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雯
雨又下了,綿綿密密、密密麻麻,把天地都織上了頹靡的哀愁。不知是否是那涼薄無情的雨霧落在了他枯瘦的手臂,才讓手臂泛起斑斑點點的白來,像附了層什么,裹住僅剩的血肉。
他想起身,卻使不上一絲氣力。他只好耷拉著耳朵,躺在枯朽的老木床上,細細地聞著雨。這雨是帶著腥味的,也許是泥土中揉碎了軀干的蚯蚓和植物腐爛后所散發(fā)出來的味。現(xiàn)在的他愛極了這雨的氣味兒,像那次在兒子家門前看的那場雨,從屋檐邊星星點點濺落,撲起滿地水霧,最后每一絲空氣都是雨的腥澀味兒,他惱。
惱什么?他想起有年旱災,家中無水無糧。雨終于下的時候,他跑到雨中仰著頭張嘴,恨不得那雨水灌進他口中緩解渴意。那雨啊,是澀的,是冰涼的。到底是他的眼淚還是雨水呢?他已經(jīng)近乎干涸的軀體還能流出淚來嗎?他癱倒在雨中,失神落魄。
老伴終究沒熬過這場劫難。
他好像又解脫了。他沒有任何主見和話語權,任老伴牽著走,漸漸只剩他一人。所以他想著,余生必須為自己活一回。所以他惱,惱兒子沒有同意給他買房子,不同意他再婚,不給他錢。他豁了勁鬧,不為天不為地只為他自個兒——多猙獰的丑惡嘴臉!鬧到最后,好像什么都沒了?,F(xiàn)在只有這涼涼的雨霧漫進屋門,帶著親切的腥澀味。
門吱拉一聲被推得更開了,進來的是兒子,兒子還是來看他了。兒子定定立在床前,眉眼疲憊,頭發(fā)濕濕地黏成一綹一綹的,身上似乎也有一絲腥味。兒子略帶嘲諷地問:“你又裝病了?這回你要多少錢我都再也給不出了,我丟掉工作你滿意了?”兒子話一落就轉(zhuǎn)身走了。他面色通紅地撐起一口氣想急著說點什么,看到兒子連背影都消失了,手指微動,終究還是徹底癱在床榻上。他氣若游絲地看著外面的雨天。雨不再親切,露出了怪異的笑臉,哭嚎著大笑著,透出了隱隱寒意。這寒意竄入心尖,化作寒冰,凝固了心跳。他就這樣面色青白地永遠睡去,手中還攥著遺囑。
外頭一地閃閃發(fā)亮的魚鱗,淡淡的魚血腥味兒也融入雨里。兒子雖怒,但在屋外繼續(xù)清洗魚,突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照以往老爸早該哀嚎賣慘了,他這樣一邊想著,一邊往屋里走。
“咚咚咚咚……”雨大了,沖掉了軟綿的愁意,彈進架起的鍋里,混入湯底。
這雨真正的味道,是澄澈透明、純潔無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