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造訪百合堂,拜會書壇耆宿王偉平先生。他在上海市文聯(lián)工作十余年,曾任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上海書協(xié)副主席、秘書長,上海書畫院執(zhí)行院長。王先生年近八旬,仍耳聰目明,思維敏捷,身手矯健。我們的話題涉及海派書法流變、個人學藝之路、中日書法交流、廣泛收藏愛好……以下是他的講述——
海派書法不是地域概念
從書法的角度講,海派書法其實并非地域概念。與地域有關系嗎?有關系的。民國以來,上海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經(jīng)濟文化背景,令很多有造詣的書法家聚集而來,無論是為交流,還是來謀生。比如于右任不是靠書法謀生,吳昌碩是為了謀生來滬,他們都是海派書法的代表。接下來的沈尹默、白蕉他們也是海派書法的代表人物。但他們的書風其實各不相同。
當時上海書法有一個“半壁江山”的頭銜,就是說書法好的人很多在上海,這是地理環(huán)境造成的。但是海派書法的書風是由人塑造的,包括謝稚柳、鄧散木、王個簃(吳昌碩的學生)、潘伯鷹、顧廷龍……不勝枚舉,他們都是海派書法的代表。
為什么說他們是海派書法代表?一是他們的書法水平高;二是他們都處在上海這個大環(huán)境里面。這與現(xiàn)在不太一樣,就現(xiàn)在而言,海派書法其實已經(jīng)不是一個地域概念了。因為全國各地的經(jīng)濟都發(fā)達了,學書法的人越來越多了,而且現(xiàn)在有互聯(lián)網(wǎng),微信之類都有助于交流,于是相互之間的影響也就多了。
就在我們這一輩,周慧珺、韓天衡、張森、錢茂生、劉小晴,包括我,我們都是在上海的,你要說我們是海派書法的代表,也可以算,但是我們的風格都不一樣,一眼就能看出是誰的東西。
因為在我們那個年代,人際的交流、朋友的交往是有的,但書法交流并不多,即便有也都是概念上的交流,從來不會你寫我的字,我寫你的字。
后來有了全國展覽,一個年輕人要出名,他要去參加全國展覽。參加展覽就要符合評委的口味,上一屆哪些作者入圍,評委喜歡什么樣的字,他就要研究、學習、創(chuàng)作那樣的字。我是不大主張年輕人跟在展賽后面轉的,這個主張可能不合格,但我認為字寫得好壞,跟一個省市或者地方獲得的全國書法展入展獲獎人數(shù)的多少,不是一個固定的關系。
上?,F(xiàn)在外來人口很多,外來的書法家也很多,中國美術學院畢業(yè)的那些人很多在上?!,F(xiàn)在年輕一代比較出名的也有很多是外來的。他們算是海派書法嗎?現(xiàn)在可能還不能這么稱。以后他們的流派全國風行了,或許可以再作理性歸納。
重視傳承,揚長避短
但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海派跟以前的海派也完全是兩個概念了,以前的海派是非常重視傳承的,潘伯鷹也好,沈尹默也好,白蕉也好……都是這一路過來的?,F(xiàn)在不一樣了,只有小楷還是晉唐一路的,因為它參照物很少,就是碑帖。大字就不一樣了,現(xiàn)在容易走兩個極端:不是很小,就是很大。很大的字是沒有參照物的,全靠自己發(fā)揮。而從我的眼光來看,很多草書都是破了草法的。
20世紀90年代的全國展還堅持一點:一幅字里面只要有一個字的草法錯了,整幅字就要被拿掉,不能入展了?,F(xiàn)在講氣勢,講氣息,講視覺沖擊……這些東西講多了,傳統(tǒng)規(guī)范的東西就少了。
以前我們寫字有句話叫“下筆便到烏絲欄”,我的理解是:小時候寫字一定要在規(guī)范里面寫,所謂規(guī)矩嘛。當然到后來規(guī)矩是可以破的,破那個小的方格的條件是你的積累到一定程度了。隨著你的積累慢慢多起來,小屋子容納不下了,就要放大,無限地放大,但是放大到最后還是不能突破那個方塊,所以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書法一定是講傳承的,一定要有規(guī)矩的。你沒有規(guī)矩,破了草法,說是為了章法的需要或其他什么的需要,實際上是你的功力不夠。
謝稚柳當年學張旭的《古詩四帖》時,對于《古詩四帖》真假的爭議,他的觀點是“不管真假,只管好壞”。那里面有的草法也不是太規(guī)范,謝老就不學。因而謝老的草法從來沒有不規(guī)范的。他秉持的原則是:不好的,拿掉一點;好的,拿來一點。再加上一點原本的基礎,形成他后期的草書風格,從近代來講無人可以企及。他就是在法度里面的,我認為一個好的書家一定是重視傳承的。千百年以來,傳統(tǒng)里面有很多好東西,一定要在這個基礎上去尋求發(fā)展。
孫過庭講過“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即學習古人不能違背時代精神?,F(xiàn)在已經(jīng)21世紀了,跟王羲之公元300多年的時代相距甚遠,不可能一樣的。今不同弊,就是說追隨時代氣息又不能與當下的流弊相混。這是古人對于書法藝術繼承與創(chuàng)新問題的看法。
唐代孫過庭還說時代的發(fā)展是“馳騖沿革,物理常然”。時代在變,時代在前進,你不能現(xiàn)在有了洋房,還去住草棚;有了汽車,還去坐馬車。倒退當然是不行的,但是在前進中有些東西是不變的,例如從古至今,房子一定有門,不管是洋房還是草棚;輪子從來是圓的,無論汽車抑或馬車。
取法晉唐,跳過宋元
學字怎么學?我有一本書法集,里面有一段文字,表達了我的觀點,雖然只有三四百字,但是我感覺我把它都講清楚了。
第一是怎么學字,以前叫“枕中秘”,就是壓在枕頭下面的東西,這一定是本好東西,如果你選不好,就聽老師的。這是最基本的“敲門磚”,“進門”以后你牢牢記住這個東西,感覺不夠了以后,你可以學其他東西,其他的東西都要摻入到你原來的東西里面去。所以基本的東西一定要學扎實。就像一缸水,如果缸夠大,你摻些東西進去,缸里面水的顏色不會變的,你放了些紅的、藍的進去,它還是白的。為什么?因為你原來底子厚。如果你原來的缸小水淺,本來就那么一勺子,那只要一點紅的下去就變粉紅了,再一點紫的下去就變黑的了,越來越固定不了。
我的書法現(xiàn)在樣子還在變,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寫字我感覺第一個是線條,中鋒是第一位;第二個就是結構,一個是重心的問題,一個是空間的問題。
寫書法的基本動作叫“提按轉折”,你轉得多一點,折得多一點,面貌就會不同。一個人的風格,你的認知度,最后是在結構上,結構與別人不一樣了,那么你的風格就形成了。
我還沒固定,我老是喜歡變,感到不滿意就變一變。有的人因為他的商業(yè)價值固定在那里了,他不能變,他一變人家不認識他了。我的商業(yè)價值不是很高的,反正學我的字也難學,老是變來變去的,動作也比較復雜。以前有個書法家叫趙冷月,他也是變來變去變來變去的,任政、胡問遂,他們是不變的,到了一定年齡,就固定下來,不斷地就在一定范圍里精進。
我取法晉唐,跳過了宋元,黃山谷我學過,但是后來跑出來了。我感覺元代的字以趙孟頫為代表,但是他的字寫是寫得好,但品位還是不高。宋代的四個人都很好,但是他們的天分太高了,學進去以后你跑不出來,被他們套住了,你沒有自己的天地了,那我也不學。所以我直接跑到明代去,我的字里面,除了晉唐的小楷以外,有很多黃道周的東西,有宋克的東西,有八大山人的東西,有王寵的東西……我的字風格不強烈,但是現(xiàn)在出去人家一看也知道是我的字,但是我是不會很夸張的。
風格靠積累而非創(chuàng)造
我一直用謝老的一首詩鼓勵我寫字的。“墨痕盤郁古藤縈”,寫字的線條要像古藤一樣,要緊,要有質感;“行跡回翔大翼輕”,轉彎要大,要轉得過來,要平穩(wěn)地轉,好像一只老鷹在天上飛一樣,不能像麻雀一樣啪啪啪啪小轉彎的,要大的很平穩(wěn)的翅膀在滑翔的那種感覺;“直立毫鋒傾逆勢”,就是筆要逆行的;“始知新格負奇名”,你的新的風格、你的名氣要想留下去,一定要做到這三點。你線條不行,結構不行,自己亂創(chuàng)造,那是不行的。
風格不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風格是日積月累以后,你慢慢形成的對美的認知。我有學生說今天我要創(chuàng)風格了,如何如何創(chuàng)。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你創(chuàng)出來也是不在規(guī)范里面的東西,肯定不是好東西,風格還是要有一個積累的過程,慢慢地積累,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學書之路,傳統(tǒng)一路
大概初中的時候我才開始真正學書法,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孩六七歲甚至三四歲就開始寫字了。我小時候是舅舅指導我寫字,他管得很緊。我舅舅是文人,是個律師。后來中學以后,教導主任看我字寫得蠻好嘛,就叫我學柳公權。學了一段時間以后,我感覺這個字也不是很好。后來老畫家鄧懷農(nóng)跟我說,學書法要拜老師的,他給我介紹了幾位老師,并建議我跟個年輕點的。當時已經(jīng)成名成家的,名氣是大的,但他不一定會教你。
我現(xiàn)在看來,這里有對的地方,也有失誤的地方。現(xiàn)在因為都喜歡把老師抬出來,好像老師資格越老,學生地位越高似的。1960年我拜單曉天做老師,他小楷寫得很好,年輕出名,二十幾歲就去日本展覽。單曉天的老師很有名,叫鄧散木。單曉天老師思想蠻開明的,跟他學了幾年后,我說我喜歡白蕉的字,他說你喜歡白蕉你可以學白蕉。白蕉的楷書是學孔子廟堂碑的,我就開始學廟堂碑,這樣我大概前前后后寫了十年楷書。
我后來也被借到畫院去過三年,后來張森、周慧珺、韓天衡他們調進去了,我沒調進去。當時東方紅書畫出版社在朵云軒掛出四張字,就是我們四個人的,當時我在年輕人里面算寫得好的。后來因為我一直在工廠里不放我出來,廠長管得很牢,企業(yè)上等級什么都要我去抓的。一直到廠長調到開發(fā)區(qū)去做副主任了,我才有機會調到書協(xié)。
我走傳統(tǒng)一路,老師也是比較傳統(tǒng)的,我也沒走出傳統(tǒng)的框架,現(xiàn)在也不能說是對還是不對,只能說我走了這一路,每一路都是要有人走的嘛。他們現(xiàn)在寫大字寫什么,搞視覺沖擊什么的,我也不反對。反正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大家按著自己的想法走吧,總是有人失敗,有人成功,留給后人去看那個事情。
觸類旁通又不玩物喪志
書法讓我學到了怎么做人,書法要平和,做人也要平和。
書法是用一個很抽象的東西來抒發(fā)你自己的情感,這個是很難的,所以懂書法的人比懂畫的人少得多。我現(xiàn)在把書法作為一種消遣。為什么很多領導干部離休以后,感到失落,甚至生病?我不會那樣,因為我有書法,書法可以寄托我的余生,可以豐富我的生活。
我也喜歡拍照,喜歡相機,我家里有十幾個徠卡鏡頭。我喜歡的東西很多,比如手表和鋼筆,這個喜歡的人很多。我也收了不少冷門的東西,比如墨,乾隆墨我收得很多。還有折刀、雪茄……
所以我這個人興趣太廣泛,我以為:一個寫字的人要有一點其他的愛好,很多東西都具有共性,手表跟書法就有很多共性。世界上很多事情的成敗都在于細節(jié),手表里面有個很有名的牌子叫百達翡麗,它為什么賣得這么貴?因為它每個零件打磨得很細,每個零件都45°角拋光。材料都差不多,正因為它非常精細,所以它的價值就高。它背面可以做透明的,里面機械怎么運轉你都能看到。
書法也是一樣,要向細節(jié)挑戰(zhàn),向難度挑戰(zhàn)。田徑運動場上,100米短跑看似沒那么精細,其實每一個腳步都是經(jīng)過計算和設計的,而且還要不斷改進。劉翔也說過,步數(shù)、步幅都要很仔細地計算和不斷改進,細節(jié)上差一點,成績上就會差0.1秒、0.2秒,或許就是冠亞軍之別。
興趣愛好是可以旁通的,我們有許多人總是悶頭寫字,這是不行的。謝稚柳興趣也很廣泛,他也喜歡很多東西的。當然也有兩點要把握好,玩物喪志不行的,一門心思盯在一個地方,眼界不寬闊,不旁通不類比,也不行的。把握好這個度。
(本文由陳雷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