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德
就這么一個拐彎
1
“早稻田大學西門入口”的路牌,指引著這條混雜著一半英語味的“Grand 坂通”,就這么一個拐彎,就拐過去了。
這座“Grand 坂通”邊上的大房子,又拘謹,又保守,好像歐洲中世紀的古堡群。我從下往上數(shù)了一下,嚴嚴實實的,僅有五個小窗戶,應(yīng)該是五層結(jié)構(gòu)。
兒子說,它還有五層書庫藏匿在地下呢。但我卻看到,大大的柵欄門也是緊閉的,好像中國一些工廠,搭了一個拱形的金屬架子。
可它就是聞名遐邇的早稻田大學中央圖書館。
大概,拘謹、保守與吝嗇是同一個派系吧。早大以中央圖書館為核心,共擁有三十座圖書館,藏書總數(shù)近一千萬冊,還有八十多萬種期刊,是世界上館藏最富有的圖書館,該百分之一百地捂緊自己的口袋了。但它浩瀚的圖書目錄數(shù)據(jù)庫,沒有高門檻、大柵門,也不認拘謹、保守與吝嗇為“把兄弟”,而與世界最大的圖書目錄利用機構(gòu)OCLC 聯(lián)網(wǎng)了,而與東京灣的海平面接軌了。
世界各國的專家、學者,不分種族,不分膚色,都可扮作《古事記·日本書紀》的天照大神,駕一只縹緲的小船,去尋找保食神坦蕩的肚子,是如何長出日本列島的稻米?;蛘邼撊肷詈竦摹墩聿葑印罚雎犌迳偌{言清麗的敘述:“正月七日,卻摘了在雪下青青初長的嫩菜,這些都是宮里不常見的東西,拿了傳觀,很是熱鬧,是極有意思的事情?!?/p>
今天也在正月里,但這里不是日本平安時代封閉的京都皇宮,而是東京都新宿區(qū)開放的“Grand 坂通”。
早大中央圖書館的斜對面,是一座米黃色的八層小樓,外墻面上圈了個“22”,顯得玲瓏秀氣,又顯得高雅圓滿。它是兒子工作的早大日語教研中心。兒子曾經(jīng)給我發(fā)過它的視頻,一個寬敞明亮的開放式辦公區(qū),和我們的寫字樓沒有特別的不同。
但一根小繩以粉紅色的拘謹,以假期的平靜,橫在旋轉(zhuǎn)玻璃門的前面,攔住了我們的腳步。
我可以說,我是這個教研中心負責人最親的親人嗎?
我四處張望起來了,將“Grand 坂通”的林林總總,都掃蕩一遍。幾個洗衣店的招牌,穿插在一長溜參差不齊的小店鋪之中。
2
兒子說,早大的西門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從北門進去吧。北門在哪?俗話說,騎著牛找牛,北門不就在眼前嗎?它就嵌在“22”號樓右側(cè)的一堵墻上,但不在我先入為主的框框里,便視而不見了。
我的家鄉(xiāng)有一所師范學院,它的西大門有三個層次的、氣勢不凡的飛檐,絕對經(jīng)典的明清風格。而最近落成的南大門,更開闊得像一幅柳暗花明的山水。
所謂門面大概就是如此吧。
而早大的北門,兩扇簡單的柵門,也就一米多高吧。左邊一扇是關(guān)閉狀態(tài),而右邊一扇呢,如一部打開的大書,在網(wǎng)狀的圖書數(shù)據(jù)庫里,讓我們一般的觀光者也能暢通無阻地閱讀,卻沒有程序化的安保詢問與登記。
可那座古堡群、那座米黃色,為何越不過如此低矮的柵門,或者說仍被拒之于門外?不對,這是牽強附會與不著邊際了。我有些尷尬甚至不安了。
“車輛禁止進入”,一塊小小的牌子,豎在筆直寬闊的校道中間,好像端坐在一塊平整的稻田上。它的安然告訴所有腳步,這里是需要安靜的園子。
校道兩旁的銀杏樹,挺著半截光禿禿的軀干,該是領(lǐng)悟得最透徹了。什么時候呢?一把武士道的刀,將所有招惹風雨的枝條與糾纏都截去了,也將所有的綠色與活躍都除卻了。
兒子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與恍惚,便說,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它就長出嶄新的枝葉,全方位地舒展起來。當秋天到來的時候,兩列毫無雜念的金黃,更是浩浩蕩蕩,無比壯觀。
“11 號樓到了?!眱鹤诱f。這是他曾經(jīng)研修學習的“商學研究科”,一座已普及全球的盒子式的建筑。它于2014 年獲得世界商學院最高排名——5 片棕櫚葉(2014·Eduniversal)。但在它并不高大的門前,還有并不高大的灌木。那一攬子的綠,自我修煉,自我約束,不需要刀的砍伐。嚴厲的冬天來了,它依然茂盛,見不到風聲鶴唳的雜亂、枯萎與沒落。
相對于銀杏的直截了當,這灌木一攬子的綠就這么一個拐彎,就拐過去了。
3
我曾與兒子討論他本科畢業(yè)后的方向,他說我們中國人民大學是不錯的,言下之意我是明白的。
但人生的路往往在不經(jīng)意的拐彎間。
2007 年剛剛開張。一個人大畢業(yè)的校友,上海人,從東京發(fā)來函電,邀請人大日語系2004 級學生訪問日本。當然他還有一個日中友協(xié)委員的身份。
而此時西伯利亞的風,一個大拐彎,穿過鄂霍次克海,穿過日本海,穿過長白山脈,如跨欄跑的選手,大跨步地奔跑,躍過一站又一站的柵欄。
于是,就是京劇《智取威虎山》的折子戲,就是楊子榮莾莾茫茫的一段唱——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北京城里的月季,鮮紅的,粉紅的,淡雅的,幾經(jīng)風霜雨雪,最大幅度地開放了。一棵棵的國槐,鉚著一股勁,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終于爆發(fā)出墨綠色的力量。
夏天熱烈的將來進行時,跨過冬天的過去式,跨過春天的現(xiàn)在進行時,直奔驕陽如火的2007 年7月——“中國人民大學學生訪問團”以22 人的陣容,從北京飛向東京。
于是,日本海的波濤,日本海的白云,都給踩在腳下了。當然還有一些碎沫,隨風漂流也罷,躺倒不干也罷,逆勢而行也罷,反正成不了什么大氣候,就讓它慢慢拐彎吧。
在掛滿紅燈籠的東京半藏門,日中友好協(xié)會舉行了隆重的歡迎晚會。日本文部教育省、我國駐日本大使館的官員如約出席,平山郁夫會長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日本各新聞媒體都做了報道。日本最大的中文報紙《中文導報》,還刊發(fā)了兒子接受采訪的大幅彩色照片和文字。
4
兒子從日本訪問回來,就開始準備赴日留學事宜。
人大有一個日語老師從早大來,已返回日本。兒子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師生間的交往更多一些。我用老掉牙的思維,主張兒子請老師幫忙。妻子即笑話我,“該買張機票,到東京給兒子找后門了?!?/p>
兒子還是大大方方地給老師發(fā)了電子郵件,非常尊敬地匯報了報考早大研究生的想法。老師不回復電子郵件,而是越洋跨海地寄來一封信。這封信是用毛筆寫的,又熱情、又工整的鼓勵。
兒子赴日的系列準備和行程,像灌滿春水的早稻田,一塊一塊地展開了。
2008 年3 月,兒子收到了早大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準考證,又以2007 北京高?!拔⑿Ρ本甭晿繁荣惖谝幻臉s譽,參加了中日青少年友好交流年文藝晚會的精彩演出。
人大如論講堂的觀眾席,滿滿的,都是日本青少年朋友熱烈的掌聲。
如果說這掌聲也是為兒子赴日修學而響起,親愛的朋友,你大概不會反對吧。它不是一種巧合,而是此時此地的一種默契、一種渾然天成。掌聲的余韻蕩過人大東門的一塊巨石,灑落在四個俊興飄逸、遒勁有力的朱紅大字上——實事求是。
6 月29 日,兒子參加人大畢業(yè)典禮。30 日飛東京,7 月3 日參加早大研究生入學考試的筆試。面試時間是7 月10 日,下午四點多,兒子打來電話:“四位老師圍著提問,最后,一位老師高興地說,日語好,英語也好,非常優(yōu)秀。”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打開早大的官網(wǎng),不停地刷新著。早大校徽下面的公告終于更新了。毫無懸念,兒子被錄取了,并獲得日本證券獎學財團最高檔次的獎學金,每月二十萬日元,而日本大學畢業(yè)生的月薪也就這么多。
兒子的電話又響了,他說,秋天來了,校園里的銀杏樹一夜間全戴上了金燦燦的皇冠。
可仔細一看,那枝條都是彎彎的,彎了下來。
5
從北門一直往前走,便是校區(qū)的最高處。一棵銀杏樹下,巍然屹立著大隈重信的銅像。他身穿長袍,頭戴早大特色的學士角帽,左手扶著拐杖,緊抿著嘴,凝視著早大的大門——無門之門。
因為它于1935 年就永久地撤去了門柱和門框,而這里原來就是一片開闊的早稻田。大學就是學習社會與自然的大學問,為什么要一個大門與圍墻將自己封鎖起來呢?那古堡群與米黃色的建筑在早大的北門外,也就不存在為什么尷尬了。
在無門之門的前面,隔著暢通的“大隈通り”,是早大最具標志性的建筑——大隈講堂,與大隈重信的銅像遙相呼應(yīng)。
大隈重信何其人也?明治維新時期兩度就任日本首相的政治家。但這座銅像只有一個身份——早大創(chuàng)始人。1882 年,他在東京郊外的一片稻田里,創(chuàng)建了東京專門學校。1902 年,東京專門學校改名為早稻田大學。
大隈重信實現(xiàn)了人生最輝煌的轉(zhuǎn)折——就這么一個拐彎,就拐過去了。
大隈重信作為首相下野了,但他創(chuàng)辦的早稻田大學,一百多年來,為現(xiàn)代日本培養(yǎng)了十七任首相。
1922 年11 月,愛因斯坦訪問早大,在大隈重信的銅像下,講演了他的《廣義相對論》——開天辟地的引力場理論。
但那看不見的引力場,卻將日本列島的時間打扁了,又拉長了。要不,以“學問要獨立”為宣言的早大,為什么要到1969 年才能研制出世界第一個機器人?
2008 年5 月8 日,胡錦濤主席訪問早稻田大學,并在大隈講堂發(fā)表重要演講。福田康夫以日本首相和早大畢業(yè)生的雙重身份,全程陪同,并與胡錦濤主席進行乒乓球比賽。
如果兒子早來三個月,也許可以作為早大的學生代表,進入認真、嚴肅、活潑的大隈講堂。
但乒乓球是一種旋轉(zhuǎn)的球,是一種旋轉(zhuǎn)的風——就這么一個拐彎,就拐過去了。
大隈講堂左側(cè),是園林式的大隈會館,早大行政管理機構(gòu)辦公的地方。小道彎彎深處,綠葉左抱右擁,是早大教職員工和學生的飯?zhí)谩?/p>
這里仍然有柵門,并和新年假期一起上了鎖。但山茶花還是探出來了,幾顆紅艷艷的花蕾。
大隈講堂右邊,隔著“早大通り”,是大隈紀念館。
我跳上綠化帶上的一塊石頭,拍下了全景式的大隈紀念館。
兒子提醒我,注意安全。
冷艷空靈東京灣
冷艷空靈東京灣!
午后的太陽茫茫然了,不知如何深入它的生活,以及它的內(nèi)心與境界,就將橫斜、稀疏、散漫的線條,一大把又一大把,耷拉在貨場的柵欄和柵門上。那線頭線尾呢,就隨手甩到默默無聞的大街上,正巧,讓偶爾駛過的一輛貨柜車全盤接收了,一剎那,激起一串耀眼的锃亮,世界在偶然中誕生了!
一間倉儲式的大房子,從左向右,橫寫著黑體美術(shù)漢字“品川內(nèi)貿(mào)上屋”。這大房子當然有大視野,一個方陣,又一個方陣,都是等待裝運的貨柜車,都是期盼報酬的思想。
不遠處,“東京菱光”的大字招牌不搖不晃,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也掩蓋不了水泥混凝土工廠的喘息,就讓它咔嚓、咔嚓地咳幾聲吧??裳b載水泥混凝土的大罐子車不認賬,將大門堵住了。
錢是賺不完的。
港灣那邊的富士電視臺的雙子樓,緊抱著大鋼球的約定,生怕一個冷不丁,被搶了東京灣元旦之夜的播放權(quán)。
如夢如幻的彩虹大橋,一把把的金子,一串串的銀子,揮灑著,炫耀著,不知今夕何年……
我?guī)状蔚皆L東京灣了,都是一些走馬觀花與浮光掠影,該如何進一步揣摩它、抽象它呢?它究竟是圓的還是平的呢?
比如說,太平洋是如何伸出一只胳膊,由浦賀水道的一個小開口,深入日本本州島80 多公里的縱深處,還安頓了東京、千葉、川崎、橫濱、橫須賀、木更津、船橋等七大港口群,吞吐著日本80%的內(nèi)外貿(mào)貨物量。
比如說,東京塔是如何閉上眼睛順時針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出了一個13562 平方公里的東京都市圈,僅占日本國土總面積的3.5%,卻聚集了日本35%的人口、40%的財富。
比如說,作為戰(zhàn)敗國的日本,是如何在“二戰(zhàn)”的廢墟里,敲打出埋頭苦干的精彩。是黃河長江的寬宏大度,是曼哈頓的又打又拉,還是東京灣的自我救贖?
托馬斯·弗里德曼是一個美國記者,寫了一本暢銷書《世界是平的》。說他曾經(jīng)像哥倫布探險一樣,去了印度的“硅谷”——班加羅爾。哥倫布歸國向國王和王后匯報后說,地球是圓的,而他回到美國時,卻悄悄地在他的太太的耳邊說:“親愛的,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是平的。”
是的,太平洋的波浪以放長線釣大魚的耐心與平緩,一步一個魔幻地潛進了東京灣,兜了一個圓,又兜一個圓,如山峰一樣的猜想就連著天上的云與霧,生發(fā)出來了……
1985 年9 月,在紐約廣場飯店的“棕櫚廳”,美國財政部長詹姆斯·貝克伸出鷹嘴一樣的鼻子,誘釣了日本財政大臣竹下登的小嘴巴,于是“廣場協(xié)議”出籠了,一場曠世的貨幣戰(zhàn)爭打響了。美聯(lián)儲的洲際彈道導彈,從紐約灣的曼哈頓打到了東京灣,擊穿了東京都中央?yún)^(qū)的日本橋,一截輕蔑的、大開口的圓。
日本銀行血肉模糊,倒在東京灣的堵塞堰里。日元卻戴上綠帽子,趾高氣揚,大幅升值,成為一堆虛偽的、傀儡的紙片子。
太平洋彼岸的波濤一反慢半拍的平緩,調(diào)來峰巒嶙峋的工業(yè)組合,將豐田汽車、松下電器等日本制造的進口關(guān)稅,砌成一堵高高的壁壘,要從“占便宜的國家”那里拿回便宜。
東京灣的武士道精神拖著一只跛腿,爬上潮漲潮退的岸,摔下來了,又爬上去,剖腹自殺了,遺下一片空白的碎末。
燈紅酒綠的東京都市圈溺水了,日本列島的90 年代失去了,只留下一個黑色的缺口。
這是一個貌似平坦的抵達,還是一個形如圓滿的輪轉(zhuǎn)?高興的人有多高興?憂愁的人有多憂愁?
還記得在最上川的游船上,那個高帽子、長水鞋的年輕導游,那憂愁失落的訴說,如漩渦里的掙扎,如淺灘里的漂泊……
一百多年前,源頭于日本東北的最上川,每天以一百多艘貨船的繁忙,駛往江戶灣。明治以后,江戶灣變成了東京灣,再以后的東京灣,就瞧不起最上川的激流與清澈了。
最上川岸邊的古樹,依然支持黝黑的根須,掀掉巖石般的冰雪覆蓋,將斷崖般的河道開拓出來。
但東京灣頭也不抬,聯(lián)合并不廣大的關(guān)東平原,結(jié)盟了兩個太平洋,一個緩慢平坦,一個巨浪滔天。
而將最上川和廣大的北方,以及泅渡不了津輕海峽的北海道,遺棄于北國之春。還急不可待,傍上一個比核爆炸還要嚴重的新《日美安保條約》——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黑洞!
可你這東京灣,充其量是人家的一碟小菜,連這黑洞的牙縫都塞不滿。
奧巴馬躊躇滿志,又翻開重返亞太的菜譜,在白宮烹調(diào)了一碟小菜——《跨太平洋戰(zhàn)略經(jīng)濟伙伴關(guān)系協(xié)定》,英文縮寫TPP。
東京灣提著一份紫菜壽司,屁顛屁顛地湊份子來了。可那羅圈腿剛搭上小凳子,就闖進特朗普“美國優(yōu)先”的旗號,把飯桌子掀掉了。太平洋頓時亂成一鍋渾水。
“美國優(yōu)先”的旗號,又把《巴黎氣候協(xié)定》《伊朗核協(xié)定》、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衛(wèi)生組織等飯桌子,一個個掀掉了,大西洋也瞬間烏煙瘴氣、鬼哭狼嚎。
日不落帝國也跟著“美國優(yōu)先”的旗號,學著阿Q的腔調(diào)大聲地嚷起來:“兒子欺負老子了”,于2016 年6 月23 日舉行“脫歐”公投。一艘自負的破船,在“協(xié)議脫歐”與“無協(xié)議脫歐”的夾縫里,撞過來,撞過去,頭破血流。
但日本著名天文學家岡朋治和他的團隊發(fā)現(xiàn)了,在銀河系心臟地帶附近,隱藏著一個比太陽大十萬倍、相信是銀河系第二大的黑洞。
如此野心,如此狡猾的世界。一陣宇宙的風吹過,《開放天空條約》的飯桌也涼了,“美國優(yōu)先”的旗號又拄著單邊主義的拐棍跑了。
拜登,又一個美國老頭,嘟嚷著要回到太平洋的飯桌上。當年的《跨太平洋戰(zhàn)略經(jīng)濟伙伴關(guān)系協(xié)定》,是他給奧巴馬當助手炒的,還可以再炒一遍嗎?
炒菜的鍋是平的,地球是圓的,太平洋還是平坦坦的嗎?東京灣還是平坦坦的嗎?哥倫布已經(jīng)蓋棺定論了,而托馬斯·弗里德曼的《世界是平的》還能再版嗎?
東京灣傍晚的太陽以低微的姿態(tài),緩緩地匍匐下去了。這櫻花樹還干巴巴地挺著,但也靠到靠邊站的街邊了。
櫻花怒放的季節(jié)還差很多日子呢。
又到了“港南五丁目”的巴士站,但東京入國管理局的大門還緊閉著。
王子影院的跨年音樂會
散漫的自助餐年飯之后,離日本跨年音樂會開場還有一截時間,還是回到酒店的房間里吧,磨磨蹭蹭,將在東京過元旦的心情整理一下,竟有些犯困了。這是晚飯后的老毛病,還是老了的毛病?兒子說,我們走動一下,提前一些時間,電梯不會那么擠。
但我們不是最早的一家子了。
一個略顯硬朗的老婦,攙扶著一個白發(fā)老翁,拐杖一步一步地挪著,仿佛挪著不愿離去的時間。我摸了摸前額那綹白透了的頭發(fā),又瞧了瞧妻子腳上的紅鞋子,還好,還是二重奏的進行曲,但也是半拉子的了。
可品川王子酒店的多功能影院,并不尖酸刻薄。
銀白色的大屏幕,已投射了英漢兩種親切的文字:Image——PRINCE THEATER 印象—— 王子影院。
11 點30 分的夜準時到來了,并不隆重的樂隊,走上了并不隆重的舞臺,掌聲,隆重地響了起來。
瘦小個子的主持人,湊了一大串拜年的話,便將扭出來的小屁股,擲進龐大的鋼琴里,挑撥著潔白的冰雪,瓦解著最上川的流淌,一串又一串……
大胖子的大提琴手,與大肚子的大提琴,是最佳的搭檔了。厚重的、深沉的、寬廣的大海,鋪展開了。
拉大網(wǎng)喲,捕大魚喲,鹿兒島釣到了鹿兒一樣大的金槍魚了……
年輕的吉他手,我說你是捉魚摸蝦的能手。那胸前的電吉他,是一把戽斗,一下又一下,將海溝溝里的海水,飛快地戽出去了。魚兒呀,蝦兒呀,撲簌簌的,一躍而起……
日語旁白,日語字幕,都是鴨子聽的雷,都是囫圇吞棗,又何妨?音樂是美妙的幻想,包括語言、文字和國界的任何物質(zhì)、任何存在,都構(gòu)不成對它的抗拒與抵御。
在空曠中流動的韻律,在坦蕩中圓場的影像,在王子影院并不寬大的三維空間里,演繹著,輪回著,生長著。這新年一百個跑不掉了,束手就擒吧!
那白發(fā)老翁、老婦就在我前排右側(cè)的座位上。透過音樂的空隙,我逮到了一個美妙的截斷面。
露珠,禾苗,陽光,銀杏樹,啪啦啪啦地爆出鮮嫩的新枝;清泉,茶花,草地,綠油油的,甜滋滋的,在藍天里嬉戲,在白云里打滾。這就是他與她吧,曾經(jīng)的幼稚,曾經(jīng)的忸怩,曾經(jīng)的美好。
天與地之間更加貫通流暢了。星星的小眼睛,一個,又一個,閃爍在春意蕩漾的枝頭,不停地綻放,不停地燦爛,不停地芬香。她猜對了什么?他與她會心地笑了。
運動場上的英姿,大紅大綠的海報,熱火朝天地飄灑過來了。那是我的妻子每天上午一個小時的羽毛球單打,我和兒子兩個人的拉拉隊,該如何搖旗助陣?
我不自覺地拿起裝熱茶的紙杯子,放下,又拿起爆米花的紙盒子,又放下。此時此地照顧自己的饞嘴是一種禁忌,可這王子影院的跨年音樂會卻將它刪除了。高雅與斯文也是從嘈雜中抽象出來的,就讓它回歸本原吧!
整個影院卻沒有一絲異樣的聲音,人們已經(jīng)陶醉了,忘記了歲月的老去。而我一聽到激情的音樂,就蠢蠢欲動,非要舞動全場,騰云駕霧。雖然離所謂的古來稀也差不了幾年,白發(fā)和松弛也依期到來,也不管不顧,但這里是異國他鄉(xiāng)的王子影院啊!
沒有王子的王子影院也激動起來了,前面的、后面的射燈,左邊的、右邊的射燈,以強有力的太陽一樣的白熾光,平行著,交叉著,掃蕩過來,穿插過去,要徹底清除這個年度最后的積雪。
終于迎來了跨年音樂會最精彩的篇章——一個靚麗的女孩登場了,日本當紅的小提琴家。
宮本笑里介紹自己,屬豬,笨笨的,2019 年是她的本命年,過一會兒就是36 歲了,女兒4 歲多了。豬,日本人常常演繹為罵人的話。對于她的輕松與隨意,全場報以美好的大笑。
她說她愛上小提琴,不是為了和雙簧管演奏家的父親同臺演出,而是因為“音樂教室的老師看起來很和善”。全場又響起和善的、贊許的笑聲。
兒子貼在我的耳邊說,他有個東京藝術(shù)大學畢業(yè)的作曲家朋友,是宮本笑里的朋友。我頓時感覺熟絡(luò)了很多,雖然她只是兒子的朋友的朋友,大架子的鋼琴靠到邊上了,恭恭敬敬地彈起前奏。大家風范的小提琴,那閃亮的、激動的、希望的花籃,紅色的山茱萸滿滿的,掛上了動感的枝頭。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簇擁著,附和著,緊跟著,走向嶄新的遠方。
這是日本電影《山茱萸》的主題曲《山上的燈塔》。新年,給地球的東方,以及東方所有的角角落落,都亮起了燈塔般的指示——過去的過去了,現(xiàn)在的到來了,種植山茱萸的春天到來了。
昨天,我們飛越東海,飛越日本海,到東方的東方過新年。明年,我們飛越大西洋,到西方的西方過新年。
我確信無疑,60 歲才是中年,趁年輕,趕快將地球村的鄰居探訪一遍。
宮本笑里是那樣默契,那樣善解人意,為我們也為她的女兒,奏起了迪士尼電影《木偶奇遇記》的插曲——《向星星許愿》。
富士山加進來了,信濃川加進來了,日本海、太平洋加進來了,所有的高山,所有的湖泊,所有的江河大海,所有的天空和星星,都加進來了,地球萬里行!
屏幕一再提示:不要拍照,不要錄音錄像。
跨年倒計時開始了,屏幕上的秒數(shù)跳躍著,120,100,60,40,20,10……
又一個匆匆過客,閃亮登場。
恰好的又紅又綠
東京新年的第一個早晨。
差不多十點了,品川王子酒店往宴會廳的走廊轉(zhuǎn)了兩個彎,還是那樣松散、單調(diào)、乏味,傳動帶式的電梯也慢吞吞的,不哼不哈。
它們和中國南方喝早茶一樣,最熱鬧的時段已經(jīng)過去了。但在這個開朗的轉(zhuǎn)彎處,仍然有一簇繁花似錦的侍立。
大紅的花,粉紅的花,紫色的花,一串一串,朵兒不大,分別投奔不同的門戶,一是幾節(jié)青竹,二是幾節(jié)紅竹,三是幾根櫻花樹赤裸的枝條。綠色的松針也拐彎抹角,走家串戶,點綴其間。
而那襲清麗的和服,那可掬的笑容、深深的鞠躬、甜甜的祝福,也保持著最佳的禮儀距離與色彩——恰好的又紅又綠。
我往回轉(zhuǎn)過頭,又轉(zhuǎn)過頭,想提議,邀請那簇錦繡、那襲清麗,與我們?nèi)乙黄鸷嫌鞍?,可兒子的腳步?jīng)]有絲毫的猶豫。
又是一個90°的轉(zhuǎn)彎。一幅畫一樣的屏風,規(guī)規(guī)矩矩地靠在墻邊,安頓著閑適的插花、鴻運當頭的鳳梨。
我的心底突然一陣驚慌,外面的世界寒流滾滾,這水嫩嫩是如何經(jīng)受又擰耳朵、又扯頭發(fā)的戲謔,而來到這原本不屬于它的天地?這紅潤潤是如此的無怨無悔,創(chuàng)造著天涯處處都是家的溫暖,裝點著花的世界!
屏風前的地面上,還安放著一截木板式的橫幅,書寫著紅色的、簡練的漢字:迎春2019。
妻子往它的邊上一站,那紅色羽絨服立刻紅透了半邊的天,成為畫中之畫了。我給她拍了個照,又請路過的朋友,給我們?nèi)遗牧撕险?。當然,如果拽上一個和服姑娘,就更完美了。
到宴會廳開朗明快的大門口了,一幅紅、白、黑三色組合的關(guān)公門神,一幅紅色基調(diào)、黑色筆墨的繁體漢字“龍”;三張大紅的絨毛布料,披掛在三張榻榻米式的大板凳上。人們?nèi)齼蓛?,或坐著,或站著,等待叫號?/p>
紅艷艷的和服,紅艷艷的托盤,紅艷艷的小酒杯,迎上來了,好像中國的新娘子給長輩敬酒。我迅速擺開架式,給一飲而盡的妻子和兒子,連同那紅艷艷,抓拍了幾個大特寫。再雙手接過小酒杯,回敬了一個陌生的“謝謝”。
這就是新年祈求平安的屠蘇酒嗎?它是中國古代名醫(yī)華佗釀制的,后傳到日本,現(xiàn)已為大米釀造的清酒所替代,而只留下一種程式、一種懷念。
進入宴會廳,一幅巨大的、淡紅的瀑布從天花板上落下,豎寫著圓潤潦草的平假名:恭賀新禧,新年快樂!
都說日本列島逢年過節(jié),如果沒有薄酒一杯、佳釀一盞,就沒有色彩斑斕了,但偌大的宴會廳,卻是素雅的、淡泊的。
紅地毯的小舞臺上,兩架日本古琴,兩個纖弱的和服姑娘,又彈又挑,清新,恬靜,空靈。這支豎笛就是尺八吧,雖僅一尺八寸,卻遙遠,遼闊,滄桑。
圓形的餐桌,橫成排,縱成列,披掛著紅色的餐布,好像廣東粵西民間尊神拜祖的“年例”,那種大操大辦的架勢——年年有此例,年年好日子。
沒有點將臺,沒有調(diào)撥令,齊刷刷地上來了,三個紅色的、四方形的小盒子,品字形的三足鼎立。
黑豆、鮑魚是厚道的,藕片、竹筍是素雅的,蘿卜糕、蘿卜絲有一些白癡的想法。
對蝦是紅艷艷的一對子,弓張著兩個水桶一樣的腰,我摟著你的脖子,你抱著我的頭。
小龍蝦扭過頭,心里叨嘮著,算個什么呢?東京什么沒有呢?但它連頭連腳連尾巴,還有長長的胡須,都紅透了。
一撮香脆的青魚子,兩條可口的青豆,一片綠色的葉子,是絕對的少數(shù),就權(quán)當綠葉護花吧,別老想著畫龍點睛的角色。
粉紅的賀年卡,粉紅的“賀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貏e在竹簽子上,覆蓋在各式味道上,非常鮮明地支持紅色的統(tǒng)治地位。
橫放的筷子,不甘勢單力薄,除去紅線結(jié)的扎裹,便底蘊深厚,便指點江山——黑豆是勤勞,是富貴,一粒也不能放棄!
還沒有“屠蘇酒”呢,一聲對不起,一陣風似的來了,一杯純真的清酒,絕對的禮貌,絕對的真心,但絕對不是情深如海。
又是一小碗香湯,搭配什么?又是一小塊糯米糕,又是一小塊蟹鉗肉,紅色是理所當然的。
最后,一只扁平的紅碟子,一個粉紅的點心,一枚鮮紅的草莓,送來了紅色的祝福。
粉紅的賀年卡,扎裹筷子的紅線結(jié),以及所有的精致、細膩、古老,以及所有紅色的心情,都不能丟棄。
我將它們封存在一個舊信封里,還要親自當郵差,郵寄到自己的舊時光里。什么時候呢?就拿出來,就拆開來,就給自己看——我吃過品川王子酒店大年初一紅色的早飯!
但不少日本人還是宅在自己的家里。早在年前,精打細算的主婦就做好新年三天的飯菜,購了幾瓶上等的清酒,儲藏在冰箱里;大門上,掛上黃色的稻草繩、鮮紅的橘子,插上綠色的松枝、梅枝、青竹。新年來了,只管發(fā)生輕輕松松的、紅紅火火的心情。
我以為,紅色是中國人的至愛、中國人的專利,但在東京也受到如此寵愛。可否說,太陽升起在東方,而不是升起在西方,只是一種概念、一種表達、一種感悟罷了,一旦套上語言和文字的外殼,就是一種有顏色的文化了。而文化,既是軀殼,又是內(nèi)核;既有籬笆,又沒界限。
一百多年前,日本與中國一樣,以農(nóng)歷為歲時年節(jié)之典,大紅大綠的春節(jié)為最隆重的節(jié)日。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導入西方的陽歷,從1873 年1 月1 日開始廢除農(nóng)歷新年,而將春節(jié)的習俗,以及其他農(nóng)歷節(jié)日,都簡單地復制到陽歷里來。
所以,紅色就成了新年共有的祈禱,希望共有的標志,綠色的由來和含義也在其中了。
恰好的又紅又綠。
松尾芭蕉
山寺俗稱立石寺,是日本奧羽山脈西邊的大石頭、小石頭壘起來的一座寺院,吊掛著粗糙的稻草繩,飄蕩著冷清、孤獨的雪花。慢慢地,朝拜的人多了起來,人間的煙火也多了起來,就成了一個小鎮(zhèn),但還是冰雪的天下。
小巷上是雪,屋頂上是雪,門庭上是雪。這電線,才一根弦,最是清心寡欲,也糾纏著雪。這棵樹的青春年華,也給捏成僧侶一樣的雪人。透過雪與雪的縫隙,遠處不高的雪的山,以及抱成一團的雪的脈,正如大水漫灌般趕來。
這根并不高也不大的石柱子,嵌著“奧の細道”的黑色大字,頭頂上更是高高的雪的帽子,腳下更是深深的雪的波濤。所謂深陷其中,所謂大雪壓頂,所謂泰然處之,大概就是如此吧。
不要任何理由的簡單、明了、干脆……
我躡手躡腳,蹚進大海一樣的雪的世界,想近距離攝取它的奧秘,料定它有一股靈氣充盈其間,而向外發(fā)散,而四處飄蕩……但它還是一塊石頭,且并不光滑,還略顯粗糙。
它絕對不是神的作品,而是奧羽山的鐵錘子,在天地間瞄一瞄,畫一道白色的虛線,然后控好力度,凝聚丹田氣,猛然一敲……
而退到遠一些的街巷上的取舍,視野開闊了很多,該有更奇妙的發(fā)現(xiàn)。但踩踏的人多了,路面已成了一片又硬又滑的玻璃,稍有不當,就摔個雙腳朝天。
但人們還是要來,絡(luò)繹不絕,不畏天寒地凍,就沖著這根“奧の細道”的石柱子——松尾芭蕉的俳句。
松尾芭蕉,日本德川時代的俳諧大師,享有“俳圣”“無祿文化旗手”之譽,其地位相當于中國的“詩圣”杜甫。
圣人者,不食人間煙火也,游歷山水,紀游講學,隨遇而安。古代日本也好,古代中國也好,寺院都是最好的借宿之所,還可與滿腹經(jīng)綸的僧人吟詩、作賦、唱和。高官貶謫,文人流放,山險水深,路途遙遙,若有寺院可棲居,該是莫大的慰藉了。
芭蕉不是被貶官員,而是一個有抱負的神道教僧人。延保八年(1680 年),三十七歲的松尾芭蕉,已奠立了清新的“蕉門俳風”,仍謀不了德川幕府的官位,也奈何不了日本俳壇的狂妄與俗氣。一氣之下,就收拾破袋子,離開喧鬧的江戶,移居偏僻荒涼的深川,住進一間草庵。
當然最關(guān)鍵的,還是他當了五年專業(yè)俳諧培訓師,有了一些積蓄,而且誰也考證不了,芭蕉是否領(lǐng)了德川幕府的恩賜。要不,他能衣袖也不揮一下就走了?
反正深川的草庵再破,也要花錢買,還要花錢修;粗飯淡茶,再粗再淡,也不能不勞而獲。
芭蕉景仰的杜甫,從打雜的河西縣尉,到正八品下的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到皇帝的供奉官左拾遺,再到華州的司功參軍,于仕途之余寫詩煉句,而流芳百世。燦爛輝煌的《唐詩三百首》,哪一個詩者不是如此?
詩,包括所有的文學藝術(shù),包括日本神道教的各種以宗教為名的哲學流派,從來都依附于權(quán)貴,從來都離不開人間煙火。
草庵在隅田川畔。芭蕉聯(lián)想到杜甫的絕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為其取名“泊船堂”。
并寫下俳詩:因居鬧市,九度春秋,今移居深川河畔。因憶古人“長安古來名利地,空手無金行路難”之句,慚惶無似,蓋此生貧寒故也。
柴門草庵
煮茶且掃落葉
狂風陣陣
詩序所引之句,出自白居易的《送張山人歸嵩陽》。芭蕉把白居易,或不僅僅是白居易,當作他崇拜的古人了。
此“長安”也不是彼“長安”,而是他的俳詩事業(yè)。而文學,自古以來都是名利的皇冠。連溫飽都解決不了,還能有什么高雅與高貴的追求?
“慚惶無似,蓋此生貧寒故也”,即透露了芭蕉的哀怨與搖擺,是悔恨當初婉拒門生的資助,還是后悔拂袖于德川幕府的恩賜?
芭蕉這首俳詩,借用了杜甫詩的意境,其句子也是宋詞式的參差不齊,卻沒有宋詞的酣暢、瀟灑與淋漓。
錢起《送僧歸日本》,“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以贈別修業(yè)長安、即將回國的日本僧人。芭蕉草庵夜讀的唐詩,會不會就是這位僧人帶回的孤本?
所以,芭蕉的“泊船堂”,不僅舶來了“西嶺千秋雪”“東吳萬里船”——唐詩宋詞和諸子百家,也舶來了中國文人的淡泊、清高與扭捏。
于是,芭蕉接受弟子送來的芭蕉苗,并種植于庭園內(nèi),舶來品的“泊船堂”就變成了土生土長的“芭蕉庵”。
但“芭蕉庵”仍然是稻草蓋的頂、泥巴糊的墻,如何經(jīng)受風雨來襲?觸景生情,芭蕉又借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意境,演繹《茅舍有感》:
芭蕉秋臺摧葉
瓦盆承水滴答
漏夜聽雨
芭蕉心灰意冷了,不再為破爛的草庵、渾沌的俳壇而吶喊。而僧人的本分又一再催促它,回歸到山水中去——不還是一片濫竽充數(shù)的雪花?
芭蕉也知道,開創(chuàng)中國儒學的孔子,也曾辭官而周游列國十四年,有車有馬,有一眾弟子自愿跟隨,但最終也只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你一個領(lǐng)主藤堂家曾經(jīng)的侍童,什么都不是啊。
固執(zhí)的芭蕉翁,依然幾次開啟顛沛流離的人生之旅。元祿二年(1689 年)二月下旬,他讓弟子河合曾良做伴,從江良出發(fā),行程二千四百公里,歷時六個月,轉(zhuǎn)輾了北關(guān)東和東北。如其《幻住庵記》草稿斷簡所記:“以無庵為庵、無住為住,僅有斗笠一頂、草鞋一雙,常在身上。”
芭蕉行至山寺,宿于寺院天臺宗,相當于現(xiàn)在的名人住5A 級高級賓館了。但芭蕉不是急才,《奧之細道》的紀游俳句,五年后才完成。
如今的山寺小鎮(zhèn),將這一切都挖掘并包裝起來了。這根石柱子作為“奧の細道”公園的入口指示,以沒有任何理由的理由,與這里的單純與繁復,與這里的傾斜與階梯,以及山形市教育委員會的紅色邊框公告牌,打成一片了。
公園內(nèi),芭蕉的雕像,隨行弟子曾良的雕像,當然是石頭雕刻的。松尾芭蕉描寫山寺的著名詩篇《蟬》,也雕刻在當然的石頭上。僅寥寥幾字:閑かさや巖にしみ入る蟬の聲。意為:靜寂,蟬聲入巖石。
就這么幾塊圓潤的石頭,在起伏不大的斜坡上,在略顯曲折的小道邊,在幾棵并不特別的大樹下,追隨著神道教的隆重、莊嚴與肅穆——枯淡、閑寂、輕妙的雪花……
小鎮(zhèn)還修建了現(xiàn)代色彩的“山寺芭蕉紀念館”,修建了鐵路和火車站??刹唬涣谢疖囌簧肀?,緩緩穿行在小樓邊的高架軌道上。
是山寺成就了松尾芭蕉,還是芭蕉成就了山寺小鎮(zhèn)?冰雪與石頭都需要雕刻,詩歌與文學都需要包裝。
三百多年前的芭蕉,根本想不到,今天的山寺,以他和他的《奧之細道》為引子,而讓我們從幾千公里之外的另一個國度趕來。
“日枝神社”的帳篷里,三個老者為游人免費提供甘酒,一種大米釀制的、暖暖的甜品,特別像中國雷州半島的糯米酒糟糖水。桌子上還擺著售賣品,是明碼標價的。
“日枝神社”的大門前,熊熊燃燒著大塊大塊的木頭,擴張著一圈一圈純粹的煙火。
這個小店更加純粹,千篇一律都是牌子貨,“芭蕉之旅”清酒、“山寺”小吃,以及各種各樣“芭蕉”“山寺”紀念品。
窮困潦倒的芭蕉,不可以放下“俳圣”的清高,到這里來拿著名商標的豐厚分成和冠名費,而他又終身未婚,沒有后嗣。
須古頓岬
須古頓岬,端坐在禮文島的最北端,眺望著船泊灣,該有五千米那么寬、那么廣吧,將韃靼海峽的秋天都摟進來了。
茅草叢掩護著低矮的木條柵欄,有些憂,有些愁。石頭小道就沒那么細膩,徑直地走到海灘上。秋天的白沫從大海的皺褶里散發(fā)出來了,一層一層,一卷一卷,一波一波。
風,從須古頓岬的秋天來,不就是秋風嗎?卻沒有一點秋的柔軟、憐憫與同情,而是席卷殘云般征集著飛卷的白沫,又包裝成一片一片的棉絨,分派給禮文島所有的花草,所有的游人,不問國籍,不問膚色,卻夾雜著一大把一大把的寒氣。
這是秋天的意思,還是冬天的想法?夏天是不會到這個緯度的海角上來的。管得著嗎?就當它是不愿意老去的冬天,拼命往春天里鉆。不是有一個倒春寒嗎?
這是須古頓岬的謀略!它要以最節(jié)省的時間,最高的效率,集中春、秋、冬三個季節(jié)的力量,向這片天、這片地、這片大海宣示,它是這里的原住民!
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立即穿上兒子給備的薄膜雨衣,拉開架勢,觸摸了手機的拍攝圖標,定格了須古頓岬飛揚的風格。
妻子立刻以原圖轉(zhuǎn)發(fā)到閨蜜群里,引來一片驚喜與點贊。
我的心情卻蒼茫起來了,如果臺風一樣的秋風將我們滯留在須古頓岬,怎么辦?
首先是肚子問題?!按礉O業(yè)協(xié)同組合”的便利店敞開了風雨里的自動門:壽司、熱狗、炸雞腿、烤面包、水果,應(yīng)有盡有。
如果高架的輸電網(wǎng)斷了,暖氣還可以有嗎?我到便利店外轉(zhuǎn)了一圈,墻角拐彎處,面朝利尻富士山,還豎著兩大罐備用的燃氣。
再就是通信與網(wǎng)絡(luò)。中國移動的短信非常親切:您已到了日本禮文島,請放心吧,資費封頂每天三十元哦。
第四個要求有些奢侈了。松尾芭蕉到過須古頓岬嗎?這里還有他的草笠蓑衣和詩歌嗎?
欲知我的俳句——秋風中在旅途上過幾夜吧我和妻子、兒子第一個回到“旭川230-安.583”的大巴上,又突然出來一個疑問:我們的旅途在哪?
車窗外,“利尻禮文佐呂別國立公園——禮文島須古頓岬”的標志牌,仍然在風雨里。
幽靈,螃蟹及鯨魚
小樽街上幽靈一樣的雪,淺了,薄了,還露出了一些淺褐色的偶爾的偶爾,大概零零散散的腳印耗了一些元氣吧!街的那邊空出來的空地,沒有房子的墻與窗的勸阻,那雪就從山坡的林子里塌下來。還好,被一排木樁制止了。
到海邊去吧,那里有即點即燒即吃的大螃蟹。推開海鮮小食店的門,揀了兩對與廣告畫一模一樣的螃蟹爪子,給了收銀臺一張福澤諭吉頭像的日元萬元大鈔,沒備小鈔呀。
福澤諭吉不是天皇,便以螃蟹爪子一樣的思想在收銀臺里排隊。我也在板凳上等候。
《蟹工船》是小林多喜二蘸著石狩灣的淚水寫出來的吧?我問螃蟹爪子。它沒了亂爬亂攪的性子,老老實實地幫我排隊,但不回答我,不會吧,還要咨詢費?
只見幽暗的船底床鋪上,雜工們就像不時從巢中閃出腦袋的小鳥一樣打打鬧鬧。他們?nèi)际鞘奈鍤q的少年。
“你是哪里的?”
“××町。”
全是函館貧民窯的孩子,無一例外,僅這點就使他們湊在了一起。
“那邊的鋪呢?”
“南部?!?/p>
“這邊呢?”
“秋田?!?/p>
每張鋪都不一樣。
“北秋田?!币粋€拖著膿狀鼻涕、眼皮爛得像翻開似的男孩道。
函館、秋田來的童工!十四五歲的少年!1904年,五歲的小林多喜二就跟著父母親,離開秋田破敗的土地,來到小樽的冰天雪地與石狩灣的蒼茫里。
世界灰蒙蒙一片,不明也不白。
天地始分的時候,生成于高天原的諸神之名是:天之御中主神,其次是高御產(chǎn)巢日神,其次是神產(chǎn)巢日神……
天神乃命令伊耶那岐命、伊耶那美命二神,使去造成那個漂浮著的國土,賜給一枝天之瓊矛。二神立在天之浮橋上,放下瓊矛去,將海水骨碌骨碌的攪動。提起瓊矛來,從矛頭滴下的海水積累而成一島,是即淤能碁呂島。
——摘自《古事記》
18 世紀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小樽的漁民祭祀了蝦夷國的神社,就駕起捕鯨的船。長須鯨、抹香鯨與海豚們,可以切成多少飯桌上的小塊塊,去為歉收的稻米受過呢?
卻是堪察加海的大螃蟹!整個北海道,包括函館、秋田與小樽,都趴在大螃蟹的背上,還是蹚不過三尺深的雪,溺水了。
蝦夷地冰凍的稻田,北海道沒落的土地!小樽成了明治朝代的一個小缺口,大正、昭和又敲了一錘又一錘。千島、薩哈林的螃蟹、海獺、鷲羽,熙熙攘攘的漁市、商行、銀行與資本主義,都漂到石狩灣來了,一大片救命的稻草。
但《蟹工船》里的學生工,“摸額頭,比涼透了的鐵塊還涼?!庇肋h涼透了!“他們?nèi)际鞘奈鍤q的少年?!?/p>
大正十三年(1924 年)的春,大正十三年的雪,還是那樣的迷茫。小林多喜二從小樽高等商業(yè)學校畢業(yè),走進小樽西裝革履的銀行街,成為北海道拓殖銀行的一名職員,月薪70 日元。
漁業(yè)資本家的蟹爪又尖又長,將小樽港的波濤掐死了,血腥浸透了銀行的賬,一摞又一摞,攪得小林多喜二夜寐不安。
他要寫作非虛構(gòu)文學的《蟹工船》,揭露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罪惡,為苦難的蟹工吶喊!
災(zāi)難卻來到小林多喜二的身上?!缎饭ご烦闪私麜?。小樽東躲西藏而留下的,是新修的小林多喜二紀念碑,是博物館的現(xiàn)代陳列,但也在雪仗中涼透了。
假日的小樽博物館不開張。我在它的建筑的邊上,瀏覽了一回又一回,還是紛紛揚揚的雪。
小林多喜二曾經(jīng)工作過的北海道拓殖銀行在哪?它于七十多年以后的1997 年11 月17 日上午宣布破產(chǎn)了,成為“二戰(zhàn)”以來日本最大的銀行倒閉事件。
小樽只是它的一個支行……“脖頸上端的粗大關(guān)節(jié)有一節(jié)‘咔嚓’斷了,支露出來?!?/p>
其實,早于上世紀30 年代(日本昭和時期),日本北方華爾街的額頭,就涼透了。
而今,小樽運河邊的倉庫,已變身為各式的餐廳。我走進一間又梁又柱、又凹又凸的西餐廳,要了一份白色戀人的雪糕,又要了一份生魚片,血紅血紅的,是抹香鯨,還是海豚?
立在河岸邊的玻璃門是一種可以打開的規(guī)矩,卻被一只生銹的大鎖綁架了。門外,倒掛著的冰柱子,“一個拖著膿狀鼻涕、眼皮爛得像翻開似的男孩”能把整個北海道顛倒過來嗎?
我將幾張零鈔與硬幣付在虔誠的托盤上,那是海鮮小食店給的找零,沒有福澤諭吉的頭像。2019 年新發(fā)行的日元萬元大鈔的經(jīng)典形象,也已換上了“日本金融之王”的儒商澀澤榮一。
福澤諭吉被刷了下來,是因為北方華爾街的額頭涼透了?是因為北海道拓殖銀行破產(chǎn)了?但他與他的螃蟹爪子一樣的思想,已于一百多年前的1901 年2月3 日歸零于大阪的藩邸。
小樽運河丟了嘴巴啃屁股的漁船、客艙與貨輪,不得不左右抽了自己兩巴掌,悔過自新了。星星一樣的彩燈高興得太早了,跌到了仍然凍僵的運河水里,但還閃著夢的小眼睛。一百年前的瓦斯燈也亮起來了,問腳下守舊的雪,什么時候可以浪漫一下呢?
才下午三點多,港灣里的蟹工船不見了,堪察加海的寒風還在吹胡子、瞪眼睛。商業(yè)捕鯨或科研捕鯨的船,還能大搖大擺,駛過小樽的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與小樽馭嗎?
“摸額頭,比涼透了的鐵塊還涼。”“他們?nèi)际鞘奈鍤q的少年?!?/p>
隔著津輕海峽,與北海道島相望,是本州島的青森縣北津郡金木町,出了一個叫太宰治的大作家。他的半自傳體小說《人間失格》里的“我”,“從不知道饑腸轆轆是何等滋味。”“我把飯菜一點一點地勉強塞進嘴巴,不住地忖度著:‘人為什么要一日三餐呢?’”
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可《蟹工船》里的學生工卻被綁在車床的柱子上,“脖頸上端的粗大關(guān)節(jié)有一節(jié)‘咔嚓’斷了,支露出來?!?/p>
但,“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薄拔以诼谝怪校瑥陌装V或瘋子式的妓女們那兒,真切地看到了圣母瑪利亞的神圣光環(huán)。
“有像堀木那樣出于愛慕虛榮、追趕時髦的心理而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人;也有像我一樣僅僅因為喜歡那種‘不合法’的氛圍,便一頭扎入其中的人。
“要么和堀土一起到處找廉價酒館喝酒。學業(yè)和繪畫也給荒廢了。在進入高中后翌年的十一月份,發(fā)生了我和一個比我年長的有夫之婦的殉情事件?!?/p>
孤獨,混亂,頹廢,分裂!毫無格局可言!文學是生活的一個格子與鏡子,你,太宰治,卻將自己打破了,成為一堆玻璃的碎片……
明治維新以后的日本列島也是一堆玻璃的碎片,20 世紀上半葉的世界也是一堆玻璃的碎片。
《圣經(jīng)》的唱誦也潛進了太宰治的酒杯,“起初上帝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p>
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也在德文版、英文版、日文版的日本列島游蕩……
《古事記》滿腦子都是《道德經(jīng)》與佛教的詞匯,卻說它是天神下凡的體系,“世界尚幼稚,如浮脂然,如水母然,漂浮不定時,有物如蘆芽萌長,便化為神……”
昭和躺在伊利神社的玻璃碎片上,敲著“甲午海戰(zhàn)”搶來的富士山一樣的銀子,做著神道的夢?!豆攀掠洝返木渥樱查]著和歌一樣的眼睛,呢呢喃喃:“天地始分的時候……”
津輕海峽才20~50 千米寬,太宰治,與你的“我”
泅渡過去,到小樽去,呼吁:“蟹工船‘博愛號’‘英航號’是人間的悲劇!‘學生工’脖頸上端的粗大關(guān)節(jié)有一節(jié)‘咔嚓’斷了?!?/p>
日本金本位制的“脖頸上端的粗大關(guān)節(jié)”,也“咔嚓”一聲,斷了。1931 年12 月15 日,日元匯率暴跌。
日本本位幣保有額只剩下5.57 億日元,兩年間損失了7.86 億日元。
一大扎的日元大鈔,也兌換不了一克黃金。黃金的夢,夢一樣的黃金,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犬養(yǎng)內(nèi)閣哭塌了鼻子,半夜里吟誦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然而,小樽的螃蟹也賣不出了,關(guān)東的稻米也賣不出去了,文學還能換酒喝嗎?
津輕地區(qū)最大地主家的少爺上了北上的航船,到了小樽最大的海鮮食店,撿了一片堪察加海的浪花,就回頭是岸,去青森警署自首了左翼運動的絕望,回到東京帝國大學重修學業(yè),但還要當無賴派的作家,還要構(gòu)造他的《人間失格》。
“如果是酒的話,我倒想喝一點……人生無常如水流…… 無常人生如流水,不…… 人生無常如水流……”
“我一邊哼唱著,一邊讓靜子給我脫衣。然后,我把額頭埋進靜子胸前,睡了過去。”
小樽的華爾街,銀行的牌子倒了一個又一個,小林多喜二也沒了北海道拓殖銀行的職位。寫《蟹工船》的共產(chǎn)黨員到了東京,1933 年2 月20 日,被特高課的警察搜捕,拷打,死了。
“我”呢?在屋頂上,吹著隅川上夾雜著臭水溝味的涼風,與朋友一邊喝酒,一邊玩字謎游戲。
“罪。罪的反義詞是什么呢?這可是一道大難題喲!”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
“法律?!避ツ酒届o地說。
我不由得再次審視著堀木的面孔。附近建筑大樓的霓虹燈閃爍著,照射在堀木身上,使他的臉看起來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顯得威風凜凜。
昭和二十三年(1948 年)六月十三日深夜,太宰治留下給孩子的玩具,給妻子美知子的遺書,與崇拜他的女讀者山崎富榮,跳了玉川上水。
桃?guī)r展望臺
彩色底子的路牌,印刷著日語、英語、漢語、韓語。漢語還分別用了簡體字和繁體字:“距離桃?guī)r瞭望臺約0.7 公里,步行約20 分鐘。如果您是經(jīng)由有公共廁所的路線,行程大概1.2 公里,需要40 分鐘?!?/p>
黑黑瘦瘦的高個子導游姑娘,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個無線耳機,一個放大鏡。我明白,無線耳機可收聽她纏綿的解說,而放大鏡即能讓細小的花瓣動感十倍,灑落一路芬芳。
哦,這潔白的小菊花,撲進放大鏡的光圈里了,水靈靈,亮晶晶,鮮嫩得惹人不愿離去。
哦,這黃色的小不點,它知道招蜂引蝶的后果,就躲在路的縫隙里,不要那瞬息即逝的光芒。
哦,這一大片,那一大片,都是披肩長發(fā)一樣的茅草,這幾棵還搖著花一樣的小狗狗的尾巴呢。
向日葵耷拉著殘花與敗蕾,怪可憐的,但那葉子依然綠色,依然寬大,依然支持著耿直的花莖,祈禱著來年的燦爛與金黃。
這不是最煩人的野草嗎?在我家院子里,怎么都拔不清,除不凈,而這里一大片的,都是它的世界,花們,都圍著它轉(zhuǎn)。
桃?guī)r口到了。站在“監(jiān)視員詰所”的木頭房子旁,放眼遼闊的東方,利尻富士山漂浮在大海中,好像一樹山茶花蕾,朦朦朧朧的,為什么非要等到晴天,才能嫣然一笑?
我想你了。輕輕地撐著鼻孔,輕輕地收腹,深深地、長長地呼與吸。哦,剎那間,光芒四射,遍野芬芳……
上,腳步不停;上,山坡不陡;上,不能再上了。禮文島的西海岸裂開了一個大口子,西方的太陽照耀著云飛浪卷的山峰。懸崖斷壁的想象,鬼斧神工的境界,就在腳下。
我下意識地抽緊了風衣的腰帶,又蹲下來,扎緊了旅行鞋的帶子,緩和了漫天飛舞的心情。此行桃?guī)r展望臺,從禮文島平緩的東坡上來,不費所謂的艱難與攀登,卻可以平視或俯視其西海岸的山峰。人生也是如此嗎?不同海拔的起點與平臺,造就了不同的高度與人生。
而山是以大海為衡量的,即海拔多高,但山卻在大海之上,大海與高山便斗爭不停。于是,冥冥的宇宙力就參與進來了,大海里的峽谷就隆了起來,成了高山與峻嶺,高山就投向大海,成為大海的波浪。
一塊赭色的花崗巖石碑,雕刻著幾行潦草的日語假名,記錄著禮文島悠久的所以、原來。它是哪一天從太平洋里冒出來呢?也就一個小泡泡。
韃靼海峽的風迫不及待了,從三根緊挨著的松木柱子上掃過,猛烈地掃過,一陣又一陣,但那五個漢字,巋然不動——禮文島,桃?guī)r!
誰說無限風光在險峰?當你與禮文島的山峰平等地站在一起的時候,那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給貓兒,也來一文壓歲錢
還差那么一丁點,冬天的太陽就滑到了東京港區(qū)南青山的屋頂下,可很多很多的碎片搶先落到窗臺上了。
一只小花貓,喵的一聲,爬到一座寫字樓DENMARKHOUSE 的牌子上,幽幽地,靈魂出竅了,又棲在豎起的胡須上。不,那是一群小花貓。一層樓一溜貓的眼睛,六層樓該有多少貓眼呢?都閃爍著藍色的、青色的、金色的光芒,卻突然沒了顏色,沒了依托,沒了重力,都飄浮在天的溝溝里。
中國有一句俗語:虎落平陽被犬欺。但它們只是不停地喵呀喵著,生就一副老虎的嘴臉,卻不是老虎,也不是狐貍,也就不存在狐假虎威或者諸如此類的問題了。
天,就這么落到了青山通的夜的腳下,一閃一閃的小石頭一樣的散漫。雖然可以點石成金,但被村上春樹創(chuàng)建的一個案例,一棍子粉碎了,只剩下一式兩份的血腥味,一份在揮金如土的混凝土的林子里,一份在這座寫字樓的最頂層。其實,它是村上春樹事務(wù)所的一張寫字臺。
寫字臺上有一個沾滿貓血的案卷——《海邊的卡夫卡》,2002 年秋。翻開案卷,汪汪地吠著,是一個叫瓊尼·沃克的當事人通過一只黑狗的口,向一個叫中田的當事人說著不是人話的人話:“我所以殺貓,是為了收集貓的靈魂。用收集來的貓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后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靈魂;收集那更大的靈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后大概可以做成宇宙那么大的笛子?!?/p>
那么,這宇宙大笛子,當然地包括像一粒砂子一樣的地球,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人,以及所有不是人的人。他們和它們,就都在這竹子做的、或青銅鑄的、或鋁合金卷的笛子里了。
誰能雙手捏著這笛子,輕輕地,一揚,一揮,一吹,就將宇宙里的一切都吹到宇宙之外呢?那是靈魂一種隨心所欲的吹奏,還是一種沒有根據(jù)的逸出?
宇宙之外的世界,更是一支比宇宙大了長了無窮倍數(shù)的笛子,這是必然的。還有宇宙之外的之外嗎?還有必然的必然嗎?
我的腳,迫不及待踏在自己沉重的腳印上。趕快逃離這個神經(jīng)兮兮的青山通,可那黑狗還叨著一個血腥的舌頭呢。
“只要我活著,貓就不能不殺,就不能不收集貓的靈魂……已經(jīng)膩了,累了……又不能自己提出不干。
而我連殺死自己都不可能……只能委托別人。所以我希望你結(jié)果了我……”
乞求他人殺死自己,這也是一種笛子,或者笛子的一種靈魂嗎?
“可是中田君……這東西你必須理解。戰(zhàn)爭就是一例。戰(zhàn)爭你知道吧?”
我不是村上春樹的中田君,你沒有資格責問我。
瓊尼·沃克用食指尖對著中田的前胸。“呯!”他說,“這就是人類歷史的主題?!?/p>
為什么不換一個主題呢?或者恢復笛子本來的旋律。
“你必須這么考慮:這是戰(zhàn)爭,而你就是兵?,F(xiàn)在你必須在此做出決斷——是我來殺貓,還是你來殺我,二者必居其一?!?/p>
村上春樹來了。他在小說中敘述:中田無聲地從沙發(fā)上立起……毫不猶豫地操起臺面上放的刀……
毅然決然地將刀刃捅進瓊尼·沃克的胸膛……
“回家吧!”中田對貓們說??伤静黄饋砹?。
我是東京的匆匆來客,也站不起來了。正月的寒風從夜晚的腳底下灌了進來,直往胸腔里滲透。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塊小石頭長了起來,硬邦邦地哽在喉嚨里,可吐不出來。
DENMARK HOUSE 的牌子好像一排子彈,噠噠噠一個連發(fā),將燈的影子打倒了,一攤一攤的血,黑黑糊糊,向著沒有方向的方向流去,拖著沒了聲息的尾聲。
那貓血淋淋的靈魂被解救出來了嗎?我可一只也沒看到,也不愿意看到,包括瓊尼·沃克丑惡的、扭曲的靈魂,包括被生物界、人世間、宇宙里的所有戰(zhàn)爭所殺戮的所有靈魂。但村上春樹僅僅把它的一些事件記錄在案卷里,便寫成了暢銷小說。村上春樹該是能通靈的人吧。
我受不了血腥味的嗆,趕緊登上公交大巴到了丸之內(nèi)1 丁目。東京車站外的火車頭不冒煙了。大白天我大搖大擺地走過的時候,都是綠色的、褐色的、灰色的枝條和葉子,有形有狀,一圈又一卷??涩F(xiàn)在卻是一片又刺眼又空洞的幻影。你是誰的手,把我的睫毛拔掉了?
人呢?逛街的人,趕路的人,進出車站的人,一個都沒有,只有一些人的影子。大概貓魂回來了,活生生的人就跑光了。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所謂的人。比如日語里的“人”,英語里的“people”,都是所謂的人憑空制造出來,又包裝為文學上的人,就不是本來的人了。
不是嗎?殺貓的人,殺人的人,殺人的戰(zhàn)爭,不都是所謂的人制造出來的嗎?
我急忙跳上悄無聲息地來到跟前,又躡手躡腳地收起車門的地鐵的條條框框里,屁股也不拍一拍。
銀座到了,“銀巴里”咖啡館到了。一個年輕人說著中國粵語,這是東京名聲在外的地方。知道,我頭也不抬。不,你不知道。不就是歌舞與紅燈嗎?當然,但不一樣。
我不自覺地跟著他,到了“銀巴里”邊上的邊上的一個呈長條狀的咖啡館,要了一杯咖啡,一塊小蛋糕。
這就是咖啡豆、小麥和雞蛋的軀體被粉碎而逃逸出來的靈魂嗎?我喝下去了,咽下去了,它就變成了我的靈魂?不,我的靈魂絕不是一杯咖啡、一塊蛋糕。
三島由紀夫常到“銀巴里”咖啡館來,公開的說詞是為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禁色》。他找到了他眾多的人物,比如:“渡邊稔十七歲……戰(zhàn)爭末期三月十日那天的大突襲,將他下町雜貨店的家化為烏有,父母、妹妹都隨房子一起燒死……”
“稔想起偵探小說里的情節(jié),‘要是把人全都當成焰火,打到天上讓其散滅,那才好呢。世界上一切邪魔,一個個當成焰火全部毀滅……’”
但,稔,三島由紀夫?qū)⑺麆?chuàng)造出來,也毀滅了他的靈魂。一杯一杯的咖啡,一塊一塊的蛋糕,他毀滅了多少個稔的靈魂呢?
1951 年圣誕節(jié)前一天,三島由紀夫持麥克阿瑟簽署的旅行許可證,登上“威爾遜總統(tǒng)號”輪船,出行歐洲。
他到了梵蒂岡,崇拜太陽神阿波羅:“太陽!太陽!完美的太陽!”可東京已是日落。
他讀王爾德的碑文,“我們都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他讀尼采《悲劇的誕生》,“只有作為一種審美現(xiàn)象,人生和世界才顯得是有充足理由的。”
三島由紀夫的人生和世界還有充足的理由嗎?于是,他將自己“泛著大理石的閃光”的軀殼和分裂的靈魂,來了一個“青春總決算”。
但你絕對決算不了我的靈魂,除非時間倒流一百年,那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那么我就是一朵花了,有色彩,有芬芳,有氣質(zhì),雖然落紅為泥,卻留下雪白的根與芽。
從而郁郁蔥蔥,覆蓋了廣闊的天空,又將它顛倒過來,成為波瀾起伏的大海。
大海的戰(zhàn)爭打了起來。依附于東京港區(qū)的東京灣,一拐一拐地拐出去,到了長崎,到了東彼杵町。那是什么時候的人與鯨魚的大戰(zhàn)呢?
三島由紀夫鋒利的、雪白的、血腥的武士道短劍,從他的腹腔里猛地抽了出來,七纏八繞,亂糟糟地綁在一卷繩子的翅膀上,唰,一道閃電,抹香鯨巨大的背脊被整個扯出來了,被吊起來了。天空喘著大氣,翻著跟斗,扎進了血腥的歷史里。
——矢野恒太紀念會《日本100 年》:母船式的捕鯨業(yè)世界第一,最高峰的是1965 年,到南冰洋、北洋的母船184.9 千噸,捕鯨船61.6 千噸,船員11578 人,捕獲鯨魚26986 頭,制造鯨油137734 噸,食用肉皮類213982 噸。
——福岡市“書四吾輩堂”貓書店,小巧雅致,約20 平方米,有5000 本以貓為主題的文學及美術(shù)類書籍,每月有300 多客人光顧。讀者像貓咪一樣閑逛著,都是干枯的紙片,仍透著一些血色。
村上春樹的流浪貓可以拉長脖子,舔一些抹香鯨的血漬,但它的腦袋還冷藏在冰箱里,誰能讓它起死回生呢?時間是絕對的,卻有限無界,還那么淡泊,全沒了想象力。因為宇宙所有的靈魂都擠在它的空間里,已經(jīng)熟視無睹,麻木了。
如果時間清理了不該保存的笛子,恢復了無窮的想象力,貓的腦袋就可以嫁接在抹香鯨的背脊上。一個貓腦袋,兩只貓眼睛,又縱又橫,可觀星辰,可探大海,卻又成了抹香鯨永遠抹不去的傷痕。
“希望每一個生靈都是自由的,像海洋里自由的海豚那樣?!薄逗k酁场返钠睬禜ero》飄呀飄過來了。
座頭鯨的笛子更美。一個音符就是一聲貓的“ 喵”,就是心靈持續(xù)幾秒鐘的噴射,1——2——3——從20 赫茲至1 萬赫茲,一萬丈又一萬丈。
小林一茶從長野徒步趕來了,到了江戶,又到了東京,“給貓兒,也來一文壓歲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