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湘
早上起床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左手的手背上有幾個手指印,像是被另一只手往死里掐了一把后留下的紫色印痕。
我的天,那只掐住我的手,得費多大的勁兒,才能在我的手背上留下如此深的紫痕呢?
問題是,昨晚天黑之后我沒離開過家門,更沒有人進來。就算是夢里被自己無意識地掐的,可我并沒有感覺疼痛啊。我回憶了一下自己昨晚做的夢,好像沒有什么被人掐的夢。
莫非真有鬼不成?如果真是鬼掐的,這只鬼要干什么?
在我們老家鄉(xiāng)下,有“鬼掐人”的說法。不過,鬼掐人一般應(yīng)該都是掐脖子吧,讓人無法喘息,由此取人性命。老人們說的“鬼掐人”,都是與人有仇的鬼才會去掐那個人。
世界上既然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同樣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我死盯著左手背上的掐痕,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問:“誰掐我了?”
當然沒有人能回答。
離開衛(wèi)生間,我又去畫室里呆坐。
是的,我有一間畫室,應(yīng)該說我居住的屋子就是一間畫室,我吃喝拉撒睡臥坐,都在這一間房子里。這間屋子里堆滿了我多年來的畫稿,大多數(shù)落滿塵埃,這里一捆,那里一摞,毫無章法地堆積著,就像我眼下的生活一樣。
或者說我眼下的生活就像這間畫室一樣,堆積著看似華麗而厚實的內(nèi)容,卻一無是處,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年復(fù)一年地落滿塵埃,將我的青春歲月掩蓋。
在畫室里呆坐了一會兒,我意識到得去給自己弄點吃的了。翻遍冰箱,只找到了一個雞蛋、一只西紅柿。那么早上就吃一個雞蛋吧,留著那只西紅柿中午吃。
我太窮了。我很瘦,不是故意在減肥,是餓瘦的。好在昨晚的晚餐吃得很飽,今天早上都不餓。昨天晚上是那個新認識的畫廊老板請客。不用自己花錢的美食,我不動聲色地使勁吃。
看了看手里那枚珍貴的雞蛋,我想想,沒舍得吃,又把它放進了冰箱。那么,今天的早餐就免了吧。
我看了看時間,抓緊洗漱,半個小時后,我得去藝術(shù)館參加一個畫展。這些年,我花了很多時間行走在各種畫展、畫廊以及各色人物的畫室里,看畫,與畫畫、買畫、賣畫的人打交道。但是,我還是窮得要死??粗鴦e人畫畫、賣畫,大把大把地掙錢,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我好挫敗,好沮喪,好想干脆出家算了。
今天我要去參加的一個畫展,是我的一個朋友弄的,有好幾個人的畫,其中也有我的一幅。朋友說要我多拿幾幅去參加展出,掛在那里試試運氣,看有沒有人要。是我自己不想。朋友說的參加展出的那幾個人,我基本都認識,我覺得那個畫展的整體水平高不到哪里去。
我送去試運氣的那幅畫,是多年前的一幅作品。畫面上是一個男人,他消瘦,雙眸蒙眬,頭發(fā)有些凌亂,將前額遮住了一半,穿著黑色的風衣,神情冷漠而憂郁。背景是寒夜的枯枝,能感覺到有風在枯枝間吹過。我給這幅畫取名《暗夜》。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畫出這么個東西,可能是我自己的內(nèi)心寫照吧。
這幅《暗夜》我一直掛在我的床頭,從沒打算要把它賣出去,也沒打算讓別人看。這幅畫,完全是為我自己畫的,是給自己看的。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歡畫中的這個男人,我覺得他剛剛獨自從暗夜里走出來,身上還帶著暗夜的寒氣。那消瘦的身材、蒙眬的雙眼、落寞的神情,完全是一個男版的我。
手機響了,朋友在樓下叫我了。我得搭朋友的順風車去藝術(shù)館的畫展。
我手忙腳亂地換上了白色的長裙和白色球鞋,還將一頭亂發(fā)扎成干凈舒服的馬尾辮,想盡量讓自己的外表掩蓋住內(nèi)心。
但是,我的手背上卻有掩蓋不住的一個如此醒目的紫手??!
怎么辦?大熱的天,我不能戴個手套吧?
真是活見鬼了!怎么會這樣呢?
朋友老寶一見我就大聲吼道:“王小倩,干什么呢?這么拖拉!”他指指手表,“只差二十分鐘了!大家湊錢弄這么個展出容易嗎?印柬、請媒體、請禮儀,還有水果茶水,如果嘉賓都到了,我們自己還沒到場,像什么樣子?”老寶是個微胖的油膩大叔,這么多年了,也還算照顧我,讓我經(jīng)常能搞到幾兩碎銀付房租水電。
我連忙作揖打躬:“對不起,對不起,我就發(fā)了一會兒呆……”
我上了車伸手去關(guān)車門的時候,露出了左手背上的紫手印。老寶發(fā)現(xiàn)了,一臉猥瑣地笑了笑說:“原來是昨晚有情況啊!一看就很用功啊,手上都留下了這么大的記號?!?/p>
我懶得跟他解釋,當然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再說了,我一個二十七歲的老姑娘,就算與什么人有點情況,也屬正常吧!但是,可能誰都不會相信,我真的沒有與任何男人有親密的關(guān)系。
藝術(shù)館到了,我與老寶幾乎是沖進去的,因為我們真的遲到了。
另外幾個合伙人正在展廳里滿面春風地帶著三五一伙的嘉賓觀看畫作。到的人還真不少??吹贸?,幾個合伙人都很興奮,希望這一錘子能多砸出幾兩碎銀來。
一般來說,看畫展的人分這么幾類。一類是真正愛藝術(shù)的、很有品位的人;一類是還在學畫的學生;一類是像我們這樣自己在畫的人,想來看看別人的水平檔次;還有一類是根本不懂畫,卻要附庸風雅的有錢人,弄幅畫裝飾一下自己的豪華辦公室,或者掛在家里的客廳。我們最想要找的就是最后這一類人,這才是我們真正的金主。
果然,我看到為首的合作人正點頭哈腰地圍著一個腰圓肚圓、滿面油光的中年男人轉(zhuǎn),帶著他從一幅幅畫前走過,滿臉討好的神情,嘴里不停地介紹著畫作。
另一個長相帥氣的合伙人,也點頭哈腰地陪著一個穿著高檔衣服、化著濃妝的中年女人——那么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一個人,只差用自己那雙畫畫的手去攬人家的水桶腰了。
呸,錢這個鬼東西,可以把好好的一個人,瞬間變得丑陋無比。
唉,我真的很難做到人家那樣子,所以活該我窮,活該我挨餓。
沒法戴手套,我就拿了本宣傳畫冊在手里,稍微遮擋一下左手手背上的那個印痕。
但是我沒有像朋友們一樣,主動上前去給嘉賓們介紹畫作,而是假裝自己是個參觀的人,認真地去看別人的畫。我一直好沮喪,好挫敗,為什么看上去明明我的畫并不比別人的差,卻總是賣不出去?難道我真的既缺少才氣,又缺少判斷力?
我忽然看見一伙人在一幅畫前停住了腳步,一起抬頭看著畫,還指指點點評論著。那伙人的指點與評論又吸引了另外幾個人。于是,聚在那幅畫前的人越來越多,差不多整個展廳里的人有一半都聚攏到那幅畫前面了。我覺得好奇怪,是誰的畫?真有那么好嗎?
快步走過去一看,居然是我的那幅《暗夜》!
我抬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沒錯,大家都是在圍觀我的《暗夜》。
有人問:“這幅畫的作者能出個價嗎?”
我的心嗵嗵直跳:有人問價了!這還是整個畫展期間第一幅有人問價的畫!
我說:“是我的,至于價格嘛……”
這時,朋友老寶撥開人堆,來到我面前,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不知道他是要我報高,還是報低。
我有點發(fā)蒙地看著他。他知道我沒有領(lǐng)會他的意思,就悄悄向我伸出一只巴掌。
我也照葫蘆畫瓢向問價的伸出一只巴掌。
那人說:“五百?”
我不敢亂出聲,拿眼睛去看老寶。
另一個人立即說:“我出一千!”
剛才說五百的人提高了聲音說:“我出兩千!”
老寶哈哈一笑說:“作者的意思是,五千!”
我嚇了一大跳,五千?!
剛才那個腰圓肚圓的中年油膩男,暫時還不清楚大家在說哪幅畫,為了顯示自己的實力,老遠就大聲喊:“我出一萬!”
老寶興奮地大聲說:“好,成交!”
我反應(yīng)過來了,猛然往畫前面一站說:“這幅畫我只展出,不賣!”
聚攏來的人紛紛“哦”了幾聲,慢慢散去了。
老寶像看怪物一樣看了我好一陣,半天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活該你窮死!”
我抱著我的《暗夜》,有點狼狽地回家了。
一進門,我就將《暗夜》認真地掛在原來的地方,望著畫中的那個憂郁而冷寂的男人說:“你看,我這么缺錢也沒賣掉你,你怎么就不能給我變點錢出來呢?”
畫中的男人仍然雙眸蒙眬,表情落寞,不看我。我嘆了口氣說:“唉,算了!”
在藝術(shù)館搞了大半天,一分錢沒掙到。早上出門時沒吃早餐,只在畫展上吃了一點點水果,現(xiàn)在實在太餓了。我打開冰箱,拿出唯一的那只雞蛋,恨不得一口生吃了它。
吃了那只雞蛋,我收拾了一下東西,背著簡單的畫具和一沓紙張出了門。步行半個小時,我到了孤兒院。每周六的下午,我都去孤兒院教孩子們畫畫。
沒有報酬,是做義工。
說來慚愧,我畫畫的歷史有整整二十年了。我七歲開始學畫畫,就是在孤兒院學的。
是的,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那時候,有個男人每周一次到孤兒院來教我們小孩子畫畫。我學得特別認真,也特別喜歡畫畫。都說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來治愈,我可能是想用畫畫來治愈自己的一生吧。所以,自離開孤兒院后,我也每周到孤兒院去教那里的孩子們畫畫。有時也教他們寫作文。畫畫和寫作文是我的人生強項。我有兩個人生強項,卻仍然很窮。本來,基本的生活還是能糊弄過去的,但畫畫特別費錢。我運氣太差了,賣畫的錢還不夠材料費。別的女人一個包包動輒上萬元,我聽了簡直心痛,買個包包的錢,夠我買多少紙??!
好吧,老人們常教導(dǎo)年輕人:人比人,氣死人!千萬不要與別人攀比。
我長這么大,從不與別人比吃比穿或者別的什么物質(zhì)享受。小時候我只羨慕別人有父母有家庭,現(xiàn)在我只羨慕別人畫得比我好、畫賣得比我好。別的我都不在乎。
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暗夜》中那個男人憂郁而落寞的眼神——他真是一個男版的我。
來到孤兒院,剛走進院子里,等待我的孩子們便一擁而上:“小倩老師!”
身上有錢的日子,我來時會買一些零食帶給孩子們。但是近來不行,快窮死了,沒法給他們帶零食了,有時還要混一點愛心人士送給他們的零食吃。
在教室里教孩子們畫了一會兒畫,我有點心不在焉起來。腦子里一會兒想到手背上這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紫手印,一會兒思路又跳到畫展上大家圍觀的我的那幅《暗夜》上去了。我忽然有些糾結(jié)了,有人出到一萬了,我當時怎么不賣掉呢?我是不是真有點傻?現(xiàn)在如果要尋找那個喊一萬的人是不可能的了。
離開孤兒院時,食堂的李阿姨給我打包了一大盒熟餃子:“今天的愛心人士送來了豬肉芹菜和現(xiàn)成的餃子皮,包了好多餃子。剛才大家沒吃完,給你打包一盒帶回家吃吧。”
我眼淚差點都出來了。我剛進孤兒院時李阿姨就在這里了,那時候的李阿姨還年輕,我好喜歡看她微胖的身影在食堂里忙碌的樣子。
我拎著一盒熟餃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公園的小廣場時,我看到有一個人在那里吹薩克斯,旁邊有幾個人圍觀。我的腦子里忽然有個念頭一動,走到一處專供人下棋的石凳石桌前,擺開畫架,在一張紙上寫上:人像素描,十元一張。然后我將打包餃子的盒蓋翻過來擺在畫架前的地上,開始畫畫。
這架勢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賣畫的。
我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大多數(shù)人都戴著口罩,不是十分熟悉的人,不會認出我來。
果然,一個小女孩拉著她媽媽的手過來了,和我簡單說了幾句話,就要我給她畫張像。我好高興,三下兩下就把小姑娘的頭像給畫出來了。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很高興的樣子。她媽媽立即給了我二十元。我說只要十元。那個女人說:“畫得很好,她那么開心,二十元不算多?!?/p>
我感激地收了錢,正準備往口袋里塞,一想,又將那二十元錢放在了空盒蓋里——這樣擺著,更容易招來下一位顧客!
一會兒,果然又有小孩子拉著家長的手過來要求畫像。我一會兒工夫居然連畫了好幾個,五元、十元、二十元的都有。隨便,只要是錢就行。
正在我認真畫畫的時候,一張百元大鈔突然飄落在我面前的盒蓋里。我抬頭一看,是老寶。
我有些尷尬。
老寶說:“多么尊貴而清高的藝術(shù)家,居然淪落到擺地攤了!”
我說:“人家國外那些畫家,都喜歡在街頭畫畫,我這是在向人家學習?!?/p>
老寶撇撇嘴說:“別嘴硬了,還是想想正經(jīng)辦法吧?!?/p>
我說:“我想不出來什么辦法,你幫我想吧?!?/p>
老寶說:“我有一個朋友的朋友新開了一家畫廊,主要是面向游客市場的,比較容易掙錢。你把你自己認為好一點的畫選一些擺到那個畫廊里。至于怎么提成,你們自己談。怎么樣?”
老寶把那個畫廊老板的微信推給了我,我向那個用一只哈士奇做頭像的微信發(fā)出了添加好友的申請。一會兒,對方就通過了,還發(fā)來一句話:我知道你,你叫王小倩。后面還有三朵花。我猜測二哈老板之所以知道我是王小倩,也許是因為我的微信頭像是《暗夜》那幅畫。那次畫展之后,本市畫畫的和賣畫的,很多人都知道了那幅《暗夜》。大家不一定都認為那幅畫好,但一幅無名之輩的畫能一下子叫到一萬,作者還不賣,也算是個新聞吧。
二哈老板約了與我見面的時間。
如果能與二哈老板達成協(xié)議,以后我只要待在家里努力畫畫,應(yīng)該就可以有一筆穩(wěn)定的收入了。等有了穩(wěn)定而可觀的收入,我首先要租一間大一些的房子,可以把畫室弄得更像樣一點。
我邊做著美夢,邊挑選著自己的畫。這一挑選,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些年還真畫了不少東西。我忽然想,如果我把這么多年畫畫的時間用來做一件別的什么事,比如說開家服裝店,或者去樓盤賣房子,我的生活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呢?
二哈老板約我見面的地方,是一家街邊咖啡店。
寧靜的老街,路邊開得正好的紫薇花像一團團粉色的云朵停留在頭頂上。藤椅藤桌,漂亮的咖啡具,一切看上去都叫人舒服。
走到指定的桌號前,我看到那里坐著一個身著灰色T恤的微胖男人,這肯定就是二哈老板了。來與合作者見面,我覺得應(yīng)該讓自己看上去像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就將頭發(fā)弄得有些凌亂,今天我穿了一件寬大的黑色長衫,臉上一點化妝品都沒用。也許只有這個樣子,才能讓合作者覺得我是個靠譜的畫家。
二哈老板一見我,連忙站起來:“王小倩!比我想象中的年輕,有三十歲了嗎?”
我微笑著說:“二十七。沒關(guān)系,離三十也只有幾步之遙了?!?/p>
二哈老板連忙笑道:“年輕真好,一切皆有可能!”
我想反擊他一下,就問:“老板有四十了嗎?”
二哈高興得直搖頭:“快五十了!”
我們坐下來,開始談?wù)?。他說他的畫廊每年旅游旺季都是大把賺錢的時候,需要大量的畫。當然得是有質(zhì)量的畫。老寶跟他介紹說我的畫質(zhì)量很高,前段時間在藝術(shù)館搞展覽時,有一幅名為《暗夜》的畫,被人開出了一萬的高價。“就憑這一點,我覺得我們很有合作的前景。”
我說:“還是先約個時間,我拿些畫作給您過過目,再說合作的事?!?/p>
二哈老板晃動著蹺起的一條腿,另一只手的兩個指關(guān)節(jié)不停地在桌子上移動著說:“不用不用,就憑那幅《暗夜》,我就知道你的水平和檔次了。”
我特別不喜歡這種一說話渾身都在動的男人。
他終于說到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分成。他說:“我們四六開怎么樣?”
這家伙也太黑了,至少也得三七開吧。我知道這些畫廊老板、經(jīng)紀人之類,都非常黑,他們就是靠盤剝我們這些人發(fā)財。但是能怎么辦呢?不與他們合作,一分錢也掙不到。
此時,他露出商人特有的一臉狡詐說:“王小倩,我說的是我六、你四哦!”
我說:“老板,這個似乎不太合理?!?/p>
他說:“怎么不合理?你知道嗎,將你們的畫推向市場,要打點的事情可多了!我要把它變成錢,花費的力氣可比你畫畫多多了!”
我說:“能不能再考慮一下我的利益?我眼下非常困難,非常需要錢。”
他忽然把一只手伸過來,捂在我握著咖啡杯的那只手上:“嗯,如果我倆的關(guān)系可以再近一點的話,我是可以考慮加重一點你的分成。”
我猛地將咖啡杯砸向他的那只咸豬手:“去你娘的!”
我“呸”了一聲,轉(zhuǎn)身離去。
不一會兒,老寶打來了電話說:“王小倩,你怎么搞的,談不成也不要打人啊!搞得我得罪朋友?!?/p>
我說:“那頭豬不但特別會盤剝?nèi)?,還想摸老娘的手!”
老寶說:“摸摸手有什么不得了的?你的手不是都被人家給掐紫了嗎,摸一下虧什么?到手的鴨子又飛走了?!?/p>
我罵道:“你怎么不讓你妹的手給人家摸?你怎么不讓那些體壯腰圓的女金主摸你的手?”
出師不利。
連續(xù)搞砸了兩件事,畫展上的畫沒賣出去,與人合作沒談成,還讓人家給摸了手。呸,什么運氣!
我看了看左手背上那個紫色的手指印痕,心想,這是個倒霉的兆頭。
這幾天的事情有點魔幻,或者可能是我的腦子短路了。我總覺得有事情不對,比如說,那個三年前就在追求我的男人,我今天居然半推半就地與他滾了床單。
那個人與我的生活八竿子打不著,一個開超市的老板。他在本市有很多家連鎖店,應(yīng)該很有錢。到底有多有錢,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不屑問他這個問題。三年后的今天,我居然為了錢與他上了床。清高、矯情、墮落三者共存的女人,活該要活成一團亂麻!
三年前,一個也是畫畫的女朋友請我一起去山里水庫釣魚。我對釣魚毫無興趣。她說,釣魚不過是借口,真正的目標是那幾個釣魚的男人。人家釣魚,她想約上幾個女朋友一起跟著去陪釣,看能不能釣到合適的男人。
我不想干陪釣的事,感覺太掉價了,但是經(jīng)不住朋友一再地哀求。只當是陪她吧,就答應(yīng)了一起去。
去釣魚的男人有三個,女朋友拉上我,還有另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三男三女,像一場天作之合的安排。
那些真正釣魚的人,可以從頭天早上一直釣到第二天早上。但是,六個人中有四個結(jié)成了對,到了晚上魚也不釣了,四個人分成兩組在各自的帳篷里熱烈地交談。
剩下的就是我與那個超市老板。我和他顯然都很尷尬。我覺得他的模樣很像英國演員拉爾夫·費因斯,就因為拉爾夫·費因斯,《英國病人》我看了好多遍。三個男人中,只有他是離婚后的單身,是真正可以談婚論嫁的對象。
他沒話找話地與我搭訕。他所講的,全都不對我的路子,我明白自己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為了打破尷尬,我把畫夾打開,就著燈光,一張張給他看我畫的畫。白天,大家釣魚的時候,我一直獨自在一邊畫畫。他看了我的畫,滿眼愛慕外加小心翼翼地恭維著,他忽然說:“我應(yīng)該給你帶個禮物的,手機、手表、電腦,這幾樣?xùn)|西你喜歡什么?”我差點笑出了聲,心想,這個看上去像拉爾夫的人,怎么就這種檔次?我覺得無聊極了,一聲不吭,獨自坐在一邊看夜景。那次之后,他經(jīng)常會給我打電話,請我吃飯。只要在一起吃飯時,他就說要贊助我去國外旅游。我問:“是我一個人去,還是必須得與你一起去?”他說:“你與我一起去?!蔽倚α耍骸澳蔷退懔恕!焙髞硭蠈嵉貙ξ艺f:“我猜你肯定是不愿嫁給我的。我感覺得出來,你并不怎么喜歡我,最多就是喜歡我的錢?!蔽艺f:“主要我們倆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你不能娶,我也不能嫁?!蔽艺娴暮门宸易约?,可以心平氣和地與一個中年男人進行這樣的交流,這可能與我從小生活在孤兒院那種地方有關(guān)。
今天,他又請我吃飯。我今天莫名其妙地四處逛了一大圈,又餓又累,突然接到電話請吃飯,正好,我很痛快地就答應(yīng)了。
見面后他問我想吃什么。我說了一個最想吃、自己又吃不起的高檔地方。吃飯的時候,他掏出一沓現(xiàn)金,遞給我說:“我知道你肯定很缺錢。這點先拿著花吧?!?/p>
錢上還捆著銀行里扎的紙條,剛好一萬元。正好是那幅《暗夜》的最后叫價。我心里拒絕著,手卻不聽指揮地伸過去把錢拿了過來,快速地放進了包里。
這一萬塊錢搞得我像做賊般心虛,飯也無心吃了。我腦子里一直在轉(zhuǎn)著一個念頭:這是我那幅《暗夜》的價錢,我收了這個男人的錢,救下了我的《暗夜》。
從飯店出來,他說:“我送送你吧?!?/p>
我說:“行啊?!?/p>
就這樣,他跟著我回到了我那間畫室一樣的小屋子里,順理成章地爬上了我的床。
他抬頭看見掛在我床頭的那幅《暗夜》,望著畫中的那個瘦瘦的、氣質(zhì)憂郁而冷寂的男人,問:“他是誰?有模特或者原型嗎?”
我說:“沒有,完全是憑空想像的。”
他點點頭說:“如果真有這么個人,看上去倒與你很搭?!?/p>
超市老板給的這一萬元,我全部用來買了繪畫材料。我一直想要畫出曠世之作,一夜成名,然后腰纏萬金。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功成名就時,讓本市圈子里的那些人對我又妒又恨又羨慕,我要在精神上將他們?nèi)磕雺骸?/p>
這么多年了,這個美夢一直仍然還是美夢。蒼天啊,我還有救嗎?
躺在床上,我望著《暗夜》中的男人說:“你就幸災(zāi)樂禍吧!我舍不得賣掉你,只能賣了我自己!你還用這種冷漠的眼神看我,信不信我一把火廢了你?”
手機響了,還是老寶打來的。這個人真好,雖然形象油膩,但心地善良,一直對我很關(guān)照。我這一生,除了孤兒院里的那幾個人,就只有他與我走得近了。
老寶在電話里說:“王小倩,你是不是還在睡覺?是不是釣上大佬了,有錢了,不用出門掙飯錢了?”
我說:“都二十七歲的人了,還釣什么大佬?要釣在十七歲時就釣上了?!?/p>
他說:“既然沒人養(yǎng)你,那你現(xiàn)在馬上來我的工作室,我給你接了個畫廣告的單,人家要得急,你現(xiàn)在馬上就過來!”
我臉都沒來得及洗,披頭散發(fā)就出了門,直奔老寶的工作室。
他的工作室里,有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穿得像空少一樣的男人在等著我。我沖進去的時候,老寶看了我一眼,對那個渾身上下一絲不茍的男人說:“她叫王小倩,畫畫得很不錯,上次藝術(shù)館搞畫展,她的一幅畫叫到了一萬元,她都沒賣。很有才氣的一個——人!”
我不知道老寶介紹我時為什么說我是“很有才氣的一個——人”,他是想說一個女人,還是想說一個女畫家?我是個很難讓人定位的人嗎?也許是此刻的我確實很不像一個女人,因為我仍然還披散著頭發(fā),穿著早就該換洗了的黑色長風衣和明顯穿臟了的白球鞋。
那個穿得像個空少的男人,雙手抱臂,用一副既優(yōu)越又拒人千里的架勢面對著我,目光挑剔地看了我一眼,像一個機器人似的對我說,他是銀行的,要請人畫一組廣告宣傳畫,內(nèi)容由他來定。
我連聲說:“行,你要我畫什么,我就畫什么?!蔽疑率禅喿佑诛w走。
這次的單不錯,夠我畫一段時間的了。但是因為畫面很大,需要去人家的大廳里搭架子,有些地方要站在二層樓那么高的地方畫。
畫架搭在銀行的大廳里。這里的大廳真豪華啊,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幾米寬的水晶大吊燈,墻壁上還掛著大屏幕電視,畫面上滾動播放著各種吸引眼球的高檔商品廣告。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有那么一瞬間,我有點恍惚,幻想著有一天,我要是能在這樣豪華大氣的大廳里舉辦我的個人畫展,該多好??!
然而,圍著糊成五顏六色的大圍裙的我,現(xiàn)實中,只能在高空中看著腳下那些穿得像空姐空少的銀行職員,氣宇軒昂地在我眼皮底下走來走去,只能想象著別人如何如何精彩的人生。
在廣告畫快要完成的一天下午,我正站在架子上對畫的上半部分某些地方進行一些細節(jié)修補,恍惚中,一個黑影突然撲到我面前,對我大聲吼道:“王小倩,你知不知道,畫家來畫廣告,就是一種墮落!”
我一驚,身子本能地往后一退,雙腳偏離了鐵架。我“啊”一聲驚叫,腦子里閃出一個絕望的念頭:完了!
但我沒有掉下去,因為我腰上拴著安全繩。我身體懸空,被吊在空中蕩秋千。
此刻,我才領(lǐng)會到這家銀行的人的厲害之處,他們怕我萬一掉下架子,摔個半死不活的,訛上他們,非要讓我腰上拴上安全繩才允許畫,哪怕站在地面的時候也是。
我吊在空中四下張望,整個大廳里鬼都沒有一個,剛才是誰突然撲向我,還清楚響亮地對我吼了那么一句?
我邊蕩著秋千邊破口大罵:“什么鬼,我與你前世有冤,還是今生有仇?!”
可是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我。
那次高架驚魂之后不久,我終于有了一筆可以對付一陣子的收入了。
結(jié)賬后的第二天,我去了一家天天經(jīng)過卻舍不得進去的店,敞開猛吃了一頓,然后我端著一大杯星巴克,慢慢向老街走去。
我對迎面吹來的四月風感嘆道:“有錢的日子真好??!”這樣的時候,我對男人的需求基本為零,能養(yǎng)活自己,我就不會去看任何男人一眼。我一邊感嘆也一邊自我檢討道:我怎么會是這么一個人呢?這樣是不是有點可怕?我才二十七歲,怎么可能已經(jīng)對男人不動心了呢?
我走到了老街上,我喜歡老街那種寧靜的氛圍。這里的一切都合乎慢生活的節(jié)奏。窄巷道兩側(cè)有幾家小店鋪,店主坐在矮凳上與對面店鋪里的店主聊著天。狗子趴在路邊看著墻頭上的貓兒打盹。土墻上頭伸出的幾朵紫薇花上總會有那么一只孤獨的蝴蝶飛飛停停。武廟就在老街的盡頭。我常去武廟里閑逛,那里有座老戲臺,純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戲臺非常精致,那些鏤空雕花的工藝,現(xiàn)在的人是做不出來的,我曾將這老戲臺上的鏤空雕花全都畫下來過。
我端著星巴克走進了武廟。廟里很安靜。我走上了老戲臺,坐在戲臺的木質(zhì)地板上,微閉上雙眼,靜聽周圍樹林里的鳥鳴聲。
忽然,我聽到了幾聲嗵嗵地板響,有個人影出現(xiàn)在我面前。沒等我回過神來,這人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拖著就走。我嚇了一跳,大聲叫道:“你干什么?”本能地想要掙脫。但那只手很有力,我沒掙脫開,手里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
我抬腳想去踢那個人,沒踢到,自己差點摔倒。我大喊:“來人啊,搶劫了!”
拖著我走的人停下了腳步,站住了。他一回頭,我愣住了——這人好面熟!
我在心里瘋狂地回憶著,這人是誰?我孤兒院時的伙伴,或者曾經(jīng)的小學同學?忽然,我想起來了,他是我掛在床頭的那幅畫中的男人!是的,就是他,畫中的他神情憂郁、眼神冷漠,此刻的他比畫中生動多了,有種令我怦然心動的感覺。
我看著他說:“我知道了,你就是我畫中的那個人,我與你是在夢中相見了嗎?”
我忽然害怕了,我覺得如果真的跟他走的話,自己不知道會被帶往何方,我拼命地想要掙脫他的手:“你不要拉我,你走開!”
我奮力一掙扎,甩掉了那只緊抓住我的手。然后身體隨之猛烈抖動了一下,我驚醒過來。眼前并沒有什么人。低頭看剛才被緊抓著的那只手,手背上留下了幾個紫色的手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