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碗里沒個肉星星兒,沒個油花花兒,這年咋個過去?”就要過年了。緒兒坐在炕上抽煙,和婆娘說話。
“扎掙一下?!崩掀耪f。老婆在紡線,紡車嗡嗡叫,蜜蜂似的?!澳旰眠^,月好過,扎掙一下,就過去了?!?/p>
“娃呢?”緒兒問。
“響炮去了?!崩掀耪f。
“急的死呀,還有幾天才過年呢,就那一串子鞭,放完了初一弄啥?”
“完呀完去,初一他甭放么?!?/p>
“淡話,這年過的,光剩炮了,還能不叫娃放。”緒兒說,“不行,我得找那倆崽娃子去?!本拖铝丝唬瑢ね奕チ?。
這時,大慶和小慶已把那一串子鞭拆散了,在飼養(yǎng)室門前的碾盤子上放。石頭剪子布,誰贏了,誰就拿手中的香頭去點那枚栽立在碾盤子上的爆仗。爆仗時而叭地一響,像戰(zhàn)斗間隙陣地上的冷槍。嘟嘟伯是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也是朝鮮戰(zhàn)場上的英雄,沖鋒時總是冒著槍林彈雨勇往直前。但卻在戰(zhàn)斗的間隙被冷槍打穿了褲襠,打爆了命根。這就讓他對美國鬼子和李承晚偽軍越發(fā)仇恨。傷好后重返戰(zhàn)場,嘟嘟伯一如既往的英勇,只是誰也不知道,那聲冷槍過后,英雄也從此有了最脆弱的地方,那就是他怕冷槍也煩冷槍了,嘟嘟伯心說,人沒防顧,突然響那一聲,叫人心慌。你試著一梭子子彈連著放,看我怕不怕?
大慶小慶在碾盤子上放炮。碾盤子在飼養(yǎng)室門口。碾盤子上空不時響起的爆仗聲就讓正躺在飼養(yǎng)室炕上睡覺的嘟嘟伯睡不成覺了,撩開掛在飼養(yǎng)室門上的草簾子就罵:
“放你媽的……不咋,不咋……你們……放……么……”
罵到半路,卻突然止住,因為他看見放炮的是緒兒家的大慶跟小慶,所以就不罵了。他知道緒兒是個二貨,敢打隊長,還護(hù)犢子,緒兒家倆碎崽娃子也不吃罵,又會辯理。辯理他是辯不過的,跟娃辯理辯不過最后只能落個臉紅。嘟嘟伯轉(zhuǎn)身又回飼養(yǎng)室去了。
延平是知青,生產(chǎn)隊放了年假也沒有回到城里去,一個人躺在知青屋里。卻沒有瞌睡,一雙手在后腦勺上枕一枕,又在自個兒身上摸一摸。到無聊透頂?shù)臅r候,就從枕頭下面取出口琴。不一會兒,《三套車》那憂郁的旋律就在知青小屋里回蕩了。
大慶小慶放爆仗的聲音一響,延平就停止了吹口琴。延平想起爸上個禮拜從“五七干?!睂懡o自己的信,爸說孩子,就在生產(chǎn)隊過年吧。與其回到空蕩蕩的家里,還不如在生產(chǎn)隊過年。孤獨了,就放炮,想家了,就放炮……延平恨爸,恨媽,恨他們讀了那么多的書,卻把自己讀到了牛棚里。讀書頂個屁用。
知青延平穿好衣服,走出了知青小屋。
“大慶,響炮呢?”延平問。
大慶不答。大慶跪在碾盤子上,把一個爆仗放好。小慶拿香頭在炮捻子上一碰,然后撂了香頭,把雙手捂在耳朵上。
“叭——”爆仗發(fā)出一聲炸響。
延平說:“好炮!”
小慶說:“我大買的!”
延平說:“讓我放一個?”
小慶伸出手:“給。”小慶張開的手里放著一個小小的爆仗。
大慶說:“不行!”
小慶立即縮了手,那個爆仗也緊緊攥在手心里了。
延平說:“嗇皮?!?/p>
大慶罵小慶:“瓜子貨,誰叫你把炮給人?”
小慶說:“我沒給!”
“你眼看就給了!”
“我沒給,我把手從半路地里收回來了!”
“你眼看就給了,不是我喊,你就會給!”
“我還是沒給,我把手從半路地里收回來了!”
延平說:“嗇皮?!?/p>
大慶說:“初一早上還響呢!過年不響炮,年就不是年了。”
小慶說:“這話是我大說的!”
延平說:“嗇皮?!?/p>
這時,遠(yuǎn)處走來一個胸前掛著黃挎包的小伙兒。小伙未及進(jìn)村,就是一聲長長的吆喝:“賣——甩炮兒了!賣——甩炮兒了!”
大慶看著賣甩炮兒的小伙,說:“延平,你不嗇皮?”
延平說:“我當(dāng)然不。”
大慶說:“你不嗇皮你買甩炮兒,咱甩!”
小慶說:“咱愣甩!”
延平看看大慶,又看看小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大慶說:“你笑啥?”
小慶說:“瓜子的笑多,乳牛的尿多。”
延平說:“我買!”
延平就叫過來賣甩炮兒的小伙子搞價,掏兩塊錢買了一堆甩炮兒。
延平捏了一個甩炮兒,說:“甩!誰日他媽不甩不是人!”掄圓了胳膊將甩炮兒甩到碾子上。甩炮兒叭地一聲炸響。
大慶說:“甩!”
小慶說:“甩他媽甩,誰日他媽不甩不是人!”
甩炮兒不停地被甩到碾子上,不停地發(fā)出叭叭的響聲。
大慶和小慶高興地笑著,跳著。延平也像大慶小慶那樣歡呼著,雀躍著。
嘟嘟伯到底忍不住了,嘟嘟伯站在飼養(yǎng)室門口,嚷:“放,放,放他娘的腿!還讓頭牯吃料不?”
小慶不管,小慶又扔一個甩炮兒到碾子上。
嘟嘟伯嚇得一跳:“延平,那么大小伙子日了鬼咧,跟兩個碎娃放炮!把牛嚇病了你能賠起嗎?”
延平不知道響炮能影響了頭牯吃料,更不知道響炮還能把頭牯嚇病。嘟嘟伯的話顯然把延平嚇住了。延平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
此時,緒兒恰好尋娃到了這里。緒兒彎下腰,從娃們的腳下揀起一個甩炮兒,笑笑地走到了嘟嘟伯面前。
嘟嘟伯說:“你看,你看,炮放的,頭牯都喂不成了?!?/p>
緒兒說:“貨,你看你個貨?!闭f著,就突然地將手中的甩炮兒甩到了嘟嘟伯腳下。
嘟嘟伯啊地一叫,臉嚇得煞白。
“熊人,熊人……”嘟嘟伯埋怨著,掀開簾子回到飼養(yǎng)室。
緒兒在飼養(yǎng)室門外哈哈大笑。
小慶跑到緒兒跟前,說:“大,我炮沒放完,你看?!毙c掀開口袋,讓緒兒看口袋里裝的零散爆仗。
“嗯?!?/p>
小慶說:“初一早上還要放呢!初一不放炮,年就不是年了!”
緒兒說:“知道就好。叫上你哥,回。”
延平說:“叫娃放,叫娃放,放完了,我再買?!?/p>
緒兒說:“叫他回就得回,不然,翻天了?!?/p>
緒兒拉著小慶往回走。大慶在后邊落寞寞跟著。
知青延平再一次陷入無聊之中,就一把一把抓起甩炮兒往碾盤子上扔。甩炮兒發(fā)出的聲音像炒豆子一樣。
忽然,飼養(yǎng)室里響起了嘟嘟伯殺豬一樣的喊聲:“牛得鼓癥了!”
嘟嘟伯扎煞著雙手從飼養(yǎng)室里跑出來。“牛得鼓癥了!”他喊,歇斯底里地喊,手舞足蹈,像瘋了一樣,“牛得鼓癥了!牛得鼓癥了!”
嘟嘟伯沖到延平跟前:“延平我日你媽!你將牛嚇成了鼓癥,我日你媽!”嘟嘟伯一邊罵一邊就扇了延平個耳巴子。
延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緒兒領(lǐng)著大慶和小慶正往回走,聽到了碾盤子跟前的吵嚷聲后轉(zhuǎn)過身看,就看見了嘟嘟伯掄圓了膀子扇知青延平的耳巴子。
緒兒趕忙跑過去拉架,“你打人家娃弄啥?你打人家娃弄啥?”
嘟嘟伯抱了頭,蹲在地上,沮喪地說:“牛得鼓癥了。延平放炮把牛嚇成了鼓癥!”
延平說:“我不知道放炮會把牛嚇成鼓癥。”
緒兒說:“放炮能把牛嚇成鼓癥牛都成鼓癥了。延平你放心,沒你一文錢的事!”
嘟嘟伯說:“鐵索繩得鼓癥了!”
緒兒一跳老高:“啥?你說啥?誰得鼓癥了?”
嘟嘟伯說:“鐵索繩得鼓癥了!”
緒兒又跳:“你再說一遍!”
嘟嘟伯抱著頭在地上蹲著,一聲不吭。
緒兒這時真的相信牛得鼓癥了。此前,他以為嘟嘟伯不讓延平在飼養(yǎng)室門口放炮才編出了牛得鼓癥的謊話,可看到嘟嘟伯這個樣子,緒兒終于相信牛真的得鼓癥了,而且,得鼓癥的牛還是鐵索繩。
鐵索繩是一頭黑犍牛,皮毛如黑緞,在太陽的照耀下,那一身黑緞子般的皮毛還會發(fā)出五顏六色的光。鐵索繩是緒兒十年前從馬額街牽回來的。那時緒兒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鐵索繩剛被緒兒牽回來時瘦得皮包骨頭,那一身黑毛簡直就像一片子爛氈。緒兒每天早晚都要用鐵刷子蘸了溫水梳理一遍鐵索繩的全身,飲水的時候還總是抓一把麩皮撒在大鍋里……鐵索繩后來壯實了,緒兒還自己花了五毛錢買了一根輕巧的鐵鏈子系在鐵索繩身上,鐵索繩從此更顯威武,也有了鐵索繩的名號。
緒兒不當(dāng)飼養(yǎng)員以后最喜歡役使的牲口就是鐵索繩了,役使鐵索繩的時候緒兒一鞭子都不打,鐵索繩在干活時也顯得十分善解人意。而且,更重要的是鐵索繩還救過緒兒的命。那是一個大雪天,緒兒翻過穆柯寨去南山上借糧。雪大,路滑,緒兒一不小心打了個趔趄。就在他將要掉下懸崖的一剎那,他拽住了鐵索繩的尾巴。在那一個懸崖邊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的緒兒看著鐵索繩,熱淚盈眶。鐵索繩回頭看了一眼緒兒,然后昂起頭顱便是一聲長嘯:哞——
可現(xiàn)在,鐵索繩卻病了,而且是那種來勢兇猛,幾乎沒有治愈希望的鼓癥。
緒兒給大慶說:“大慶,叫你隊長叔去?!?/p>
嘟嘟伯說:“牛得的是鼓癥,叫隊長頂啥!”
緒兒給嘟嘟伯說:“你把牛牽出來!”
嘟嘟伯說:“牛得的是鼓癥!”
緒兒對知青延平說:“取兩個掃帚出來!”
嘟嘟伯說:“牛得的是鼓癥!”
緒兒踢了嘟嘟伯一腳:“拉牛去!”
嘟嘟伯往飼養(yǎng)室走去,說:“拉就拉么,可牛得的就是鼓癥……”
隊長來了,急匆匆問:“牛呢,牛呢?”
嘟嘟伯將牛緩緩從飼養(yǎng)室拉出來。
是鐵索繩。鐵索繩的皮毛仍然是那么黑,那么亮,但卻肚大如鼓。被嘟嘟伯牽著,它的步伐再不似往日那樣穩(wěn)健了??匆娏司w兒,鐵索繩叫了一聲,那一聲叫盡管仍顯示了它作為一頭牛所應(yīng)有的力量,但聽上去總讓人感到了一種蒼涼、悲涼。
緒兒摸了摸鐵索繩的頭。
鐵索繩又一聲叫。
緒兒從嘟嘟伯手中接過了牛的韁繩——那根已磨得白晃晃的鐵索。緒兒牽著鐵索繩轉(zhuǎn)圈兒走。
嘟嘟伯、知青延平、隊長、大慶小慶以及知道消息后聚集而來的社員都不知道緒兒要干什么。
緒兒說:“打,一邊一個,給我拿掃帚打,往肚子上打,使勁打!”
嘟嘟伯說:“緒兒你瘋了!牛都這樣了!”
“打,甭惜力。或許,能救它一命……”
嘟嘟伯從延平手里拿過一把掃帚。
延平說:“我不打!”延平將掃帚塞到了隊長手里。
牛的肚子越來越大了。
緒兒說:“打,要不就來不及了?!?/p>
啪!
隊長舉起掃帚,打在鐵索繩肚子上。
與以往干活時不同的是,當(dāng)掃帚不斷地?fù)舸蛑F索繩的肚子,把一陣鉆心的疼痛傳遞給鐵索繩的時候,鐵索繩的步子并沒有加快。全隊的社員以及碎娃兒們幾乎都來了,他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挨打的鐵索繩,盯著牛鼓脹的肚子,希望那肚子趕快縮小……
鐵索繩還是倒下了,隊長和嘟嘟伯手中的掃帚并沒能挽救了鐵索繩的性命,鐵索繩終于倒下了。
緒兒蹲在鐵索繩的面前,用手撫摸著鐵索繩的額顱、臉頰。鐵索繩看著緒兒,一珠黃豆大的眼淚從鐵索繩的眼角滾了下來。
人們都靜靜地看著倒下的牛和蹲著的人,沒有一個人說話。
“??蘖?!”小慶突然尖聲尖氣地喊,“牛流眼淚哩!”小慶的喊聲顯得很不和諧。
緒兒站起身,拍拍手,給隊長說:“派人。磨刀。”
小慶跳得老高:“要吃牛肉了!要吃牛肉了!”
緒兒扇了小慶一個嘴巴子。小慶嘴角有血流出來。小慶哇一聲大哭。
緒兒沒理小慶。緒兒背著手,向村外的田野里走去。
知青延平也離開了,《三套車》的旋律此時在他的頭腦中訇然作響: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傍晚,當(dāng)一股薄薄的暮嵐彌漫在村子上空的時候,一股子牛肉煮熟了的香氣也隨之彌漫開來。
包谷一人高了,緒兒掄圓轆轤給包谷澆水。
婆娘提著馬燈窩在包谷行子里看水頭。細(xì)細(xì)一股水在包谷行子里流著,水頭上有漂浮的干葉子,有一疙瘩黃沫子。婆娘用棍兒把漂在水頭上的沫子和葉子一挑,水立即就輕快了許多。
天上有月亮。夜顯得很靜。
頭一晚澆包谷睡得晚,第二天起得就晚,起床時太陽已一竿子高了。
生產(chǎn)隊里只有緒兒敢這個時候起床。緒兒不怕隊長,隊長批評緒兒時總是得到緒兒這么一句話:“咋?你能把老漢毬咬了?”隊長就沒辦法了。當(dāng)然,也不是隊長真沒辦法,主要是隊長不想惹緒兒,隊長老婆嫌隊長窩囊,隊長一笑,說:“那就是個死狗,理他干啥?”又說,“老人說,軟處好取土,硬處好打墻?!?/p>
緒兒起床后跑到自留地里看包谷。
隊長來了,說:“天瓜了,一個云絲絲都沒有,包谷旱成啥了?!?/p>
隊長說:“不過,天再旱,你地里包谷卻沒卷葉子。”
隊長說:“熊人,人給你說話哩,你連個屁都不放?!?/p>
緒兒咚一聲放了個屁。
隊長笑了,說:“你狗日的。”
緒兒說:“你說我地里包谷好不好?”
“好,別人的不好,你的好。你晚上澆包谷白天睡覺,包谷當(dāng)然好了。”
“好你大的燈籠。你看這黃瘦黃瘦的稈稈子,像害了肝病一樣,你說包谷好?”
“缺肥?!?/p>
“那我明兒個縣上拉氨水去呀!”
“不行,你讓我給社員咋交代?”
“愛咋交代咋交代?!?/p>
“我得給大隊說,讓支書開批判會斗爭你!”
“你把老漢毬咬了!”
隊長說:“這熊人,你這熊人……”
緒兒手背在身后,走了。
隊長喊:“到時候給我五個嫩包谷,娃愛吃!”
“給你一籠!”緒兒頭也沒回。
緒兒婆娘在屋里做好了飯。大慶小慶也放學(xué)了,吵著餓,揭開鍋,一人摸了一個軟蒸饃,夾了辣子吃起來。
緒兒婆娘罵:“餓死鬼托生的?也不知道等你大!”一邊就解了圍裙出了屋。
緒兒婆娘站在村頭糞堆上,曳長嗓子喊:“你大,吃飯了——”
緒兒回到屋里,婆娘已舀好了飯。案板上,大小擺了四個碗,碗里盛的是包谷糝子。大慶和小慶坐在凳子上,撅著嘴。婆娘嘟嘟囔囔收拾案板。
“咋了?”緒兒問。
“跑,跑,明知道飯好了還跑,讓一屋里人都等你。你不知道兩個狼娃子等不及?”
緒兒說:“熊人些,你們吃么,等我做啥?”
一屋人開始吃飯。
大慶年齡大些,飯吃得快,吃完飯就要走人。
“回來!”緒兒說。
“我上學(xué)去呀?!贝髴c說。
“坐下!”
“要遲到了?!?/p>
“坐下!”
大慶只得坐下來。
緒兒說:“后晌不上學(xué)了,回屋睡覺?!?/p>
大慶說:“咋不叫我上學(xué)?我又沒犯錯誤?!?/p>
緒兒說:“小慶,快上學(xué)去,沒聽大慶說要遲到了?!?/p>
“嗯?!毙c說。
“到學(xué)校里替大慶告?zhèn)€假,就說大慶病了。”
大慶說:“我沒?。 ?/p>
小慶說:“騙人不是好孩子!”
緒兒站起身,拍拍屁股,就擰住了大慶的耳朵,說:“走,跟我睡覺去!”
小慶眼亮,一看大擰大慶的耳朵,就覺得自己耳朵稍子也燒疼燒疼的。小慶說:“大,我上學(xué)去呀。我給大慶先生說,大慶病了,上不成學(xué)?!?/p>
大慶說:“我沒??!”
小慶一邊往外跑一邊喊:“我大說,大慶病了,上不成學(xué)了!我大說,大慶病了,上不成學(xué)了!”書包打著小慶的屁股,啪啪啪啪地響。
緒兒擰著大慶的耳朵,把大慶拉到房子里。
大慶說:“我沒?。 ?/p>
緒兒說:“睡覺,明兒個,雞叫頭遍起床,縣上去!”
“縣上去?”
“到縣上,大給你買一碗葫蘆頭。”
“葫蘆頭?”
“縣上的葫蘆頭,咬一口噗噗流油!”
大慶說:“大,我睡覺呀?!?/p>
大慶睡在炕上,睡不著。睡不著就使勁睡。還睡不著,就看窗外。窗外天很藍(lán),楊樹上落著一個知了,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
第二天雞叫頭遍,緒兒就拉著架子車出村了。架子車上載著一個汽油桶子,汽油桶子上騎著大慶。大慶騎在汽油桶子上,那感覺就像騎在馬上一樣。所以,他老想把手在汽油桶子上拍,一邊拍一邊喊:“駕!”但大慶終于沒有拍,也沒有喊,大慶怕這樣會惹躁了大,讓大再擰他的耳朵或者再拍他的屁股。盡管,高高地坐在架子車上,大慶覺得弓腰拉車的大,咋看咋像一頭駕轅的老?;蛘呃像R。
一陣微風(fēng)吹來,有玉米的、楊樹的清香沁人心脾。這氣味兒讓人覺得爽心,也有了一種要拉長了嗓子吼幾聲的想法。
陳世美秦香蓮結(jié)為絲羅。
大比年間王開科,
辭別了舉家人等上京去求科……
大慶還沒顧得喊,緒兒就唱開了。緒兒唱的是什么,大慶不知道。不知道就問:“大,你唱啥呢?”
緒兒說:“秦腔。”
大慶問:“革命現(xiàn)代秦腔,《紅燈記》?”
緒兒說:“紅你大的燈。這叫《打鎮(zhèn)臺》?!?/p>
“老戲嗎?”大慶問。
“老戲。”緒兒答。
大慶一下子急了,喊:“大,你胡整!青天白日,你唱封資修黑貨!”
“黑你大的燈!”緒兒罵,罵了接著唱——
后帳里轉(zhuǎn)來了諸葛孔明,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煉,
修就了臥龍崗一洞神仙……
大慶很是愕然。大慶想,大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老唱封資修的黑貨呢?大咋不唱《東方紅》呢?這等等的一些問題讓大慶咋想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大慶這個時候覺得大是一個很危險的人,危險得像階級敵人一樣。
太陽冒弧兒了。通往縣城的大馬路上,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大慶怕這些人呼啦啦圍上來要抓大的階級敵人。大慶要救大,但大慶知道大是個犟熊,大是輕易聽不進(jìn)人話的,何況是一個碎娃的話。大慶想著想著,就深吸了一口氣,驀地放開嗓子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大慶唱得有點歇斯底里。大慶的聲音震住了緒兒。緒兒停止了唱,回過頭,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大慶。
緒兒說:“瘋咧?”
大慶看了一眼大,說:“救你,不管咋說,你是我大!”深吸了一口氣,又唱——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緒兒嘟囔:“犟熊。照這樣子,長大了咋鬧呀。”
魚兒離不開水呀
瓜兒離不開秧
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chǎn)黨
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前邊路上,躺著一根紙煙,紙煙在黑色的柏油馬路上白得晃人眼睛。緒兒拉著架子車走得正歡,驀的看到了紙煙,就把車轅一撂,彎下腰揀起了紙煙。
大慶正唱得起勁,一手在空中揮著,一手放在胸前,豪情萬丈的樣子。車子毫無預(yù)兆地一停,車轅又突然揚起,大慶朝后仰,骨碌碌滾到地上。大慶從地上翻身爬起,跑到車子前面:“大,停車子不打招呼,就不怕把人栽死?”
緒兒沒理大慶,他正忙著點煙呢。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來一股子藍(lán)霧后,緒兒嘿嘿嘿笑了,說:“又沒栽死?!?/p>
大慶突然看見了夾在大手指間的紙煙,說:“大,你吃紙煙?你把拉氨水的錢買了紙煙吃?”
緒兒說:“坐車上去,話多的!”
大慶說:“你吃紙煙,還是帶把把兒的紙煙!那怕是主席才能吃上的紙煙,你就敢買?”
緒兒把大慶抱到車子上,拉起車子就走。
大慶說:“我要給我媽說,說你胡整,帶把把兒的紙煙都敢買,看我媽咋收拾你?!?/p>
緒兒不理大慶,又一次唱起戲來——
我出得山門將兒望,
望兒不見自思量……
正唱著,卻就斷了弦。緒兒又看見了一根紙煙,又一次停下車子,又一次把騎在汽油桶子上的大慶掀翻在地。
大慶卻在翻下車子的剎那也看見了那根紙煙。
緒兒將紙煙揀起,瞇縫著眼在紙煙上找牌子。找到了,就把那紙煙夾到耳朵背后,舍不得抽。
大慶的心卻突然亂了。大慶不明白,那么好的紙煙,為什么會撂到地上呢?撂煙的那人瘋了嗎?不會,不會,大慶和大在路上走了好久了,一個瘋子都沒碰到,再說,真有瘋子,瘋子有錢買這么好的紙煙嗎?即便是瘋子有錢,可一個瘋子,哪里又有門路買帶把把兒的紙煙呢?階級敵人?對,一定是階級敵人!大慶恍然大悟,一下子想到了階級敵人的狼子野心,他們一定給紙煙上抹了毒藥,一定故意把有毒的紙煙撂到公路上,毒害工農(nóng)兵群眾,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
“大,快把煙撂了!”
大慶站在大面前,跳著腳,要把大嘴里叼著的紙煙取下來扔個老遠(yuǎn)。但大慶個子太低,加上大又偏了頭,躲閃著不讓大慶取下紙煙。
緒兒說:“我又沒瓜,我為啥要把這么好的紙煙撂了?”
大慶說:“笨蛋,主席才能吃上的煙,咋就能放在路上讓你揀?”
緒兒說:“滾遠(yuǎn),坐車上去!”
大慶說:“肯定是階級敵人搞破壞!”
緒兒說:“破壞你大的燈。”
大慶說:“煙里肯定有毒!大,你就是個二桿子,你就不怕毒死你?”
緒兒哭笑不得,吸著煙,不理大慶了。
大慶說:“咱應(yīng)該報告公安!”
緒兒心說,咋生了個這貨些,碎碎個娃心咋就這么奸的。
大慶說:“你吃了有毒的紙煙。你上了階級敵人的當(dāng)。你一會兒就會肚子疼。大,肚子疼了你就說!”
緒兒吐了煙把兒,說:“坐車子上去!”
大慶說:“我不坐車子了,我要走在你前面,還要退著走路。我看著你臉,看你臉變成蠟黃蠟黃的顏色,看到豆大的汗珠從你臉上滾下來?!?/p>
大慶真的在緒兒的前邊倒退著走路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緒兒的臉。
“你愛咋走咋走。瓜子貨些?!本w兒說,說完了還想,這貨咋是個這貨,真不像我緒兒的娃。
但大慶始終沒有看到大的臉變成蠟黃蠟黃的顏色,也沒有看到豆大的汗珠從大的臉上流下來。大沒有中毒,大慶就無法抓到階級敵人,這讓大慶覺得特別失望。在縣城,大買了三碗葫蘆頭,大給了大慶一碗,大自己吃了兩碗。吃葫蘆頭的時候大臉上確實流了許多汗,那越發(fā)黑紅的臉龐明確告訴大慶,大仍然是那個有力氣的健康的大,對于這一點,大慶還是感到高興的。
拉了氨水,父子二人往回趕?;厝サ臅r候,緒兒沒讓大慶騎在汽油桶子上。大慶給緒兒掀車子,溝子撅得老高。鼻子里,是柏油路那臭烘烘的氣息,還有車子上氨水那淡淡的刺鼻味兒。
【作者簡介】黃偉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西安。小說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長城》《黃河》《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雜志。