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峰
“可惡的掃把星!”他氣急敗壞地罵道,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他心驚肉跳。伴隨著尖銳的剎車聲,車子似乎漂移了。
那一瞬間,他有種墜入深淵的感覺。值得慶幸的是,這是條偏僻的路,此時前后左右都沒有人和車。他恨恨地詛咒著,雙手用力把方向盤打向路邊,小心翼翼地停下車。心臟卻在急速蹦跳,就像迫不及待地要從口腔里蹦出來似的。那只驚慌失措的黑鳥,不知從什么地方躥出來,又不知怎么就會撞到他的車窗上,撞擊的聲音、急剎車聲、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就像世界末日來臨。這驚嚇,讓他可怕地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曾一度偏離駕駛狀態(tài),偏得很遠,似乎在空中游離。幸虧只是只鳥。想著,又冒出一陣冷汗。深吸氣,深呼氣,靜靜。
副駕駛的座位下,材料、杯子、手機,還有亂七八糟的雜物甩落一地,狼狽不堪。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解開安全帶,俯下身,費力地伸長胳膊,努力夠著,將那些凌亂的東西一一拾起。一份字跡潦草的A4紙上,手寫著離婚協(xié)議的內容,女方處簽著她的名字,男方處,空著。這張紙,一直在他精神游離的狀態(tài)中,飛舞著,A4紙的刃像鋒利的刀,不時劃向他的心。
“尹子強先生,請問你愿意娶鄭程程為妻,愛她,忠于她,無論貧窮、富貴、疾病、年輕、衰老,都與她長相廝守,不離不棄嗎?”白色面紗后的她,笑得如此甜蜜。
“我愿意!”他大聲回答?!班嵆坛膛?,請問你愿意嫁給尹子強為妻,愛他,忠于他,無論貧窮、富貴、疾病、年輕、衰老,都與他長相廝守,不離不棄嗎?”“我愿意?!彼崧暬卮?。
呵呵,他冷笑著。離婚協(xié)議書上那些龍飛鳳舞的字,竟然像一個多小時前她的歇斯底里和他扭曲在一起的神經。
人比喜鵲高級,喜鵲只會在一起談戀愛,人還會在一起互相折磨?!霸币魂嚰贝俚镍B叫聲。喜鵲?他從離婚協(xié)議書上抬起眼睛,望向窗外,右邊的觀后鏡照出一些情況。不遠處,在距離地面不足兩米的空中,盤旋著一只喜鵲。他疑惑地用眼神搜尋著。
“喜鵲從來都是成雙成對出行?!边@是她說的。果然,路上躺著另一只喜鵲,羽毛凌亂,一動不動。它應該就是撞到他車上的那只“掃把星”。天哪,竟然是喜鵲,他一直以為是一只烏鴉。它死了嗎?他有些于心不忍。
他們在植物園里散步時,總會看到許多喜鵲。散落在草坪上,樹枝上。有一次,她故作神秘地問他:“強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喜鵲的秘密?”
“什么秘密?”“喜鵲會談戀愛,你看,它倆在談戀愛?!彼钢鴺渲ι系膬芍幌铲o說。
一只喜鵲正在啄另一只的翅膀,被啄的喜鵲似乎很享受。“哈哈,它倆在打架。”他的笑聲驚動了喜鵲。喜鵲停止親昵,接著一只先張開翅膀飛起,另一只緊跟著也飛起,向遠處飛去。兩只喜鵲一前一后,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多年的夫妻一起出門。
他輕輕打開車門,探出身子往后看,為了看得更仔細。盤旋在上空的那只喜鵲落地了。它落到了地上那只喜鵲的身旁。它圍著它跳了幾下,叫了幾聲,但它卻毫無反應。它似乎著急了,伸出尖尖的嘴,輕輕地戳同伴的翅膀。她嬌嗔地埋怨他驚跑了樹枝上的喜鵲?!澳憧矗沁呥€有兩只喜鵲在談戀愛。”好像植物園里談戀愛的喜鵲比成雙成對的戀人還多。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的草坪上,也有兩只喜鵲,它們在草坪里覓食。四處走動著,但不時又走到一起,嘀咕幾聲后,又各自分開去啄草叢,若一個走遠了,另一個一會兒也會蹦跳著過去。似乎被喜鵲所感染,他倆依偎著坐到一旁的長椅上。
“怎么樣,我說得對不對?尹子強先生?!薄按蟾?,可能,似乎有些道理,鄭程程老師?!彼{皮地抬頭笑話他孤陋寡聞,他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沒有否認。
它著急了,蹦跳著轉到伙伴的另一側,張開兩只翅膀,使勁拍打它的伙伴。可它的同伴,似乎仍舊沒有反應。翅膀收縮著,像是在熟睡。他很想走過去,湊近看看,它的眼睛是睜開的還是閉著的,它還會不會眨眼睛。
她跟他講起了喜鵲的故事:“喜鵲都是成雙成對,覓食的時候一個放哨,一個遇到危險另一個不會獨自逃跑,它們是不離不棄的?!?/p>
“不離不棄,咱們會不會像喜鵲那樣,永遠在一起?”“當然會,結婚不就是要永遠在一起嗎?結婚誓詞你又忘了?”
“我才沒忘呢。你別忘了就行?!薄耙訌娤壬?,請問你愿意娶鄭程程為妻,愛她,忠于她,無論貧窮、富貴、疾病、年輕、衰老,都與她長相廝守,不離不棄嗎?”她模仿著結婚司儀的腔調。
“鄭程程女士,請問你愿意嫁給尹子強為妻,愛他,忠于他,無論貧窮、富貴、疾病、年輕、衰老,都與他長相廝守,不離不棄嗎?”他捏起嗓子學著她的強調。
兩人嬉鬧起來,一個跑一個追。笑聲又驚起了草坪上的喜鵲,它們像他倆一樣,追隨著飛走了。不遠處傳來急促的喇叭聲。他的心竟突然緊了起來,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穿透肌膚伸進胸腔里,一把扯住,捏緊。他緊張地看著那兩只喜鵲。
她的化驗報告也出來了,先天原因她的受孕概率很低。醫(yī)生的話像給她點了穴,她木木的,兩眼空洞無物。他安慰她,她號啕大哭,他內心的某個神經又不自主地抽搐了許久。它害怕了,張開翅膀跳著,飛起了,在上空盤旋兩秒鐘,飛向路旁的小樹林里,沒有了蹤影。不遠處緊盯著它的他,竟然有一絲失望。
她越來越敏感了。父母親逗弄鄰居家的小孫子,無意閑聊的話,卻能觸痛她某一根神經。她背地里像憤怒的鳥一樣,用語言啄他,他沒有鳥兒的羽毛,常被啄得生疼。他的耐心一次又一次,被啄得傷痕累累。他開始反擊,冷笑、反唇相譏,啄她。
早已不去植物園散步,她僅熱衷于熬中藥,不停地熬中藥,喝中藥,家里、樓道里,彌漫著苦澀的味道。
“互啄”仍舊在繼續(xù),逐漸升級。終于有一天她把砂鍋高高地舉起,使勁兒摔在地上……
“離婚!”“離!”“離!”
那些破碎的尖銳的瓦片,刺向兩人的心臟,狠狠地扎進去,鮮血淋淋。轎車呼嘯而來。他不敢看下去,車門使勁關上。車輪摩擦路面的聲音消失后,又過了好幾秒鐘才敢再次回頭。
那只喜鵲并沒有被卷入車輪底下壓成肉餅。它只是被車輛疾馳而過帶起的風塵挾裹著,挪了地方。
無形的手終于放過了他的心臟,血液又開始循環(huán)了,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打開車門,伸出的左腿剛剛落地,卻又收了回去。一個似箭的飛影過去了。飛走的喜鵲,又回來了。它再次落到同伴身旁,喳喳叫,啄它的嘴,一下,兩下……突然,它的翅膀動了一下,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它似乎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翅膀張開,微微支棱在地上,兩只腳在尋找支撐,一下,兩下……它終于支撐著站了起來。它的同伴激動地叫著,蹦跳著。它們幾乎同時飛上了天空,并肩而飛,飛向路邊的樹林。
車里的他,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