年刺著“忠”“孝”“親”出出進(jìn)進(jìn),有人攆著問,紅霞是個女的,也看嗎?戴將軍有時候去,他們一起看嗎?不知道。不斷有人造訪,送來鐵棍、石頭、油漆、動物尸體,把在礦區(qū)受到的驚嚇加倍奉送。歷練多了,紅霞膽識見長,以石還石,以棍擋棍,有一次還把油漆桶搶在手里,潑了人一頭一臉。
1994年中秋節(jié)前,戴將軍把黑色桑塔納停在東關(guān)市場,搖下車窗吼,紅霞,你出來。人們離得老遠(yuǎn)。只有打月餅的老張正將爐子捅旺,加了一锨炭,他說戴將軍連吼三聲,不見回應(yīng),下去踹。紅霞方出來,你要干什么?錄像廳你關(guān)不關(guān)?你送了我就是我的,關(guān)不關(guān)與你何干?她剪短發(fā),嘴唇涂紅,像剛吃過人,眼里一竄一竄,全是火。戴將軍說你關(guān)也得關(guān),不關(guān)也得關(guān)。
進(jìn)門,撈起一條桌凳,噼啪亂砸,從門里飛出板凳腿、錄像帶、遙控器,最后抱出電視機、錄像機,扔在地上,砸得稀巴碎,要放火燒,火苗閃了幾閃,沒成器,滅了,他狠踹幾腳,指著紅霞說,你給我聽好了,你敢再開這錄像廳,我就要你的命。余音震蕩,一只灰鳥受到驚嚇,不顧一切朝前逃飛,抖落的兩根羽毛在空中飄,直到第二天才落到地面。
戴將軍走后,供銷社推倒,建起五層樓高,讓原先在廣場扯布賣衣服賣小把戲的進(jìn)去,本地人還在觀望,早有個外地人進(jìn)去轉(zhuǎn)了一圈,打電報讓“速來”。小城加速度,東西城墻拆掉修路,寬,再寬,南門往南,北門往北,擴(kuò),再擴(kuò)。城里一片洋氣,說洋話,喝洋酒,穿洋衣。
紅霞燙著張薔那樣的爆炸頭,穿露臍黑色緊身上衣,紅色喇叭褲腿中間開一條縫,露大半條腿,每天在賓館宴會廳唱“我的愛,赤裸裸,我的愛──赤裸裸”,一字一字,搖頭晃腦,聽得人心疼。唱了三年,戴將軍來了,尖叫“紅霞”,把塑料花送上去,被她一甩手揚下臺。他起身跺腳,旁邊人閃開,遙遙遞眼神,等他龍嘯虎吟。然而他走了。沒幾天,“霞光歌舞廳”開了,紅霞坐在里面。
廣場被紅色填滿,豎幅、氣球、花籃,十幾人用棍子挑著鞭炮同時點燃,磷火硝銨燃燒,散發(fā)濃郁味道,人們堵住耳朵,小心避讓,又不住張望,期想更大的響聲。九點整,一桿嗩吶吹出個長音,六班軍樂齊鳴,奏的是《運動員進(jìn)行曲》。戴將軍在眾人的陪同下雄赳赳氣昂昂,廣場上站定。先剪彩,后講話,異口同聲,說“霞光歌舞廳”吹響了文化春天的第一聲。
天上一絲云沒有,雪白湛藍(lán)。旋轉(zhuǎn)燈球晃來晃去,把人割成一截一截,有人登臺唱歌,臺下伴舞瘋狂扭身子,偶爾幾聲嘶吼,憋不住。人就是這樣,被風(fēng)浪掀卷前,渾然不覺,待覺到,已是萬丈懸崖。
很快來到世紀(jì)之交,公元1999年11月16日,縣公安局的人同時踢門,從“霞光歌舞廳”拉出十個衣衫不整的男女,讓一字排開,蹲在地上,十指交叉抱住腦袋。與此同時,戴將軍被敲門聲驚醒,問“誰”,“公安局的”,槍栓同時拉動,隔壁黃狗狂吠,喜鵲嘩啦啦四處逃竄。下著細(xì)雪,世界一片白茫茫,只有一條黑道通向更黑處。
警車從西山下行,城市正在蘇醒,千門萬戶亮燈,如同一只只探照的眼睛,它們替毛六指見證,通過戴將軍,將罪行清除干凈。戴將軍雙手交握,不停用力,如空拳出擊,一拳又一拳,只能擊打到自己。細(xì)雪紛飛,警車緩緩駛過廣場,“霞光歌舞廳”被白底黑字的細(xì)長封條交叉貼了十八條,糊住大門、小門、格子間的門。人有一千次因為同一個理由選擇,也許他會提醒自己,到一千零一次的時候避開,可固定的邏輯思維模式,命令他到下一次,仍舊只有這一種樣態(tài)反射出來。在這個層面,語言適得其反。
這筆賬我背。戴將軍說。
我去看守所看他。氣象怪得很,一會兒晴一會兒陰,像誰拉著燈繩,一拉,開了,一拉,又滅了。我說證據(jù)齊全,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物證、書證、證人證言、視聽資料。毛六指把資料做得這么扎實,就是讓你死。你死了,這筆賬才有了主,一筆勾銷。記得黑皮嗎?1987年他冤死,就是替毛六指背的罪。他毛六指惜命,惜的是自己的命,不是你的命。你的命,要你自己珍惜。別像黑皮一樣,等到臨死才后悔,來不及了。他說我知道自己有罪,五年前我就知道了。我是毛六指的一顆棋子,只要這盤棋動著,他遲早得把棋子貢獻(xiàn)出來,黑皮是,“哈巴狗”是,我也是,他不會給我們留活路。從看守所被電網(wǎng)覆蓋的高墻望出去,一片昏暗天空,一只灰鳥不知疲倦撲扇翅膀,落上墻頭,被電流一擊,迅速離開。輕微的戰(zhàn)栗的疼痛伴著羽毛燒糊的味道,我的心烙開一個窟窿。
2000年,戴將軍犯搶劫罪、故意傷害罪、組織賣淫罪、販賣毒品罪,數(shù)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記憶和城市一樣,更新?lián)Q代迅速,需要從深海不斷打撈。可總有些東西浮在眼前,綁上幾百斤鐵塊也沉不入深海。我時常想起剛認(rèn)識的戴將軍,好似還在那條街上,無處不在地晃悠,不是“紅霞我愛你”,就是“老子怕過誰”。每個字都跟他一樣,經(jīng)鋼水淬煉,帶有標(biāo)識,它們會變戲法,懸浮于戴將軍頭頂,以掌相擊,啪,他變了模樣。如果不是事先約好,我不敢相信。
“四方菜館”就是原來的東門頭飯店,老劉人更老了,身子矮胖,臉色紅潤,他在吧臺后一眼認(rèn)出戴將軍,攆進(jìn)包廂來,說看見你們就想起當(dāng)年,人都跟人交流,不像現(xiàn)在,不跟人交流,跟機器交流。不解決人的問題,解決機器的問題。戴將軍兩只極深的眼袋仿似裝滿木炭,兩眼珠如火炬,不斷冒煙,他將一杯酒自天灑去,口呼蒼天在上,說所謂快意恩仇,俠肝義膽,不能只是電影里有。眾人心中都有神,有上帝,應(yīng)該有人替他們主持公道。
我說你別喝了二兩酒就胡說八道,既然出來了,就趕緊適應(yīng)社會。不要總想著報復(fù)誰,說到底,要怪自己跟錯人,走錯路。人犯一次兩次錯誤是無知,你不能接二連三犯錯誤。
他說你說得對,我犯的錯我承擔(dān)責(zé)任,他犯的錯,也輪到了。十八年前我就告訴自己,只要活著出來,一定要找毛六指報仇,親手殺了他。
老劉說你坐牢坐傻了,一點不懂事呢。照你這個想法,我一出生就受窮,輸在起跑線上,我該殺了父母。我一輩子低三下四伺候人,社會不公平,我該殺了來飯店吃飯的人?人有天大理由,也不能代替老天爺決定別人的生死。
戴將軍說一碼歸一碼,各論各,我的事和你的事,不是一回事。
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倒一杯敬我。
我恍惚做夢,一杯一杯喝。好似那淡黃色液體從三十年前的瓶口傾出,我們?nèi)允乔啻耗晟伲€有無數(shù)可能面向未來,我還有機會將這個年過半百、頭發(fā)灰白的男人引至正路,讓他始終溫暖光明,如頂著七月盛夏的一輪驕陽。后來我喝多了,趴在桌上睡,等清醒過來,只剩我一人。時間是下午4點20分,廚房封了火,只留一個人值班。距離下一個就餐高峰,還有一個半小時,飯店前后門敞開,門洞內(nèi)外空無一人。
第二天,徒步愛好者在清涼山發(fā)現(xiàn)一具奇怪尸體:全身赤裸,頭埋入褲襠,四肢縛在一起,吊在樹上。法醫(yī)將他解開,發(fā)現(xiàn)內(nèi)臟被割掉,打開的胸腔空蕩蕩,有蟻蟲蠕動。此時山風(fēng)吹來,松濤怒號,尸腐味散開,氣氛詭怪。與此同時,戴將軍走進(jìn)縣公安局大門,告訴民警,我殺了一個人,他叫毛六指……
我把信打開──
張律師,我的老大哥:
我后悔了,現(xiàn)在我真的后悔了。我后悔沒有從一開始就聽你的話,還記得你介紹我去一家公司上班嗎?我嫌工資低,累,如果我一直在那里,可能結(jié)果不一樣。現(xiàn)在我就要死了,我不怕死,我從來不怕死,但現(xiàn)在我不想死,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干。
后來我才知道,黑皮被槍斃那天也后悔了。他用小樹枝和砂子把腳鐐的鎖眼堵死了,他以為這樣就不會死了,他真傻,現(xiàn)在我才覺得他傻,他為什么跟著毛六指,為什么替毛六指背罪,為什么?我也這樣問自己,就像你說的,我就是活膩了,找死。我終于把自己送到死路上了,我真的后悔了,如果在殺他之前我知道我會后悔,我就不殺他了……
紅霞說信沒寫完。他還能說什么呢?這個傻子,總以為演電影呢,殺了人還能活,不知道這會要了他的命?;钤撍蠡?,他就不該活這一程,你說他活這一程,有啥意義呢。他說他后悔,我才后悔呢。一輩子了,他焊在我命里,我走一步,他跟一步,走哪兒,跟哪兒,我遠(yuǎn)遠(yuǎn)跑出去好長好長,一回頭,他還在身后。別人問我值不值,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一輩子快完了。聽說他兒子開了酒店,生意很好。孩子比他老子靠譜。你說孩子多可憐,從小沒爹,受了多少罪。知道他要出來了,高興,提前買了小院,讓他養(yǎng)老。他非作死,把孩子心傷透了。拉他那天,孩子一路上流淚,直問為什么。為什么有正道不走?為什么犯渾犯了一輩子?為什么老了還惹事?為什么自己找死?你說為什么?
七十歲以后,記憶走偏,朝真相四圍分岔,好像有魔力推促、擦拭,讓往事在膠著中變淺。我疑心我記著的戴將軍,不是真的戴將軍,誰知道呢。我遇到過很多犯錯誤的人,有故意,有過失,有經(jīng)歷不公平對待后反抗,無一例外,會搜遍詞典為自己辯解,他們忘記一點,不管前因有多重大,多急迫,都不是實施犯罪的理由。
我勸紅霞,要朝前想,朝前走。
她說人由得了人嗎?不朝前走,還能回去嗎?要是能回去,他會這么傻嗎?
紅霞離開時,夕陽如血,晚霞一層重疊著一層,嘆息一般,呻吟一般,歌唱一般,兩只灰鳥擦著樹梢飛過,抖落的葉片俯沖,盤旋,落在地上,被風(fēng)輕輕卷在空中,向著遠(yuǎn)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