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濤
認識沈長旺之后我才意識到我和馮向永的問題是缺少交流。我們一切相當,年齡(他比我大三歲),相貌(我們都說不上好看但也不難看),家境,甚至受教育的程度(我們都是??飘厴I(yè))。我父母也特別滿意這個前女婿,實誠,叫人放心。后來生育政策放寬了,父母催我要二胎,久了,我不得不說想離婚。他們異常驚訝,為什么?沒有溝通。溝通什么?我想了想,說話啊。夫妻之間,哪有那么多話要說?即便在我?guī)蜷L旺見過他們之后,他們還沒死心,還在想法給馮向永機會。
我沒好意思跟父母說,我們其實連夫妻生活都少。我也不是沒有努力過,我買了好幾本有關(guān)夫妻相處的書看,還報名上了一個幸?;橐龅木W(wǎng)絡(luò)課。專家們支了很多招,效果都不大。有一個專家建議我跟愛人講一些自己青春路上最私密的事,引導(dǎo)愛人參與,借此走進對方的心靈深處。什么私密的事呢?專家說,性,發(fā)育,初戀,都是。前兩項我還真沒有什么特別的,初戀倒是有——誰沒有初戀呢?我喜歡過我高中的英語老師。馮向永還是沒反應(yīng),我懷疑老師都這樣,話都在課堂上說完了,回家就懶得再講了。想想也是,我這暗戀算什么,很多女生都喜歡過自己的老師,上學(xué)時朋友圈小嘛,成年男性只有老師,男同學(xué)又不成熟。我正在考慮怎么引他講的時候,他問,你們,好過?我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他眼睛轉(zhuǎn)向我,有沒有親熱過?我故意笑,怎么親熱?他說,接吻,撫摸。這次我是真笑了,暗戀啊,老師根本就不知道。他也笑了,問,真的?我拉住他的手,不信你去問問,丁俊明,我說,比我們大不了多少。
我之所以努力了很久,是因為還是有效果的(雖然不長久)。馮向永就是那一次跟我講的婷婷。他說他沒有初戀。暗戀呢?我問。也沒有。怕我不相信,又說,真沒有。我相信。沒有喜歡過老師?像我這樣?怎么可能呢,男生不可能暗戀老師??吹?jīng)],馮向永就是這么個人,聊天都沒法聊。我說不一定非得暗戀老師,還有同學(xué),你青春期就沒有喜歡過女生?沒有,他說,就沒敢正面看過她們。心動的呢?你就沒有對哪個女人心動過?馮向永看我一眼,又立即轉(zhuǎn)過臉。婷婷,他說。但他好像很快就后悔了,不再朝下說。我問什么時候,他吞吞吐吐,說他不知道姓啥。我說我沒問姓啥啊,問姓啥名誰我還能去找人家干架?還鼓勵他,喜歡一個人很正常,無論什么時候,沒有喜歡過愛人以外的人,絕對是假話,哄人的。他說那時候你調(diào)回到城里了,我還在鄉(xiāng)中學(xué)。我摟著他的腰,就沒發(fā)生過什么?他身子掙扎了一下,沒有沒有,那女孩在學(xué)校食堂收銀,老板的親戚,我聽老板叫她婷婷才知道她的名字。名字挺好的,我說,肯定很漂亮。他說一般。那你喜歡她什么?他說,她的頭發(fā)好看。怎么好看?我太急了,馮向永警覺起來,敷衍我,說不上來。我拿過來手機,百度發(fā)型讓他指認。也沒什么特別,就是那種齊肩的長直發(fā),明天我去做。我又問他婷婷長什么樣,他說說不上來,很特別吧。這個我也信,因為男人總是說不清人家的長相。沒好過?我學(xué)他,問。本來是句機智的俏皮話,有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思,馮向永卻急了,怎么會?我們一句話都沒說過。我以為節(jié)目到此為止了呢,馮向永又意外扔出一個炸彈,不過,我見過她沒穿衣服。我心里一驚,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怎么樣,漂亮吧?他也裝著很隨意的樣子,拿起遙控器,邊換臺邊說,就那樣吧。是不是很豐滿?我問,男人好像都喜歡豐滿的女人。他眼睛盯著電視,好像跟他說話的人在電視里。人家對你有意思吧?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話都沒說過。他還是不看我,眼睛盯著電視(但我猜,他肯定什么也沒看進去)。碰巧了,我去菜地澆水,她正換衣服,沒拉窗簾。我哦了一聲,替他惋惜。
專家的這一招還真管用,當晚我們還真啪啪了。事后馮向永又說,他后來有事沒事還會去菜地轉(zhuǎn)轉(zhuǎn),澆地,收菜,種菜,有時候就是去轉(zhuǎn)轉(zhuǎn),什么也不做,目的就是想看那個窗戶里面的人。當然,再也沒見過人家沒穿衣服的樣子。
馮向永后來再也沒有主動講過這事,即便我裝著偶然想到了那個婷婷,提到婷婷的發(fā)型,以及裸體,他也不再接話。
馮向永也想要二胎,第一個是女孩,他想要個兒子。我也沒說一定不要,我問他,要還是個閨女呢?他支支吾吾對不上來。對于婚姻來說,孩子是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夫妻。我要求不高,沒敢想電影電視上的愛情,那都是年輕時候的夢想,快四十歲的人了,不能老在夢里。
牛玉麗是下午過來的,但上午我已經(jīng)選定了人?,F(xiàn)在經(jīng)濟不太好,不愁招人,頭天發(fā)出的廣告,到牛玉麗已經(jīng)是第九個來應(yīng)聘的了。前一個營業(yè)員,馮向永不喜歡她,說她有點自作聰明。自作聰明也算聰明,總比不聰明強,他不知道找一個聰明的營業(yè)員多難。前一個營業(yè)員懷第二胎了,第一胎是個女孩,男人三代單傳,怕她來回奔波保不住胎,就辭工了。辭工之前推薦她表嫂接,試了一天,表嫂人倒是質(zhì)樸,但不會溝通交流。
牛玉麗頭發(fā)很短——馮向永說過他喜歡婷婷是因為發(fā)型之后,我就習(xí)慣看人先看發(fā)型了——人因此顯得很特別。我一時說不上她哪兒特別,后來看臺灣羽毛球運動員戴資穎的短發(fā),被一個簡易的發(fā)帶束著,才想起來是性感。
被拒絕后,牛玉麗并沒有馬上離開,順便看了看展臺上的鞋(但沒有買的意思)。我問她在哪兒住,她說西關(guān)。西關(guān)很籠統(tǒng),說明她不愿再交流,或者不愿在這個問題上再交流。我沒再問什么,反正又不可能再聘一個。店小,一個營業(yè)員足夠了。
我們村有個人賣鞋,后來成了億萬富翁。我正埋頭算賬,牛玉麗突然冒出這話。
億萬富翁?我不信。
是啊,她盯著我的眼睛,像是在等著,你有什么疑問只管問。
賣鞋賣成了億萬富翁?
不是,他最初賣鞋,后來換過很多工作。牛玉麗總結(jié)說,發(fā)財?shù)娜俗⒍馨l(fā)財,人家一直在想發(fā)財?shù)拈T路。我也賣過鞋,只想著賣鞋,這就是我跟人家的差別。
我來了興趣,這個億萬富翁還做過啥?
多了,她笑著,干脆一屁股坐到顧客試鞋的無靠背長沙發(fā)上。他叫趙比爾,這名字奇怪吧?你肯定會想到比爾·蓋茨,對,他就是因為這個才改的比爾。他以前叫趙國強,土吧?他也嫌土,換第二代身份證時改的比爾。剛開始想改成趙朝陽,因為張朝陽當時是中國的富豪嘛。到了派出所,看到柜臺上的報紙說比爾·蓋茨是世界首富,他問,叫趙比爾可以不?人家說當然可以了……趙比爾剛?cè)ド钲跁r也是進廠,推版,推一天回去上不了樓,累人,就想著回去先學(xué)門技術(shù)。他爹娘不同意,人家都朝回掙錢你卻向家里要錢。兩千塊錢那時候不是小數(shù),不給。他在屋里死磨亂纏,最后說那吧,你們給我兩千塊錢,我結(jié)婚不讓你們管了。拿了兩千塊錢進了市技校,招生的攤位都拉他。學(xué)廚師吧,這輩子餓不著;學(xué)理發(fā)吧,這輩子侍弄的都是人最金貴的頭……越拉,他越不信,兩千塊錢啊。從技校出來,迎面就是一家鞋店,學(xué)技術(shù)不如做生意,干脆去深圳開一家鞋店吧。鞋店開了不到一年,賺了一點錢,一個以前的工友攛掇他給他們工廠供化工原料,說一年能賺一百萬。趙比爾動了心,第一次拿樣品去試,他不懂規(guī)矩,一下子拎十幾公斤去了——人家都是一兩公斤。老板見他實誠,改用他的了。一百萬是那個工友想象的極限,事實上第一年他就賺了兩百多萬。賺來的錢不知道做啥,他沒多少文化,看著人家收租婆的日子挺好,到點就去收錢,不用辛苦。他也買了一塊地皮,想蓋一幢三層樓房。錢用不完,臨時又決定加高三層。去年拆遷,政府一下子賠了他上千萬的現(xiàn)金,十幾套房子,你說,是不是億萬富翁?
那是,深圳的房子,均價也得五萬吧。我贊嘆。
看到你們鞋店招聘,我就想,我是不是也要成為億萬富翁了?
哈,原來在這兒啊。
她站起來,向我揮手告辭。
你老家哪里啊?我突然決定用她,上午那個,完全可以找個理由推掉。我后來想,可能是她會講故事打動了我,也可能是她的特別。
她說她是信陽人,過了河就是。
怪不得,口音好熟。你以前做什么?
好多年沒工作了,她說,天天圍著孩子轉(zhuǎn)。
孩子考上大學(xué)了?很多家長等孩子考上大學(xué)再出來工作,可她的年齡沒有那么大啊。
剛上初中。
大的?
就一個。
怎么現(xiàn)在想出來?
她說,我老公春上不在了。
我哦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么。
車禍,她自己說,春上一輛出租車鉆到大車后面……
這個我聽說過,說是很慘,出租車司機的頭被削掉了。有賠償不?
有,可是用錢的地方多著哩,孩子上學(xué)、結(jié)婚,他父母養(yǎng)老。
我慶幸改用了她,就算幫忙吧。
對了,我這個鞋店開了快十年了,是一個品牌專賣店。利潤還可以,位置好,鞋的質(zhì)量又有保證,一年除去所有開支,掙個十幾萬很輕松。馮向永就是靠這個調(diào)進縣城的,還有我們孩子上的私立學(xué)校、鋼琴班。也不用怎么管,雇個營業(yè)員,定期來查查賬收收款就行了。
我本來不想?yún)⒓油瑢W(xué)會的,不是怕“同學(xué)會同學(xué)會,拆散一對是一對”,我和馮向永要死不活的,還怕拆散?不想去是因為我那個店正在轉(zhuǎn)讓,清貨、算賬,哪個環(huán)節(jié)都比這個同學(xué)會重要。
專賣店這兩年生意越來越不景氣,疫情不是主要原因,人總是要穿鞋的。主要因為品牌競爭更厲害了,客戶選擇的面大了,銷售量被截流。還有就是網(wǎng)絡(luò)銷售。還好,鞋這種商品,價格是一方面,合不合腳也很重要。我們還有賺頭,但我想在觸底之前轉(zhuǎn)出去,別砸在手里了。有個女孩要接,來店里談了兩次,都沒定下來。后來又來了一個男的,像公務(wù)員,問得很詳細,一年能賣多少雙鞋,營業(yè)額,淡旺季……就是不談條件。公務(wù)員上午走后,中午那個女孩打電話給我說,想下午簽合約,讓我做好準備。
下午我跟單位請了假,提前去了店里。我住在北關(guān),縣城外邊。進城的路很寬,兩邊是樹葉常綠的香樟樹,但我更喜歡之前的合歡,名字好,花也好,夏天盛開的時候也不張揚,粉紅粉紅的。進了老城區(qū),路收緊了一半,兩邊換成了遮天蔽日的法國老梧桐,正對著店門口就有一棵。
牛玉麗在看書。我經(jīng)??吹剿磿?,當然都是店里沒人的時候——店里裝有監(jiān)控。但只要有人進來,牛玉麗會第一時間放下書迎上去??磿偙雀銇y七八糟的事好,又沒影響工作,我從沒因此批評過她。牛玉麗其實挺有眼色的,我一來她就幫我接一杯水,陪我說話。
我看到書名,《我們生活的年代》。問她,怎么樣?還好,她說,賣了兩雙。我笑,我問的是書。她也笑了,不錯啊,小說集。我在那兒喝完兩杯水,女孩還沒來。外面正熱,大街上少有人來往。我問牛玉麗,村里有什么事不?她笑——她喜歡給我講她村里的稀奇事。還真有,她說,我同學(xué),兩女一男——三個都是我初中同學(xué),都是人尖子,丹丹和小光是尖子生,蘇是長得漂亮,她們都喜歡小光。小光和丹丹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縣城,蘇也從深圳回來,在縣城開了一家化妝品商店,成了家。丹丹想和小光結(jié)婚,一次又一次地找蘇借錢。蘇認為丹丹是敲詐勒索,結(jié)婚后藏了起來??h城這么小,藏哪兒?
是啊,我說,又不是大城市。
蘇之前在深圳的夜總會干過,怕他們說出來,讓她老公知道了。蘇因此失眠,瘦得皮包骨頭。小光知道了,答應(yīng)幫她除掉丹丹(其實用的是安眠藥)。蘇聽說丹丹死了,頭幾天還好,不久就后悔不已,良心上受到煎熬。時候到了,小光才講出真相:他用的是安眠藥。忘了跟你說了,小光是獄警,學(xué)的是心理學(xué)。
虛驚一場,我說。
是啊,虛驚一場。
是咱縣城?我問。
當然。
我怎么沒聽說?
牛玉麗說,又沒死人,你怎么能聽說?
我們高中同學(xué)今晚聚會,我原本不想去的,聽你這么一講,還是同學(xué)鐵,去。
牛玉麗笑,去吧,天快黑了。
酒店在城外,西關(guān)。城市外面的夜黑得更快,好像眼睛眨一下天就更黑了一些。半路上接到牛玉麗的電話,起初我以為是那女孩,讓她明天再來,一點兒也不講信用。牛玉麗說,紅雁姐,是我,我想接。接店?我問。她說是。我想都沒想,說你接更好,你要真接,再減五千。
同學(xué)會也沒什么儀式,就是一塊兒吃頓飯。我剛進屋,就被人推到一個空位上,左手邊就是丁俊明。哈,他們都還沒忘。
開了席大家就到處敬酒,借酒說瘋話。兩個女同學(xué)過來,說丁老師您還記得我們不?丁俊明看看她們,講不出來。您肯定記得劉紅雁。丁俊明更是茫然。她們搶著爆料,大家嫉妒劉紅雁喜歡您,故意和您作對。丁俊明啊了一聲,臉上的神態(tài)卻是得意的。
年輕時不懂事,誰敢說沒做過好笑的事?
我們在酒店大門口道別。好幾個送不走,喝多了。丁俊明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問我有沒有孩子。我想笑,他肯定是想問我有沒有老公。丁俊明現(xiàn)在身子塌著,一副早已被生活繳械了的中老年相。他那時候多挺拔啊,頭發(fā)還是學(xué)生樣式,仿佛剛出窩的幼鳥,無所畏懼。丁俊明以為我還喜歡他,手很放肆,在我手心里撓摸。我裝著從包里掏東西,抽出手。我真不該來啊,這一場同學(xué)會,毀了心中最美好的東西。你身子塌了也無所謂,那是自然規(guī)律,誰也抗拒不了,為什么還那么重的口臭啊,那得多長時間不刷一次牙呀。我那時真是太幼稚了……
我們還真被同學(xué)會拆散了。
這話不夠嚴謹,容易產(chǎn)生誤會。我的意思是,我跟馮向永離婚,與同學(xué)會有關(guān)系。
同學(xué)會結(jié)束,我被安排送一位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沒醉,微醺,很亢奮。我也喝了酒,也亢奮,但程度不如她。女同學(xué)電動車騎得飛快,我一直全力追趕,怕她摔倒。遇紅燈她沒剎住車,蹭了一輛右拐的飛度,司機正是沈長旺。不是大問題,女同學(xué)已經(jīng)剎車了。飛度后備箱側(cè)面稍微凹進去一點,女同學(xué)腿上多了塊皮外傷。我道歉,加對方微信,問他需要多少修理費,我們?nèi)煛I蜷L旺說,我認得你。我說好,更保險,我想跑也跑不了了。沈長旺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什么意思?我趁著酒意,問。沈長旺用手擦了擦車的凹處,小毛病,不值得修。
晚上我回去刷他的朋友圈,幾乎全是美食,酒店的,他自己的,外面的,本地的。每天都發(fā),大多一條,也有三條四條的。好,熱愛生活的人。
第二天在女同學(xué)催促下聯(lián)系他。見面已近中午,怪不得說認得我,他也是會計,我們經(jīng)常一起開會、培訓(xùn)??蜌鈳拙?,他要請吃飯。我不好意思,人家不讓賠償就不錯了,還要吃人家一頓。女同學(xué)悄聲說,他請客,咱買單。
虧得那頓飯,要不我們也不會走到一起。沈長旺一直不停地說??赡荞T向永話太少了,我覺得話多的男人真是太溫暖了。評點每一道菜,怎么做會更好,講我家族清末民初的移民歷史,還有我們共同的會計工作……期間他給他兒子打了一個電話,那是他們父子固定的通話時間——周二周六的中午或晚上。不給他媽打?女同學(xué)問,男孩跟媽更親。沈長旺夾了一根菜心,他媽兩年前肝癌走了。
后來我們又約了好多次,有兩次馮向永也參加了,沈長旺略顯緊張,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不知道馮向永是和我一樣看出來了裝傻,還是真沒看出來。回去后我問他,沈長旺怎么樣?他說不錯啊,就是有點饒舌。
我們在微信上聊得更多,他經(jīng)常給我推他喜歡的歌,電影,還有視頻。我的生活忽然豐富起來,有人惦念自己了,就像地上的一塊硬幣,被人撿起來擦干凈,竟然是塊紀念幣。
沈長旺和他妻子的戀愛很浪漫。他妻子是官二代——小縣城的官也不大,她父親當過鄉(xiāng)長——小公主。有次他在大街上一把把她攬到懷里,指著飛馳而過的摩托車說,好險。當然是他設(shè)的局,那是他跟蹤她第四天發(fā)生的事。結(jié)婚后他們相處得也很好,他經(jīng)常藏她的東西,比如把她的手機塞進抽紙盒里,在她正洗澡時關(guān)掉總水閘……我也如法炮制,逗過馮向永,他倒是沒生氣,但也沒接收到我的信號,只是嘿嘿一笑,反而搞得我不好意思了。
牛玉麗接店不到一個月,縣城又一次封城。我挺同情牛玉麗的,剛接手就遇到封控。解封后我去看她,順便退了她一個月的房租。她很意外,當然也很感動。算是我對你的支持,我說。我做夢也想不到,后來我對她還有更大的支持。
封控對家庭本來是件好事,一家人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了,但對于有問題的家庭,可能會更糟,長期相對無言,會放大家庭原有的問題。比如我跟馮向永,我們倆熬過了第一次封控,沒有熬過第二次。讓我最后下定決心的是我們有關(guān)牛玉麗的對話。
見過牛玉麗沒?我問他。
見過。
有她的微信嗎?
沒有。
電話呢?
也沒有。
牛玉麗就是馮向永說的那個婷婷。她并沒有刻意瞞我,人家就叫牛玉麗,婷婷是旁人的稱謂。我也是那次同學(xué)會才想到的,我們有個同學(xué)姓翟,大家卻叫他瞿,因為上學(xué)時好幾個老師點名都讀成了瞿。我就是因此想到亭亭玉立——不要玉立(玉麗),正好是亭亭(婷婷)。我也是瞎猜,第二天一問,還真是,牛玉麗確實在那所中學(xué)食堂干過收銀員。我沒有聲張,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馮向永和牛玉麗。牛玉麗不一定知道馮向永對她的心思,但馮向永肯定早知道婷婷是店里的營業(yè)員了。馮向永重見婷婷之后沒有故事,我既高興又難過。如果他真跟她有點什么,興許,我們也不至于離婚。
鞋店收銀臺上多出了一排書,被兩個書夾固定著。牛玉麗說,喜歡讀書的人可以翻翻,陪人來買鞋的,久了,也可以翻翻。
你老家那邊有疫情不?我問。
沒有。她說,我們村前段時間又發(fā)生了一件奇事,一個女的患癌幾年,死了。男的年輕時癱瘓過,人都以為男的先死呢。正辦喪事呢,男的也死了,栽進大水缸里淹死了。
不稀奇啊,我心想,只能說巧合。
牛玉麗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男的是自殺,明顯的自殺。水缸是我們育稻秧的那種大缸,不可能不小心跌進去。
殉情?
差不多吧。說是男的癱瘓的時候女的伺候得好,男的舍不得。唉,你說,真有梁山伯和祝英臺?。?/p>
我笑,這不是現(xiàn)實的例子嘛。
人都是需要愛的,她從書夾里抽出一本厚書,男人女人都需要。讀書就好像在讀自己,每一本書里都有一個自己。
這話很有哲理。這可能也是牛玉麗特別的地方之一。
我以前給你講的都是書上的,說我們村,是想讓你信。她遞給我一本書,黃色的封皮。
《溫暖的棉花》,我翻了翻,還給她。
牛玉麗笑,這是咱縣的一個作家寫的。
咱縣也有作家?
那個億萬富翁就是他寫的。紅雁姐,你有學(xué)問,你說,真有梁祝那樣的愛情嗎?
有啊,我認識一個男的,暗戀你好長時間了。
你笑我,紅雁姐。
真的,我老公——不對,前老公,前夫。你以前在中學(xué)食堂收銀他就喜歡你。
怪不得覺得姐夫面熟……前夫?她問。
我說是,我們離了。他膽子小,但真的喜歡你。
我跟她講了馮向永對她的相思,老去菜地,就是為了看看她。她沒穿衣服那一節(jié)沒說,留著馮向永自己跟她說吧。
兩個月后,牛玉麗給我發(fā)微信,姐,我能嫁給馮向永嗎?
我說婚姻自由,馮向永又不老。你嫁給他,我更放心。我其實小有失落,牛玉麗竟然喜歡馮向永。再想想,也難怪,馮向永條件不錯啊,工作穩(wěn)定,人也忠誠,還每天都刷牙。
又說,你的新姐夫很快也要上任了。
她發(fā)來滿屏的玫瑰。
加油,我說,趕緊搶生一個。
你也加油。
我發(fā)個笑臉過去,我已經(jīng)加過油了,我們是奉子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